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02-0502
我和姚晶晶一通胡說八道,說得她眉開眼笑,浪聲浪氣,我本來困勁兒都起來了,這一下卻來了精神,我覺得姚晶晶比我精神來得還多一點,要不然怎麼伸著脖子,一副樂於攀談的架勢,連送飲料的服務員來了都沒看見呢?更不用說丟下她的同伴兒了。
“哎,曉晨最近怎麼樣?我好長時間沒她消息了。”姚晶晶說。
“我還想問你呢?她神出鬼沒的,也不知到底混著多少比我還野的野男人。”
“其實我跟曉晨也不熟,以前在托福班兒認識的,本來以為多了一個托友兒,能催我上進上進,沒想到認識以後就一起逛商場,找男人,學費全白交了。”
“你們一起找過多少男人?”
“打聽也沒用,反正你這樣的我們不找。”
“你們找什麼樣的?”
“怎麼著?想從我這兒找素材呀?”
“是啊,沒有你們,我寫什麼去?沒有可寫的,我*什麼生活?”
“說的也是,這麼著吧,哪天你請我吃阿一鮑魚,我吃飽了撐得慌就編點瞎話講給你聽聽。”
“那還不如一起喝酒,我喝醉了說點胡話給你聽聽呢。”
“不聽!”
“那算了,還是按你的主意,咱們去阿一鮑魚,我吃鮑魚,你喝白開水,等你喝撐著了——”
“你這人怎麼那麼缺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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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的表揚。”我興高采烈地答道。
“不用謝,送我兩本書就行了。”
“我可只答應過你免費簽名啊。”
“真小氣。”
“喲,你大方——去樓下買一百本我寫的書,到大馬路上派發派發,我在這兒先謝謝你的熱心了,去吧去吧。”
“憑什麼呀?”
“憑你大方唄,要不然,咱就是小氣到一塊兒去了。”
“誰跟你一塊兒呀?”
“我送你書就跟我一塊兒了是不是?”
“那也不。”
“全完!我的希望落空了,剛才我還琢磨著能借著簽名順手給你留一電話以便暗中來往呢——失望!沒勁!生氣!再見!白白!小姐,買單!”
“別啊,你也太不禁逗了!我買書去還不行?買一百本沿街免費派送。”
“不同意!我不同意!”
“為什麼?”
“我可不能自降身價,免費派送不行!憑你這姿色,趁著夜半更深,跑酒吧裡連蒙帶騙,就是推銷喜力啤酒也能推出去百八十瓶的,別說我這藝術產品了,不能免費派送,要加價售出。”
“好!”
“你答應得倒挺快啊,怎麼人兒還坐這兒紋絲不動的?”
“這不天還沒黑呢嗎?你耐心點,等一等,不要急,呆會兒我去置身兒服裝去,麻煩你用毛筆字把什麼晃晃悠悠、支離破碎的書名寫我後背上。然後呢,你請我吃完晚飯我就出動,我倒要看看,能不能叫那幫想買啤酒的改了主意買你的書!”
“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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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姚晶晶的電話響,是一條短信息,上面寫著“不打擾了”,我一回頭,發現和姚晶晶一起來的那個姑娘已不知去向,我點著頭說:“嗯!她一定是因為內疚才逃跑的!”
“怎麼啦?”
“因為她喝了雙份飲料。”
我這麼一說,姚晶晶突然臉紅了,她意識到跟我貧嘴過分投入。
我接著逗她:“渴了吧?我也渴了。”
姚晶晶揚起手叫服務員,服務員過來,我又叫了一杯可樂,她叫了一杯冰咖啡,飲料上來,我們分別幾乎是一飲而盡,中間卻沒有說什麼話,只是翻看手頭兒的書。
“一切盡在不言中!”我一拍桌子,突然滿懷豪情地對著姚晶晶說。
姚晶晶沖著我飛快地說了聲“去你的”,但沒有一點要動的意思。
我們又一人叫一份飲料,這一回,我叫的是冰咖啡,她叫的是可樂,飲料上來的時候,我提醒她:“省著點,慢點喝。”
“我偏要快喝。”
“那麼,你喝完了就搶我的喝,這樣,咱們倆之間就會出現一種更親近的關系。”
“是親暱!”
“好樣的!有文化!”我再次一拍桌子,對著姚姚晶豎起大拇指。
姚晶晶卻對我豎起了中指。
“這樣就更親暱了。”我歎了口氣,小聲說。
姚晶晶拿起杯子要動手,我趕忙說:“別啊,別,這也太快了,我對咱倆之間的那種打打鬧鬧、摔鍋摔碗老夫老妻的關系還沒有做好准備,”又學著廣東話說:“給我一點點時間,好嗎?”
姚晶晶笑了,弄假成真有時就是這麼輕而易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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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飯的時候,我和姚晶晶坐在位於東直門的一個叫“烏江魚”的小飯館裡,我們中間是一鍋紅油翻騰的烏江魚,姚晶晶告訴我她剛從一個公司辭職出來,等著到另一個公司上班,更遠期的打算是去英國留學一年,拿一張碩士文憑,據說相對容易一些,至於前途嗎?要麼白領,要麼嫁金老公,就這麼一些。這一路姑娘是機靈鬼兒,她們沒有奮力攀登社會階
梯,而是憑借一點點個人長處,比如小姿色,去靈活地繞過那些階梯,北京人管這一路人叫“人精兒”,也就是說,不管怎麼混,這一路人總有手段能夠不失自尊地達到一個隨大流兒的生活水平,並且一點也沒耽誤娛樂。
我們開始猛吃了一通,接下來速度放緩,姚晶晶開始眉飛色舞地向我講起她剛走入社會、在西單站櫃台賣化妝品的事兒,其中有趣的一個是,她竟遇到拋棄她的男朋友的女朋友到她的櫃台來試用一種面膜兒,“我用手在她臉上擦呀擦,還順手給了她幾個小嘴巴,拍得啪啪響,那感覺太來勁了,要不是想再服務她幾次,我早就從那兒辭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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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到結賬時分,在等服務員找錢的時候,我不失時機地問她:“你晚上有事嗎?”
“沒事兒。”她說。
“你住哪兒?”
“跟父母住,不過,我常不回家。”她把話兒遞過來了。
我哪兒禁得住誘惑呀,立刻接上茬兒:“我今天晚上也沒什麼事兒,要不一會兒去我們家吧。”
“我明天上午九點有個面試,其實去不去都行,我新找的工作已經定下來了,我只不過是想去看看。”
“那咱們可以早點睡!”
“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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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於一種幼稚心理,我至今仍認為與一個陌生且好看的姑娘走在回家的路上,是一件叫人高興的事,特別是這裡不夾帶著諸如利益之類的因素,就像追求純粹的動物好奇,沒有諾言,沒有欺騙,沒有要求,只是單純地相互並列,身體與身體,話語與話語,孤獨與孤獨。
我們坐在車裡,透過玻璃,可看到外面移動的夜色,像是一種變化不定的城市晚妝,令人陶醉與不安,但我們已經成功了,所以,連不安都只是有把握的那一種不安,任何時刻都可以說不,都可以停止,當然,我們在繼續,這是一種在自由的巨翼下附著的影子,是一種我們可以獨立處理的樂趣,平等、無危險,且無麻煩,是兩個意願之間情投意合的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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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我們下午才開始說話,現在卻這樣躺在一起,啊?”
昏昏欲睡前,姚晶晶還發了一個迷迷糊糊的感慨。
我沒有回答她,只是接著睡去。
早晨我突如其來地醒了,窗外發出微光,四周靜得只有姚晶晶的呼吸聲,我起身來到洗手間洗了個澡,然後站在煤氣灶邊為自己煮了一大杯兩人份的咖啡,咖啡的香味令人心滿意足,我端著咖啡坐到電視前,打開電視,又打開DVD機,隨便找了一張沒看過的DVD塞了進去,然後按下播放鍵,一陣聲音從電視中傳出,我走到臥室門前,把門關好,卻見姚晶晶直起身來,沖我叫道:“別關門,別關門。”
“我看碟。”
“沒關系,我不怕聲音,正好可以練練我的英語聽力。”
她的話聲未落,電視裡卻傳出法語聲。
我笑了,姚晶晶沖我招了一下手,我走到床邊,她一把拉住我的手,把我揪到床上,然後故意浪聲浪氣地說:“我文化不高,聽不懂法語,但會胡背兩句課文,叫做‘春宵一刻值千金,從此君王不早朝’!”
我學著她的腔調說:“我們村長說了,隔夜菜熱起來更香,回鍋的肉才最好吃。”
“拿出實際行動來吧!”她故意冷冷地說完,就轉過身去,用全裸的後背對著我。
我爬上床,匆匆脫去衣服,從後面抱住她,她掙著身子轉過來,深深地喘息著,並緊緊抱住我:“別告訴別人。”
“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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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的事情簡直就像打仗,這個仗一直打到上午十點才完,我是說,我接到姚晶晶電話,她在電話裡興奮而大聲地說,她從跳下床,洗澡,到衣冠不整地從我家沖出去,跑到出租車上,一直到面試通過,簡直是一氣呵成,最後,她被錄取了。
“出租司機看著我的樣子,差點問我是要打車還是要報警,我一念之差,你得救了,我月薪漲到六千塊!”
“那我得謝謝你。”
“不用,我落你那兒的口紅可要收好,還有我的手機耳機,袁曉晨要是給搜出來,你就死定了。”
“放心吧,耳機我替你使著,口紅呢,”我走到洗手間的鏡子前,拿起水池邊的口紅,“還是D的,我正缺粉筆,好在鏡子上留小條兒,謝了!”
“你敢!”
我一邊用口紅在鏡子上畫了只地鼠,一邊說:“還挺好使的。”
“我一把火把你的狗窩給燒了你信不信?”
“劃火柴的時候小心點,別把你眉毛給燎禿了,長起來可費時間了。”
“唉,你就不能說一句叫我愛聽的話?”
“祝賀你。”
“這還差不多,我馬上要去辦一些手續,不多說了,以後短信息聯系吧,注意你個人衛生,講點亂搞道德,聽見沒有?”
“聽見了,女游擊隊長。”
“再見,臭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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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我在最困的時候,在床上接到袁曉晨電話,問我有沒有時間去一個桑拿房接她。
“怎麼啦?”我問。
“一夜之間,錢包、手機、工作都沒了。”袁曉晨語氣沮喪地說。
“一起吃中午飯吧,我還沒起床。”
“好吧,哪兒?”
“你說。”
“只要是大魚大肉的那一種,哪兒都成,我都快餓癟了。”
“我再狠睡兩小時就起,十一點半,大笨象的牛排怎麼樣?”
“好吧——早點起啊。”她用可憐巴巴的語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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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准時來到日壇公園北門的大笨象西餐廳,發現袁曉晨已經呆在那裡了,桌上吃空的盤子就好幾個,她手裡揮舞著一把叉子把金槍魚誇張地往嘴裡送。
我坐定,叫了一杯紅茶,袁曉晨唉聲歎氣地說:“你結賬啊,可別怪我點多了,我從昨天中午到現在,一口東西也沒吃。”
“怎麼了?”
她好笑地歎了一口氣說:“一言難盡。”
隨即接著大吃起來。
因為剛起床,我也吃不下什麼東西,就要了個羅宋湯,用面包沾著吃了。
吃完後,袁曉晨問我:“你那裡方便嗎?”
“怎麼了?”
“我沒地兒去了,”她用腳踢了踢,我這才發現,桌下竟有一個旅行箱零兩個大手提包,“全是我的衣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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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教給我一條經驗,那就是別人不想說的事情,你千萬別問,即使被你用盡辦法知道了,那也多半是對你不利的事情,人們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形成了一種奇妙的自我鼓勵機制,那就是報喜不報憂,人們本能地掩飾對自己不利的事情,而把有利的事情擺到台面兒上來,一棵植物,無論開出多麼美麗的花,結出多麼豐碩的果也掩蓋不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它的根正在黑暗的泥土中盲目地摸索,能否得到養料與雨水是全憑運氣——花朵與果實,我才不信,騙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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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在一個中午,在冬天的灰色冷風中,袁曉晨搬到我那裡,她郁郁寡歡,開頭的幾天,不愛說話,也不做任何事情,趁我出門,我猜她是趁我出門,才打些電話出去。一星期後,她向我要了一百塊打車錢,出了趟門,回來便有了錢包與手機,她煞有介事地把錢還給我,然後就像是受了打擊一樣,昏睡了幾天,這期間我接了一個電影劇本,不時出去談,也顧不上她,其中還有兩天時間沒回家,住在外面的飯店,我談好劇本,帶著一磁盤被整理好的電影情節回家,一進門便看到袁曉晨的笑容。
“喲,陰轉晴啊,美女!”
“是啊,成天鐵青著一張臉,把你都給嚇跑了,我一小白領哪兒敢?”
“瞧您客氣的,請坐。”
“老板,您先請!我剛去超市買了最新鮮的毒藥,您說,是趁熱喝呢,還是等涼了再喝?”
“我建議你先喝。”
袁曉晨拿起桌上的一筒秋梨汁喝了起來,然後清清嗓子,掄一掄胳膊,說:“我上網找工作,美女照都發過去了,還不見回音兒,你說這叫什麼現代生活啊?”
“你試試我的照片,沒准兒就行。”
“你的?把商家嚇出了命案誰負責?”
“公安唄,回頭把你抓走我絕不攔著。”
“一邊呆著去——我告訴你,我對你前一段兒的表現意見很大!”
“我怎麼了?”
“人家小白領經歷了嚴酷的身心煎熬,你看在眼裡,忘在心頭,連句噓寒問暖的話都不說一聲,臉就像撞門板上沒鼓起來,像話嘛你?”
“我是怕打擾了你的悲傷,要知道,悲傷是一種很好的滋味,可牛啦。”
“你一點也不愛我,就會嘻皮笑臉的往我傷口上撒粗鹽!”
“得了吧,我可撒不起,留著鹽還往炒菜鍋裡撒呢,怎麼捨得往你那兒撒?”
“飯也不給人做點好吃的,淨是方便面、速凍餃子,叫人家失業小白領兒的生活水平下降了一大截,餓得我夜裡夢見過好幾次大龍蝦!”
“我看你長得倒是越來越像小龍蝦了。”
“滾!”我話還沒說完,袁曉晨跺著腳大叫起來,臉上也樂開了花,我知道,她恢復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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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袁曉晨叫我帶她去英東游泳館游泳,我拗不過她,就帶她去了,我換好衣服一進大廳,照例一頭鑽進水池,二話不說先游得一點勁沒有了再說,等我重新爬到岸上才發現袁曉晨正穩坐在水池邊,泳衣都沒濕。
“怎麼著,你半裸著又沒太陽可曬,不怕凍感冒了呀?我長這麼大沒聽說有泳模兒這回事兒,游泳館付你錢嗎?走吧。”
“別別別,有一男的看我半天了,我正想換姿式呢,你耐心點,我呢,反正也沒事兒,叫他多看看,跳水裡他就看不見了。”
“那男的在哪兒呢——我幫你遞句話吧?”
“不用,就對面,你知道什麼叫眉目傳情嗎?我再傳一個過去。”說罷,向對面眨眨眼睛。
我一抬頭,果真有一男的坐在對面的水池邊,人長得又黑又結實,虎頭虎腦的,用兩條短粗腿在水裡劃拉著。見我看他,把泳鏡拉下來戴上,但仍向這邊張望著。我明白了,一定是袁曉晨約了他或是他約了袁曉晨在這裡見面。
我討厭成為姑娘們搞感情游戲的附屬品,於是對袁曉晨說:“你先跟他傳著,我就不耽誤你了,回頭電話聯系。”
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泳池,我到更衣處洗了個澡,然後換好衣服出來,在大廳裡買了一瓶冰鎮烏龍茶,邊喝邊走向停車場,在汽車邊,再次看到袁曉晨。
“對不起,這件事是我做得不好,怎麼你也是一大作家呢,叫你沒面子了。”
我沒說話,鑽進汽車,袁曉晨也跟著鑽了進來。
“你別生氣啦,我只是想叫他瞧瞧你,他也愛看你的書,我跟他說我跟你好了,他不信,非要親自看看。”
我本想說“誰跟你好了”,話在嘴邊停住了,覺得這麼說傷人,也就算了,在一般的男女關系上,我特煩被人裹挾著做這做那,尤其是被不懂事兒的姑娘裹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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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開動不久,我便對袁曉晨說:“下面一個月我要寫劇本,我想一個人寫,你要是沒地兒,我替你租一間房,你以後有錢了還我,沒有就算了,一會兒路上找一報刊亭停一下,買幾份報紙,你看看。”
袁曉晨聽了我的話,沒出聲,路上我到一報攤亭買了兩期《精品購物指南》扔進車裡,她也沒看,直發愣,回到家,她進了門,飛快地鑽進臥室,關上門,假裝睡覺。
到晚上,她走出來,眼睛哭腫了,坐在我的桌子邊,伺機搭話。
我在電腦前敲擊,見她來,換成空檔接龍,我翻著撲克,故意不跟她說話,在我的經驗裡,像袁曉晨這種姑娘屬於糾纏麻煩類的,當炮友混著沒什麼問題,要是弄假成真,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所以決定鐵著心腸不改初衷。
一會兒,她走了,我聽到背後有些聲響,不久,袁曉晨拖著她的大箱子從臥室裡走了出來,背上還背了兩個包,出門都費了半天勁,我回頭看著她,她也回頭看著我。
然後,她笑著說:“你別不忍心,別攔著我,我先去桑拿,明天自己找房子。”然後就看著我,一動不動。
“這天都黑了,要走明天走,又不在乎這一晚上,去桑拿干嘛呀?”
“我背這麼沉的東西,正好先按摩按摩,這事兒我都盤算好了,你好好寫你的劇本吧,我不打擾你了,再見。”說完,看著我的反應。
我把轉椅轉了一百八十度,用後背對著她,繼續翻撲克。
果然不出所料,背後傳來腳步聲,然後是一個小蚊子般的聲音響起:“你就不送人家呀,這天這麼黑,外面還這麼冷,我這麼一無家可歸的小白領兒,帶這麼多東西,碰上壞人怎麼辦呀——要是貪色呢,我可以咬牙忍過去,萬一碰上那貪財的,我可有生命危險啊——再說——”
我回過身看著她,她的臉色已轉成笑模樣,接著說:“再說,咱們這炮友當的也名不符實呀,自從我進了你這門兒,一炮還都沒打過,說出去多難聽呀——”
“滾!”我笑著說。
她見我松了口兒,把身上的背包“光、光”兩聲扔在地上,跑過來一把抱住我,在我臉上狠親了兩口,用哭腔說:“我知道你風流自私還無情,也不缺姑娘,以後我除了**再也不麻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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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曉晨說對了,憑著風流、自私加外無情,我得以保持一種稱之為相對自由的生活方式。
一般來講,只要在欲望與物質上不過於貪婪,便可不受別人的擺布與支配,只要放棄虛榮心,便可逃避一種不幸的命運,即,直接或間接的金錢美女的奴隸,維持一點點做人的尊嚴,我沒有控制別人的欲望,只是在自己的手工小作坊裡工作,工作時間由我支配,我不打擾別人,也拒絕別人的打擾,對於社會上那些風風火火的事業,我覺得多半缺乏意義,年輕時在文學藝術上的天真抱負也隨著商品時代的到來煙消雲散了,隨著知識及閱歷的增加,我更加看清個人私欲是如何打著各種幌子在社會上你爭我奪,毫不相讓,對於加入進去,我是一無興趣二無能力,我在人群中確定自己的位置,那就是爭取做一個無立場的旁觀者,無情看待一切,看待這個由基本相同的生命意志所組成的花樣百出的世界,我除了對自己的親生父母有責任外,不想再給自己增添新的責任,我了解了我的位置,我只是一名大眾娛樂提供者,讓大眾得到消遣,從而贏得我自己的一份口糧,我還是一名只屬於自己的詩人,因了解個體生命的孤獨而憂傷,因憂傷而更深刻地直觀生命的無力、迷茫與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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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是件多麼愚蠢的事情啊,盡管結果必為一死,人仍然不死心,希望自己在宇宙裡顯得重要,這是一切雄心壯志的源泉,可惜的是,這希望在我眼裡是那麼可憐巴巴而一廂情願,這希望的表現形式又是那麼丑惡,因為它只能以欺騙的手段向同樣的生命訴說與強調,而不是向無生命的物質發出挑戰——人最虛假的尊嚴是建立在人的眼中的,即使道德的目的
也不過如此。
生命,一個不及物的神話,一個天真的無知與狂妄,一個混亂的夢,當我向你告別之時,我不會說我想,我要,我希望,那是青春玩笑,不值一提,我說,我接受,我願意,我甘心,我不痛苦,我不反擊,事實上我一籌莫展,我毫無辦法,我選擇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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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得袁曉晨的小伎倆,那是小可愛的專利:出於小自信,先是賣弄一些自為得意的小聰明,不管用之後,就會在最後一刻崩潰,然後是試探著求饒,耍賴,一旦成功,便滿心歡喜。
我抱著袁曉晨,看著她的臉,眼睛裡還有淚花,卻高興得忘乎所以,只是一眨眼,她便把她的東西重新攤在我的房間裡,瓶瓶罐罐到處都是,連上衣和褲子都往我的衣櫃裡掛,袁曉晨忙來忙去,我回去繼續寫作,背後是她似乎是永不止息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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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臨睡前,我*在床上看報紙,是那份《精品購物指南》,袁曉晨穿著一身棉布碎花的睡衣褲,掀開被子的一邊坐到我身邊,手裡拿了一瓶油往襯衣褲裡東一下西一下地塗抹,我斜了她一眼:“沒有人搔擾,就自己騷,可以呀!”
她斜了我一眼,從被子底下踹了我一腳,說:“你也抹點油吧,冬天干。”
“我用不著,我還等著干透了當裝甲使呢。”
我接著看報紙,袁曉晨拿起我看剩下的也在旁邊翻看,見到我翻看租房信息,她一把搶過來扔在一邊:“看什麼看!還偷偷地想趕我走啊!”
“沒有,我就是隨便看看。”
“哪有隨便得那麼准的?一看就看到租房那一欄!”
“行,我看汽車,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我勸你動動腦筋,盤算盤算,什麼時候掙點錢給我買輛寶馬,也叫我開出去威風威風,最起碼落一個美女配名車。”
“這報紙上說,北京第二清潔隊招人呢,你趕緊報名還來得及,明兒一早領導就發你一輛垃圾車,開過去暴土狼煙兒的,人家都躲著你,一輩子不出車禍,闖紅燈都沒人敢攔,那才叫威風呢!”
“去去去,一點志氣也沒有!”
“媽的不給女的花錢就叫沒志氣?你奶奶教你漢語的時候是這麼說的嗎?”
“是。”
“我真佩服你奶奶,同情你爺爺,也不知他這輩子在你***淫威下活得如何。”
“比我奶奶早死二十年。”
“我的天——但願舊時代的悲劇不會重演。”
“我就要在你身上重演!”她提高聲調並掐了我一下。
“滾!”我笑著說。
袁曉晨踢了我一腳,然後假裝要從床上下去,又不甘心地回頭看著我:“你又轟我走了?”
“沒轟。”
“你轟了——我滾給你看看。”說罷,她“咕咚”一聲滾到床下,樣子笨拙而好笑。
我抬手把她從床下撈起來,她支著一條胳膊使勁揉,嘴裡發出“絲絲”的吸氣聲。
“摔疼了吧?以後表演前要練習練習,就這水平,撲通撲通的,我還以為一個癩蛤蟆掉桶裡了呢!”
“滾!”她爬上來又給了我一拳。
我拾起被子上的報紙接著看,袁曉晨推推我肩膀:“我問你,你腦子裡真的轉過趕我走的念頭嗎?”
“你是弄不清自己的實力,想從我這兒統計一下你的魅力值是不是?”
“怎麼著吧!”
“零!零!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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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雖說是炮友,我和袁曉晨的關系也比較一般,一個星期也就通一兩次電話,我周末去歡場混的時候,往往會叫她一聲,有時她去,有時她有事兒不去,要是去,也不一定跟我一起回家,有時候我在酒吧打撲克,打著打著她人就不見了,總之是有一搭沒一搭,我也沒怎麼往心裡去,我沒接過她,也沒送過她,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裡,突然間,她闖進
我的生活,東西扔得鋪天蓋地,人就那麼四平八穩地躺在我身邊,叫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不過我也懶得問她,這方面,我一向隨和。
“你有固定的女朋友嗎?”當我睡下時,袁曉晨問我。
“沒有。”
“不固定的呢?”
“你算一個吧。”
“還有嗎?”
“這是我隱私,拒絕回答。”
“你覺得我當你女朋友怎麼樣?”
“你?”
“我!”
“走一步看一步吧。”
“哎哎,別這麼不情願的樣子,我追問你一聲,咱倆試試,你說怎麼樣?”
“行啊。”
“那以後就我老大了,是不是?”
“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以後要是有女的給你打電話,我接著了罵她騷逼你可別攔著!”
“誰讓你接我電話的?明天我給你裝一電話。”
“你省點錢給我買開心小禮物吧——裝什麼電話!”
“你什麼打算,說來聽聽。”
“我的打算嘛,最少在你這兒耗一個月,找到工作再說。”
“噢。”
“還有啊,我最近聽說你越來越火,出名發財指日可待,有這回事嗎?”
“沒有——我告訴你啊,你別想占我便宜,我的路子是,要是出名發財呢,就攢著錢追張曼玉王菲,實在不行張柏芝,章子怡也可以,要是我沒飯轍了呢,就吃你一輩子,你就是嫁人我也要當你那個沒出息的傻哥哥,天天睡你們家沙發裡!”
“行啊,不過我告訴你,你跟我們家母狗一起睡的時候別毛手毛腳的,那東西告不了你性騷擾咬一口你可別罵人家是鐵褲衩兒!”
“這點風度我有。”
“那就好——咱說說這個月怎麼過?”
“胡混唄。”
“怎麼混?”
“我哪兒知道呀!”
“我告訴你——生活費平攤,房子呢,我住你的,亂搞呢,我免費陪你,這家務勞動呢,我觀察了一下,你整體上衛生水平還行,所以呢,維持現狀就可以,我的要求是,每個月請我吃一次飯,你覺得我值多少就請多少錢的,別虛偽,要是打起來了呢,你讓著我,再有啊,你的婚外**活動暫停,要是實在禁不住誘惑,出去帶著安全套搞,事先別讓我知道,事後不要告訴我,最後,出去玩向別人介紹的時候,說我是你是女朋友——有什麼意見?”
“同意。”
我關了燈,黑暗中,我聽到她在一個人“吃吃”傻笑,笑了一會兒,輕聲問我:“哎,你覺得我有沒有正室范兒?”
“有。”
“當然啦,我天生就是做老大的命,以前我談男朋友,已婚未婚的不管,我不說話,看一個月,未婚的一個月內得跟前一個斷了,已婚的要是三個月之內不離婚,我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牛逼啊你。”
“當然了,哎,我問你,今天晚上需不需要**服務?不需要的話,媳婦兒我可要睡了。”
“該睡睡你的。”
“那你祝小白領兒晚安。”她假裝嬌滴滴地說,還探身親了我一口。
“呸!把衣服全他媽脫了!趕緊!天亮的時候別說我是毛兒片大腕兒啊,我可聽夠了!”
“哎,不牛逼會死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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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就這麼有點急匆匆地搞定了。
我沒有問袁曉晨突然沖到我這裡的原因,也沒有往後想會有什麼結果,在我的性情裡,對於討論一件事的將來很不耐煩,認為那不過只是一種胡思亂想罷了。生活就是這樣,當你試圖加以控制的時候,它往往因缺乏頭緒而顯得十分困難,當你將它置之一邊的時候,事情自己便會按照它的邏輯走下去,我只需耐心,事情自己就會有所謂的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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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就這麼有點急匆匆地搞定了。
我沒有問袁曉晨突然沖到我這裡的原因,也沒有往後想會有什麼結果,在我的性情裡,對於討論一件事的將來很不耐煩,認為那不過只是一種胡思亂想罷了。生活就是這樣,當你試圖加以控制的時候,它往往因缺乏頭緒而顯得十分困難,當你將它置之一邊的時候,事情自己便會按照它的邏輯走下去,我只需耐心,事情自己就會有所謂的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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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說,袁曉晨安營扎寨的本領真是一流兒,兩星期後,我發現,隨著她的不懈努力,慢慢的,她的存在一點一滴、然而又是頑強地顯示出來,通過性生活,她把我的作息時間調整得與她同步,與她同睡同起,我時常被她以“順便”作為理由,糊裡糊塗地陪著她去做一些獨自一人時根本不會去做的事情。我注意到,懂事女人的自我中心往往是以一種十分隱密的方式實現的,它不是一種命令、要求或是講道理,而是以一種合情合理的方式展開的,袁曉晨有一個清晰的秘書式的頭腦,她擅長把幾個分散的目標集中起來管理,從而獲得一種有效率的結果,比如,她先叫我相信,我需要一條與被罩顏色相配的新床單,然後她會把購買時間安排在她面試的時候,這樣,我便會開車去買一條新床單,順便送她去面試,類似的小花招在她那裡層出不窮,叫我驚歎白領的智慧,與她在一起,我變得十分講究並且節省,我發現,我原來的生活常識過時了,如果她不在洗衣機前面貼一張從雜志上剪下來的洗衣常識,我甚至搞不清原來很多種衣料的衣服是要分開洗的,時間與順序也全不一樣,效果當然也看得出來,在購物方面,袁曉晨叫我大開眼界,以前在超市看也不看的商品,現在居然要細讀說明書,我的房間比以前更干淨更漂亮了,每一樣東西使得更方便了,生活必需品更多了,而花費更合理了,總之,這一次不太草率的同居生活,竟叫我考慮到一種叫做婚姻的可能性,雖然那種想法只是從腦際一閃而過,但我無法否認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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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的時間,我還發現袁曉晨在悄悄觀察我,也許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不知為什麼,我時常有一種被評估了的感覺,也就是說,她時常在我做某事時發表一些個人看法,我與朋友通電話時,她在旁邊聽著,我掛上電話,她便對我說,我哪一句說得有些過分,會產生不利於我的效果,我順手收拾了一次屋子,竟會得到她的表揚,當然,在事實前面
加上“沒想到”三個字,使得我被鼓勵得一愣一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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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男寡女成天面面相覷,打交道的主要內容不外乎食色兩件事,圍著這兩件事生活十分單調,所以需要我們對其有一種發自內心的熱情,我發現袁曉晨還真有,我們每天吃一頓到五頓不等,主要看心情,有時是一起做,有時分頭吃,有時說去逛超市買點東西回來做,結果就在超市裡吃飽了,有時說去外面轉悠一圈兒,結果卻在一個小飯館裡撐得走不回來,當然,這都是例外,一般的條理總是有的,由於我手頭有事兒,即使沒得寫,也願意趴在電腦前,吃飯就主要由袁曉晨張羅,袁曉晨對各種在火上熱十分鍾就能上桌兒的方便食品了如指掌,每當我聽到她用金屬勺敲桌子,就知道要開飯了,她對此時常得意地形容:“你倒有求必應啊,跟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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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偶爾也有例外。
有那麼幾天,可能與找工作失敗有關,袁曉晨情緒不佳,在內心裡試圖逃避現實,覺睡得比嬰兒都多,就是醒著,臉上也是一副猶在夢中的神色,飯也不愛吃了,門也不出,我們就消耗到冰箱裡只剩了半斤掛面為止,我把那掛面做成涼面,與袁曉晨吃了一頓,還剩下一兩左右,放在冰箱裡,雖然我寫的劇本正在關鍵時刻,但心裡卻不時惦記著那最後幾根掛面,我寫累了睡了一覺,夢裡把掛面吃完了,醒來一起床,卻發現袁曉晨正穩穩地坐在飯桌前面無情地吃著。
我搬把椅子坐到她對面,眨著眼睛,盯著她看,努力讓她對我的注視產生一種眾目睽睽的印象,但她一點也不理會我眼巴巴的注視,從容地用筷子把面條攪了攪,澆上我買的老干媽版貴州辣醬,還破例放了一點黑胡椒末,然後張開不知羞恥的嘴——你可知道我當時有多憤怒?
“住手!”我叫喊道,“你也太自私了。”
她瞟了我一眼,用氣我的腔調慢悠悠地說:“怎麼啦?”
“這是僅有的一兩涼面,我做的!昨天晚上吃剩下的,被我放在冰箱裡,用保鮮膜包上的,你好意思一個人吃嗎?”
“為什麼不?”她竟用英語反問我。
“那麼,你知道我也像你一樣餓嗎?”
“我知道,當然知道。”她慢悠悠地說。
“可是,你為什麼不分我一半兒?”我拍著桌子假裝咆哮起來。
她吃了一口面條,然後用筷子點點我的臉:“因為你比我起的晚,而且,你他*的也該去商場買生活必需品了,回回都是我去。”
“沒有這一兩面條,我走不動。”我用無賴的腔調逗她。
“所以嘛,我吃,然後我去逛商場。”袁曉晨無比細致地把最後兩根面吃完,然後回答我。
“等你逛回來,我早餓死啦!”
“我會把你救活的,放心。”說罷,她又吃了兩口,突然間,她忍不住笑了,把嘴伸向我,於是,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辣醬味便傳到我嘴裡。
“要是不讓我吃面,就不要叫我嘗什麼辣味,免得增強了我的食欲,又不滿足我。”
“這道理你也懂啊?可你昨天為什麼買回兩張三級片,放給我看,然後卻一個人溜走,呼呼大睡呢?”
“你不會叫我呀?”
“我推了你半天,可你一腳把我踢床下去了。”
“真的?”
“而且不止一次!”她拍著桌子,學著我假裝咆哮起來。
“難道你不知道,當時我在做怪夢嗎?你就不能挑別的時候嗎?”
“我要是挑別的時候,你沒准兒會一腳把我踢樓下去,你想過這個後果嗎?”
“看來你想過。”
“答案正確!”她說,拍拍我的頭,“你先再睡一會兒吧,等我把吃的買回來叫你。”
我皺著眉頭想了想她的建議,認為很好,於是站起來,信步走回臥室,一頭倒回床上,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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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由食提到色,我也不妨接著說兩句。
寫東西這件事特別毀壞人的性欲,誰要是想趟一趟禁欲之路,寫東西無疑是個很好的方式,特別是接到一個必須按期完成的訂單,那時候,你的身心會因壓力而疲憊,並且,根
據多年的經驗,我似乎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那就是寫作與性不相容,一般的感受是,如果有性生活,那麼第二天寫起來就會感到頭腦中空空如也,人如騰雲駕霧,除了滿足地發發愣以外,還真沒別的事可干。
我認為寫作活動源於一種內心深處的匱乏,也許有人更願意在心滿意足之間隨手寫寫東西,不過我認為那東西要是讀起來一定非常氣人,字裡行間定會洋溢著一種得意之色,誰會願意去看別人得意的樣子呢?反正我不會。
所以,我說那一段我對性生活不太上心你不會感到奇怪吧?
然而,袁曉晨卻感到奇怪。
奇怪之余,她便有事沒事地試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