次日上午,哈沃斯男爵在倫敦肯辛頓區的大宅裡,放滿了求見者的花束和禮物,讓男爵夫婦欣喜不已。
「昨晚的宴會已經讓海莉成為整個倫敦城最受注目的女孩了。」席夫人數著那一束束美麗的花束。半個小時前,她已經讓女僕到儲藏室裡把家裡所有能夠插花的容器搬出來了。不知情的人可能還會以為自己走進花市裡了,這麼多的花,只怕將家裡可以裝水的容器全拿出來也不夠放哩。
「是啊,多虧了公爵。」只是連他也沒有料到結果會大大超出預期。光是今天一早上剛來拜訪的男士可能已經超過整個上流社會的一半男性,當然,得扣掉那些已婚的。
而各個宴會的邀請函也如雪片般飛來,讓哈沃斯一家幾乎應接不暇了。
海莉是他們唯一的女兒,男爵夫婦決意要為她找到一個良好的歸宿。
沒能空閒多久,門房又進來通報說有客人前來拜訪海莉小姐。
理查站起身來,將挑選邀請函的工作交給他的妻子,然後去處理身為一個嚴格的父親最重要的工作──替海莉挑選適合她的丈夫人選。
然而,當男爵夫婦欣喜不已時,卻忽略了當事人真正的想法。
海莉的貼身女僕梅格從一早就為她的主子忙碌地跑腿。每當一有紳士來訪時,她便立刻通報給海莉知道。
到目前為止,她們已經在紙張上列出了一長串名單。
名單裡有些名字正是昨晚邀她跳舞的人。而有些則是在聽說昨晚的事情後特地慕名而來。
每個人都想知道昨天費雪公爵挽在手臂上的女孩究竟有什麼特出之處。
昨晚大概是她進入社交界以來,跳舞跳得最多的一晚吧。
而她很訝異她居然沒有踩到對方的腳。
在社交季剛開始的一個月前,她就因為太過緊張而不斷地踩到那仁慈的、邀她跳一支舞的辛克萊侯爵的腳。從此,不僅僅風趣迷人的辛克萊侯爵再沒邀請她跳過舞,甚至也沒有其他男士願意邀她共舞了。她的笨拙破壞了一切。
從傷心的記憶裡抬起頭,海莉苦笑,而愈看那些名單,她眉頭就蹙得愈緊。
看看公爵給她帶來了什麼改變啊!
一夕之間,席海莉從宴會裡不知名的壁花變成倫敦城最炙手可熱的女孩了。
這轉變太過兩極,讓年輕的她,有些不知所措。
參加社交季已經是她最大的極限,而結婚則是她更加不敢去深思的事。
記錄下最後一筆來訪者的名字,海莉丟開筆,呼出了一口好長的氣。決定了。「我想我們最好出去逛逛。」
梅格緊張地道:「不行啊,小姐,你忘了嗎?下午得去貝夫人的店裡試衣呀。」
公爵雖然淡出社交界多年,然而對於衣著的品味還是遠遠勝過哈沃斯一家人。他所推薦的裁縫貝夫人更是上上之選。昨晚她能夠驚艷全場,也得歸功於貝夫人連夜趕製出來的禮服。
海莉還記得那天公爵剛剛抵達倫敦,將與他們共進晚餐。為了表示慎重,她特地裝扮了自己。然而當公爵看到她那身與她的髮色有著相同顏色、且綴滿紅色蝴蝶結絲帶和蕾絲的洋裝,嘴裡的一口溫茶差點噴出來時,海莉立刻難堪地意識到,她原先認為自己「精心」的打扮可能又弄巧成拙了。
幸好仁慈的公爵並沒有馬上與她討論起服裝的問題,只是在晚餐過後,禮貌地說他將送她一個見面禮,希望她會喜歡。結果次日他的「見面禮」貝夫人就來替她量身了。當她試衣時,公爵只是詢問她是否喜歡這個禮物,同時表示他希望能在格格笑夫人的宴會上看到她穿上那件美麗的禮服。溫柔體貼地顧慮到她的心情。
那時海莉心想:如果全倫敦的男人都像公爵一樣仁慈,那麼她也無須對於進入社交圈感到如此地畏懼了。
她不漂亮。她是知道的。而她對於時尚的衣著的缺乏品味,她自己也很明白。只是她從來無能為力為此改變什麼。
況且,不管她再怎麼努力,也不會改變大家對她的看法。
她心裡很清楚,她終究是那個紅頭髮的怪小姐海莉、那個貌不起眼的海莉。而此時此刻上流社會對她的關注,也不過是對於費雪公爵個人魅力的轉移。
海莉呻吟一聲,重新靠回椅背。
親愛的公爵大概沒想到,當他讓她的父母心裡感到安慰時,同時也將她推進了地獄裡吧?
海莉從小就是個乖女孩,雖然有點活潑好動,但仍然是父母親心目中的乖女孩。
她一再地安慰自己,也許上帝在給她一張臉時粗心了一點,但是祂立刻在她的腦子上做了彌補。
是以當她的雙胞胎弟弟海格到牛津去念大學時,她有多希望自己是能夠離開家裡去讀書的那個人啊。但牛津是不收女學生的,而她「正好」又是個女孩。
海莉總忍不住想抗議,也許在外貌上她的條件不夠好,但她夠聰明,甚至也有足夠的能力能夠幫忙父親打理財務,可惜所有的父母親對自己女兒的唯一期待,或許就只期待她能夠盡快嫁出去。
但是當他們把她放進社交圈裡,她就成了平凡無奇的海莉,而不是機智聰明的海莉了。在他們一再想要改變她外在形象的同時,也就扼殺了她內在靈魂的光芒。
而她從沒想到,自己竟會因此而失去她一息尚存的、尚能引以為傲的自信。
費雪公爵一夜未眠。
他們在午夜過後,天亮之前離開格格笑夫人的宴會時,他的心思紊亂,並且再也收不回來。
潘妮在這裡。
而他還沒準備好再見到她。
在他依然深深地愛著她、而她依然想不起他是誰的這個時候,見面只會增加他的痛苦。
唯一能夠支持他不斷地回想著再一次見面情景的力量是,儘管她不記得他,但是卻沒有像六年前那般,在不記得他的情況下對「陌生」的他產生莫名的恐懼。
過去當她驚恐地看著他時,德瑞發誓他從來沒有那樣深切地感到絕望。
但是今晚……她卻似乎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
他勇敢的潘妮是否已經克服了對他的恐懼,或者還有其它的原因?
在送理查夫婦和海莉回家後,獨自返回貝林登大宅的他不由自主地一再反覆的回想著,在宴會上那既痛苦卻又令他的心幾乎要停止跳動的狂喜。
她在這裡。
她不記得他。
但他愛她。
而他想立刻逃離,卻又忍不住想留下來。
當馬車在大宅前停下來,他的總管亨利開門迎接他時,所看見的就是公爵臉上極端痛苦又矛盾的表情。
「爵爺,您回來了。一切都順利嗎?」接過公爵脫下來的外套。
站在寂寥的大廳裡,德瑞揉著眉道:「如果我還有一絲理智的話,上帝,我們該明天一早就返回費克莊園。」
亨利訝異地道:「但這不過是第一個禮拜而已啊,海莉小姐──」
「我知道。」德瑞不耐地扯開頸上的雪白領巾,走到酒櫃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久久,他吁出一口氣,看著葡萄紅色的酒液在微弱的燈光裡呈現出的透明色澤。
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地顫抖,洩漏了他心裡的混亂。
他倒了酒。但他其實卻不想喝酒。他的心失去了方向。他感到迷惑、不安、恐懼以及些許的憤怒。
夜,深深的夜。
街道上的煤氣燈在夜霧裡發出詭譎的微光。
有好一段時間,他以為自己墜進了一個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的奇幻空間裡,然而下一瞬間,沉重的呼吸聲卻又讓他意識到亨利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正等待著他的下一句話。
亨利是他所信任的人。他為他工作已經超過二十年。
他認為這個老人一雙眼犀利得足夠洞悉他內心翻騰的情緒。
「她在倫敦……」他突兀地說。彷彿認為這簡要的說明已足夠表明他之所以會表現得如此矛盾的原因。
但亨利似乎有點不明白,他問:「誰在倫敦,爵爺?」
「潘妮……記得嗎?」德瑞抬起一張充滿矛盾感情的臉。「我在今晚的宴會上遇見她了。」雙手不自覺捏緊。「她怎麼會在倫敦?!」她不應該在這裡!
「啊,爵爺,」亨利低下頭,看似誠惶誠恐地道:「社交季嘛,如果爵爺都在倫敦了,那麼潘妮小姐會出現在倫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啊。」想想,他接著說,全然無視於公爵臉上的陰霾。「或許席爵士的提議也不無道理,我的爵爺,莊園畢竟是需要一位繼承人的,假如您已經不在意潘妮小姐,那麼何不趁著這次社交季,挑選一位足以匹配費雪公爵名號的公爵夫人呢?」
公爵瞇起了眼。「亨利,你好大的膽子。」
亨利戰戰兢兢地退後一步。然而內心卻沒有一點兒恐懼,這麼多年了,他看著他的爵爺痛苦了這麼多年,向上帝祈禱卻從未得到回應,他不忍心啊。
公爵斥退亨利,氣憤他的老僕人如此洞悉他真正的情緒。
可冷靜下來,卻又覺得哀傷無比。
現在他有兩條路走。
一條是不管理查一家人的事,立刻返回費克莊園。
另一條則是繼續留在倫敦,然後對每個可能遇見她的時刻,盡可能地視而不見。
而這兩條路都一樣困難重重。
因為他發現,儘管在格格笑夫人的宴會上,海莉的確受到前所未有的矚目。但可愛的海莉卻顯然欠缺在社交圈如魚得水的應對能力。
他看得出來,在宴會上跳著舞的海莉,並沒有感受到一般女孩子站在光圈下會有的快樂。他必須為她做的更多。
此外,儘管他再怎麼努力,卻也無法完全地否認,當他站在潘妮面前時,儘管他的理智拚命提醒他該轉過身,而他也的確轉過身了。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對他有多麼困難。
他永遠無法拒絕她。
只要她對他微微一笑,他便完全無法思考,更別提什麼理智了。
潘妮已經聽潔絲抱怨雷明頓子爵的不良素行一個上午了。
「他居然可以面不改色地,就當著我的面替我推拒其他人的邀舞?」潔絲氣唬唬地說:「我只答應他跳一支舞,可不表示他有權利替我決定接下來的活動。」
潔絲模仿雷明頓子爵的口吻:
「喔,我親愛的女伯爵,既然你先前提過,寧願站在安靜的角落說說話,那麼我建議我們最好暫時離開舞池,讓霍布斯坦爵士去邀請其他女孩。」她又氣又惱地握起雙拳。「真是個該死的男人!」
坐在一旁讀報的艾美揚起唇道:「而這個該死的男人可真是得到女伯爵全部的注意力了。」
潔絲當下脹紅臉。「艾美!」
現在是上午十一點左右,小內廳裡的三個女人才剛剛睡醒,並且吃過簡單的早點,正一邊閒聊一邊談論著昨晚的宴會。
十一點的起床時間對潘妮來說是太晚了。
然而昨晚他們直到接近凌晨四點才回到杭丁頓大宅,無可避免的,她也睡晚了。她大約十點鐘起床。而且毫不意外艾美與潔絲都還沒醒。
她就坐在小沙發上吃了一盤鬆餅,喝了一杯牛奶,看了一份報紙。
然後潔絲和艾美才陸續走進來加入她。然後那份報紙就轉移到艾美手上。
艾美抬起頭,正色道:「潔絲,基於保護人的立場,我可能得建議你盡量離雷明頓遠一點,他的風評一直不是很好。而昨晚你幾乎整晚跟他黏在一起,這可能會為你帶來不好的影響。」
潔絲瞪大眼說:「我沒有整晚跟他黏在一起,潘妮可以作證,她一直在我旁邊──」
「說到潘妮──」艾美的眼神銳利起來。「我想她可能沒有辦法為你證明什麼,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在宴會廳裡都沒看見她的人。」直到她被介紹給費雪公爵認識。
「咦,是嗎?」潔絲心虛地想到她似乎完全忘記了潘妮的存在。雷明頓實在太惹她生氣了。
潘妮則不否認也沒承認。昨晚的事,到現在依然困擾著她。但是她不能告訴潔絲或是艾美她在迷宮裡所發生的事。當潔絲被雷明頓子爵絆住腳步時,她自己也被一名神秘的公爵所迷惑。
艾美放下報紙,雙手在胸前環起。「記住,小姐們,幽暗的花園是社交宴會裡最危險的場所,我建議你們兩個最好盡可能的遠離它,其它像是私人書房、陰暗的廊柱、無人的音樂室或休息室也都是必須避開的地方。」
潔絲與潘妮都沉默了好半晌。儘管還是未婚身份,但她們都明白艾美所謂的「危險場所」,無非是宴會裡最常傳出醜聞的角落。
過了片刻,她倆忍不住咯咯笑出聲。潔絲眨著眼對潘妮道:「原來哥哥是在那些「危險」的地方逮到艾美的。」
艾美當下紅了臉。她清了清喉嚨道:「那跟我們現在談論的事沒有關係,反正,如果不想上報──」她揚起桌上那份專寫名人風流韻事的報紙。「就得遠離危險人物,以及危險場所,除非──」
潘妮與潔絲好奇地追問:「除非什麼?」
「除非有人陪伴,或者你們已經結婚,已婚婦女就不在受限範圍了。」
不公平。
潘妮與潔絲對望一眼。傳達著這個彼此都同意的訊息。
在場唯一已婚的女性下了最後結論道:「下午我們得上街去購物,需要什麼東西最好先列一張清單,才不會遺漏。」說著,她看向潔絲。「潔絲,不要以為你可以穿那幾件同樣的禮服在宴會裡露面──」
潔絲抗議。「反正是不同的宴會。」
艾美表現出她身為女伯爵伴護的強勢。「但客人可都是那幾個熟面孔。」不容置喙地,她又轉對潘妮說:「潘妮,很抱歉因為太過倉卒,昨晚委屈你穿我的衣服,我們也得為你訂製幾件全新的禮服才行。」
「艾美,謝謝你的好意,但是不用另外替我訂製禮服了,我並不打算參加那麼多場宴會。」潘妮答應來倫敦,可不是為了參加社交季的活動。然後在每天早上睡到日上三竿。
「胡說。」艾美不同意地道:「我把你帶來倫敦,當然要把你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既然有潔絲在的地方我就得在,那麼有我在的地方,你當然也得出席。」
潘妮楞了三秒才反應過來。「看來伯爵夫人十分蠻橫。」
潔絲撐著肘,故作誇張地說:「什麼?你現在才知道啊?」
短暫的沉默之後,三個女人笑作一團。當杭丁頓伯爵抱著小威廉走進來時,還納悶什麼事情那麼好笑呢。
小威廉搖晃著短短的手臂捉起潘妮的一束頭髮。「亮、漂!麗、美!」四歲的他有說「反話」的習慣。他會將字序顛倒過來說。
伯爵笑道:「這小子從小就喜歡漂亮的東西。」
潘妮被扯痛了頭皮,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將威廉抱進懷裡,任由他小小的手弄亂她的長髮。在抱著威廉軟軟的身體,看著他紅紅的圓臉蛋時,一股莫名的渴望無預警地襲上了潘妮的心。
多麼可愛的孩子啊。
當她抗拒著婚姻裡的不公平時,卻也很難去忽略,這個世界上的確還是有幸福的婚姻存在。比如她的父母、比如伯爵夫婦。她很容易能夠看出他們的結合是因為愛。而愛情的結晶!像她懷裡的小威廉──是多麼地可貴。
生平第一次,潘妮對自己的未來感到一絲絲迷惘。
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能夠得到同樣的幸福。
她能嗎?
對一個已經二十六歲的女人來說,恐怕是很難的吧。
不知為何,當她這麼想的時候,她竟然想起了昨晚公爵看著她時,那雙有些憂傷的眼。
雖然她不認識他,至少在昨晚之前不認識。不過潘妮肯定費雪公爵絕對有著一段不怎麼好過的過去。
他的確是有一段不怎麼好過的過去。
儘管與潘妮相遇的最終結果粉碎了他的心,然而公爵卻不能否認,在與潘妮相識的那些日子裡,大部份的時間是甜蜜快樂的。
即使到了現在,他還是經常想起那時所感受到的美好。
曾經他以為他找到了天堂,而最後卻墜進了冰冷的地獄。但那段作夢也似的片刻,仍是他一生裡最常微笑的時候。
下午,在名裁縫師貝夫人的服裝店裡,他看到潘妮時就是這麼想的。
他離開倫敦多年,貝夫人當然不是他專屬的裁縫。他早該料到的。以杭丁頓伯爵的財力,再加上伯爵夫人的品味,他會在貝夫人的店裡遇到費潘妮實在不該太過意外。
然而他還是同昨晚一樣沒有心理準備。
昨晚,他沒有想到會在倫敦城裡遇見她。而今天,他則是還沒有準備好再見到她一次。
德瑞甚至懷疑他會有準備好的一天。
當他看見正在讓貝夫人量身的潘妮時,呼吸和心跳不知道是哪一方面先停止。
他摘下帽子,向裁縫店裡的女客人們行禮示意。「日安,韋夫人,韋小姐。」以及他心愛的──「費小姐。」
潘妮轉過頭來,視線凝著在公爵挺拔的身形,若不是為了量身而事先深深吸了一口氣,只怕此刻屏住呼吸的她已經因為缺氧而昏倒。
「日安,爵爺。」潘妮輕聲道。而後意識到讓他看見正在量身的她,似乎不太恰當。
貝夫人從潘妮身後探出頭來。「公爵大人,您來早了。」每年社交季期間,她總要忙得不可開交。
德瑞好不容易才移開視線。他故意低下頭掏出懷裡的表道:「那麼得怪罪我的懷表啦,我想是這支表走得太快了。」
然而每個人心裡都很清楚公爵並沒有早到。事實上,他是准點到達的。畢竟這是生意,而不是為了在宴會裡引起騷動。
貝夫人感激地道:「海莉小姐的禮服已經趕製出來了,請到沙龍裡坐一會兒,我立刻讓人送過去,看看有沒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這時潘妮才注意到公爵身邊的那對母女。那是席夫人和席海莉小姐,昨晚在格格笑夫人的宴會裡由公爵陪伴出席的幸運女孩。
看著公爵對那年輕的女孩呵護有加,真令人欽羨不已。潘妮發覺她竟然有一點點羨慕那個女孩,而後心驚膽跳地不敢再想下去。
「不急。」公爵看著潘妮正在試的一塊美麗的衣料說:「這塊布料極適合費小姐。翡翠綠的絲綢可以完美地襯托出費小姐耀眼的金髮和白皙的皮膚,如果我是那位能夠擄獲費小姐芳心的幸運男士,我一定會為這樣的運氣而天天向上帝祈禱。」
貝夫人呵呵笑道:「公爵好眼光,我也認為這塊布料所製成的禮服將會最適合潘妮小姐。」
雖然艾美和潔絲,甚至席夫人以及海莉也都同意那塊翠綠色的絲綢極適合正在量身的潘妮,然而她們對於公爵如此的恭維仍感到有些訝異。
一時衝動之下,德瑞脫口道:「這件禮服的帳單如果能寄給我,將會是我莫大的榮幸。」
話一出口,在場全部的人都微微抽了一口氣。疑惑的目光紛紛投射在公爵和潘妮之間。
潘妮自己也懷疑起剛剛所聽見的。
這不過是他們第二次見面。會有男人在第二次見面就送女人衣服嗎?
送衣服可不比送鮮花或是其它禮物。那象徵和所代表的影射實在是太過容易引人想入非非了。而且稍微不慎,流言會立刻傳遍倫敦的大街小巷。屆時社交界最炙手可熱的女性可能就會變成潘妮,而不是海莉了。
公爵即刻察覺到自己的失態。
他正想彌補自己一時衝動下所造成的錯誤,但潘妮已經代他先化解了場面的尷尬。
「這是個玩笑吧,親愛的爵爺。」她美目流轉地說:「不過我恐怕這不是個有趣的玩笑,雖然我想每個人都可以理解,在離開社交圈多年後,終於重返倫敦的公爵閣下會急於建立他的友誼,是理所當然的事。我斗膽猜想您不僅僅打算支付我身上這件禮服的費用,甚至連杭丁頓伯爵夫人以及女伯爵的禮服費用,您都樂意大方地一手包辦吧?」
尷尬的氣氛頓時在潘妮的話裡化解開來。
急於重新建立起社交關係的公爵用支付帳單來表現他的友善,當然是可以令人理解的。
艾美伸出她的手,笑道:「費雪公爵,聽說你正準備在倫敦進行一筆投資,我和伯爵十分感興趣,如果你願意的話,歡迎到杭丁頓大宅共進午餐。」
公爵禮貌性地吻了一下艾美的手背。「這是我的榮幸,夫人,不過恐怕我無法接受午餐的邀請,因為我的廚子會傷心,而我好不容易才在倫敦找到一個手藝還能夠令人忍受的廚子,失去他可能不是個好主意──但我十分歡迎伯爵加入我對梅菲爾和肯辛頓區的投資計畫。」他當然不能到韋家去吃飯,因為,潘妮在那裡。而他不認為他有辦法在那麼靠近她的情況下,還能保持應有的社交風度。
他抬起頭看向潘妮,感激她機智的反應,同時悲哀地想到,他之所以會如此愛她,不也正是因為她是如此幽默機智,又如此地善解人意嗎?儘管這樣可貴的特質依然如昔,然而他卻再不能站在她身邊為她喝采,或者,成為她的支柱。
清了清喉嚨,他說:「恐怕我是真的失禮了。我想我最好還是別剝奪了杭丁頓伯爵支付帳單的這件神聖的工作。」儘管他還是強烈地想替潘妮支付她所有的帳單。然而此時此刻,這竟然是一件有著重重困難的事。
德瑞禮貌地告退,然後帶著海莉和席夫人走向讓客人在等候試衣時可以坐下來休息的沙龍。
貝夫人很快就帶著幾名助手和專為海莉縫製的禮服走了過來。
當男爵夫人陪著海莉在衣間試衣時,德瑞則看向窗外潘妮漸走漸遠的身影。
回來。別離開我。
他無聲的吶喊著,無意識地伸出手想捉住什麼,卻只是碰觸到窗戶上冰冷的威尼斯玻璃。
公爵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不要再看。不要再折磨自己。
他閉上眼睛。卻又立即睜開。
當他睜開眼時,他如僵硬的雕像一般呆滯地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對街那邊,一條絲帶從潘妮身上掉了下來。她停下腳步去拾。沒有看到一輛馬車轉過街角後,正朝她所在的方向橫衝直撞過來──
不!事情不能再重演一次。他不能再經歷一次失去潘妮的痛苦。
終於,他僵硬的腳能移動了。他奔向大門,推開門扉,然後大聲呼喊著:
「潘妮,快離開那裡!」
潘妮剛剛拾起絲帶,因為聽見公爵的聲音而將頭調轉過來。然而他們距離太遠,潘妮聽不清楚公爵在喊什麼。因此她站在原地,側過臉,想聽得更清楚些。
而公爵只能絕望地看著那輛顯然已經失控的馬車撞向他心愛的女人。四周圍的路人終於意識到這危急的情況,紛紛驚喊出聲。
公爵不停地奔跑著,全然不管劇烈的奔跑會為他的腿造成多大的傷害。
他只是絕望地想阻止意外再一次發生。
噢,潘妮、潘妮……
但他只能無能為力的看著馬車飛快地駛向潘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