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亂 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七章 元宵宴(上)
    天載四年歲末,京城雪似落花,漫天飄飛,斑斕繁華的京城一夜白頭。御醫秦詢低頭走進相府,冬日的風後勁十足,刮面刺骨的冷,他腳下踉蹌,身子輕晃,卻好像半點不覺,依舊快步向前。來到相府議事廳前,他面上略現豫色,推門走進,只見內室中不僅是工,戶,兵三部的尚書,還有負責京城軍防的提督司何培在場。這四位京城高官,或坐或站的在議事廳內,面無表情,在秦詢走進廳中之時,投來探索的眼光,點頭做了招呼,京城提督司何培在廳中來回地踱著步,眉間處深深皺折,看到秦詢的到來,現出驚疑的樣子,三步並成兩步上前:「秦大人,你也來了。」拱手做揖,秦詢行過禮。還不等他回答,何培忙又開口:「難道相爺真的病重?」秦詢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樓相從半月前稱病告假,已經多日不曾理過朝中政事,真病還是假病?他本以為相府今日請他前來是為了看病,可是下人卻把他引到了議事廳,看著廳裡的幾位大臣,他直覺並非是因為相爺稱病這件事。看著秦詢的樣子,也知道他回答不上,何培歎了口氣,大步走回原處,拿起桌上的牡丹紅釉紋碗,喝下一口熱湯,一屁股坐在戶部尚書的下首。其他三位大臣也都聽到了剛才的話,神色間閃爍不定,沉著臉,靜等在廳中。秦詢慢步走近,選在了最末位坐下,這議事廳中,論官階,他是最小的了,何況還只是個沒有任何實權的御醫。等了近半個多時辰,即使是朝中以沉穩著稱的兵部尚書都現出了焦慮的神態,議事廳內隨著時間推移越發地安靜了。何培在廳中兜轉著,瞥到主位桌旁放著一疊厚厚的奏章,實在耐不住這一室的沉悶,湊上前,伸手去翻弄,其他官員略感不妥,還來不及阻止,看清紙上內容的何培突然驚呼出聲,眉腳高跳,現出惶惶之態。這一下勾起了其他大臣的好奇心,紛紛上前,把桌上的奏章看了個仔細,奏章內居然全是天載年間政事記錄,什麼事件,處理辦法,官員名字等等,而記載的這些,都是朝廷處理失當,有所疏忽的事件,其中把皇上所下的聖旨內容描述得尤為清楚,直指皇上的旨意錯誤,毫不避諱。落款處,有的是地方官員,有的是京中朝臣,極盡詳細。翻閱著奏章,幾位大臣神色更添凝重,鬱鬱不言,眼神交遞間,都清楚看清對方眼底的震驚,寒冬臘月,他們均感到背脊處冷汗涔涔,心裡好似高懸大石,既不安又沉重。「讓諸位久等了。」清雅溫潤的聲音從門處傳來,眾大臣急忙放下手中的奏章,回過身。樓澈踏進議事廳中,淡紫厚裘,黑色織金錦帶,青蟒厚底靴,開門之際,他身後映出梅花一片,幽暗的花香隨風而入,雪粉四散,香陣陣,寒陣陣。嘴角微微上揚,清雋疏朗的笑似乎是碧波映月,虛渺如斯。走進廳中,樓澈擺擺手,示意眾人坐下:「怎麼,眾位大臣面色都如此蒼白,是身體不適?」聽著他關切的聲音,心中竟是一顫,廳中五位官員不約而同地搖頭否認,戶部更是開口:「謝謝樓相關心,大概是這臘月太冷的緣故吧。」澈笑著點頭,似是接受了這個理由,眼光瞟向末首的秦詢,「辛苦秦大人了,聽說大人就快要告老歸田了?」被點到名的秦詢站起身,對著主位上的樓澈一揖到底:「下官自感年紀老邁,怕錯斷病症,誤人誤己,因此想及早辭官歸鄉。」自從螢妃小產的事件後,他深刻領悟到,這皇宮內院的險峻,辭官一念,在心中已經擺了許久。「秦大人不貪慕權位,真是讓人敬佩,」樓澈點頭稱許,笑紋如水,瞳眸中卻是波瀾不興,淡然不見喜怒,環視座下大臣,他徐徐開口,「這半個月來,我身染小恙,朝中之事不曾顧及,聽聞皇上已有實施中書院改革的意向?」終於提到正題了,工,戶,兵三部尚書同時抬眼,面面相覷之下,兵部率先開口:「皇上有意在開年正式設立中書院。」「皇上也太心急了些,」臉上擺出淡淡的遺憾,樓澈拿起桌上的奏章,似乎是閒極無聊地翻著,「那麼,諸位大臣有何想法?」幾位官員聽到這話,都知道,是到了明確表態的時候了,猶豫了片刻,工部站起身,躬身說出自己的看法:「樓相明見,如果中書院一設立,那麼六部的實權都會被架空,形同虛設,以前史為鑒,分權必勝,集權必衰,中書院計劃實不可行,對我啟陵的長久也是不利。」樓澈讚許地看了他一眼,果然是老而彌辣,笑而不答,等待其他人的回答。「沒錯,沒錯,中書院計劃的確不該實行,這樣六部不就成了虛設的嗎?」戶部緊接著就立刻開口。「過年之後,還望樓相重新回朝,勸阻皇上,現在這朝中一派近臣真是糊塗至極,尤其那個管大人,年輕莽撞,我怕他們的主意影響到皇上的決策啊。」看著眾人都表了態,樓澈滿意地放下手中奏章:「諸位所說的,的確是我啟陵的憂患,既然大家都這麼有心,那麼今日就立書為表,等年後,一起覲見皇上,勸阻聖意。」手抬起,指向內室,幾位大臣回頭一望,筆墨紙硯具準備齊全,心中皆是一歎,原來今日相府一聚是早有圖謀。他們幾人本就是樓澈一黨,明知皇上的中書院計劃是針對朝中樓氏的勢力,事到如今,已經是騎虎難下,年後的一番爭鬥眼看是避免不了,也只好硬著頭皮上,跟隨樓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看著幾位大臣走進內室,擬章而書,樓澈眸中沉澱了些許利芒,回頭看向唯一還在座的秦詢:「秦大人。」「下官在。」慌忙應聲,秦詢忐忑地觀察著樓澈,想看清他雍容優雅的的表象下到底藏著什麼,卻發現除了那一抹不達眼底的笑,他什麼也看不清。「當初是秦大人第一個發現螢妃娘娘小產的玄機,也是秦大人陪同我調查了事情原由……」就知道今日進相府容易,出相府難,秦詢老臉苦皺,默默聽著樓澈溫潤如玉的聲音。「螢妃娘娘小產,麗妃娘娘突然上吊,想必秦大人也對事由知曉一二了吧,真正幕後何人指示,秦大人也應該很清楚才是。今日請秦大人來,不過是想請你把那件事清楚地寫下來,也算是秦大人告老歸田前為朝廷再出一份力吧。」室內本是暖氣融融,在聽完這番話後,秦詢只覺得遍體生寒,當初麗妃的死的確蹊蹺,他曾反覆思量,也想到了幕後的可能,可是今日樓澈居然要他寫下來,落筆便成鐵證,他哪有這個膽子,去指控當今的……肩上驀然多了份溫暖,他錯愕地看著樓澈走近,輕拍他的肩膀,看著樓澈即使斂去了犀利,也讓人感到幽深的眸中透著陰冷,他不自覺地垂目低頭。「秦大人好好考慮,反正告老歸田還有段時日,大人也不希望官場留下遺憾吧,」樓澈斜睇著他,唇邊笑意加深,回頭對著廳中眾人說道,「今日相府略備酒菜,就當作是我提前為大家慶賀新春。」言罷轉身,樓澈溫雅的緩步推門而出,就如同他進房之時一樣,門外梅雪交映,香坼風中,秦詢呆立在房中,面色僵硬如同化石,嘴裡卻應著:「是。」「好好招呼裡面的大人。」走出議事廳外,樓澈淡定地吩咐管家,因塑風勁猛而半瞇起眼,漫不經心地看著園內暗香淺淺的梅。「是,相爺,」聲音雖然蒼老卻很穩重,老管家挺直著身板。「馬上備車,我要去一趟端王府。」驚詫地睜大眼,老管家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樓澈的背影,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忙招來下人準備簡便馬車,直到馬車離府遠去,他仍有點難以回神。傍晚時分,炊煙裊裊,樓澈來到端王府偏門,看著下人手忙腳亂地迎接,他漫著笑,看來天下都認為他和端王水火不容,素為政敵。「什麼風把樓相吹來了。」軒昂地邁步漸近,端王朗朗之聲傳來,「樓相不是臥病在家嗎?今日怎麼這麼好的興致?」「王爺與我,都可算是閒人,閒人拜會閒人,還需要什麼特殊理由?」不改溫澤,樓澈故意忽略端王話中的諷意,黑瞳深沉,恰如夜幕,含笑睨著端王。端王止住笑,打量樓澈,就是這種潤如玉澤般的氣度,不軟不硬,在朝堂上與他爭鋒七載有餘,而自己始終未曾佔過上風,始至今日,他才明白到,這男人已經將俊逸溫雅發揮到了極致,掩蓋了他真正的本質,那是書生卷氣裡懷抱著陡然劍氣,不張揚,卻傷人於無形。「既然樓相有這雅興,本王自當奉陪。」等兩人坐在端王西廂客廳中時,家僕已經全部退下,鶴嘴鼎爐裡燃著淡淡白煙,紅松木桌上擺著兩壺酒,濃醇的酒香溢散在空氣中。看到端王不自覺地有些拘謹,樓澈首先拿過酒壺,自顧自地倒滿一杯,順手也為端王的酒杯注滿玉液,支手握杯,輕抿了一口,稠濃味厚的甘甜滑入喉中,彷彿一團暖火。「好酒!」端王皺起眉,到了此刻,也看不透樓澈的來意,思量了片刻,他才說道:「今日……你是來看螢兒的?」如果不是端王的表情極其嚴肅,樓澈幾乎要失笑出聲,炯目微瞇,他意興懶散地答道:「這是目的之一。」「……那麼就是為了中書院的事來的?」端王拿起酒杯,一口而盡,犀芒掃過樓澈,卻發現他不為所動,那樣子,分明又比過去深沉了幾分,「皇上已經準備拿你開刀,你不去籌備,跑到我這裡幹什麼?」「皇上心急了些,」樓澈一口接著一口,細品瓊釀,「我們做臣子的,總不能看著皇上行差踏錯……」端王毫不給面子地冷哼出聲:「收起你那冠冕堂皇的一套。直接說來意吧。」樓澈低笑,帶著幾分愉悅:「端王還是端王,我聽說,負責京城禁軍的副督統趙明跟王爺交情不錯。」何止不錯,那是他多年來精心安排的一步暗棋,看樓澈肯定的神情,似乎已經很清楚其中玄機,驚疑不定的端王深鎖眉心。「你又是怎麼知道的?」「當年楓山之變,王爺反應如此之快,皇上分明已經事先做了完全準備,依然讓你逃出京城,如果沒有內應,這就說不過去了,事後我調查了禁軍,這才發現王爺的高明之處。」將酒杯放到桌上,端王忍不住謂然輕歎:「你想要借用這個人?」「我必須借用這個人,」長眉微挑,樓澈平定的說著,語意卻堅定無比。端王面色沉鬱了幾分,眼神琢磨不定地盯著眼前談笑自如的樓澈。心中盤算良久,依然無法抉擇。他倏地站起身,酒杯震晃,幾滴醇釀沾上衣袖,他尤未察覺。來回在房中轉了一圈,他回頭看樓澈,還是那副不痛不癢的模樣,事不關己的閒適,可偏偏一切的煩惱都是他帶來的。「既然如此,這個人就借給你吧,」端王咬牙應承,眉間不見輕鬆,反而鎖地更深,「你的人情……這下可就兩清了。」先是輕不可聞的一聲淡歎,隨即又略勾菲唇,樓澈似笑非笑地看著端王,眸中掠過凜色,一閃既逝:「如此就多謝王爺了。」還是被他看透了!對上樓澈洞徹的眼,端王突然生出一陣沮喪。他對於在皇上和樓澈之間選擇的猶豫,即使將人借給了他,卻依然不肯站到他的陣營中……這一些算計在樓澈那朗如明月的瞳眸中居然清晰地映了出來。端王大口悶酒,藉著舉袖的姿勢,遮住了樓澈雪刀似的犀芒,同時也掩住了自己一霎驚慌的失態。放下酒杯之時,樓澈掛著雍雅的淺笑,剛才那一瞬似乎僅僅是錯覺。兩人無言相對地喝了幾杯酒,樓澈神情平靜如初,良久後,忽而想起了什麼,問道:「螢王妃還好嗎?」「她很好,就是害喜有些厲害。」端王舒緩了表情。樓澈點點頭,久壓在心裡的包袱一下子減輕了似的:「兩清了……」言罷,拂袖站起。「今日叨擾已久,我就此告別了。」端王微微抬首,明顯有些疑惑。他本以為還有一番爭鬥,與樓澈同政多年,他怎麼會不知道他的脾氣,該利用的事和人就利用到底,決沒有輕易放過的道理。「樓相似乎變了許多。」長歎一聲,不知是遺憾還是感慨。「變了?」樓澈撫額低笑,墨玉似的瞳中映出杯盤錯影,冷澈如同幽潭,焦距遙遙落在遠處,「世上無人不變,只不過你我站在刀口浪尖,變得比較多一些。」這一句似是有感而發,無比真誠,端王征愣的同時,直覺這一句,是多年來,聽到從他口中吐出最真的話。端王耳聽得一聲告辭,樓澈已轉身,玉冠下零散的漆黑髮絲被塑風揚起,丰神如玉的俊容上平淡如水,暗如夜空的眸深不見底。「樓相。」連端王自己都不明白為何出言挽留,直覺樓澈今日還有話沒有說完。只消一眼,就看穿了端王的疑惑,樓澈唇邊浮現淡淡笑意,眸光透過窗戶,看著端王府內華燈高掛,僕役成群地來回,悠淡地說道:「王爺,你從不曾想過為王嗎?」這才是他今日前來的第三個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睜著,端王搖頭,朗聲開懷大笑:「坐上龍椅,然後任你擺佈?如果不想被擺佈,就要像今日的皇上一樣?」樓澈也笑了,笑開的剎那,眸中如冰的寒意消散:「王爺才是真的變了。」這樣的話,以前的端王又怎麼會說出口。斂去笑,他從容地離開,正如來時一樣,從偏門退,沒有驚動任何人,誰也不知,這一夜,素為政敵的樓相和端王達成某一默契。政業,無恆友,無恆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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