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艙內,目光閃過,我便是一愣,那站在艙中一角的青衣小廝看身形分明是小順子,可是容貌卻變了許多,雖然只是眉梢眼角的輕微改變,但是卻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而且氣質也變得平庸,宛若明月被烏雲遮掩,旁人絕對看不出他是當世先天高手之一。我知道小順子是用內力改變面上的肌肉,變了容顏,雖然變化不多,甚至不會讓外面的船夫發覺,但是若是認識他的人見了,絕不會認出他是邪影李順。他為什麼這麼做呢?轉念一想,心中豁然,這小子在江湖上面的名氣不小,說不準有誰認得他,不改容貌太危險了,他的心思總是比我細密許多。
目光從小順子身上一掃而過,只當沒有看見他一般,我坐在桌旁,笑著問道:「還未請教兩位如何稱呼?」
那布衣儒士歉然道:「在下東陽丁銘,這是敝友苦竹子道長。」
聞言我眼睛一亮,這兩人我都知道,苦竹子麼,曾聽小順子提過,這人本是南楚秘諜,當年小順子千里追殺毒手邪心,曾放過他一馬,後來他無顏再留在大雍,回到南楚之後便銷聲匿跡,想不到今日竟在這裡見到,怪不得小順子要這麼急著改變容貌,這些年來小順子容貌沒有什麼大的改變,恐怕此人一眼就能認出他來。至於這個丁銘麼,我也是知道的。江南武林之中有四個第一,江南第一殺手無情公子,天下第一神秘人天機閣主,天下第一用毒高手申如晦,最後一個就是吳越第一劍丁銘。曾有人言他的劍法足以稱得上江南第一,只是他卻謙遜不肯承認。
想來想去,這四個第一,倒有兩人和我有關,無情公子是已經離開秘營的逾輪,不知道他現在還能否保有第一殺手的實力,天機閣主不就是我自己麼,至於這吳越第一劍丁銘,曾經屢次阻撓過大雍秘諜意圖控制江南武林的舉動,已經是司聞曹登錄在冊的人物。鳳儀門雖然遷至江南,但是由於過去和江南武林的糾葛,失去了梵惠瑤、聞紫煙這樣的高手,且名聲盡毀,在江南武林立足十分困難,最後是憑著武力女色掌控了一批黑道高手,才勉強恢復了部分實力,更別想像在大雍一般領袖武林,江南白道上,只有這人才稱得上領袖人物。
真是太巧了,居然讓這麼兩個人物上了我的船,我露出熱誠的神色,拱手道:「相逢也是有緣,兩位都是朱家郭解一流的人物,今日得見,三生有幸,李二,去取周東主剛送來的那壇惠山泉,再取那包新茶過來,我這位家人的茶道可是極為出色,又是新采的嚇煞人香,才敢請兩位品嚐。」
丁銘含笑道:「震澤湖所產的嚇煞人香已是好茶,且有天下第二泉之水,聽來也令人覺得心曠神怡,雲兄這般活法卻是逍遙自在,在下枉稱逍遙,卻是俗事羈絆,不能自拔。」
我自然知道丁銘話外之意,大笑道:「丁兄這是嘲諷我了,孰不知人生如夢,若是堅要清醒度日,最是痛苦難當,方才道長責我不為鄉梓遭劫憂心,卻不知我縱然肝腸寸斷又有何益。天下一統,乃是大勢所趨,所差之處無非是以南統北還是以北統南罷了,不論誰人登上至尊之位,受苦者還是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何況縱然戰國魯仲連在世,也不可能說服雍帝放棄南征之心,更是不可能說服南楚君臣束手就擒,無論如何,戰亂兵燹已是難免,我非賢哲,只能隨波沉浮,無力抵禦塵世駭浪,這次雍軍不曾血洗嘉興,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想來還是我那位同鄉尚念故土之情,否則只怕吳越繁華之地,將成修羅血海。」
那道士聞言神色一冷,厲聲道:「俱是你們這般世家子弟,豪門富商,只知有家,不知有國,否則我南楚坐擁半壁江山,有蜀中、荊襄、江淮之險,又有寧海、定海兩大軍山水營,豈會落到今日四處受敵的下場。雲公子可知道,我南楚水軍與雍軍在杭州灣已經大戰兩場,皆是未分勝負,而荊襄局勢也十分緊張,南陽軍再度圍攻襄陽,蜀中雍軍也是蠢蠢欲動。而我南楚世家卻仍是醉生夢死,上元日天機閣在建業舉行竟寶大會,一方水晶龍璧竟以二百萬兩出售,君臣上下,豪奢成風,坐視民間疾苦,南楚若亡,俱是爾等之過。」
丁銘一皺眉,他知道苦竹子自從昔日返回南楚之後,便被解除軍職,流落江湖,心性不免偏激許多,平時倒也罷了。但是此刻卻不妥當,這神秘雲姓公子想必在吳州有著暗藏的影響力,如果得罪了他,吳州募捐將成泡影。足下輕踢了苦竹子一下,歉然道:「雲兄深明時勢,豁然通達,想必這天下之爭在公子來說只是無謂之事,我等都是世俗之人,實不忍見雍軍鐵騎,踏碎江南半壁,如今兩國南北對峙,若論兵力,南楚不如大雍遠甚,可是若論疆土財力,南楚並不遜於大雍,若是能夠劃江而止,倒也是一件幸事。何況我南楚雖然闇弱,卻也有大將軍這樣的擎天玉柱,淮西、揚州兩戰,便令雍軍重創,如今雖然雍軍再度開戰,可是若有大將軍樹起帥旗,南楚軍民戮力助之,勝算可期,公子有意資助吳越義軍,不也是心懷國事的表現麼?苦竹子,雲公子非是那些平庸之輩可比,還不謝罪。」
苦竹子聞言只得起身謝罪,我也是起身還禮,笑道:「苦主道長所說也無甚差錯,水晶龍璧長二尺,寬高皆是一尺,上面雕刻了一百零八條蟠龍,若置於燈火之下,璀璨奪目,群龍活靈活現,彷彿將要破壁而出,更有晶璧之中的細紋,宛似重重祥雲,這樣的龍璧,乃是無價之寶,在下曾得一觀,也是難捨難分,只可惜如今已經被人購下,如今想必已經深鎖重樓,不能再見天日,當真可惜可歎。」我一邊打趣苦竹子,一邊不由佩服這丁銘之才,先是委婉地指責我不關心國家興亡,然後又暗示苦竹子我向義軍捐資便是好的徵兆,當真是面面俱到,南楚俊傑之多,當如群星閃耀,只可惜卻為浮雲遮掩,若是南楚朝廷政治清明,當真不可攻打啊。
苦竹子聽得一陣鬱悶,卻不願再說什麼衝撞的話,倒是丁銘目光一閃,能夠有資格參與天機閣竟寶大會的,必是南楚有名的富商世家主事之人。
這時候,小順子已經取來紫砂茶具,兩包茶葉,以及一壇密封的泉水,我便轉移話題道:「品茗不可無樂,今日既有嘉賓,就讓在下撫琴一曲,以助雅興如何?」
丁銘也正想暫時轉移一下話題,便道:「正欲聞閣下琴音,尚請賜教。」他進來之時,便已看到艙內有琴台,他也是雅擅音律之人,自然知道樂聲即心聲,他本已覺出此地主人神秘莫測,故而也有心探測。
我雖然知他心意,卻不擔憂,走到琴台之旁坐下,拋去俗念,一心只去想著淙淙流水,十指輕拂,琴音響起。丁銘仔細聽去,只覺那琴音似是細細的雨滴自天際而降,繼而流入山間清溪,漫過山石,越過樹根草莖,如織的溪水匯成河流,河流匯聚成湖泊,應和著艙外湖水激盪,融為一體,不分彼此,令人聽來只覺是天籟,不似絲絃之聲,琴聲中更是透著灑脫不羈,自在逍遙之意一聽可知。
這時,小順子便在一旁慢慢地烹茶,每個步驟都作的精緻無比,彷彿也是應和著琴音一般,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分明,優雅從容,待到琴音終止之時,茶香裊裊,已經溢滿艙中,小順子分了三盞茶,用晶瑩剔透,幾乎透明的雪色瓷杯盛了送上,趁著杯色,茶湯便似無瑕玉珀,或而綠或而深綠,深淡之中,煙霧如織、茶香洩洩,當中的茶葉卻有的卷,有的呈片狀。
丁銘端起茶杯,便是微微一愣,他是吳越之人,又是常年四處遊走,震澤湖東山碧螺峰所產的嚇煞人香並不陌生,這種茶葉的特點便是條索纖細、捲曲成螺,滿身披毫,銀白隱翠,香氣濃郁,滋味鮮醇甘厚,湯色碧綠清澈,葉底嫩綠明亮,可是如今這盞茶中卻顯然混入了另外一種名茶。心中生出好奇之意,將茶水一飲而盡,只覺滋味變幻莫測,更有一種香醇滋味。細細想來,那種茶香卻是有些陌生,不由簇眉深思。
苦竹子雖然今日多有心浮氣躁,但是他本也是南楚秘諜中的魁首人物,聽到丁銘暗示之後也變得冷靜下來,他本是黃冠道士,平素多有品茗養性的時候,又是曾經走遍大江南北,天下名茶,他倒是知道不少,飲下茶水,思索片刻,道:「這是信陽毛尖混和了嚇煞人香,好茶,好心思。」
我也飲去杯中茶水,笑道:「李二最善烹茶,天下名茶,他見過十之八九,今次的嚇煞人香採得過早,剛過春分而已,所以不免多些輕浮之意,故而他才以信陽毛尖相輔,道長能夠一語道破,也是茶道中人。」
丁銘目光在小順子身上一轉,只覺得這僕人面容平凡,雖然沉默寡言,但是雙眸清冷冰寒,烹茶奉茶都是嫻熟幹練,凡是世家豪門,多有這種佳僕,甚至是世代主從,不離不棄,雲公子身邊既有這種僕從,顯然身世不凡,而且他和擷繡坊主既是故交,理應有著相近的身份,但是嘉興未聽過有雲姓大族,心中更添了幾分疑惑,便出言試探道:「雲公子既然是嘉興人,想必見過如今正在攻略吳越那人,不知道公子覺得他是怎樣一個人?」
我笑道:「這倒是難為我了,我雖生於嘉興,但是自幼家境貧寒,族人寥落如寒星,江哲其人,據說也是自幼離鄉,且是荊氏旁宗,這樣的身份地位,縱然同在嘉興,又哪裡有相識的機會。丁兄若想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也不需問我,只需聽聽街談巷議也就知道了,不過在我看來,他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娶得如花美眷,深得雍帝信任的,這樣的好運世間幾人能有?」
丁銘眸中寒光電閃,道:「原來雲公子也是出身寒門,想來今日能有這般成就,必是經過千辛萬苦,只是公子身家基業想必都在江南,卻不擔心在戰火中付之一炬麼?」丁銘心中思量再三,這位雲公子聽他語氣竟不是名門世家子弟,此人的氣宇風標,絕不是庸碌之人,見他排場,又是豪富之人,那麼這人身份就有趣得很了,不能輕輕放過。更何況他久在吳越,卻不曾知道這麼一個人,又怎會甘心含糊下去呢。
我淡淡一笑,道:「不惜身家基業的又何止我一人,南楚數代國主,除了武帝陛下之外,都是最不惜基業的人?」
丁銘沉聲道:「公子何出此言?」
我望向窗外,淡然道:「晉朝立國以來,朝廷選士以德行門第為主,所謂德行,皆是世家吹捧,所謂門第,更是將寒門庶人拒之門外,結果國力日益衰退,為蠻人破了國都,帝后皆自焚死。太子南渡,立建業為陪都,苟延殘喘,人稱其後的晉廷為東晉。如今的南楚王宮,多半仍是當日修建的陪都皇宮遺址。雖然最後中原將士將蠻人逐了出去,國都遷回長安,但是選士的方式仍未改變。其後不過百年,東晉便四分五裂,武帝陛下承襲了江南沃土,立國稱帝,改以科舉制度選士,選拔將領更是不拘一格。可惜為了大業,武帝被迫和江南世家妥協,放手部分權力,換取世家,但是以武帝的雄才大略,那些世家不敢過分阻撓,其時南楚朝中皆是俊傑,不拘出身來歷,不問道德文章,乃是南楚最興盛的時候。可惜武帝立國不到七年,便不幸崩逝,靈王繼位之後,世家勢力重新抬頭。之後三代國主,皆是渾渾噩噩,只知平衡世家之力,以保王位不失,科舉選才變成形式,更將以策論選才,變成以詩詞歌賦爭勝。而且就是高中金榜,若無世家,縱有驚人才能,也不能晉身朝堂,朝中人事更替,多半都是世家爭雄的結果,賢能列為下陳,庸才卻為高官,南楚人才凋零,多因於此。國主尚且不知奮發以守基業,何況我們這些普通百姓呢?」
丁銘眼中閃過黯然之色,他本是寒門士子,讀書不成方學劍,雖然成了有名的劍客,但是在世家眼中不過是個武夫,雖有報國之志,卻無進身之階,但是他仍然說道:「國主年幼,尚未親政,尚相秉政,雖然才具平平,但是朝局尚稱平穩,尚有陸大將軍選賢任能,以保疆土,若得大賢相輔,未必沒有轉機。公子真知灼見,世所罕見,若肯為國家效力,必是一代名臣,為何還要沉埋民間,韜光養晦。」
我冷笑道:「丁兄若真是這樣想的,那麼在下倒是要送客了。若說國主年幼,只是未親政之過,丁兄想必不知道,水晶龍璧如今就在大內藏寶閣內。且自從顯德二十二年建業被李贄攻破,朝中秉政世家皆遭兵燹,只有尚氏因禍得福,一統朝綱,這十年來朝廷上豈止是風平浪靜,根本就是尚氏的一言堂,只可惜尚氏才能不足,目光短淺,不知趁機執行新政,削弱世家在地方上的影響,唯才是舉,加強國力,反而任人唯親,不問賢愚。當年朝堂上還有可觀之人,如今除了一二人之外,不是尚氏附庸,就是碌碌無為之輩。陸大將軍雖然如你所說,選賢任能,可是兵部掌握在尚維鈞之手,在軍中想要升任校尉,便需兵部文書,陸燦雖然有心,可是這些年來又有幾人能夠從士卒升為將軍。而且陸燦也不過能夠在他親領的軍中這般選拔人才,就是陸氏嫡系將領軍中,陞遷也多半和家世派系相關,這一點就是陸燦本人也無力改變。若非如此,丁兄這等豪傑,為什麼胸懷報國之志,卻不曾投身軍旅,效力疆場,只肯在野襄助呢。」
丁銘歎息再三,終於不語,這錦衣公子所說之言無一不真,卻是沒有辦法辯駁,只能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公子所說雖然有理,但是現在局勢緊張,我等也不能坐視雍軍南下,尤其不能眼看雍軍肆虐吳越,離散無數骨肉。只可惜吳越世家商賈未受波及者卻多半畏懼雍軍,不敢捐資籌建義軍,當真可惜可歎!」
我見他如此,便順著他的口氣道:「丁兄這卻是不知道世家商賈之人的心思了,這些人心中只有利益二字,若非如此,怎會私航貿易成風,朝廷律令在吳越之地多半是一紙空文,就是尚維鈞,不也是想盡辦法將心腹之人安排到吳越主政,暗中進行私航貿易麼?這些人心目中利益比什麼都重要,若是出資籌建義軍,義軍再被朝廷控制,則吳越再不能像從前一般不受建業政令約束,這才是他們心中的忌諱。而且吳越世家最大的利潤來自遠洋貿易,餘杭正是吳越之地最大的港口,如今卻被雍軍堵住,吳越世家在兩軍勝負未明之前,自然不願過分得罪雍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