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你好 正文 00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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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歡北京,北京叫我多愁善感。

    我喜歡在北京活動的姑娘,她們好得像雨中的深淵。

    我相信我的感受,那是我脫胎換骨後的殘骸。

    三十五歲來臨的那一夜,我夢見很多片綠色的樹葉閃著光,還夢見袁曉晨告訴我,她的初戀男友在初吻時把粉刺蹭到她臉上。我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床邊的地上,我有點口渴,頭昏腦脹,並且感到特別不振作。

    我爬到客廳的沙發裡,打開音響,聽謝霖拉的聖桑第三號小提琴協奏曲,不知為什麼,隨著音樂,一些姑娘的音容笑貌紛紛浮現在我的眼前,就如同是自動從半空中飄出的畫面,接著,就像是冥冥中有什麼力量想要湊出什麼事兒似的,謝霖的提琴聲也變得異常敏感與動人,而我幾乎在剎那間便被那尖細而低回的婉轉聲音擊中了,我感到自己難以置信地脆弱起來,強烈而令人心碎的傷感從天而降,隨著琴聲,彌漫在我的四周,在昏黃的燈光下,吐出的煙霧湧進我的眼睛,再怎麼好意思,我也不能說自己流出了眼淚,但我要說,我感到一陣軟弱的酸楚從心頭升起,化成一種執拗的回憶,襲上我的腦海,盡管我拒絕回憶往事,但沒有用,往事如瀝瀝細雨,漫天降下,而我,就如同一個沒有打傘的漫步者,無藥可救地被籠罩在那濕潤而冰涼的感覺中,我仿佛聞到遠處飄來的一股略帶甜味的花香,嘴裡也像是浸入了一種鹹澀的液體,又像是正迎著一個久違的等候多時的微笑,那麼溫暖迷人,那麼討人喜歡,然而我已不在那裡,不在我的過去裡,我是坐在我的桌前,長長的煙灰落在腿上,音樂聲已經停息,而她們,而她,卻如在暗房裡的顯影液中漸漸浮現,模模糊糊,仍是模模糊糊,只是在我閉上雙眼時,才清晰起來,一忽而,我恍然是下降到一個過去熟悉的地方,有房屋街道,有行人,還有我,隆隆的地鐵開來,裡面亮著燈,咖啡店的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商店的櫥窗在夜色裡閃閃發亮,裡面擺著些商品,雪花繞著路燈快速地飛舞,嘴裡呼出的白色蒸氣叫人感到清新而愉快,幾點了?那是晚上嗎?那是在什麼時候?我是如何認識她們的?我與她們都說過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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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現實生活中,也不知為什麼,我總是能遇到那些愛撒嬌的姑娘,並且,隨著歲月的推移,慢慢地,我的趣味固定了,我是說,我只喜歡那種愛撒嬌的姑娘,而對別的姑娘興味索然。這種姑娘的特點是,總是希望自己長不大,總是需要疼愛,她們從各種角落湧出來,認識我,跟著我,與我談情說愛,我注意到,在她們的生活中,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那就是找到一個可以對他撒嬌的人,然後尋找任何可撒嬌的理由,拼命地一味嬌下去,若是找得到這個人,她們就高興,找不到,她們就很生氣,甚至在日常生活中,還會表現出一定程度上的尖刻。事實上,這些小可愛散布在社會的各個角落,有的長得好看,撒起嬌來就會千嬌百媚,令人神魂顛倒,有的不好看,撒嬌讓她們顯得滑稽可笑,為她們平添可愛,無論如何,她們就是要不停地撒嬌,每每當她們嬌滴滴的聲音響起之時,她們便會像小寶寶一樣,特別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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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歡這樣的姑娘,一見到她們,就不能自拔。

    我管她們叫小可愛。

    對我來講,發現一個小可愛很容易,比如那一天,三年前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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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我與幾個朋友在一個茶館喝茶閒話,結賬時發現差十幾塊錢,袁曉晨出現了,我們這一桌人中,有人認識她,她被從另一桌叫過來,據說,她喜歡收集打折卡,有關她的奇聞逸事全與打折優惠之類的事情有關。我記得她過來後,看也不看我們一眼,抖一下肩膀,把雙肩背拿下來,從包裡東摸西摸,最後掏出這個茶館的打折卡,我們把卡遞給服務員,重新算賬後,竟然將將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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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家感謝過她之後,我問她:哎,你叫什麼?她笑瞇瞇地揚起眉毛,神氣活現地說:我不告訴你!這幾乎是小可愛們的標准語言,當然,用的也是小可愛的標准腔調,我是說,我太熟悉這種腔調啦,以至於一聽到便會墜入情網。

    當然,我想我是墜入了情網,要麼,我為什麼偏要留她電話呢?

    “不給,“她笑著說,“就不給就不給,急死你。”

    “再不給我咬死你。”

    她一聽我這話,當即配合地假裝疼得哆嗦起來:“不會吧,你不會吧?你什麼時候開始吃生肉了呀?”

    然後,她賣弄風情告一段落,對我說:“想知道我電話得先請我吃冰激凌,吃最貴的那一種。”

    “沒問題。”我說,“問題是,吃完以後呢,你可得答應和我一起去我的淫窩兒,這樣,我就不用向你要電話啦。”

    “那,那不行。”

    “為什麼?”

    “我怕你到時候一沖動,把禽獸本色使出來,我可受不了,怎麼著我也是一小白領兒呢。”

    “小白領兒怎麼啦?”

    “小白領兒,小白領兒白天穿套裝,穿得四平八穩的,就是避免叫你這種禽獸想入非非。”

    “所以嘛,你晚上就得改一改,要不哪兒有失身的機會呀?”

    “我告訴你說呀,你聽清楚點——我要是失身了,你得對我負責一輩子。”

    “你以前的男朋友中有做到的嗎?”

    “所以嘛,我現在一個男朋友也沒有。”

    “瞧,對別人要求這麼嚴,對你也沒好處吧?”

    “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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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接到她的電話,說是今天被突然殺到公司的老板媳婦不明不白地罵了一頓,心情不好。

    “那怎麼辦?”

    “你要是覺得我還行,就來安慰安慰我。”

    “你是不是想吃最貴的冰激凌?”

    “是,但不想跟你去你的淫窩兒。”

    “你說的是實話嗎?”

    “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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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你老板的媳婦為什麼罵你?”

    “她說我勾引她老公。”

    “你勾沒勾?”

    “沒勾。”

    “那你怕什麼?”

    “我還是有點怕——我老板把我給勾了。”

    “現在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老板騙她媳婦去了,說是搞定後回來見我。”

    “他什麼時候說的?”

    “下班前說的。”

    “你怎麼說?”

    “我說,‘你要是搞不定,可別把我給開除了。’”

    “你倒挺機靈的。”

    “不是機靈——本來就是嘛,你想,他搞婚外戀,憑什麼連累我啊?”

    “誰讓你積極參與的?”

    “唉,算我倒霉,我早就知道參與這種不正當的白領活動沒什麼好下場。”

    “你倒挺會明知故犯的呀?”

    “我就會,怎麼啦?”

    我們是在西單一家冰激凌店說以上這些話的,那時正是我們第一次在一起吃冰激凌。冰激凌便宜而好吃,袁曉晨給我的印象是開朗大方,沒有“愁眉苦臉”這一類表情,若是有,也是裝出來逗人笑的,她用窄窄的小肩膀背著她的小雙肩背,像只地鼠一樣悄無聲息地按時赴約,若不是伴著一陣子背包裡的手機聲,你簡直就察覺不到她的到來,她像個老熟人一樣對我招一招手,迅速坐下,一邊在包裡四處摸著手機,一邊對著侍者說:“要兩個巧克力松球兒,加杏仁兒的那一種。”

    隨後,她坐下來,耐心地打電話,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她說話的語調緩慢而清楚,說到好笑的地方,還向著隔桌而坐的我擠擠眼睛,就像是提醒我注意她談話愉快一樣。

    9

    我們第二次一起吃冰激凌時,袁曉晨叫來了三個朋友,我這麼說不確切,更確切的是,有兩個姑娘不停地給她打電話,試圖與她一起逛街,當得知她就在街上時,兩人便從不同地方趕來,袁曉晨笑瞇瞇地對我說:“給你介紹兩個美女吧,你要是想給她們留下個好印象,就快點去洗手間化妝,我可以好心借你點化妝品。”

    “多謝。不過我希望自己能有機會憑我的姿色嚇一嚇她們。”

    “你把這個機會選在初次見面很合適。”袁曉晨同意地點著頭說。

    不久,袁曉晨又接到一個電話,她捂著電話向我擠擠眼睛,然後微微向前探出身,放低聲音對我說:“這一位還行。”

    然後接著說了幾句什麼,看來這一位也要來。

    “怎麼行呀?”等她掛上電話我問。

    “長得還行。”

    “叫什麼?”

    “姚晶晶。”

    “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要覺得好,我就把她當主打介紹給你。”

    “多謝。看來我得多注意一下前面那兩位美女。”

    “我說的是真的,姚晶晶最好,你一會兒看看就知道。”不知何時,袁曉晨竟搖身一變,成了好心的媒婆兒。

    不到半小時,袁曉晨的兩個朋友來了,一個叫張曉靈,長得像一大碗毒粥,一個叫馬艷,長得像個毒花卷,我不想說她朋友的壞話,但她們長得如此的奇特,叫我實在找不著誇她們的地方下嘴,於是我只好對她們點點頭,腦子裡卻轉著一幅幅黑暗的圖畫,包括張曉靈在街上看見帥哥撞上了電線桿子摔暈,馬艷對著鏡子擠粉刺誤傷了自己的眼睛等等。

    正在我浮想聯翩的時候,姚晶晶到了,我是聽到張曉靈先叫出聲,然後看到對面幾桌男人條件反射般地伸長脖子張望,於是推斷出姚晶晶長得不差。

    姚晶晶過來坐在我的對面,為了表現得有點性格,我故意不朝她臉上看,而是盯著手裡的雜志看個沒完,袁曉晨給我介紹時我也沒抬頭,只是“你好”了一聲,後來我跟姚晶晶上床時,她說起這件事,說我一開始就對她沒興趣,我對她說“我是裝的”她竟不信。

    後面的事我就記不得了,好像我們相互留了電話,還一起吃了頓飯,最後是她們四人一起跑去逛商場了,據說要去買袁曉晨背的雙肩背,四個人一人一個,虧她們想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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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第三次一起吃冰激凌時,袁曉晨畫了一種彩妝,像是剛從一個什麼聚會出來,猛一看,有點妖裡妖氣,眼睛下面還點了幾滴閃閃發光的傷心美人淚,袁曉晨一落座,就連接了三個追她的男人的電話,她擺出一副情場老手的架勢,應付自如,還不時向我眨一下眼睛,一下子把我撂到眾多追求者中之一的位置上,身價大跌。

    她掛上電話後,去洗手間洗了臉,然後安靜地坐在我對面,她長得小巧玲瓏,一無瑕疵,細而短的黑頭發,兩只又小又圓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白皙的皮膚,脖子上浮出一條淡藍色的血管,當然,還有一只很小的嘴巴。只要她把說話的速度放慢,你就會覺得動聽,就會發現,她是個藏得很深,但當仁不讓的小可愛。

    袁曉晨放下電話,然後對我說聲“對不起”,然後笑一笑。

    我嚴肅地用英語對她說:“你知道,我性生活一直不能自理,你知道,我很擔心這樣下去會給社會帶來麻煩。”然後,我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加重語氣,“帶來很大的麻煩。”

    我瞟了一眼她假裝吃驚的表情,再用手抓抓頭發,做出一副苦惱的樣子,繼續用英語說:“難道你不為我擔心嗎?”

    她的眼睛滴溜溜轉了兩圈兒,看著我仍認真地看著她,便迅速搖搖頭,用英語回答我:“我不擔心。”

    “那麼,”我的表情變得冷峻,英語也說得更加慢了,“讓我提醒你一聲,也許,也許,第一個受害者便是——你。”

    她用小鋼勺子敲一敲桌面,清清嗓子,用中文說:“你還沒把學會的英語單詞兒使光了嗎?”

    我點點頭:“使光了,我等著你的總結性發言。”

    “我的發言是——你真深沉,不過,我在精神病醫院有朋友,你需要我的幫助嗎?”

    “我需要,很需要,至於你的朋友嘛,我希望他繼續呆在精神病院,我認為那兒挺好的,反正當醫生當膩了還能當病人。”

    “你——”

    “我不會要他幫助,我只要你的幫助。”

    “你需要我幫什麼?”

    我於是用英語說:“你知道,我性生活一直不能自理,你知道,你也不能,但咱們倆要是齊心合力——”

    “呸!放心吧,我能自理。”

    “你知道,《聖經》上說,有些從小養成的壞習慣——”

    “呸!”

    “那好吧,我認為《聖經》上也許說錯了。”

    她再一次笑起來。

    我探探身子,離她更近一點,故作神秘地小聲說:“你那個不可告人的壞習慣是怎麼改掉的?說給我聽聽,相信一定對我有啟發。”

    “你——討厭。”

    “請別用討厭來形容我,因為我已經被你說得心碎了,以後別這樣好嗎?”

    她再次笑起來:“你這是看DVD看多了吧,怎麼說話都帶著盜版腔兒啊?”

    我再次湊近她:“你要是真討厭我,別明說,也別付賬,然後拍拍屁股就走——別拍我的!”

    她佯裝站起來要走,聽到我的後一句又坐下了。

    “難道你要選擇付賬嗎?”

    “我不選。”

    “那你選擇——”

    “你再說你再說!”她假裝惡狠狠地盯著我,“我用我的眼珠子繃死你!”

    “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我從來沒有找到過像你這麼難看的姑娘當女朋友,不禁心裡癢癢想試一試,求你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她愣了一下,然後笑著說:“你氣死我了,把你媽叫來,叫我告一狀。”

    “當上我女朋友你才有機會替我接近我媽,現在不行。”

    “當上你女朋友還有什麼好處?”

    “在我甩了你到外面胡混的時候,我允許你在背後用最難聽的話罵我。”

    “這叫什麼好處?”她被我逗樂了,我趁機湊近她,“送你回家之前,咱們還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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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去了我家。

    進門後,袁曉晨換了一雙拖鞋,然後就背著她的雙肩背,在我的房間左轉右轉,我一一向她介紹:“這裡是書房,這裡是廚房,這裡是廁所。”

    “這裡呢?”她推了推一扇關著的門。

    我擰了一下門把手,讓門打開:“這裡是炮房。”

    袁曉晨皺皺眉頭向我正色道:“請注意使用禮貌用語,特別是當著我這樣的正經人。”

    我正要說什麼,她又接上一句:“你太過分了,不過,我也算不得什麼正經人。”

    “這我倒沒看出來。”我雙手插在褲兜裡,笑著說。

    “我渴了,想喝水。”

    “喝完干什麼?”

    “罵你幾句唄。”

    “那我給你喝膠水,把你嘴巴粘住。”

    “把我嘴巴粘住?”她睜圓眼睛,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

    “我沒用下流話罵你,說的只是通常的意思。”我這麼解釋了一句,因我想起以前我們說話時,袁曉晨這一伙兒姑娘曾把男子的精液稱作膠水。

    “但腦子裡卻一直轉著下流的念頭。”

    “在這一點上,我跟別人一樣,但我不會下流到張嘴邀請你進我的炮房。”

    “我自己進去行嗎?”袁曉晨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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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自己進去的,這一點,我可證明,後面的一幕是**戲,但那種**說起來有點下流,所以還是不說為妙,總之,從那以後,她便與我混上了,為了使我們在一起時的虛榮心得到滿足,我們還給彼此的關系起了個聽起來恰如其分的名字——炮友。這名字聽起來粗俗下流,但當別人問起時,這麼一說倒顯得挺直率的,毫不含糊地把最重要的信息傳達給別人,不僅如此,這麼說還有一個好處,能使別人誤認為自己很瀟灑,並沒有把這種關系看得多麼重。袁曉晨自己有時還向別人進一步解釋,“我們是純炮友,他沒在我身上花過什麼錢,哎,蠢貨,你送我最貴的禮物是什麼?”

    “一雙皮鞋,原價八百多。”

    “你買的時候是多少錢?”

    “打兩折,一百八搞定。”

    “你們看,就是我現在穿著的這一雙。”一般來講,袁曉晨會把腳從桌子下面伸出來叫大家看。如果是遇到更熟一點的朋友,她還會指著我大發感概:“你們瞧,他就這麼糊弄小淫婦,真沒水准,加油啊你。”

    4

    三年前,我進入了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我認為,要進入這種狀態,還挺不容易,需要一種精神上的鋪墊,這種鋪墊十分復雜,一句兩句還講不清楚,舉例說吧,年輕時我一直不知所謂的“好”是怎麼一回事,我干脆認為好便是從快樂這個詞中產生的幻想,既然是幻想,當然用不著怎麼特別的重視,在生活中,我發現,每個人認為的“好”都是好的一種,

    但所有人的“好”加在一起,便成為一種相互矛盾的有關信念的大雜燴,可氣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產生了更可怕的疑惑,那就是連“壞”也弄不清了,這是我讀歷史書的直接後果,人類的歷史把我的頭腦搞亂了,我不得不說,知道了很多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以後,我徹底地對我個人生活的完善這一追求不抱希望了,歷史書上講得好,人無法超越他所屬的文化歷史環境,這句話的深刻之處,叫我領悟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小道理:我本人就沒法超越環境!也就是說,我本人既不能比我所處的環境好,也不能差,若是處在兩頭兒,就會可悲地被環境給淘汰了。於是我決定拿出我的看家本領,也就是隨波逐流——不能太高尚,也不能太卑劣,不能太富,也不能太窮,不能太善,也不能太惡,不能太理想,也不能太現實,不能太縱欲,也不能太禁欲,不能太老實,也不能太狡猾,不能太干淨,也不能太髒,不能太時髦,也不能太土鱉,不能太有名,也不能太沒名,不能太年輕,也不能太老,總之一句話,胡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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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那是什麼時候?日歷上說,那是公元2000年,這就夠了——我要說,在2000年,你是誰?你在干什麼?你是否有錢?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在北京,重要的是,你必須年輕,和這座城市一樣年輕,一樣混蛋。

    年輕和混蛋,在北京,在2000年,這就是一切。

    “一切”這個詞語的有用之處,在於它不怕邏輯上的矛盾,含糊其辭卻又清楚無比地勾畫出所有事情的起因及結果,我知這是個混賬想法,但如果不相信混賬的力量,那麼生活中就會被種種糾纏不清的矛盾所包圍,被弄得筋疲力盡,這一方面,除了一個叫弗雷澤的英國人寫了叫《金枝》的厚書可做一證明外,我還有親身體會,我花大量時間與精力試圖弄清一些人生道理,但結果卻不如不講理來得更方便,既然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道理,那麼無情地理解他們就是了,在理解別人方面,簡單粗暴是最好的,用不著問為什麼,因為答案百分之百是狹隘愚蠢,對於狹隘愚蠢有何可講?條理分明地去理解它嗎?我看是完全用不著,告訴我你想干什麼——我點頭搖頭就是了,多半,我只是點頭,在你沒說完之前就點頭,因為我壓根兒就懶得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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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初,我認識袁曉晨,在冬天的北京,在西北風也吹不動的陰郁的慘霧愁雲之下,我們的關系簡單明快,一如原始人,那是一種純度高得驚人的性關系,事實上,在床墊與棉被那麼一個狹小柔軟的空間內也很難建立起別的關系,那種關系不是叫人記住什麼,而是相反,煩惱與恐懼,希望與受挫,一切都被暫時地懸置,然而,那種靠情欲懸置起來的生活卻是短暫的。

    生活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一切似乎是緩慢的,靜止的,可突然間,你會發現,你已被這個時代,或是說,被那該死環境裹挾著一日千裡,驀然回首,舊情舊景依舊,然而那一切卻早已物是人非了。

    8

    2000年開始,社會上性欲泛濫,其主要動力是商品交易,不知為什麼,幾乎所有的商品都使用美女來搞推銷,就連價值三五塊錢的破玩藝也少不了美女,就跟你買了件商品還能順手兒捎帶上一姑娘似的,這些美女一律一臉賤笑,穿著暴露的或衣冠不整的高級時裝,站姿與坐姿都十分扭曲下流,采用眨眼睛、努嘴巴、招手、劈腿等各種下三路的手法,協助商人向人們推銷商品,也有干脆橫躺的,目的當然是勾起男人的性欲,讓他們火燒火燎,在性沖動無法滿足的情況下產生花錢的沖動,對於女性顧客,則是激起她們的好勝心與摹仿欲,總之,各種媒體上美女閃爍,令人眼花繚亂,可氣的是放眼街上走動的女人,則盡是一些盜版貨,叫普通姑娘真是覺得在相貌上就低人一等,叫有點姿色的姑娘暗暗通過鏡子打量自己,心裡悄悄地為自己估價,看能不能賣得好——物質時代像颶風一樣降臨中國,橫掃一切。

    9

    袁曉晨當然被掃到了,不僅如此,她還是這一股新潮流旗下的一員猛將,她喜歡消費,也就是花錢,只要是花錢,就能令她感到滿足,每一個具有市場意義的地方,都成為發揮她聰明才智的小戰場,無論是上班的公司,還是商場,還是情人的枕畔,她都迷戀,在那些地方,無論是弄到錢還是花掉錢,都能叫她如癡如狂,在她眼裡,所謂人生,便是最有效率

    地掙錢或花錢,也就是花最少的錢,買最多的東西,或是出最少的力氣,掙到最多的錢,而其中的精華便是把掙錢和花錢這兩件事,與食和色這兩件事有機地四合一,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20

    袁曉晨畢業於一所雜牌大學,名字我忘記了,甚至她到底是畢沒畢業,我也沒弄清,學的專業完全談不上專業,只是一些基本技能,據她自己講,為了找工作,她曾花錢買過七八種假文憑,總之是應聘的時候臨時抱一抱佛腳,用人單位想找什麼人,她就買一張對口兒的文憑,要是把她的應聘簡歷湊到一起,你會以為她是一個無所不能的天才,當然,連她自己都不相信這一點,在謀生方面,她抱著完全的得過且過的態度,也不知是一股什麼風吹得她刻苦過那麼一陣子,往腦子裡裝了些可與中文搭配得上的英文,這樣,她便可在無論什麼公司,擔任一些文秘工作,加上她在相貌上的優勢,使她十分自信,認為找一個工作不成問題,保住工作更是不在話下。

    2

    認識袁曉晨的時候,她已是個相當熟練的小白領,滿腦子的窮人夢,朝氣蓬勃,永不言敗,雖然身在中國公司,卻按美國的規矩,堅持一天換一身衣服,她手頭至少有五身不同的職業套裝,以便在一個星期內做到新鮮可人,這五身套裝在她的搭配下,可穿出上百種不同的效果。可用英語法語德語讀出各種象征奢華的商標,著名時裝設計師說出來簡直就像是她們家親戚,連三宅一生的日語發音都記得住,看日本美國漫畫,愛往一句北京話裡夾上一個英語單詞,還有個英文名字叫gela,她的理想就是買下一切喜歡的東西,找到一個又帥又有錢又愛她的男人,出身窮家小戶,不幸染上這種合情合理的時尚追求,可以想見,與此同時,她也被商人發明的各種小圈套套得一愣一愣的——各種廣告激起她的占有欲,然後,便為滿足這些欲望而努力,據我所知,衣服鞋子多得可開時裝店,手機就換過五個,有的是人家送的,有的是自己買的,在她看來,每換一款,就意味著改善了一次,也不知是改善了什麼。如果她能夠成功,那麼我相信,她會一個人擁有0輛不同牌子的汽車與0處住房,全買在世界各地的著名地段,在南美街頭跳過桑巴,在北美賭場裡輸過錢,在非洲看過野生動物,在歐洲各種名勝古跡前照過相。贍養父母、周濟朋友、讓孩子受好教育,對貓狗有愛心,平安本分,知足常樂,真是美好的一生,窮人夢還能有什麼呢?

    但現在這夢想遠未實現,袁曉晨還處在起跑前階段,袁曉晨守時而順從,樂於助人,我主要是指她陪朋友逛商店,另外,她還不放過大城市所提供的一點一滴的方便,她會在上班的路上,喝著一瓶礦泉水,在報攤上分幾次把她所關心的時尚雜志看完,而不會買一本回家。她會留心商場的每一次折扣和降價,若是不幸買了同一件比別人貴的衣服,就像是受了一次侮辱一樣。她還勇於嘗試,我經常被她支到商場二樓,轉了一圈兒回來後,發現她坐在一樓的某個櫃台前,臉上塗得像小鬼兒一樣,正在喜孜孜地試用一種商家推廣著的免費面膜。

    另外,袁曉晨的順從性格還擴展到其他方面,比如,她做愛時姿勢單調,兩腿分開呈30度,兩臂平伸,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一聲不出,連呼吸都似乎不曾加重,當你松開她,她便起身去洗澡,當然,事後說起來,她可是花樣百出,當然,主要限於描繪對方,語言生動,直叫你對你的激動經驗後悔不迭。

    以上是我隨便介紹一下袁曉晨,讓你有個初步的印象,免得把她混同於別人。

    22

    勾上袁曉晨的時候,我正在馬馬虎虎地同時寫著三本言情小說,每一本都開了個頭兒,就沒了下文,我的意思是說,我正與三個姑娘保持著開了頭就沒有下文的輕率關系,我知道,我本人在道德方面從來就不是一個值得一提的榜樣,有些作家不管騙得著騙不著姑娘,都能成天胡編亂造些不著邊際的故事騙讀者,我認為還不如騙幾個姑娘而對讀者講實話更好一些,當然了,後一條更難辦到,不然我三本書早就寫完了,我的意思是說,我終於贏得了一個機會,寫一寫我的第四本言情小說,我開了頭,靜待袁曉晨的下文,不管怎麼說,她成了我的炮友,連她自己都這麼說。

    23

    三月裡的一天上午,我一醒來就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只覺得好像要發生什麼壞事兒似的,果然,洗澡的時候滑了一跤,膝蓋上青了一塊,我的游泳卡到了最後一天,一共20次,但我只游了3次,在一種虧了的心情趨使下,我決定去游最後一次。

    我出了門,灰蒙蒙的雲層高高地鋪在天際,陽光被擋在雲層後面,根本找不著具體位置,而地面上卻刮著冷嗖嗖的小風兒,我知道,天地之間,億萬生靈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正在奮力活動,像我一樣,也許只是為了活動活動而已。

    我駕車來到游泳館,竟發現忘記了帶泳褲泳帽,只好在小賣部買了,其實同樣的泳褲泳帽在我家已多達七八條,但我仍未能記取教訓。我在更衣室收拾停當,進入游泳大廳,發現空空的水池中只有我一人,一種單調之情油然而生,我只游了500米就草草收場,出來洗完澡後,竟發現存放衣物的衣櫃鑰匙不翼而飛,我回到水池邊尋找,一個好心的救生員帶上水鏡跳入水中,幫我在水底找了一圈,沒有找見,想想也不可能在其他地方,我只好自己在我游的那條泳道裡來來回回潛了兩遍,果真找到了,鑰匙掉在了水底的一條換水槽邊,我爬上岸,再次洗澡,穿好衣服,為了把頭發吹干,我弓著身俯在洗手間的干手器下面,讓熱風吹得我天懸地轉,把路過的清潔工看得目瞪口呆。

    離開游泳館已是下午,想想這新的一天就這麼開了頭,心中不禁茫然,總得做點什麼有意義的事吧,做什麼呢?我決定去逛逛書店,由於對書本知識存在一種說不清的迷信,我在走投無路時,不知為什麼最後總是奔向書店,就像信徒奔向教堂一樣。

    我把車開到位於美術館附近的三聯書店,就在一排排的書籍邊上徘徊,這裡哪兒都好,就是沒有美女,要想見一見美女,只能看畫報,當然,二樓還有一個美術部,那裡的畫報裡還有不少在街上難得一見的裸體美女,就連她們裝模作樣的姿態一般人都拿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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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深信,比起說話來,再荒唐的文字也顯得更深思熟慮一些,只不過沒有說話時的那一種聲情並茂罷了。不過,對於有點想象力的人來講,這一情況完全可得到解決。根據這一理由,我更喜歡看書而不是聽人說話。現實生活中,聽人說話除了叫人智商嚴重下降以外,很難產生別的效果,而在書店走走停停、瀏覽書籍,卻叫我暫時忘卻了身邊叫人膩煩的司空見慣的世界,在一段時間內超越了偏激渺小的自我,在想象中與那些有想法的人交流,感覺檔次提高了一大截。我就那麼飄飄然地看著書,並把想買的擺成一摞,對自己的眼力十分滿意。不知不覺兩個小時就過去了,在一種近似自鳴得意的快感中,我站累了,眼睛也看累了,於是抱著挑出的書來到二樓咖啡廳,准備稍事休息,我要了一杯咖啡,一邊喝一邊坐在角落裡愣神兒,想想外面刮來刮去的寒風,以及在街上不得不走來走去的行人,覺得一種溫暖舒適的情調從心底輕輕升起,我不時拿起咖啡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身心懶散,幾乎像要睡去。

    就在這時,兩個姑娘進入我的視野,她們是剛剛進來的,一個在櫃台前點飲料,另一個坐在離我不遠的一個空桌上,從側面看,買飲料的那一個相貌有點似曾相識,等她轉過身來,我才認出原來是袁曉晨的朋友姚晶晶,再一看她背的雙肩背,與袁曉晨的完全一樣,我就更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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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沖姚晶晶招招手,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臉上出現笑紋,直沖我走過來。

    “一個人偷偷寫作業呢?”

    “是啊。”

    “得了吧你,發你一梯子你就往上爬!肯定是等著和小情兒幽會呢,”她做出一副懂事兒樣子又說,“放心吧,我饒你一命,不告訴袁曉晨。”

    “你可真善解人意,早知道當初混你得了。”

    “混我?想得美!我才不會上你的套兒呢。”

    “我有什麼套兒?說來聽聽。”

    “你們搞藝術的個個風流成性,這又不是新聞,唉,我剛在樓下看到有你的書,一會兒我買幾本你給我簽個名吧?”

    “沒問題,電話就寫在名字下面,你看完了最好送給其他美女。”

    “別說,我們公司還真有好幾個美女都喜歡看你的書呢,我說我見過你,她們還不信。”

    “你回去告訴她們,我想她們都快想瘋了,叫她們下班以後,輪流到我們家值個免費夜班,我們家是北京最有名的鍾點房,可好啦!”

    “行,我回去給你傳達傳達。”

    “你真好人,我誇你今天長得好看你不嫌煩吧?”

    姚晶晶樂了,裝出一副美女的樣子:“煩,我煩著呢!”

    我笑了起來。

    “你是怎麼把我們家袁曉晨騙到手的?”

    “嗨,這還不簡單?我在大馬路上看見她走過來,於是就把我這修長的單腿一伸,絆了她一跟頭,她爬起來一生氣就跟我好上了!”

    “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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