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儘管格格笑夫人親手寄出了邀請函給費雪公爵,但是既然這位公爵已經六年沒出現在她的宴會上過,她實在沒有理由會事先得知今晚就是那個幸運日。不過對於這一點,她當然不會承認啦。畢竟每個人都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格格笑夫人想知道卻不知道的事,不是嗎?她可得好好維持她的形象。
也是當然,雖然倫敦的街道的確十分擁擠,然而費雪公爵真正遲到的原因卻是因為,遲到正是他刻意安排下所要製造的效果。像這種社交場合,適時地拿捏出場的時間絕對是能否引起全場注意的關鍵。而今晚他的重責大任是幫助海莉成功地打進社交界裡,韋握時間是他首先必須要做的事。而從眾人驚愕的眼神來看,他想這項目標已經達成了一半。
「無論如何,你能夠出現在這裡真是太好了。」傳聞六年前那次意外造成了可怕的後遺症,讓這位完美卻性情不同於常人的公爵不良於行,是以格格笑夫人藉著近身之便,特地仔細地看了眼公爵的腿。而在猜想到那根象牙手杖的可能作用後,格格笑夫人不禁為費雪公爵惋惜不已。曾經,這位紳士可是全英國最迷人的男士呢……她帶著憐憫的眼神轉向公爵身邊的年輕女孩。「這位可愛的小姐是……」
德瑞瞇起眼睛,笑睨道:「原來社交圈裡,還有夫人叫不出名字的面孔啊。」
格格笑夫人瞪大眼。見多識廣的她立刻知道這是費雪公爵所提出的一項測試。她當然不能說她不知道。「咯咯咯咯,剛剛我不過是在開玩笑,我怎麼可能會不知道這位小姐的名字呢──」
「我想也是,像席海莉小姐這樣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孩,夫人豈有不認識的道理。」
格格笑夫人立刻踩著德瑞提供的台階下來,在此同時,她也因為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哈沃斯男爵夫婦而認出了海莉的背景。
於是她挽住海莉的手臂道:「親愛的,想必這是你第一次參加社交季吧,讓我來替你引見其他的紳士。」她挑釁地看向公爵。「閣下不會小器地不許海莉小姐認識其他迷人的男士吧?」
「當然不會。」德瑞鬆開挽著海莉的手,狀似親匿地在海莉耳邊道:「去吧。」然後他仰起下巴。「不過,任何人想跟海莉跳舞,都得經過我的同意。」
就這樣,有了費雪公爵的保護,席海莉小姐成為今天晚上最受矚目的女孩。
當她一支舞接著一支舞跳的時候,公爵也被眾人給包圍住。
「公爵,真是好久不見了。真難想像你怎麼有辦法一個人住在那麼偏僻的鄉下這麼多年……難道你都不無聊嗎?」蓄著山羊鬍的溫爵士說。
渥克爵士表情誇張地說:「想想看,沒有美女、沒有俱樂部、沒有馬賽、也沒有小賭一把的同伴!這種非人的生活怎麼過得下去啊?」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德瑞聽不出情緒、語氣平穩地說。
「哈,那倒也是。想必你是終於想開了吧。」格瑞佛爵士拍拍公爵的肩,儼然對他能夠「迷途知返」十分讚許。
或者其實他不是「想開」,而是「想不開呢」?
這種頹廢的貴族生活從來就不對他的胃口。而這些人似乎也忘記了即使是六年前剛剛繼承爵位的他,也不曾是他們之中的一份子。
德瑞壓抑住不耐煩的情緒與其他貴族聊些「久別重逢」後言不及義的話,直到夜色愈來愈深,額際的青筋跳動不已。
而從頭到尾,他都沒跳一支舞,這使得眾人不禁猜想:六年前的那場意外,果然令公爵不良於行。而這可能就是他避居鄉間莊園的原因。因為心高氣傲的公爵不能面對自己的「殘缺」?
對於他們所提出的問題,公爵從未做出正面的回應。大多時候,都是理查替他發言。
宴會熱鬧地持續進行著,在高談闊論中,沒人察覺出公爵的眼裡有著一絲落寞。
花園裡有座迷宮。
潘妮原本只想到花園裡散散步,呼吸一些新鮮空氣,卻不料一個不留神走進了迷宮裡。等她回過神時,已經迷失了方向。
從宴會廳裡流洩出來的音樂聲告訴她,她其實並沒有走得太遠。所以只要她到處轉轉繞繞,還是能夠走出迷宮的。因此她並不很緊張,相反的,遠離了人群在夜色下獨處,令她的思緒格外清明。
格格笑夫人的這座迷宮由一道道高高的樹籬所圍成,曖昧不明的月光隱隱約約地自紗薄的雲層後投射下來,映照得潘妮身上珍珠灰的絲質禮服泛出柔和的光。
她在淡淡的月色下緩緩地走著。
草叢裡傳來蟈蟈的叫聲,潘妮的腦袋裡則正在構思她新論文的大綱。她想根據她在法國時觀察星空的紀錄寫一篇關於「雙星」的文章。
就當她陷入沉思的時候,林梢裡突然發出某種鳥類振翅拍打的聲音,令潘妮嚇了一跳,她抬起頭時,正好看見一隻夜鶯啼叫著婉轉的歌聲消失在夜色中。
「啊,森林中輕翅的女神。」下意識地,她低吟了句突然跳進她腦海裡的詩句。
「濟慈。」
樹籬裡突然傳出低沉的說話聲,令潘妮不由得停住腳步,同時瞪大了眼。
迷宮的樹籬會說話?而且還知道她剛剛那句詩引自濟慈的「詠夜鶯」?
當然不可能。潘妮心想,恐怕她是有了一個同伴。在迷宮裡,在那道樹籬後方。
忍不住地,潘妮調皮地對著那道樹籬繼續詠道:
「讓我來飲,悄然離開塵囂。」
在等候了將近五個脈拍的沉默之後,她聽見樹籬後方傳來回應:
「與你隱沒於幽暗的森林,遠遠隱沒,消失,全然遺忘。」
那回應詩句的男性嗓音是如此地低沉而富有磁性。潘妮完全被他讀詩的聲調所吸引住。
這是個多麼奇妙的夜晚啊。誰會料到,她會在今晚的迷宮裡邂逅一個與她同樣愛詩的人。
而且,還是個男人。
在今晚以前,她還以為上流社會的男性買下詩集,不過是為了放在書房裡做為裝飾,以證明自己的涵養。
她錯了嗎?或者還是有那少數幾位可敬的男士願意敞開自己的心靈去品味一首動人的詩?
正當潘妮暗自驚奇之際,在迷宮裡另一條走道的費雪公爵,內心也為之翻騰不已。
原本他只是想出來一會兒,好在再度回到宴會上之前能夠先喘口氣。當他走進迷宮裡,想尋求片刻清靜時,完全沒有想到迷宮裡會有別人在,而且似乎還是一名女子。她柔緩的吟著詩句,勾起他過往的記憶。
曾經,他也曾像現在這樣一般,愛慕地看著心愛女子朗讀詩歌時的風采。
或許他是太過於沉湎在記憶中了,所以適才那令他心臟麻痺的片刻,他才會以為他聽見了「她」的聲音。
他們都不由得停下腳步,眼神看向擋住彼此視線的那道藩籬。
夜晚,沉默,心跳聲逐漸清晰,呼息加重。
而德瑞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追求那片刻的清靜了。
他很想再聽聽那名不知名的女子吟詩,但他不想與她交談,那該怎麼辦呢?
在藩籬這方的潘妮解決了他的問題。
當那等待著對方再度開口的剎那,潘妮從來沒有那麼興奮過。
儘管她看不見樹籬後的人,卻似乎能感覺得到他沉重的呼吸。而那呼吸似乎就近在她的耳畔,令她耳廓忍不住微微發熱。
她立即明白,她應該趕緊離開。畢竟她不知道在樹籬後的那個人究竟是誰,有沒有可能傷害她。但她的心卻不准許她就此逃離。而迎戰的唯一目的,不過是想再聽見他迷人的嗓音。
她輕柔地,卻清楚地念道:「狂放的精靈啊,你無處不漫行。」
雪萊。公爵輕輕將手掌按在樹籬上以減輕左膝的負擔。他徐緩地在迷宮裡行走起來。同時遲疑地回應:
「有時我卻愛離開擾攘的人群,或溜到幽靜的角落,用鐵鞋劃破冰上的星影。」
華茲華斯。潘妮既迷惑又興奮地想,這位不知名的紳士,家中的詩集或許的確不僅僅用於裝飾壁面。
她抬起頭,卻不看到月光。
一抹雲飄來遮住了月神的光輝,而樹籬後細微的聲響讓潘妮跟著移動。
「能否把你比做夏日燦爛?」
「而你卻比夏日更加可愛溫柔。」莎士比亞!很少女性會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公爵不禁好奇地猜測著樹籬後的「她」,究竟是什麼人?有哪一位貴族家的女孩能有這種涵養?
他側耳細聽,判斷出藩籬後她所在的位置,想要一探究竟,卻又猶豫不已。
「我滿心疑慮,可是不敢追問。你在什麼地方,你在做什麼事情?」
另一句詩又拋擲過來,公爵敏捷地再度回應:
「我像個可憐的奴役安守本份,只是揣想和你相遇的人多麼歡欣。」
潘妮又詠道:「假如我能像童年時一樣,當你遨遊天空的同伴。」
公爵低吟:「我不敢責罵那永無終止的時間,我的主人,我情願為你守著時鐘。」
他們停停走走地回應對方的詩句,渾然沒有察覺月光又緩緩透出雲層。
然而潘妮突然停住,她發現她走到了迷宮的死角,於是她只好往回走,轉進另一條通道。
「騎士啊,你為什麼事情苦惱?使你獨自沮喪地遊蕩,湖中的蘆葦已經枯萎,也沒有鳥兒歌唱。」
當公爵發現他們的距離拉遠了,他內心猛然一震,他想他應該立即離開,然而她所吟誦濟慈的「無情的美女」又留住他的腳步。
他想起了潘妮,他的愛。
「草原上我遇見一個女郎,如天仙般美麗。她髮絲柔長,步履輕盈,眼神恣狂。我為她編一頂花冠,以及芬芳的手環和腰帶。她輕聲歎息,用奇異的語言說她是真心愛我……然而我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躺在冰冷的山坡,因此我才在這裡沮喪地遊蕩,雖然湖中蘆葦已枯,也沒有鳥兒歌唱。」
德瑞撫著突然疼痛起來的左膝,靠著樹籬,緊閉起雙眸。
潘妮……
已經六年了,他還是無法忘記她。也不能原諒自己。他想他將一輩子帶著這樣的心碎的痛苦活下去,直到死亡的那一天。
潘妮……
心愛的、甜美的潘妮……
迷宮裡沒再傳出任何詩句,一種不尋常的靜謐讓德瑞張開雙眼,這才發現,原來他已經走到出口,而另一端,一片長長的裙擺引起他的警覺和注意。
是她吧,無情的美女。
他忍不住抬起頭看向那名與他對詩的「她」。
當潘妮走到出口,看見與她對詩的男人時,她完完全全地楞在當場,雙膝不由自主地發軟。
在微微的月光下,她依稀看見他有著一頭濃密的黑髮,剪裁合身的禮服則襯托出他高大修長的身形。而光線在他臉上所造成的陰影,突顯出他深刻鮮明的輪廓。
當他抬起頭看向她時,潘妮幾乎可以想像到他應該有著一對湛藍色的眼睛。
當然在光線並不很清楚的情況下,她是分辨不出他眼睛的顏色。然而內心裡,一個直覺大聲地對她說:他就是該有一雙晴空般的藍眸。
但是她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畢竟她從來沒有見過他。
「先生,你還好嗎?」剛剛他撫著膝蓋的樣子,似乎非常痛苦。
德瑞全身僵硬地凝視著眼前的女子。
他無法動彈,也說不出話來。
只能臉色慘白地瞪著那張白天浮現在他腦海中、夜裡則進入他夢中的嬌顏。
他作夢也沒有想到在過了那麼多年以後,他會在倫敦這個與她初次邂逅的城市,再度遇見她。
這是個多麼殘酷的玩笑。
他的沉默令潘妮不由得有些緊張起來。
「先生?」
除了慘白以外,德瑞的臉色又籠上一層化不開的痛苦陰鬱。
她不記得他。
跟六年前意外發生後一樣,他心愛的女人依然不記得他。
而她卻還是如他記憶中般優雅動人,六年的歲月似乎只是讓她變得更加成熟、更加地吸引人。
他幾乎無法把持住自己。
捏緊手中的手杖,他快步地走過她身邊,往燈火通明的宴會大廳走去,將困惑不已的潘妮遠遠拋在身後,並強迫自己絕不能回過頭去。
因為,只要他一回頭,他就會忍不住衝上前去緊緊地抱住她、深深地吻她。然後,也驚嚇到她。
噢,不!
所以他不能回頭。儘管他將因此心碎不已。
哦,潘妮……
等他急急回到宴會廳裡,格格笑夫人便迎上來挽住他的手臂。
「我說,親愛的,這個宴會不至於無聊到讓你寧願在花園裡看星星吧。」
德瑞從來就不喜歡參加這種人多複雜的社交宴會,也的確寧願到花園裡看星星,然而他萬萬也沒想到,他在花園裡所看到的不是星星,而是他的往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自己扯了扯嘴角。「當然不!」
「我說,親愛的──」格格笑夫人突然打斷公爵的話,因為她眼尖地看到偷偷從落地窗外溜進來的潘妮啦。她拉著公爵走向潘妮,剛好在潘妮正要隱遁進人群裡時捉到她。「今晚的月色特別美嗎?」否則怎麼每個她感興趣的人都往她的花園裡去呢?
潘妮有些尷尬地笑了一笑。然而當她一在宴會廳的燈光下看清楚公爵的臉龐時,她的胸口再度緊繃起來。
上帝,他比她所以為的還要英俊。她認為他絕對是她所見過最英俊的男人了。而他的眼眸甚至也比她所猜想的來得更藍、更深邃。
那雙湛藍的眸子像是具有魔力一般,深深地吸引住她,令她無法移開視線。
這位英俊的男士真的是剛剛在花園迷宮裡,機智敏捷地與她應對詩篇的人嗎?
她簡直無法置信。因為低吟著那美麗詩句的嗓音是那麼地充滿柔情,而此刻站在她眼前的他,卻渾身僵硬的有如一尊大理石雕像。
而她則是那樣的動人。德瑞的視線緊緊地鎖在潘妮身上。
來不及了。他發現他不能不看她,不能不注意到她裸露的頸部肌膚有多麼細緻,也不能不去想包裹在那身合身的絲質禮服下,他曾經碰觸過的飽滿和柔軟。
他尤其不能不任由他的心提醒自己,他是多麼地愛著這個集聰慧與美麗於一身的美好女子。
然而她卻再也不能屬於他。
「咯咯咯咯!」
格格笑夫人獨特的笑聲將凝視著彼此的兩個人驚回現實。
「親愛的費小姐,讓我為你介紹費雪公爵。」
公爵!潘妮眼中露出一抹失望。原來他竟是一位尊貴的公爵。
格格笑夫人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兩個人之間洶湧的暗儔。「公爵,這位淑女是費潘妮小姐。」
德瑞在心中大喊:我知道她是誰!
他當然知道。然而他卻只能像個呆子般的站在這裡,讓格格笑夫人將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子再一次地介紹給他。
他僵硬地舉起潘妮的手,低下頭輕吻她柔嫩的手背。「費小姐,在下莫德瑞,很榮幸認識你。」
潘妮不由自主地觀察著他臉上的表情變化。他的唇是熾熱的,卻又如此冰冷。
「我親愛的爵爺啊,你為什麼事情苦惱?」
德瑞怔住。看見潘妮琥珀般的眼眸裡顯而易見的關切。然而他知道那關切裡,只有仁慈,沒有愛情。
他苦笑道:「因為我遇見了一個無情的美女。」再一次地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