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動不動地立於寒風之中,卻使老魏感到了徹骨的寒意,當他要縮頭的時候,皇甫皇不知何時已到了他的身邊,沉聲道:「青城癡顛劍陣。」
老魏雖然不是武林中人,但他與皇甫皇朝夕相處了三十年,平日已聽皇甫皇說到過不少江湖中的各種門派,對江湖中事,也算耳熟能詳了,聽皇甫皇說出「青城癡顛劍陣」時,他不由暗暗吃驚。
青城地處蜀中,離洛陽何上千里?那麼這四個癡顛劍客為何要不遠千里來到洛陽?看來,他們的消息倒頗為靈通。
青城人尊奉墨翟所創立的墨家學說,一向提倡節儉、堅忍,講究回歸自然,不粉飾,不做作。所以,青城的劍術,也講究簡單、有效。近些年來,青城的聲望日見高漲,青城派的掌門人墨山水已隱然有西部霸主之勢。
江湖傳言墨山水有著深不可測的雄心,但至少到如今為止,墨山水並未有什麼大的動作,他們青城派仍是安安靜靜地偏居一隅,從不插手中原武林之事,更不用說介入其他幫派之爭奪中了。
但現在,他們卻為皇甫皇破例了。
也許,這便是一種徵兆,一種宣告青城派涉足中原武林的徵兆。
癡顛劍客並非一人之名,而是四個人共同擁有的名號,這在其他門派中,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但在青城派中發生,便沒有什麼不正常了,因為墨家本就不追求功名利祿,所以,青城派的人也從不陷於一個虛浮的名號之中。
他們四人似乎全然沒有看到皇甫皇與老魏,仍是那麼靜靜地立於寒風之中。
院子的門還關著,顯然,他們是從圍牆上翻越過來的。
在這樣的時辰,從別人的圍牆翻牆而入,當主人看到他們時,他們竟一點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這讓老魏吃驚不已。
皇甫皇卻什麼也沒有說,轉過身去了。
老魏氣哼哼地關上了門,「乒」的一聲。
癡顛四劍仍在外面站著,連姿勢也沒有改。
他們為什麼要立於皇甫皇的院子裡?恐怕除了他們自己之外,是無人知道了。
癡顛四劍顯然是墨山水派來的,那麼,也就等於說墨山水已聽到了與「無面人」有關的事,也知道「無面人」的下一個目標是皇甫皇。
看來,青城的耳目從不閉塞,相反,卻是極為靈敏。
但他們的來意著實有點玄乎,因為皇甫皇與青城人從未有過瓜葛,他們來此,意欲何為?
想不通的事情,便不去想,這是皇甫皇的原則,這可以讓他少去許多不必要的煩惱。
吃過飯,老魏從門縫向外望,外面已是夜色朦朧了,但仍可隱約看清院子裡的四個人影,卓立不動,唯有他們的施子在風中飛舞著,若不是看著他們進來的,誰都會說他們只是四尊雕像而己。
老魏恨恨地道:「看你們能撐到幾時!」
當天夜裡,老魏好幾次聽到院子裡有金鐵交鳴之聲,但皇甫皇那邊卻一直毫無動靜,老魏只好按捺住性子不動,卻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翻了一夜的烙餅。
他不明白主人為什麼那麼沉得住氣,三更時分,他甚至聽到院於裡「彭」的一聲巨響,似乎是院門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但皇甫皇的房中仍未亮燈!
老魏心中極為忐忑,但他相信他的主人,絕不至於會在無聲無息中便被制住,所以便沒有起身去察看。
只要主人沒事,院子裡即便鬧翻了天,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將近天亮時,老魏才深深睡去。
老魏是被劉媽的一聲驚時驚醒的,他的心猛地一沉,從床上一躍而起,穿上鞋子便往外衝。
劉媽的聲音是從院子裡傳來的。
當老魏趕到院子裡,劉媽正驚慌失措地站在那兒,臉色蒼白得可怕,她的腳邊有一大堆碎了的碗碟,大概她是要把碗碟搬到井邊去洗吧。
再看昨夜的癡顛四劍,竟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院子中,他們的臉色已因為吹了一夜的寒風,而變得蒼白如紙。
院子裡還有六具屍體,其中有一具是一條高大的獵狗。
而院子的木門,竟已有一個大大的猶如人形般的洞,似乎是有一個人徑直從門板裡穿過來的,才會留下那麼一個大洞。
六具屍體的血都已凝固,黑血凝於地上,如同一條條婉蜒迂動的黑蛇。
癡顛四劍的劍還是斜斜地插在布織的腰帶上,只是劍刃上已有一抹凝固了的鮮血。
劉媽顯然是嚇呆了,木木地站在那兒,竟不知移動,老魏大聲地叫了一聲:「劉媽!」她才清醒過來轉身便向房中跑去,她的神色惶恐至極,似乎她的身後有厲鬼在追逐著她。
老魏那麼大聲的叫喚,其實是為了能驚動皇甫皇,哪知皇甫皇竟還是沒有動靜!
老魏心一沉,暗道:「莫非老爺他出事了?」如此一想,他把自己駭了一跳,趕緊轉身,要去房中查看,卻與人撞了個滿懷,抬頭一看,正是皇甫皇。
老魏本是懸著的心一下子落地了,正要開口。皇甫室卻已道:「什麼事?如此冒失?」
老魏一指院子。
皇甫皇看著院內的情形,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地道:「青城人行事,的確異於常人。」言罷,他又踏上兩步,朗聲道:「四位青城朋友,為何在老夫院中殺人?」
站在東首的那個癡顛劍客開口了,只聽得他道:「因為我們不認識他們。」
皇甫皇饒是行走江湖三十餘年,仍是被這樣的回答嚇了一跳,既然不認識他們,那便無怨無仇了,無怨無仇。還要殺他們,豈不是草菅人命?
老魏先忍不住了,不平地道:「既然不認識他們,那你們就根本沒有理由殺人。」
西首的癡顛劍客道:「我們不認識的人,便有可能是『無面人』!」
老魏道:「是不是『無面人』與你們何干?」
南首的癡顛劍客道:「我們同生存於一個天下,便如同生存於一個家中,無論家中哪一個人出了什麼事,都與我們有關的。」
皇甫皇聽他如此說,不由啞然失笑,他覺得這簡直有點胡扯八道,狗屁不通,於是,他笑道:「就算我們共同生存於一個天下。一個大家中,那麼今日你們的行為,便算是亂闖不是屬於你們的房間了,這,恐怕不妥吧?」
老魏不由暗暗歎服主人駁斥得太妙了,趕緊追問一旬:「這恐怕不大妥吧?」
北首的癡顛到客道:「既然你們覺得不妥,那我們便也不強留了。」
言罷,他們竟真的轉身出去了,出院門時。他們甚至連門閂也沒打開,便那麼直接從門上的破洞中走出去了。
這便是青城人,永遠追求直接、有效!
這下,連皇甫皇也有些吃驚了,他沒想到癡顛四劍會說走就走,那麼他們又何苦在這兒熬了一夜呢?
他覺得自己想得頭腦有些大了,仍是想不出什麼頭緒。老魏卻已撥弄起五具人屍及那具狗屍了。
皇甫皇湊上前去一看,那幾個人他竟全不認識,從他們的衣著、兵器上也看不出什麼,這下,皇甫皇更迷茫了。
「無面人」為什麼要來殺我?
癡顛劍客似乎又是來保護我的,那麼他們為何無緣無故要來保護一個他們並不認識的人,並為此而殺了另外五個他們並不認識的人?
這五具屍體是同一個門派的嗎?
一切都是一個謎,也許,只有勝了「無面人」,這些謎才會迎刃而解,但自己是否能勝「無面人」呢?
皇甫是在自己的房中踱來踱去。
離午時越來越近了,皇甫皇越來越。心緒不安,他焦躁地站起、坐下、坐下、站起。一刻也不得安穩。
倏地,他似乎有些明白過來了,也許,昨天發生的一切,都是「無面人」在故弄玄虛。其目的,便是為了讓皇甫皇心思不定,而對一個頂尖高手來說,心思煩亂時,便是他漏洞最多之時!
如此一想,他不由驚出一身冷汗,趕緊坐了下來。高速運內息,安定神惰。
很快,他便漸漸進入一種人我兩忘,卻又洞察一切的境界了。
突然,一種莫名的不適把他從那種境界中拉了回來,皇甫皇一時未發覺何處不適,便再次強凝思緒。
那種莫名的不適再次將他的心思打亂!
這下,他已感到有什麼蹊蹺之處了!
到底是什麼地方不適呢?皇甫皇仔細地察看了自己的全身,並無不妥之處。無奈,他只好又從腳下向上摸,看看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腳、腿、腰、腹、胸、肩、臉、發、耳……
耳!他的手觸摸到自己的左耳時,他幾乎忍不住要失聲驚呼起來!
那種隱隱不適之感的根源終於找到了,那是他昨天在看戲時添下的那道小小的傷引起的。
那道傷口小得幾乎不能算是傷口,它只是一道揮痕而已,與皇甫皇行走江湖三十年留下的刀劍之傷相比,它簡直小得可笑。
但現在,便是這樣一個小得可笑的傷口,把皇甫皇攪得心思大亂,當他明白內心煩躁不安的原因時,那種不安便更為強烈了。
他只覺得左耳在漸漸地發熱,發麻。熱得似乎整只耳朵被放在火鍋上烤炙著,麻得讓人發癢,先是一點點小癢,後來似乎四肢百骸都是又麻又癢!簡直癢到他心裡去了。
驚駭之餘,他急忙找出一塊銅鏡。一照其左耳,發覺並沒有什麼很大的不妥之處。只是有一條淡淡的幾乎看不清楚的擦痕而已。甚至於左耳連他想像中的發紅之狀也沒有,更別說化膿、腫大了。
皇甫皇大惑不解。他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左耳,那種又熱又麻又癢的感覺漸漸地又向他襲來,越來越強烈!
他發覺鏡中的人臉色很不好看,鐵青,雙目無神,就像……就像一張死人的臉!
「啪」的一聲脆響,鏡子在地上摔個粉碎!
老魏一陣風似的刮了進來,一推開門,便驚叫了一聲:「老爺!」
看到皇甫皇並未出事,他方驚魂甫定。
皇甫皇心道:「也真難為老魏,他明知『無面人』武功神秘莫測,如果自己真的出事了,他一個不會武功的人,又如何能幫主忙?相反,他自己倒會有性命之憂了。」
於是,他便盡量平靜地道:「老魏,你去外頭替我買塊銅鏡來,順便再看看西首那露天戲班子還在不在!」
在這個節骨眼上,他還陸記著戲班子,這顯然讓老魏吃了一驚。他驚疑地道:「老爺,你……」
皇甫皇微微一笑,道:「我沒事的,如果你真的放心不下,便沒去速回吧,離午時尚有半個時辰呢,去吧,去吧。」
老魏嚥了一口口水,道:「那……老僕去了。」
他走出門外,反手輕輕地帶上門。
皇甫皇已發覺昨日看戲時,「呂布」那一跤摔得有點古怪,似乎是故意衝著自己來的。
但若說是故作失足,那也未免大巧了,若是皇甫皇未去戲台看戲,而是去「脆心園」了呢?若是皇甫皇去了,但並不坐在第一排呢?即使是坐了第一排,萬一他當時沒有出手救那個小孩,那麼,「呂布」的一切計劃,不全部落空了嗎?
也許,一切只是皇甫皇自己的猜測,他的左耳,也只是普通的傷而已。
想到左耳,他突然發覺在他沒有想到左耳時,左耳並沒有義熱又癢又麻之感!
莫非,癢的並不是他的左耳,而是他的感覺,他的心?
這時,那種麻熱感又向他襲來了,甚至,這一次山上一次更為強烈!
現在,已沒有銅鏡子,他便無法再照鏡子,這讓他對自己左耳的情況一下於沒了信心,心道:「也許,它現在已開始紅腫了,說不定便是昨天那小於故作失足,藉機劃傷了我的左耳,同時,劃我左耳之物已淬了毒,才會有熱煉之感。」
他忍不住再伸手去摸,似乎手心也被灼了一下。
然後,他的右眼皮跳了一下。
他的左眼皮緊跟著跳了一下。
最後,他的左右眼皮全都不由自主地齊齊跳了一下!
這……這是為何?
正當他疑惑之時,外面已響起了刀劍之聲!
***
「無面人」來了?
「無面人」來了!
「刀尊」皇甫皇霍然起身,他的刀已緊握手中。
房門「吱呀」的一聲開了,已有一個人影立於皇甫皇的房門前。
這幾乎不能算是一個人。即使是這樣的大白天,他的模樣仍會讓人感到寒意!
他的臉一片平展,沒有凹凸之分。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著,眼睛卻是一種極為詭秘的淡綠色,如兩團幽淡的磷火。
他的鼻,他的唇,他的眉竟是畫出來的!更可怕的是,這畫出來的鼻、唇、眉竟會動!
他的那雙由兩條紅弧線構成的唇一張一合著,一種怪異的聲音從他的喉底傳出:「『刀尊』皇甫皇?」
皇甫皇緩緩地點了點頭,沉聲道:「閣下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種怪異的從喉底發出的聲音冷冷地道:「因為我無臉見人,何況,哪一張臉是我的真面目,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刀尊」皇甫皇道:「說得好!我能知道你要殺我的理由麼?」
「無面人」歎了一口氣,道:「幾乎每一個被殺之人都要問一下這個問題,你也未能例外、原因我可以告訴你。」說到這兒,他停住了,將左手舉了起來,無名指緊緊內扣。
皇甫皇先是一愕,似乎有點不明其意,倏地,他的雙目暴睜,沉聲道:「莫非,閣下是指……」
「無面人」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我心知肚明即可,說出來,對你我都沒有好處,若是我死了,你便會後悔為何要說出來的。」
他那紅色的雙弧線一動一動的,極為可怖。
外面的刀劍相擊之交鳴聲竟還未停!似乎金鐵交鳴聲中,還夾著嘈雜的人聲,大概是圍聚在皇甫皇家院四周的江湖中人發出的吧。
「無面人」伸手在腰中一摸,一柄極細的錐子已赫然在手,他冷冷地道:「午時將到,我不能陪你閒聊了。」
「嗆」的一聲響,皇甫皇也已長刀在手!
一股無邊無際的殺氣在這間小小的房間中瀰漫開來,漸漸地鼓動澎湃如潮。
寒風打著忽哨從門外竄了進來,似乎被這漫天殺氣嚇著了,又一頭從窗子裡扎出去,把窗扇撞得「乒乓」亂響。
一隻蜘蛛在屋樑上艱難地爬著,突然,一失足,它從上面掉了下來,竟僵硬於地,不動了。
「無面人」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