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暗下來了,彷彿也不忍心再睹這無情的殺戳一般,從清晨到黃昏已經一整天了,敵騎以五百人為一隊,輪番衝擊撕扯著我軍防線,然後借助騎兵快速靈活的優勢,將我的隊伍分割包圍,並各個擊破。
在敵騎兵的踩踏下,我軍已傷亡慘重,潰不成軍,瀕臨覆沒。
給予周魴致命一擊的那員裨將遠遠的躲到了戰場的後面,我要到他身前,必須先殺過無數渴望著用我的腦袋領賞立功的騎卒,在無盡的撕殺中,我的力氣、精神和信念在一點點的消磨失去。
他正在等著我耗盡最後一絲力量的時刻。
斬殺敵方主將,用他的首級來顯耀自已在戰場上的英勇,無疑是最好的戰利品,這比在馬前掛滿一連串小卒的頭顱要威風甚多。
我的身旁,又增添了五個敵兵的屍體,同時,在我的身上,也多了三道血淋淋的傷口,這是不可避免的代價,他們付出了生命,我付出的是鮮血。
可是距離,我與那個狡猾的獵手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越來越遙不可及,冥冥中我彷彿聽到了敵人得意的奸笑。
我嘶吼著,機械的揮動手中的刀,把心中的怒火一次次的向敵人撒去。
四周除了幾處零星的小規模撕殺外,這一場力量懸殊之極的戰鬥已近尾聲,我們在苟延殘喘,敵人則好整以暇,不急不燥的等著最後勝利的到來。
敵人在慢慢的靠近,他們一定看出我已強弩之末了,那裨將策馬提刀,在四五個敵兵的遮護下,正向我奔過來。
「我乃義陽魏延是也。」那裨將傲然道。
「魏某刀下從不殺冤死之鬼,汝若不服,死後可以到閻王那裡告我!」未等我回答,魏延面無表情,冷冷的說道。
戰場上已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除了橙黃的一片外,只能依稀看見幾個小小的灰點,我黯然神傷,追隨於我留守薺州口的五百親兵盡沒於此役,此皆我之罪也。
如果我不執意揮師荊南,這些個忠勇男兒就不會客死異鄉。
如果我在偷襲薺州口之前,把一切的不利可能都想好,也許……。
如果我聽從慕沙、李通的建議,與主力一起撤退,也許……。
如果——。
現在所有的如果都晚了,我所有的悔悟都挽回不了五百將士的生命。
霸王垓下勇,自刎烏江頭。
莫非江東子弟當真就是這般的宿命?
項羽如此,我亦一樣。
想到這裡,我幾乎要放下武器,任由敵人上來將項上頭顱拿去,也罷,如果敵軍中真有吳郡的同鄉,我也不妨學一學項羽,做一回順水人情。
「可是,就這樣死了,你甘心嗎?」有一個聲音在我心底大聲的說道。
「不,我不甘心,我不能這樣死去,而且死後還要讓敵人提著自已的腦袋去邀請領賞!」我在心底不屈的吶喊著。
「咚咚咚——」忽然間戰鼓聲陣陣撕裂於野,震爍長空,隨著漸漸急促的鼓點,圍困我的敵兵分出一條路來,「韓」字帥旗下出現了一支二百人的騎兵,黑色的龍鱗戰甲,裝上了嘴套的戰馬,馬蹄踏在大地上,發出「得得」的聲音,應和著鼓聲,敲擊到人的心上,空氣中瀰漫出壓迫的氣息。
除了服飾和戰馬外,這些士兵的臉上顯出士族特有的傲慢與不屑,使得他們在眾多身著橙黃色服裝的士卒中異常醒目。
戰事逶迄至今,敵我雙方都已疲憊不堪,我軍自不待言,而從戰場上殘留的屍體看,敵人的損失也是相當的巨大,而這些黑甲的騎兵明顯是爭功來的,小兵們九死一生換來的勝利轉眼就被別人摘了去,我看到了魏延臉上寫著的憤怒。
這些人是敵軍主將的親卒,而「奮威校尉——韓」帥旗下那員騎上火紅色戰馬,提著大刀的敵將更是趾高氣揚,只不過先前兩軍撕殺猶烈時不知他又身在何處。
「魏延,退下!」只見那姓韓的敵將厲聲喝著。
延遲疑著,眼見即將到手的功勞飛了,誰也不願意,更何況心高氣傲的魏延。
「魏延,奮威校尉韓玄大人在此,還不快過來見禮!」從敵將身後閃出一人,對著魏延道。
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在攸縣逃脫的劉磐,文聘的援兵來得如此迅速,與劉磐恐怕不無關係,可惜我卻忽略了這一點,想到此處,我不禁懊悔不已。
魏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悻悻然策馬奔回陣中,那韓玄看我渾身是血,以刀支地強撐著站在那裡,臉上露出一種得意之極的神色,那神情就像是獵手見到了已困於籠中的獵物似的。
站了許久,我的左側身軀開始麻木起來,我牽動了一下嘴角,試著換一種姿式,卻不想由於傷口失血過多差一點跪倒在地。
我費力的掙扎著想再度站起來,兩隻腳卻像綁了重物一般,使不上勁道,韓玄軍見我如此狼狽,一陣哄笑,那韓玄更是一陣放肆的大笑,隨後驟馬舞刀,高聲吶喊向我衝了過來。
「高寵小賊,吃我韓玄一刀!」
這句話今天我聽過已不下十遍,最終授死的不是我——高寵,而是那些高喊著這句話的人,管他韓玄是誰,反正是又一個急著來送死的。
我臉上露出一絲輕蔑之色,想道:「也好,就讓他先給我墊墊背好了。」
手中,刀已捲了,槍也彎了。
身上,數道傷口正撕扯著我的肌體。
我已一無所有。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還有不屈的意志,我還有再戰的勇氣。
韓玄的刀映著夕陽的光,渲染出一片通紅,直劈而下,我動了動身軀,傷口牽扯著我的神經,陣陣痛楚襲來,我深吸了一口氣,握緊刀柄,蓄勁以待,刀至頭頂,橫著架了過去,招式在這個時候是多餘的,以硬碰硬,勝則生,敗則亡。
一切自在冥冥之中,由天去注定。
「鐺!」清脆的響聲傳進耳朵,在我奮力的格擋下,韓玄的大刀被彈起老高,然後掙脫束縛掉落到五米以外的地上。
想不到前呼後擁、耀武揚威的敵軍主將竟然是草包一個,我大喜過望,全身頓時來了力氣,一個箭步衝了過去,一把將仍在發呆在的韓玄按在馬鞍之上。
韓玄的臉色剎白,身體抖個不停,顯然剛才的震力使得他有些發蒙,怪不得一直躲在戰場的後面,原來是不中用的膿包一個。
「快救校尉大人!」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敵人亂作一團,他們決想不到,看上去已只剩下束手待縛的我還能有此餘力,更想不到韓玄會如此不堪一擊。
我藉著這一按之力翻身躍上馬背,將體若篩糠的韓玄橫放於鞍前,韓玄坐騎突然之間受我一撐巨力一聲長嘶,轉過馬頭對著韓玄主陣直衝過去。
四周皆是敵兵,那麼無論朝哪一面跑都是一樣的,我雙腿夾緊馬腹,戰馬像一團火焰一樣,快速燃燒過圍困敵兵的身前,韓玄的親兵還在混亂之中,軍無鬥志,我乘機奮起餘勇,催馬趟過敵陣。
一支長槊刺了過來,我抓起韓玄擋去,那士卒怕傷了韓玄,只得收勢回槊,我未等他用力,伸右手抓住槊身,然後一個橫掃將正要作勢回奪的敵卒撇翻在地,待我槊起之處,一片血如湧泉,擋路之敵紛紛被我挑落於地。
方纔還耀武揚威的韓玄親兵平日裡趾高氣揚,那裡見過如此慘烈的撕殺,見我在重傷之下猶能一合擒了韓玄,現在又如殺神一般,見人就挑,碰著即亡,哪還有接戰的勇氣,看起來堅實的圍困,竟被我殺透重圍,向東而去。
從強大的韓玄親兵一面脫圍,看似無望之舉,不想竟成了,我暗喜。
身後,魏延領著一隊騎兵在死死追趕,眼見到手的魚兒溜了,他豈能甘心,更何況韓玄還在我手中,若是這一戰韓玄有什麼閃失的話,文聘追究責任起來,魏延必難逃其咎。
我不停的用腿夾緊馬腹,試圖拉開與身後追兵的距離,好在跨下戰馬經這一番疾馳,竟絲毫不減腳力,漸漸的魏延軍與我之間有百步遠了。
果然是匹好馬,讓韓玄這樣一個草包騎著,可惜了,我暗自讚道。
虧得韓玄坐下這匹好馬,否則我恐怕再有機智也不得脫身。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離開薺州口大陣已經很遠了,四周除了呼呼的風聲外,我幾乎聽不到什麼,只要再堅持一會,等天色大暗,魏延就不可能追上我了。
利箭破空的聲音。
雖然我伏在馬上,卻仍然能感受到箭枝的勁力十足,和箭矢金屬般的陰冷,我側轉身軀,奮起餘力,想用槍桿去拔打箭翎,槍與箭發出清脆的響聲,被碰彎了方向的箭枝向一旁折了過去,而同時,一陣巨痛從我的右臂傳來,我的虎口竟被敵人射來的箭所震破,再抓不住沉重的槍身了。
除了魏延,別人是不會有如此能力的。
而連番惡戰之後,我已精疲力竭。
不及我多想,又一箭接著上一箭的氣勢而來。
我手中已有防身兵器,情急之下我雙手抓起鞍前一物擋在身後,只聽得「噗哧——」一聲,這是箭矢射進肉體的聲音。
我定神細看,原來方纔我將嚇昏過去的韓玄當作兵器用了,現在魏延的利箭正好插在韓玄的背上,矢透前胸,眼見著韓玄是不活了。
如果魏延再射一箭,我必不活,驚賅之下,我一把扔下韓玄的屍體,雙手死死抓住馬韁,身體趴俯在馬背之上,策馬狂奔。
這一夜,烏雲遮住了天際,看不到一絲的亮光。
我不辨方向,任由戰馬疾奔。
管它是什麼地方,只要能逃脫身後敵兵的追殺就好。
喊殺聲漸漸遠去了……
疲乏和流血,使我在一顛一馳中失去了知覺。
風聲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