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你好 正文 201-220
    正文20-22020

    在情感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暴,要是知道每一個陌生人內心深處對生活的感受,定會叫人百感交集,聽秦箏說話,叫我感到時空錯位,她好像是一種活化石,人在現在,情感方式卻不隨時間而轉變,她用懷舊的口吻向我談起一種獻身的快樂,“現在有誰還懂得這種快樂?”

    “哎,都商品社會了,獻什麼身呀,在物質上好行了,感情跟著物質走,就會有安全感。”

    “安全感沒用,我去年和我老公離婚了,就是因為安全感太強了。”

    我們說起她老公,我也認識,是她所在班的班長,共認的老好人。

    “是,那個人,人人都說他是好人,他確實好,可是令我討厭,他好得味同嚼蠟,只要他一張嘴,我就知道我不會原諒他,在他面前,我從來沒有激動過,也不可能與他有什麼爭執,我對他點頭說是的時候,就是覺得就這件事沒什麼必要再說下去,後來我發現,我總是對他說是,後來我離開了他,他很傷感,很久以後,還對別人說我溫柔善良,真愚蠢!我怎麼能算得上是溫柔善良?我只是冷漠地對待他罷了,而且,我一點也不同情他,更不自責,我不認為我錯了。”

    “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我愛過,我了解那感覺,我認為愛過的人是幸運的,但也因此會毀了以後,毀了那些沒有愛情的日子,就像你吃了一段時間的美味,而再次長期面對難吃的食品,你會如何呢?無非是缺乏熱情罷了。”

    202

    真誠的女人對感情所抱的幻想總是叫人同情,從秦箏身上,我似乎竟能看到袁曉晨的未來,當歲月把姑娘們的愛情及希望帶走以後,她們還擁有什麼呢?

    當一個作家,經常有機會客串一個聽眾的角色,太多的人與事從心頭掠過,叫你簡直就不知該說什麼,特別是一想到正是這些故事,才構成了某些人的人生,你就不會輕視這些故事了,我聽著秦箏說著她的事情,盡量不使她把話題拉到我們之間,這樣我就始終能當一個旁觀者,從而輕松一些。

    我不時插一句嘴:“我知道。我覺得回憶過去可能有時會叫人感到憂傷。”

    “是的。但憂傷也是需要有點熱情的,我覺得我已很久沒有憂傷過了。”她笑了笑,那笑容在我眼裡是那麼迷人,盡管她話裡話外充滿了對感情生活十分缺乏的抱怨。

    與我的現實相對比,真叫人覺得,無論有情還是無情的人生,其滋味都不太好。

    我們盡顧著說話,牛排也沒怎麼吃,東拉西扯地聊了一個多小時,可氣的是,就在這時,我看到袁曉晨和四五個年輕的商務人員走了進來,她看見我,眉毛一挑,片刻,毫不猶豫地在我們這一桌邊上停住了:“介紹一下,這些是我的同事,這位是我男朋友,這位是——”她目光落到秦箏臉上。

    “這是我大學同學,秦箏。”

    “我們去那邊吃。”袁曉晨干巴巴地說。

    “我們剛好吃完。”秦箏說。

    “我跟你說句話。”袁曉晨對我說,然後沖秦箏點點頭,做出一副很有禮貌的笑容。

    我站起來,跟著她往前走了幾步,她的同事就在她身後探頭探腦,品頭品足,袁曉晨湊近我耳邊,小聲說:“比我們公司還講排場啊——照你這個速度,我看養老院那幫老太太都來得及,一個都拉不下。”說罷,狠狠在我腳上跺了一下,轉身離去。

    203

    我回過身,走回秦箏身邊,她已叫來侍者,付了賬單,我們一起出來,她顯出擔憂的神情,漂亮的門在我們背後關上了,似乎把我們的談話也一起關在裡面,我們的前面是一條寬闊而喧鬧的大街,她的後背挺得筆直,走路的姿勢也變得緊張起來,不像剛才那麼松弛,就像一個演員從後台走上舞台一樣。

    我們一起走到飯館前面的停車場邊,她說:“我的車在那一邊,你回去陪你女朋友吧,她好像有點不高興。”

    我說:“沒事兒的,她就那樣。估計是她們公司的客飯,我也摻合不進去,我也走了,車在那邊。”

    她點點頭,我們彼此對視一眼,知道再也無話可說,可我還是說一聲“再見”。

    秦箏走了,我感到她的背影像一個牢靠優質的機器零件。

    我站在車邊,心裡直說倒霉,怎麼那麼大一個北京,那麼多飯館,竟能叫袁曉晨撞見呢?

    204

    剛發動汽車,我就接到大慶的電話,說與一幫朋友在幸福花園酒吧裡聚著,問過不過去坐坐,我便茫然地把車開到那裡,一進門就感受到一片酒酣耳熱的熱鬧氣氛,在這裡,諸多生活裡的不快與壓抑,就隨著酒精釋放出來,往人堆兒裡一坐,心情就會放松,一種愛誰誰的混賬豪情就會憑空而起,這是我愛呆的地方,沒有生意,沒有男人女人,有的只是朋友,哥們兒和姐們兒,以及酒後毫無顧忌的暢所欲言,也許這是北京惟一自由的地方。

    隔著桌子,一對酒友在震耳的音樂聲中,喝幾口酒便學著美國電影,一方出奇不意地指著另一方大喝一聲:“你完蛋了!”似乎經他一指,對方真的就完蛋了一樣。

    好笑的是,另一方總是不屈不撓然而也是沒完沒了地回答:“我沒完!”

    隨後,眾人便給予一陣例行公事似的大笑。這個笑話使用了半個小時,他們仍不覺得無聊,真是比無聊還無聊。

    事實上,他們倆誰也沒完,倒是周圍人快被他們吵得完蛋了。

    一位喝得爛醉的青年作家一把摟住我:“哎,我跟你說啊,最近哥們兒特崩潰。”

    “怎麼啦?”我隨口問道。

    “我媳婦叫人給辦了。”

    “那又怎麼啦?你不是平時也沒閒著嗎?”

    “不是,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我最好一哥們兒干的。”

    “那又怎麼啦?這跟讓陌生人辦有什麼區別嗎?”

    “可哥們兒不知為什麼就受不了這個,覺得特郁悶。”

    “沒看出來,你丫占有欲還挺強的。”

    “是。是。是不住地點頭。

    “那怎麼辦?”

    “我也沒辦法——哥們兒還是哥們兒,媳婦還是媳婦,你說是不是?”

    我點點頭。

    “哥們兒最近一直特崩潰,特崩潰。”他喃喃自語道。

    對面有人哄著跟他干杯,他站起來一口氣給干了,我趁機站起來,坐到別處。

    我坐到一位女作家兼詩人身邊,她上身穿一件開口很低的T恤,沒帶胸罩,**幾乎一覽無余地露在外面,她長得又黑又瘦,尖嘴猴腮,酒後自我感覺十分良好,我一言不發地伸著脖子盯著她的胸部看,看得我直眼暈,再看下去,估計我的眼球恐怕會努出來,掉進她的乳溝,再從她的褲腿兒裡滾出來。

    女作家用胳膊肘頂了我一下,“嘿,人渣。”

    我點點頭,她問我對她新出的小說的意見,我一聽來了精神,問她:“你平時亂搞完洗不洗澡?”

    她瞪大眼睛,驚奇地說:“你問這干嘛?”

    “問問又怎麼了啦?”

    “這還用說。”

    “到底洗不洗?”

    “廢話!當然洗啦。”

    “那麼勞駕,請你也在小說裡添上這一筆行嗎,又不費幾個字兒?”

    這句刻薄話說完,不出所料,女作家不理我了,她本來挺活躍,眨眼間便叫我給滅沒聲兒了,我反正就圖一嘴上痛快,至於禮貌什麼的,管它呢。

    一位女詩人感歎現在的姑娘太物質,為了錢,十六七歲就不是**了,總之是不純潔。

    我隨口想反駁——“為什麼說**純潔?你非這麼說,我還覺得沒得過盲腸炎的盲腸更純潔呢!純潔之處,也不過就是指二者都擁有一個沒被使用過的人體器官而已。”

    話到嘴邊,又覺加入這種抬槓沒意思,就咽下肚去。

    我回頭望向一位編輯,他的頭發上面全黑,下面全白,頂上干脆全禿,他不與別人說話,只是一味喝酒,也不知有什麼心事兒,酒後目光狠巴巴的,似乎再使點勁就能使五米以內的一切物質全部碎裂。

    我走到台球案子邊,坐上去,放眼望去,大家都在那裡大聲喧嘩,痛飲啤酒,我心亂如麻,跟大家一起痛飲可口可樂,聽著不著邊際的酒後之言,直到膀胱像一顆將被引爆的倒計時的水雷,才突然起身跑到洗手間小便一次。

    夏夜漫長而令人郁悶。

    205

    半夜,我回到家,袁曉晨已經睡下了,我一個人坐在客廳裡發愣,我知道,喝了太多的飲料,就是睡下也得不停地起來小便,索性就在客廳裡呆著吧。

    我從沙發裡起來,走到書房的書架上,挑了幾本世界名著,走回到飯桌邊,借著頭頂上的燈光,把一本本世界名著翻了又翻,對於故事,我看個大概,以便以後與別人談起時能略知一二,而對於裡面的黃色描寫,我一字不漏,細讀三遍。正看得津津有味,臥室裡傳出聲響,接著,一絲不掛的袁曉晨走了出來,一只手揉著眼睛,另一只抓著頭發,就站在我面前。

    我沖她點點頭,她問我:“幾點了?”

    “三點多吧。”

    她點點頭,走向廚房,一會兒,從裡面抱出半個西瓜來,坐在我對面,用勺子一口一口吃。

    我低著頭接著看書。

    “在外面瘋得來勁嗎?”她沒話找話,心虛地問我。

    “還行吧。”我說。

    袁曉晨吃了一會兒,討好地把一勺西瓜送到我嘴邊,我吃了下去,接著,她又一勺接一勺地喂我,“都擺冰箱裡三天了,再不吃就壞了。”

    我放下書,看著她:“有什麼事兒嗎?”

    “沒事兒。”

    重新拿起書來看。

    她伸手抓住我的書,輕輕地從我手裡抽,直到全抽出來,又輕輕地放在一邊。

    “想說什麼明說,別吞吞吐吐的。”我說。

    “你想問我什麼就明問,用不著含在嘴裡反復咀嚼。”

    “我沒什麼想問的。”

    話音未落,袁曉晨“噌”地站了起來:“我早就知道,你對我就是無所謂!”

    我再次拿起書,她一把搶過來,扔回桌上:“是不是?”

    “什麼是不是?”

    “我怎麼樣你都無所謂,是不是?”

    我把目光轉向別處,不看她。

    “回答我!”她大叫起來。

    “你怎麼了?”我問。

    “我挺好的。”

    “那有什麼可說的?”

    “有!”

    “說來聽聽?”

    “你今天晚上找誰去了?”

    “朋友。”

    “男朋友還是女朋友?”

    “男女都有。”

    “是單找的,還是混一塊兒找的?”

    “混一塊兒找的。”

    “我那天晚上就是下樓跟我們經理說點事兒,你跑什麼跑?”

    “我怕影響你們,行了吧?”

    “你把門鑰匙帶走了,叫我去哪兒?”

    “你們倆一起把我鎖車外面了,叫我去哪兒?”

    “你嚴肅點,不許油嘴滑舌。”

    “我*!我怎麼不嚴肅了?你才油嘴滑舌——深更半夜的,穿那麼一點兒,就在我眼皮底下幽會經理——這嚴肅嗎?”

    “那也比你約會老太太嚴肅。”

    “那當然了。”

    “喲,我問你,你夜不歸宿多少次,數得出來嗎?我再問你,你和姚晶晶是怎麼回事?”

    “沒怎麼回事。”

    “真的?”她忽然臉上露出興奮的神色。

    “怎麼了?”

    “我猜也沒什麼事,最近你們倆一個電話都沒打過,和王芸的聯系也斷了,是不是?”

    “你怎麼知道的?”

    “我花幾塊錢,就能把你所有電話的明細單子打出來。”

    “你夠有本事的。”

    “廢話,我小白領當那麼多年白當的?”

    “我回頭也把你電話明細單子打出來看看。”

    “不用你打,我自己給你打出來,你查查看,我有沒有亂搞男女關系。”

    “你跟你的老上級兼前男友的關系是不是男女關系?”

    “喲,真看不出來,醋勁兒那麼大,是不是跟你的身高成正比啊?”她更來勁了,“我就知道你受不了,我就是想叫你嘗嘗嫉妒的滋味!”

    “你是不是嘗過,覺得味道不錯,所以推薦給我?還是雜志上學的?”

    “我還不至於那麼沒水平!”

    “噢,知道了。可以繼續看書了嗎?”我迅速接口道。

    “不行!過來,你過來!”她沖我招手。

    “干嘛呀?”

    “結束我守活寡的日子唄!”她扭動了幾下腰身走向臥室,還閃了一下肩膀,回過頭來對我做了一個媚眼,樣子又滑稽又可愛。

    20

    然而我知道這些乍冷乍熱全是裝出來的,內心深處的懷疑令她無法解脫,在床上,一切都暴露無疑,我們開始做愛,一忽而,我覺得她的身體開始不自覺地對我充滿柔情蜜意,於是我的動作也更好一些,但她同時也意識到這一點,於是動作開始機械僵硬,一副事不關己、滿不在乎的樣子,就這樣,我們走走停停地完成了,她以一種無法掩飾的失望迅速起身,沖進洗手間,我聽到水聲大作,且時間很長,空調裡的冷風吹得我後背發僵,我不知她在洗手間裡干了些什麼,總之,我希望她不要與我嘔氣,水聲停了,她回來了,幾乎是飛身從我面前越過,身上還帶著水珠兒,一看便知沒有仔細擦洗,她跳進被子裡,背向我,用被子把自己深深裹住,然後就一動不動。

    “搞起自我保護來啦——學我!”我推了她一下,逗她。

    她就像是木頭一樣,仍舊一動不動。

    “想什麼呢?”

    “沒想什麼。”

    “要不再來一次?”

    她很快地回過頭來,瞪了我一眼:“行呀行呀,你來呀!”

    說著話,把被子一下子掀到地上,雙腿分開,兩手一攤,眼睛一閉:“快點!說話算話!”

    不知為什麼,她的動作激起了我的性欲,我們又開始了,這一次,像是搏斗,激烈而緊張,中間我吻了她,不料她深深地回吻我,眼淚也流了出來,淌了我一臉,那是委屈的淚水。

    “你怎麼了?”

    她變本加厲,失聲痛哭。

    “到底怎麼了?”我直起身問她。

    “別停別停,快點快點,少廢話!”她哭著催促我,並且,哭得更厲害了。

    我繼續,她強烈地反應著我,比我給她的更多,後來,她索性翻到上面,動作快得令我吃驚,片刻,她靠自己完成了。

    “你怎麼了?”她剛一停住我便問她。

    她一臉垂頭喪氣的樣子,不說話,只把臉扭向一旁。

    我直了直身體,想讓她下去,她沒有動,我只好拉過一個枕頭墊在腦後:“到底有什麼事兒吧?”

    少頃,她像是剛剛聽到我說話一樣回過神兒來,看了看我:“你那一半還沒完呢。”

    “我無所謂。”

    “那好。”她一閃身便跳下床去,不久,洗手間裡又傳來水聲。

    我點上一支煙,抽了起來。

    207

    我抽到第三支煙她才出來,我不知跟她說什麼,起身去洗手間洗澡,回來後見她似乎作沉睡狀,於是關了燈,把被子拉到身上,我的腿剛一觸到她的腿,她便哆嗦了一下,然後是黑暗及寂靜,我歎了口氣,翻身睡去,此刻,耳邊突然傳來她的聲音:“除了操我以外,你覺得咱們倆之間還有什麼?”

    我屏住呼吸,不回答她的問題。

    “我覺得你根本不愛我。”

    我仍舊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慢慢翻過身來,抱住我:“可是我愛你,受不了你操別人,帶著避孕套也不行,我只想你操我,什麼時候操都可以,難道我真的不能滿足你嗎?”

    我吻她,再吻她。

    “前天,我喝了好多酒,跟我的前男友上了床,我覺得一點意思沒有,還沒開始就想結束。可是我想到你,想到你背著我找王芸、找姚晶晶、找我不知名字的姑娘,我把自己想像成你,我覺得一點也不快樂,你呢?”

    “我不想說這件事。”

    “現在也沒別人,你說說,我想聽。”

    “說什麼?”

    “女人之間有何不同?她們真的比我好嗎?”

    “別說這一類問題,沒什麼意思,不管我說什麼,咱們都會爭吵。”

    “我覺得她們全是假高潮!”

    “可能吧。”

    “我是真的,剛才就三次,每一次都是真的,即使我恨你的時候,也是真的。”

    “祝賀你。”

    “別跟我開玩笑,我說正經的呢。”

    “那我說什麼?”

    “你對我還有性欲嗎?”

    “有。”

    “還能持續多久?”

    “壞問題!不回答!”

    “說!”

    “很久。”

    “你愛我嗎?”

    “愛。”

    “那你為什麼還要去操別人?”

    “我——”

    “別騙我,我知道,你操了,絕不會少於三次。”

    “不止三次。”

    她驟然轉過身,用後背狠狠地撞了我一下,兩下,三下。

    我一動不動。

    “你真惡心!”說罷,在黑暗裡扭頭向我臉上吐吐沫,不過都吐在枕頭上了。

    “還記得我們剛認識時候的約定嗎?”我在黑暗中問。

    “記得,記得,可現在不一樣了,我不能再遵守下去了。我心裡難受。”

    “那好吧。”

    “什麼好吧?是不是想分手了?”她警覺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沒有。”

    “是不是想叫我給你點空間什麼的——這些話我都對我以前的男朋友說過。”

    “算了吧,別說了。”

    “你不愛我。”

    我沒回嘴,免得又引發爭吵。

    “我愛你,你不愛我,因為我只想操你,你還想操別人,就這麼簡單,沒什麼可說的。”過了一會兒,她干脆地總結道。

    208

    天亮了,她沉沉睡去。

    我試著湊近她,摟住她,用我的前胸貼住她的後背,與她一起睡去,我們貼得那麼緊,但我卻覺得無論如何,不像以前那樣緊了。

    209

    深夜的打鬧令我失眠,令我感到憂傷,就像在冰冷的冬夜,一絲夜寒鑽進被子裡一樣,我聽著她的呼吸,我知道她已睡去,在我旁邊,就我們倆,孤零零地,一個睡去,一個未睡,然而窗外卻是夏天的早晨,我瞪著眼,窗簾上的陽光被晃動的樹枝攪亂了,就像我的生活,淡淡的,卻不能說是沒有滋味的,那是一種中年人的苦澀,我認為我已開始了下坡路,正從頂點悄悄滑落,我仍不時回過頭去,對著意猶未盡的青春頻頻回顧,我一再地感到,那已不屬於我,屬於我的將是一種安穩的生活,我的收入會提高,我會恰當做人,對親人盡責,但卻不再有**了,即使偶然會有,也會被我像掩飾一種不正當行為一樣掩飾過去,也許這樣最好,對我好,對別人也好。

    忽然,我又記起我們最初見面的那一天,我問她,你叫什麼名字?她回答,我不告訴你。從這句話中,我知道她喜歡我,所以努力討我喜歡,我希望,在我之後,她還有機會對別的男人說這同一句話,而不是有禮貌地說出她的名字,而一旦她對別人笑著說“我不告訴你”時,那就表示她又要戀愛了,她喜歡戀愛,像別的姑娘一樣喜歡,我認為,在戀愛中,她找到自己最可愛的一面,她自己更喜愛那一面,因為那一面能給她帶來美好的感受,比平淡的夢還要有趣,像言情小說一樣浪漫,憑著這種浪漫,她可悄悄而快樂地享受自己的青春。

    20

    我推推她,對她悄聲說:“我們結婚吧,雖然有點不情願,但我不再想冒充年輕人了,我不去瞎嘗試了。”

    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她睡著了,沒有聽見。

    我把這番話在心裡對自己又說了一遍,再說一遍,我希望自己能夠堅定起來,說到做到。

    事實上,這番話叫我感到悲涼,我知道,再過個一二十年,接下來的話便是:“我老了,沒什麼用了,我快死了,沒什麼辦法,就這樣吧。”

    2

    那一夜的後遺症是,可怕的懷疑得到了殘酷的證實,使袁曉晨在心理上陷入了極度的不平衡,她對我背著她偷情的事情耿耿於懷、念念不忘,她不時地提起,在床上,在床下。

    起初,一想到**過別人,她即使在興頭兒上也能原地剎車,恨恨收場,緊接著便是一陣子稀稀落落的性冷淡,再往後,這件事發生了一個有趣的小變化,她開始盤問我細節,越盤問性欲越強,她好像在想像中與別的姑娘爭奪我一樣,頗有點你一次我一次的不服輸的勁頭,為此,實不相瞞,我意外地嘗到了一些性愛方面的小甜頭兒,接著,她內疚地懷疑起自己是否有點小變態,還專門咨詢過我,我告訴她我無所謂,她也就消停了。

    22

    但是,折磨在繼續,我們沒有相互原諒,重新開始,而是相反。我要說,多虧我們倆都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以及爭強斗狠的性格,才使得我們之間的傷痕越來越深,關系越來越緊張,簡直是一發不可收拾。

    從那一夜開始,袁曉晨變得粗暴而神經質,發脾氣簡直就是家常便飯,一句話不對付就能勃然大怒,要麼就是怪腔怪調,心裡陰暗,與她相處,完全是對我的耐心的頑強考驗,事實上,她本人就是一本很好的、活動的、每天更新的罵人手冊,尤其是到了我們相處的後期她認真使用的時候。

    23

    初秋到來之際,袁曉晨的想法干脆像是進入了一個死胡同,表面上,她多疑而強悍,而內心卻已脆弱得無以復加,盡管我小心翼翼,力求使我們的關系得到改善,但一切無濟於事,她認定了我四處尋找機會對她不忠,因此,無論我如何地忍讓,在她眼裡,只不過是對她耍花招而已,這種生活,過起來真是度日如年。

    當著袁曉晨的面兒,我簡直無法做任何事,只能一言不發地在她身邊轉來轉去,一天晚上,我接一個時尚雜志女編輯的電話,她向我約稿,要我寫一篇有關婚外情的文章,剛說幾句,袁曉晨就把一杯水“光光”幾下摔在我面前,我匆忙結束談話,掛上電話,袁曉晨已向我半真半假地咆哮起來。

    “你說話聲調怎麼那麼賤呢?電話那頭兒是女的吧?”

    “你干嘛摔鍋摔碗的?”

    “我哪兒摔了?你瞎了吧,我只是輕輕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

    “那也用不著連著放好幾下呀?”

    “怎麼了?”

    “人家打電話呢,你也不掩飾掩飾。”

    “有什麼可掩飾的?我告訴你,你就是我男人,以後出門我就拉著你的手,逮誰跟誰說!免得你一見到騷逼就興奮得跟王八蛋似的!”

    “臭三八。”

    “怎麼了?三八就三八,那也比你好。”

    “好什麼好?”

    “我告訴你,你就是一個悶騷型的笨蛋,以為我不知道啊,昨天出門噴那麼多香水干什麼,不怕把自己熏暈了呀?”

    “三八!”

    “臭肉!”

    “我怎麼成臭肉了?”

    “出門洗澡噴香水,不是臭肉瞎忙乎什麼?臭男人,干嘛不去死啊。”

    24

    如果我要出門辦事,就是走到門外,她也能叫住我:“哎,事逼兒,多帶點錢,請人吃飯吃貴點,別叫人看不起,要不先從我錢包裡拿點兒?”

    “用不著。”

    “別不好意思,拿吧,你以為誰都像我,一包簡裝方便面就打發了,有良心的話,吃大龍蝦時想想我,想想我吃泡面時可憐的背影。”

    25

    以袁曉晨的標准,我出門穿衣服必須得符合“髒亂差”這一起碼的要求,我要是不幸順手穿上條牛仔褲,她也能借題發揮、冷嘲熱諷:“脫了脫了脫了!你這樣著裝是出去談事兒嗎?我不是把我爸那件雙排扣的西服送你了嗎?為什麼不穿?我讓你裝嫩!讓你穿緊腿褲!讓你浪!讓你騷!媽的明天老娘給你生三孩子,你一出門,三娃兒的哭聲就響起來,跟情婦還沒坐穩,二娃兒就在電話裡用顫聲叫你爸爸。”

    “那我的一娃呢?”

    “叫我給掐死了,為的是提醒你注意關心下一代的健康。”

    2

    袁曉晨每次出差在外,追命電話打得我躲無可躲,藏無可藏,我要是因為洗澡接晚了,她都得盤問我半天,而出差回來,更是要滿腹狐疑地認真檢查我,並且,由於過度發達的對於不幸的幻想,她總是能編出一個個故事,說我是如何地騙她,她真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說到做到,經常是深更半夜,只見她抬手擰亮床頭小燈,翻身而起,一下掀開被子,當著我的面兒,就趴在床上找她想像中的陰毛,找得我直不好意思。據說這一切只因為她好像聞到一股怪味,她找得興起,嫌我礙事兒,叫我站到床下,搞得我極不自然,只好在地上裸體走來走去,瑟瑟發抖,無聊至極,而她一找就是二十分鍾,把被子扔到床下,趴在深色的碎花床單上做地毯式搜索,津津有味,不知疲倦,我深信,若是找到一根,為了驗證一番,她竟能順手從我這裡拔下一根做一做對比,這種事她絕對干得出來,她可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她以此為傲,還管這一點叫做敏感。

    27

    出於性虛榮心,或是一種想像中的攀比,更可能是一種惡意的刺激我的心理,袁曉晨不時地向我描述一下她以前的諸多男友,並與我做一些對比,有些可能是真的,另一些完全是她杜撰,因為她講得十分混亂,往往自己都會忘記以前講過的內容,張冠李戴,還得我提醒她誰是誰,有一次她對我說:“我不喜歡老外,有一次,一個老外把我領回家,他脫光衣服後仰面平躺,我發現那玩藝就像在草地上豎起的一支小煙囪,很可笑。”

    “哎!哎!哎!怎麼成老外了?小煙囪的那個不是體院帥哥嗎?求求你,吹牛之前打一打草稿行不行?”我也會抓緊時機反擊,打擊一下她的氣焰。

    28

    袁曉晨時常以玩笑的口吻,於不經意間向我問起有關姚晶晶的事情,這件事簡直成了她的心病,出於同一種敏感,我從未向她承認過與姚晶晶上床的事,但她以一種不屈不撓的勁頭,沒完沒了地試探我。

    “哎,給姚晶晶打個電話吧,我一年多沒見過她了,怪想的,咱倆一起請她吃頓飯。”

    “沒興趣。”

    “我替你撥電話吧,你就說一聲就行。”

    “要說你自己說。”

    “我哪兒有你們關系近呢,真呵護呀,喝醉了扶人去住五星級酒店,一天一千塊,還加收服務費呢,是不是?”

    “不知道。”

    “哎,我問你,你們花一千塊干了些什麼?”

    “你問她吧。”

    “我哪兒好意思問呀——哎,姚晶晶喝醉了在床上怎麼樣?”

    “不怎麼樣。”

    “我問她在床上睡得怎麼樣?”

    “挺好。”

    “你怎麼這麼說!”袁曉晨一拍桌子,“這聽著像人話嗎?啊?我的男朋友說我的女朋友在床上挺好?你們倆也太混蛋了!”

    29

    生活就在這種半真半假的爭吵中進行,我知道,無論是我,還是袁曉晨,在人群中都渺小得如同沒有,我們都是隨時可被替換掉的零件,我們生長在城市的縫隙之中,我們的欲望與夢想,被嵌進無數相似的欲望與幻想之中,與別人的交纏連理,事實上,那些欲望與幻想,也是一樣可被替換的,在這裡,每個人都像是一個產品的樣本,後面都有無數的備份可供挑選與消費,每一個故事,每一種生活,每一種情感,都隨著一種快速的節奏產生與報廢,這是城市洪流,人的洪流,性格的洪流,利益的洪流,聲音、色彩與氣味相互混淆,秩序井然,泥沙俱下,洶湧澎湃,勢不可擋,卻又毫無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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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秋天的落葉隨風飛舞的時候,我和袁曉晨的關系仍然沒有得到很好的改善,一場秋雨把金黃色的落葉層層疊疊地壓在地上,如同正在腐朽的時間,因永遠的告別而平靜順從,被漫無邊際的永恆所困惑的生命,盡管莫名其妙,卻仍為能找到一個露營地而稍感踏實,這裡不是路的盡頭,這裡哪兒也不是,這裡只是秋天,空氣清澈如水,雲白得像白天鵝的翅膀,有嫵媚的風輕柔地穿過頭發,還有四散的記憶與秋葉一起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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