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台之議的三天,每日例行朝會因此暫停,昊帝御駕親至麟台,並由湛王率百官旁聽參議。
鐘鼓欽欽,韶樂宏揚,名士學子泱泱齊聚,鴻儒俊才舉袖如雲。千百之眾,皆在鴻臚寺官員的指引之下進退如儀,各陳己見。
湛王代百官上言,巧妙引導,指點經緯。昊帝虛位求賢,恩威並施。原本頗具火藥味的對立在這樣的暗牽明引之下,變成天朝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一場暢開言路、廣納諫議的大朝會。
三天議論,各家之言百花齊放,異彩紛呈,不少頗具才華的士子脫穎而出,嶄露頭角,即刻便獲重用,在士林之中引起不小的轟動。
鴻臚寺卿6遷臨場而作《麟台賦》記此盛事,華賦文章,紙筆相傳,天子威穆,維烈四方。
帝曜二年春,昊帝正式下詔重新修訂科考例制,依據中樞六部所需,開六科取仕之路,廢文試題制限定。
同月,詔令天下,廣招賢才,並允許異族有識之士入朝為官。
天朝自此盛開明之風,更加親融四域,在許多昏庸貪婪之臣因虧空而被紛紛淘汰出局的同時,一大批年輕有為的臣子為中樞注入了新鮮血液,朝堂之上,風氣煥然一新。
七月仲夏,湛王壽辰,宮中除了例行豐厚賞賜之外,另比往年多了一卷御筆親書。
夜天湛在煙波送爽齋展書而閱,上面是皇上峭拔有力的筆跡——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抬眼望,閒玉湖上風清雲朗,碧荷連天。
是年秋,歷經三朝的宰相衛宗平因貪弊案獲罪入獄,親族門人皆受牽連。一夜之間,四大仕族之一的衛氏閥門頹然崩塌,昔日朱門畫堂,而今只餘黃葉枯草,秋風瑟瑟。
大理寺刑牢,甬道深長,燈火昏暝,勉強可以看到粗重的牢欄之後,衛宗平囚服散,形容委頓,再不見權臣風光。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牢房前。隨著鐵鎖「卡啦啦」的響聲,引路的牢子討好地躬身下去,對身前的人說道:「鳳相請。」
鳳衍錦衣玉帶,負手踱入牢房,上下打量四周,面帶笑容:「多日不見,衛相近來可好啊?」
多年的宿敵了,眼前天壤之別的境地,鳳衍那得意之情溢於言表。衛宗平抬了抬眼,並無激烈的反應,不過冷笑了一下:「有勞鳳相掛念。牢獄不祥之地,敢問鳳相屈尊前來有何貴幹?」
鳳衍笑道:「這麼多年的同僚共事,老夫是該來看看的,何況剛剛得了個消息,特地來告知衛相一聲。」
衛宗平道:「不知何事竟勞動鳳相大駕?」
鳳衍道:「今日中宮有旨,湛王妃私通宮闈,多行悖妄之事,廢為庶人,千憫寺為尼。湛王領旨廢妃,乾脆得很啊!」
衛宗平眼角青筋猛跳,衛家最後一絲希望破滅,連日後翻身的機會也徹底喪失。這幾日來。他在心中將這滅頂橫禍反覆琢磨,驟然就在此時想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湛王顯然不僅是知道了殷皇后之死的真正原因,而且,他已經與昊帝聯手了。
這個念頭讓衛宗平怔在當場,鳳衍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欣賞著衛宗平的每一絲神情,十分愜意。不料衛宗平突然看著他仰大笑,花白的鬍子顫顫直抖,笑得鳳衍略微惱怒:「你笑什麼!」
衛宗平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原本暗無精神的眼中猛地生出一絲精亮,儼然仍是往日與他分庭抗禮的宰輔之臣,「我笑你自以為是。鳳衍啊鳳衍,我們兩個鬥了三十幾年了,誰也佔不了誰多少上風,你我心裡都清楚,你以為我真是敗在你的手中嗎?」
鳳衍袖袍一拂:「手下敗將,還敢大言不慚,如今你已是階下之囚,還有什麼可說的?」
衛宗平道:「你別忘了,這天下歸根到底是姓夜。敢問鳳相與皇上,難道近得過皇上與湛王兄弟之情?百年仕族風光將盡了,今天是一個衛家,明天就是鳳家,我不過先行一步,在前恭候鳳相。」
鳳衍似乎聽到了極為好笑的事:「皇上與湛王?哈哈,看來你真是糊塗了。衛家之後,是殷家、靳家,凡是與我鳳家作對的,早晚都是這個下場,就算湛王也一樣。」
衛宗平瞇了眼睛打量鳳衍,半明半暗的燈影下,掃除對手後的自滿與手中滔天的權勢在鳳衍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不可一世,換作三十年前鳳家鼎盛的時候,衛宗平都沒有見過鳳衍這種表情。
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衛宗平唇角噙著莫名所以的笑,鳳衍顯然低估了昊帝,就像他也從頭到尾低估了湛王。這兩個人聯手的力量究竟是什麼樣子,他有些難以想像,想必即使沒有殷皇后的事,衛家也難逃今天的結局,鳳家就更不會例外。不過他現在樂得裝糊塗,在對手欣賞著他落敗窘態的同時,他也滿意地看著對手逐漸走向相同的結局。
秋夜深靜,白露輕寒,流光飛轉的宮燈下,卿塵青絲半挽,以手支頤,正看著面前幾串水晶寶石。
七色碧璽、海藍寶、月光石、紫水晶、石榴石、綠幽靈、金絲晶,她將那串黑曜石也放入其中,輕聲慨歎。轉眼多少歲月已往,那一串串晶石似乎穿連著她在此經歷過的點點滴滴,雖然悲歡離合不盡相同,但對她來說都別有含義,如那串冰藍晶,如那串綠幽靈。晶石中彷彿沉澱了記憶的痕跡,當觸摸到的時候她會想起一些人,一個微笑,或者一句戲語,那跨越了千年的相逢,亦或是,離別。
三生之後他們是誰?三生之前他們又是誰?輪迴之中她與他們生命的交集深深淺淺,流轉不休,不知始於何時,不知止於何處。
心口又有些隱隱作痛,她並不喜歡這種虛弱的感覺,但卻早已習慣。習慣了做鳳卿塵,習慣了做他的妻子,如果真的能陪他一生一世,那便不枉這人生一場,想必他也是願意的。
正獨自出神,肩頭一暖,夜天凌不知什麼時候回了寢宮,自後面將她環住,「想什麼呢,我進來都不知道?」
卿塵仰頭看他:「想你。」
夜天凌問:「想我什麼了?」
卿塵道:「沒什麼,就是想你。」
夜天凌淡淡笑說:「我說怎麼剛才總靜不下心來,原來是你作怪。」
卿塵輕輕一笑:「是我,怎樣?」
夜天凌挑了挑眉梢,笑著挽她轉身。這時外面碧瑤稟報了一聲,侍女們像往常一樣奉了皇后每天該用的藥進來。金盤玉盞,藥香微苦漸漸散了滿室,將秋夜中清風的氣息、殿中安寧的淡香都蓋了過去,莫名地便在卿塵心裡牽出一絲難過的情緒。
她對著藥盞了會兒呆,慢慢將藥喝了下去,秀眉微鎖。待侍女們都退出去後,夜天凌見她許久不說話,問道:「怎麼突然愁眉苦臉的?」
卿塵垂眸道:「我以後不喝這藥了。」
夜天凌道:「為什麼?」
卿塵道:「喝了沒有用,我不喝了。」
夜天凌原本含笑的眼中微微一滯,卻溫聲道:「誰說沒有用,你最近氣色好多了。」他坐來她身旁,抬手攏住她的肩頭,隔著衣衫她單薄的身子不盈一握,卻是比先前更見消瘦。
卿塵不看他,有些任性地重複道:「我不喝了。」
夜天凌沉默了片刻,復又一笑,「好,你說不喝就不喝了。」他眼底倒映著燭火的微光,清淡而柔和,卻有一抹寂然漸漸沉澱在幽深的底處。
「四哥。」過了會兒,卿塵叫他,他卻好像沒有聽到,「四哥?」
「哦!」夜天凌似乎從某種思緒中突然被驚醒,答應了一聲。
卿塵輕聲道:「這藥裡,一直用的有麝香。」
夜天凌不解,以目相詢。卿塵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他面露恍然之色,「那也不能停了藥。」他低聲道。
「停了也無妨的。」卿塵道,「是藥三分毒,多用了也不好。四哥,我自有分寸。」
玉枝宮燈淡淡的光影下,夜天凌眸光深邃,凝視於她,隨後點點頭,說道:「剛才說了,都依你。」
遲遲鐘鼓,耿耿星河,夜已三更。
安靜的寢殿中銀燭低照,畫屏朦朧,龍榻鳳衾,明黃綃帳層層低垂,四處無聲。
卿塵早已枕著夜天凌的肩頭沉睡過去,而夜天凌卻一時無眠,獨自望著帳頂出神。隔著夜裡薄薄的微光,卿塵的臉色極淡,似乎破曉前一抹月痕,漸漸要隱去在天幕的底色中,柔弱而蒼白。方纔她任性地說不想再吃藥,他原本絕不會答應,但就在觸到她眸光的那一刻,卻突然又改變了主意。在一起一年也好,十年也好,百年也好,去到哪裡,他都陪著她便是,只要她覺得開心,他倒並不很在乎其他,生生死死,也都無妨。
他淡淡笑了笑,閉目歇息,半睡半醒間聽到外面突然傳來陣嘈雜的腳步聲,他皺了皺眉,很快便聽帳外晏奚低聲道:「皇上。」
卿塵夜裡向來睡得淺,被這樣驚動,早已醒來,夜天凌轉身問道:「什麼事?」
晏奚的聲音隔著帷帳聽起來,有些遙遠和飄忽,「福明宮剛才來人稟報,太上皇……怕是不成了。」
靜垂的羅帷霍然被掀開,晏奚低著頭看到一角雪色單衣飄掠過眼前,上面暗繡的飛龍雲紋在鎏金燈下一閃,落回榻前背光的低影處,是皇上猛地坐起身來。
然而再沒有什麼動靜,晏奚等了會兒,抬一抬眼,「皇上?」
「知道了。」就這麼三個字,晏奚看到的是一張清冷平靜的臉,恰似更深夜沉,秋風露重。
帝曜二年秋,太上皇崩於福明宮。
秋雨成幕,已經淅淅瀝瀝下了整天。雨水急急,洗過翠瓦碧簷,垂落細流如注,沿著玉石瓊階上的瑞雕祥紋傾瀉而下,天地間一片飄搖的雨色,紅牆金殿,依稀可見。
偌大的福明宮中,連雨聲也漸暗,孫仕低頭垂眸走過那道漫長曲折的迴廊,玄衣墨袍猶如天低處黑沉沉的深苑,沒在濛濛雨中,一眼望不到盡頭。
偏殿幽深,轉進去宮燈點點,雨意氤氳如霧。深碧似墨的羅幕之後,淡淡人影綽約。前面引路的碧瑤輕聲稟報後,退出殿外,孫仕有些吃力地伏身跪叩下來。
簾幕拂動,玉環聲輕,眼前落來一襲淡墨色的廣袖,示意他免禮,一陣沉靜的木蘭清香飄下,如這秋雨的氣息。
看著孫仕一頭巍巍白,行動遲緩,卿塵心裡五味雜陳。不過幾年時間,一轉眼的空隙,生老病死,各有各的歸路。人去燈滅,不知九天黃泉再相見的,都是個什麼境地,那一代的愛恨,可有了終了?
「為太上皇守了這麼多天,委實辛苦你了。」
孫仕低垂眼簾:「伺候太上皇,本便是老奴分內的事。」
卿塵輕歎道:「你跟了太上皇三十幾年,不曾有過半分疏漏,皇上和我都念著你的忠心。如今太上皇殯天,你年紀也大了,也是時候該歇一歇了。」她轉身,執了鳳案之前的玉壺清酒,緩緩斟了一杯。酒色冰澈,在碧玉盞中漩起流轉的觳紋,碧色漸濃,沉澱成一泓幽暗平靜。
深深淺淺的雨聲穿透幕簾燈影傳來,在殿中沉下濛重的濕意。這結局在當初凌王邁入清和殿的那一刻便早已落定,孫仕沒有任何驚懼,彎腰接過酒盞,復又叩:「老奴謝皇上恩典。」
「孫仕,」卿塵在他將酒盞舉到唇邊的時候靜靜地道,「喝了這盞酒,自會有人送你出宮,今後你便將這大正宮忘了,將自己也忘了吧。」
孫仕手一抖,本來死寂的臉上突然生出了震動:「娘娘……」
「酒是皇上賜的,去處是我給你的,從此以後,你好自為之。」
孫仕將酒盞放了下來,抬頭只見到一雙淡定的眸子,濛濛如煙湖深遠,手中已是微微顫抖:「老奴在大正宮過了大半輩子,該活的都活過了。太上皇偏居廢殿,娘娘一直多方照拂,老奴早已感激不盡,娘娘何苦再為了老奴這條賤命違拗皇上的意思,老奴如何受得起?」
卿塵淺淡一笑:「你不必擔心我和皇上。我和皇上能結連理,也是你當年盡了一份心力,我並沒有忘記。既然大半生都耗在宮裡了,日後便換個地方,安安穩穩,過些清靜的日子去吧,便算是我謝你那份成全之情。」
孫仕眼中老淚難禁,一時語聲哽咽:「多謝娘娘仁慈。老奴已是風燭殘年,也再沒有什麼能為娘娘效力的地方了,但有樣東西娘娘或許以後用得著。」他抖著手自懷中取出一個金絲錦囊,奉給皇后。
卿塵疑惑,接過來打開,裡面封著一道朱墨御旨,其上赫然壓著天帝的龍璽金印。她看過內容,週身漸生涼意,這是一道節制皇權的密旨,若昊帝行為有差,憑此可行廢立之舉,上面的日期正和天帝的傳位詔書一致,想必是同日所書。她壓下心中震驚,緩緩抬眸:「這是太上皇的手書?若沒有今天,你打算怎麼辦?」
孫仕悵然道:「貴妃娘娘故去之後,太上皇自知不久於人世,將畢生的心願都寄托在了皇上身上,只是皇上畢竟有一半柔然族的血統,太上皇不能不顧忌萬一,所以,當日是留了兩道詔書。不瞞娘娘,皇上對太上皇絕情至此,老奴曾想過要設法將這詔書交給湛王,但太上皇一直不曾應允。娘娘知道,太上皇雖言語困難,可他心裡清楚,直到彌留之際他都認得老奴。太上皇到底都惦記著貴妃娘娘,現在好了,太上皇終於又能見著貴妃娘娘了。事到如今,這道詔書對老奴來說已沒有任何意義,便請娘娘收著吧。老奴說句不該說的話,皇族宮闈,恩寵無常,或者什麼時候娘娘能用上也說不定。」
卿塵將那詔書收好,重新放回錦囊中,徐徐步下案階,走向近處的寂靜燃燒的燈燭。
琉璃金燈在青石地上拉出一道修長的影子,她背對著孫仕,纖柔的手指挑著那個錦囊靠上焰火。
「嘩」地一陣明焰衝起,孫仕看到沿著那婉轉曳地的宮裝,燃燒的錦囊落向腳下,那瞬間的明亮在皇后飄垂的羅裳雲帶一角劃出淡金光影,流嵐一般的顏色。
「娘娘!」
卿塵看著那密旨漸漸化成灰燼,安靜轉身,淡然而笑:「我不需要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