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沙走到我身前,卻又一轉身,面對著眾將士,大聲道:「這一仗,寵帥與大家同在!」
她的婀娜背影遮住了我的臉龐,忽然間顯得是如此的高大,陰影裡我只聽到周圍將士們山呼海嘯般的吶喊聲,「寵帥,寵帥!」
寵帥,什麼時候將士們開始用這個詞來稱呼我,在那一聲聲的呼喊聲中,我卻分明聽出了信任、期望和無限的忠誠。
慕沙回過身,握緊我的手,輕聲道:「寵帥,下命令吧,莫要負了將士的期盼!」
慕沙聲音雖輕,卻如醍壺灌頂,是啊,身為一軍統帥,背負數千將士安危,值此大敵當前之際,我還在猶豫不定什麼。
既然已沒有退路,那就只好再奮起一博了,從曲阿到豫章,再到荊南,哪一次都是這麼著過來的,現在只不過是又一次的生死選擇而已!
是好男兒,須當有直面危局的勇氣,我心愈定。
伸手,輕輕撫平死去斥候兵圓睜的不肯合上的雙目,然後我站起身,大聲道:「兄弟,你的任務完成了,剩下的交給我們吧!」
這一刻,我的話語是如此堅定,沒有一絲的猶豫,將士們望著我,臉上的神色也漸漸安定下來,眼睛裡透出一絲盲目,一絲愚昧,是那種完全赤裸裸的對統帥能力的盲從。
強敵來襲,更能激起我無窮的鬥志,我走近馬前,擒槊在手,自攸縣殺戳一場後,已許久沒有過把癮了,今天就要這手中的長槊再一次飲盡敵人的鮮血吧!
榮耀與我同在!
夢想在我手中!
等待我去開創。
我一臉的無畏,大聲道:「全軍集合,聽我將令!」
勒馬平川,朝陽初起,陽光折射下刀槍在閃著寒芒,映著每一張渴望戰鬥的臉龐,這是生命與熱血在不盡的流趟。
「慕沙、李通聽令,你們同黃老將軍一起,立率本部將士向西,沿武陵道往武陵方向撤退,這一段路山高坡陡,敵騎兵追擊不易,待與甘寧合兵後,率部退往攸縣!」我道。
「那你怎不與我們同行?」慕沙急急追問道。
「周魴,你立刻集合親衛,退到張虎營中佈防,我們就在那裡恭候文聘的騎兵!」不理會慕沙的追問,我轉向周魴大聲道。
如果不在這裡拖住文聘的騎兵,慕沙他們很快會被敵兵追上,在平坦的原野上,步卒對抗騎兵的結果只有一種情形,全軍覆沒。
面對危險,既然全身而退已無可能,那我只能寄望以最小的代價來博取最大的利益,張虎的營寨建於洞庭湖畔的一處低丘上,背靠湖面,雖然是背水一戰的絕地,但至少可避免腹背受敵的窘境。
慕沙淚水婆娑,撲進我懷裡,喊道:「不,我不走,讓我留下來和你一起戰鬥!」
這一刻的慕沙,再不是英姿颯爽的女將軍,而是一個嬌柔多情的女子。
「是啊,寵帥,我們還有六千健兒,敵人充其量不過五千人,這一仗我們會贏的,讓我們在你的指揮下戰鬥吧!」李通大聲道。
我輕撫慕沙的如縷青絲,道:「慕沙,從我結識你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識得大體的奇女子,快聽話,領著你的族人走吧!」
慕沙雙手緊緊纏住了我的腰,哭咽道:「我不!」
我一把推開慕沙,翻身上馬,喝道:「李通,快去通知黃老將軍,記住這是死令,萬不可差馳,違者斬!」
說罷,我一催戰馬,當先衝下山嶺,向張虎營寨而去。
風呼呼的在耳邊掠過,如同疾風的箭,我的心也如同這飛來無蹤的利器一樣,帶著一種義無反顧決不回頭的氣勢。
其實,李通的建議我不是沒想過,可惜時不予我,文聘既然派兵來援,定是看到了薺州口的重要性,這五千騎兵不會是援兵的全部,如果我沒料錯的話,在騎兵的後面,會有更多的援兵在趕來。
以我軍之疲卒,即便憑持將士的英勇,戰勝了敵騎兵,然面對源源不斷增援的文聘大軍,我又以何來應敵?多情未必不丈夫,在這生死存亡的時刻,身為一軍之帥,我現在所能做的只能是竭已所能,掩護主力安全撤退。
而先前的成與敗、功與名、利與祿的種種夢想,將都是以後的事了,身處戰場之中的我,已來不及多細想了。
一夜撕殺後,張虎營寨一片狼藉,來不及打掃的戰場上屍體橫陳,遮擋了道路,我一皺眉,張虎正是死得活該,營寨柵欄周圍連起碼的鹿角、陷坑都不設,營中佈防更是凌亂不堪,中軍帳離營門是如此的遠,設在最靠近湖邊的地方,難道他隨時想逃跑不成?
他這一疏漏沒關係,可就苦了我了。
陷坑、鹿角是來不及挖埋了,我只得令周魴將死屍、糧袋、輜重車輛搬到營寨要道口,以阻擋敵騎兵的突進,幸好張虎營中尚存有大量的弓弩箭枝,這是步卒殺傷騎兵的最銳利的武器。
「刺馬,快!」周魴大聲來回喝斥著,這些追隨我經歷過鼓澤、番陽、攸縣數次惡戰的老兵們很快展現了他們比新卒更高的效率,迅速砍斷樹枝,削成刺馬後樹在地上,並在樹與樹之間則布上了落馬繩,這一切完成就在瞬間,當文聘的騎兵開始映著眼簾的時候,在他們面前已經行成了寬約數米的死亡陷阱。
「升旗!」我沉聲道。
「寵帥,敵勢洶猛,是否……。」周魴小聲道。
「快,升我軍的主旌旗,不得遲延!」我厲聲命令道。
在平坦的地勢上,用不甚牢固的刺馬來對付文聘的騎兵,不是上好的計策,而一旦敵軍將領看到戰旗後會有怎樣的反應,我也意料的到,面臨生與死絕境,我清楚知道自已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在江面撲過來的北風吹拂下,綿繡的戰旗獵獵起舞,如同一條上下翻飛的蛟龍,我從容的指揮著兵士設障、佈防、瞄準,神情鎮定不迫。
周圍親卒看我如此閒定,心也漸漸定了下來,紛紛持起武器,準備與敵戰鬥。
升旗會引來敵人蜂擁而上的狂攻,面對數倍於我的敵兵,我們的壓力是可想而知的,只是現在,慕沙他們還沒有走出去太遠,萬一被敵兵發現我軍主力西移的動向,全軍覆沒的悲劇可能發生,所以,我在權衡再三之下,決定冒一次險將敵人死死拖在這裡。
果然,敵騎兵沒有遲緩,在稍微整頓了下陣型後,便揮舞著戰刀,口中發出刺耳的怪叫,輕騎兵在一條衝擊線上發動了進攻,一片鮮艷奪目的橙色,那是劉表軍卒服飾的統一著色,橙黃在視野中不斷蔓延,很快就衝到了陣前。
最先設置的刺馬根本不能阻擋敵人,文聘輕裝的騎兵就如同在表演般,在劃過優美弧線後,越過了刺馬,正規軍訓練有素的技法在這時顯露無疑。
只是,還沒等他們露出得意的表情,埋伏在掩體後面的弓弩手已搭上了箭,劃出了一道道亮線,沒入高高躍起跨過刺馬的敵人身軀裡,高超的騎術、美妙的姿式,這一切竟成了死亡的祭品,失去衝擊力的戰馬撞擊在大盾上,發出了沉悶的聲音,馬背上受傷的騎士在巨大的撞擊力下被狠狠的甩出來,一剎那,入耳的都是哀鳴。
地上,倖存著的敵兵還在掙扎的邁前了幾步,然後撲倒在地,屍體又很快成了後面騎兵的鋪路,踐踏進樹枝草叢爛泥掩映的戰場中。
儘管死傷慘重,但仗著人多勢眾,敵人的攻勢如潮水漲落一般,一波比一波來得猛烈,「殺呀!」第一個衝破障礙的騎兵揮舞起手中的戰刀,居高臨下像死神的鐮刀一般,鋒芒直擊下,臨近的數人來不及躲閃格擋,在飛濺出無數血花後,紛紛撲倒在地上,頓時化成了飄散的血色碎片。
擒槊,我迎了上去,在靠近敵人的地方從馬上躍起身,槊尖飛掠過了一名因殺戮而扭曲面孔敵人的喉嚨,我感受到手上的輕輕震動,落地,然後就勢一滾,撲進了前方混戰的地方,再次將鋒利的槊尖刺入了一名敵兵的肚子裡。
「弩手,集射!」我大喝道。
隨著我的話音,密集般的箭雨覆蓋了缺口處的戰場,正企圖擁入的敵兵立刻成了帶箭的刺蝟,
在發出了殺豬般的慘叫聲後,回轉馬頭逃竄而去。
「快,堵住缺口!」我的聲音因為撕殺而變得有些沙啞。
雖然挫敗了敵人的首輪攻勢,但是直覺告訴我,戰鬥才剛剛開始……。
片刻之後,敵騎去而復回,而且比剛才數量更多,隱約中還可以看到督後壓陣的敵軍將領的旗幟——「韓」字的敵軍戰旗。
「嗚……!」也許是主將的到來激起了敵兵的鬥志,也許是督戰的刀槍起到了逼迫的作用,在發了一聲喊後,敵騎發了瘋似的衝了上來,漫山遍野,喊殺聲更是刺耳。
混戰就這樣持續了三個時辰,草叢中躺滿了屍體,血腥味掩去原來的清新氣息,沉重呼吸聲和刀劍相交的清脆響音充斥在我的耳朵裡。
日近午後,在來回反覆的拉踞消耗中,連番接戰後體力不如敵人的我軍將士漸漸顯出疲態,畢竟高昂的鬥志和信念只能一時,不能持久,而匆忙中構建起來的防線在歷經血雨後,顯得是如此的簡陋,我軍的防守陣形在敵人全面進攻下終告突破,到處是敵人騎兵的呼喊,在壓倒性的優勢兵力下,我先前所施展的戰術手段實在有點蒼白無力。
我策馬來回的奔走著,召呼起士卒拚死抵抗,企圖以自已的努力來挽救一個個即將被突破的口子,但是,個人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
好在,在我的感召下,將士們的精神還未崩潰,他們戰到最後一刻也不曾放棄。
「緊靠著不要分散,砍敵人的馬腳!」我大聲命令著。
周魴渾身浴血,在我的不遠處,在他面前,戰馬和人的屍體已經分辨不出,正是周魴在我左右的遮護,我才能這般在戰場上從容自如,身為親衛隊的統領,周魴不負我提拔之能。
此時,聽聞號令的士兵紛紛匯聚到一起,用盾牌組成了一個個小的圓陣,在格擋四面呼嘯而來的刀劍後,從盾牌的空隙裡伸出一把把兵器,飛快砍過了馬腿。還沒等敵人的兵器招呼過來,士兵們已經縮了回去,幾個來回,到處就聽聞戰馬的哀鳴。跌下馬的敵兵還沒從眩暈中清醒過來,對手的利器就呼嘯而過,一片鮮血飛濺。
「那是高寵,殺了他!」猶如嗜血的巨鱷聞到的腥味一樣,敵人也很快重視到我的存在,在帶兵將領的指揮下,從四面嚎叫著衝上來數十騎,高舉的兵刃上發出了森寒的亮光。
在晃目的片刻,兩騎殺到近前,敵槍閃閃,就快刺到了我的面前,我圈馬閃身躲過,然後躍起,槊勢凌空,如驚鴻一現瞬間揮出,在兩名敵兵的背上留下了致命的傷痕,屍體在馬背上搖晃了好一陣才落地,無主的戰馬在發出一聲悲鳴後,消失在斜刺裡。
可是,還沒等我緩過勁來,前面又有三名下馬徒步殺來的敵兵正在靠近。
跨下戰馬發出淒厲的悲鳴,然後傾翻在地,我順勢一個打滾,躲過兩把來襲的利刃,仔細看去,原來是戰馬的後蹄已被敵兵砍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會斬馬腿,安知敵人就不會?
周圍,所有人都和我一樣,面臨著數倍於已的敵人。
等待我們的是永無休止的殺戳!
除非死去,否則不可能解脫。
此時此刻,我的心中忽然泛起一種安靜詳和的感覺來,我高舉起手中長槊,對著將士們大聲道:「死何所懼!」
沒有人回應我,因為所有的人都選擇了戰鬥,在他們的手中,只要有刀槍,就要把它插到敵人的胸膛上……。
「小心!」忽然,周魴朝我大喝。
同時一個箭步衝過來,猛得將我撲倒在地。
「噗——」這是長刀劈入身體的聲音,接著就是利箭破空的尖嘯,在一聲慘叫後,我聽見了重物撞地的悶響,所有的一切發生在轉瞬之間。
等我再站起來的時候,只見周魴張開了手臂,擋在我的面前,胸口處突出利箭的尖頭,血順著滴下,在地上一灘血泊中濺出清亮的聲音。
「滴答——」
「子魚——」再也忍不住,我放聲高喊。
彷彿在回應著我的呼喊,周魴仰天倒下,重重摔在我的面前,被他擋去的視野中,揮舞著戰刀的敵人頓時顯露出來——那是一名穿著校尉服飾的敵軍裨將。
身旁,眼見著周魴倒下的將士頓時紅了眼睛,舍下纏鬥的敵人迎了過去。
我上前托起周魴的頭,他的臉色嚇人的蒼白。
周魴睜開眼,看著我,笑了笑,道:「寵帥,我不能再服侍您了,對不起……。」
鮮血從周魴的嘴角溢出來,浸濕了我的胸口,我低嚥了一聲,道:「傻瓜,別亂說話,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
「咳咳,寵帥……,你知不知道,跟你的這段日子,是我最快樂……的時候。」周魴一把抓過我的手,艱難的說著。
「我知道,我知道……。」我使勁的握住周魴的手,一連聲的應著,好像這樣就可以延緩周魴行將消失的生命一樣。
周魴又吐出了一口血,他的眼睛望著天際,然後轉向豫章所在的方向,渙散的眼神中閃現出了最後的光芒,他的手伸向胸口,摸出一絹錦帕,它的一半已被鮮血染成了一片紅色。
這是少女閨中之物,周魴身上怎麼會有?
不及我細想,周魴將錦帕放到我手裡,道:「寵帥,我沒有別的要求,只求你答應我照看她,並告訴她,如果有來生,我一定一定……。」
我捧著周魴蒼白的臉龐,大喊道:「我答應你了,我答應了,她叫什麼名字?」
周魴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他道:「帕上有她的名字,臨出征的時候,她告訴我——,肚子裡有了我們的骨肉!」
血噴湧著從周魴的嘴角流出,最後的光芒消散在周魴的眼睛中,他的頭慢慢的垂在我的臂彎裡,生機也隨著流趟著的鮮血離開了周魴的軀體。
我站起身來,眼睛被一片血紅所掩蓋,抬起頭,我不禁大聲嚎叫:「為——什——麼?」
我棄了長槊,左手擒起周魴遺下的刀,劈入衝上敵兵的額頭,在一腳蹬開他的屍體後,我發了瘋般衝向敵兵最密集的地方,戰馬的哀鳴和敵人的慘叫聲混雜在一起,在我的四周蕩漾開一片片血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