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亂 正文 皇城煙華 第十七章 元宵宴(下)
    「相爺……」從門外接到傳報的老管家一路急步至書房,老邁的身軀意外的強健,腳步穩練有力。「什麼事?」從音調聽出事態的不尋常,樓澈也只是清淡地問了一句,頭未抬,專心致志地埋首書案。「剛才送來的,皇上元宵設宴,請相爺走一趟。」筆尖輕顫,一劃而下,看著白淨的六吉宣上的墨跡,樓澈劍眉稍蹙,隨手將筆擱在案山上,看著老管家氣喘吁吁,浮雲般的淡然說著:「也該來了。」皇上的耐心已然用完了,而他的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席無好席,宴無好宴,這一場鴻門宴會,來的算是及時。看著樓澈雲淡風清的平靜,老管家安心不少,這朝廷爭鬥半年多來,他一直心懷忐忑,如今看著相爺心定如山,成竹在胸,他也隨之釋然,在有了萬全準備的相爺面前,還能有什麼事不能迎刃而解。老管家調節著喘息,眼角瞄到相爺的眼神總不離案幾,心下有些好奇,湊頭觀看案上宣紙。畫上……是誰?疑惑無比地再三眨眼,也沒有認出畫中人的老管家盯著畫,總算從中看出眉目極似歸晚……但是,這是夫人嗎?樓澈察覺到老管家古怪的眼神,竟微有赧然,將畫卷做一團。不僅是老管家不解,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精於書畫,魚,蟲,山水,無一能難到他。歸晚離去已近兩月,探不到半點消息,他心頭像紮著根刺,實在無以排遣,今天一時興起,想作畫一幅。提筆之後,才知根本無從下筆。歸晚的笑,歸晚的嬌,歸晚的萬千姿態,或顰,或笑,或嗔,或吟,一筆一劃,豈能勾勒清楚。「咳恩……」狀似不適地輕咳,樓澈問,「還有事嗎?」老管家忙收回眼光,臉上卻現出笑:「沒有事,沒有……相爺繼續畫夫人吧。」******天載五年元月十五,以慶元宵為名,宮中宴請百官。當傳令官高喊出樓澈的名字,宮門前呈現出一霎的寂靜。厚簾掀起,樓澈從容地跨下馬車,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環視著官道上零星分佈的官員。走上前來親切招呼的官員明顯是自己一營,站在原地恭謹施禮的似乎採取了觀望的態度,而毫無表示,打量的眼光中含有譏諷之意的那些官員,恐怕就是皇上近些日子提攜的近臣。將百官的反應一一看入眼中,樓澈神情平靜,慢慢地踏上官道。元宵佳節,燈火繁盛,官道上夜如白晝。內宮裡飄出陣陣絲竹之聲,笙歌漫漫。入眼的霓彩,悅耳的音樂,在這看似昇平的景象之下,他卻感到隱伏的殺機重重,絲絲透著金戈血光。「相爺,」一個年青的禁軍士兵急步路過樓澈的身邊,低聲說道,「趙督統讓小人傳口訊,殿內有埋伏,請相爺小心。」從端王處借來的趙明果然是個可用之人,樓澈掛著淺笑,輕問:「這邊人手安排好了嗎?」「相爺放心,督統已經安排好了。」說完這一句,士兵沒有惹任何人注意地慢慢走開。陣風撲面,搖曳的燈火如波一片,忽明忽暗的光焰下,樓澈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只是嘴邊那輕漫的笑清晰地綻著。來到他身邊寒暄的官員漸漸多了起來,官道也快走到盡頭。不遠處,就著大殿前的玉階緩緩走下一道墨藍色的身影,白皙如同女子的皮膚,清秀的五官,那種彷彿經過淬煉而提取出的美麗,清新猶如冷泉,那俊美的少年,站在百官之中特別地顯眼,看到樓澈的到來,他微笑著走近,深深地一揖:「先生,學生久候多時了。」帶著一種重新審視的態度看著他,樓澈笑了笑:「勞煩管大人了。」「先生在家養病,皇上很掛念,今日的宴會也是為先生而設,請先生務必要盡興。」一邊以恭敬的態度地說著,管修文一邊領路踏上玉階。殿中早設埋伏,管修文卻談笑自若地一步步引他走近,這少年早以不復當年初見時的模樣。樓澈平靜地看著他,黑眸愈深,愈沉:「今日應該盡興的是皇上和管大人才是。」先是有些疑惑地挑起眉峰,後又淡淡笑開,管修文以一種含諷帶譏的溫和口氣說道:「先生真是通達。知難而迎上,這等勇氣,我等小輩望塵莫及。」「何需望塵,這樣的年紀,能有如今這番作為,管大人已經是同輩中的翹楚了,」樓澈掀起薄唇,冷冷地看著他,雍雅的淡笑著,「只可惜,做事如此不留餘地,他日失去的不一定比得到的少。」驀然一個轉身,管修文正面對上樓澈,臉上笑容盡斂:「我從沒有得到過,哪來的失去……」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立刻又漾起笑,音調也回復平和。「先生,殿內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快進殿吧。」旁的官員看到這名義上的師徒兩人說說笑笑地走著,都驚奇不已,摸不清其中的虛實,只能在旁估測形勢,同時暗暗打量兩人的神色。就在玉階快要走完之時,橫裡插出一個禁軍士兵,急匆匆地走到樓澈和管修文的面前。「相爺,府上的管家在宮外通報,說有急事求見。」樓澈露出一絲意外的表情,猶豫了片刻,命令放行。管修文的驚訝顯然比樓澈更甚,這宮中的禁衛早已換過,都是皇上一系,如今看來,樓澈比想像中更莫測高深,佇立在側,他靜觀其變。「爺,爺……」管家用一種不符合他老邁年齡的速度直奔而來,聲音顫抖不成調,「玉……督城被困了,夫人……聯絡不上夫人……」走在靠近的所有官員都聽到了管家的話,瞠目結舌,怔忡地站在原地,「督城被困了」這五個字石破天驚地一扔,眾皆嘩然。自從與弩族和談之後,邊關已經安靜了好一陣子,督城被圍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什麼?」首先叫出聲的是管修文,他瞪著眼,臉上陣白陣青,死死定著管家,衝前一步,似要抓著他的衣襟,手彎曲成爪,卻在無意識中抓了個空「你說什麼,再說一次。」「爺,玲瓏她們由南轉北,打算趕去督城和夫人匯合,到了那裡才知,督城被圍死了,聽說督城城牆上綁著幾百個弩民,弩軍停軍三日,馬上就要攻城了。」一口氣報告完畢,老管家說地又快又急,卻讓在場的每個官員聽得清楚明白。眾官驚詫的同時看向樓澈,卻見這個以深沉睿智見稱的男子眉頭緊蹙,眸底深染驚惶,那種震驚和不安表現地是如此明顯,掩飾不住的緊張神情,甚至還有些無措。督城被圍?綁著弩民?把管家的話消化進腦中,反覆思量,以平民抗軍這等手段決不是林瑞恩會做出的事,他很快就得出一個結論,林瑞恩出了意外,歸晚處境危險。樓澈氣息猛地一窒,剎那間腦中一片空白,華彩絕倫的宮殿在眼前驟然失去了光彩。看了看環顧在側的百官,不由有些厭煩,揮手讓眾人退開,他急需喘口氣,舒解他心頭陣陣碎骨的疼痛。「歸晚……歸晚在督城,」眾人都退後幾步,惟獨管修文大步湊前,琥珀光澤的瞳底滿是緊張,「現在弩軍圍困了督城,歸晚怎麼辦?」他的音調因為大聲的叫喊而顯得尖銳,大殿前陷入詭異的沉默之中。誰也沒見過這清麗的少年如此狂亂的神態,那眉眼裡盛著的是憂傷,猶如繃緊的弦,有著幾近斷裂的危險。樓澈茫然地瞪著前方,那表情有著憤怒,有著不甘,管修文大聲的嘶吼,竟像沒有傳進他的耳裡,眸中本深蘊著的犀利刺破了他溫雅的偽裝,陰冷的眸光冷冷睇過管修文:「住口!」被這樣嚴厲的利芒掃過,百官不敢多有言語。樓澈驀然一個轉身,大步流星地往殿中走去,把管修文等怔在當場。看著樓澈往內殿衝去,管修文心跳如雷,眸轉暗沉,一咬牙,他竄上前,一把拉住樓澈:「不救歸晚了嗎……不要進殿。」樓澈手腕一轉,甩開管修文,力道之大,讓管修文腳下踉蹌,幾乎跌倒:「蠢材,沒有虎符調動軍隊,怎麼去救!」管修文愣了愣,神色稍平復了些,看著樓澈走進殿中的身影,他默然不動,身邊似乎走過許多的人影,紛繁錯落,重重疊疊,良久之後,悠長地歎出一口氣,他跟隨其他官員走進殿中。殿中的情形再次讓他震驚,本應蕭聲鳳起,舞榭歌台的大殿內寂靜無聲,氣氛低迷。幾乎所有的官員都皺著眉,或驚或疑地看著跪在殿中央的樓澈。他跪在那裡……看到的那瞬間,管修文突然想說什麼,嘴唇輕輕地動了兩下,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這是那個高高在上,意氣風發的樓澈?那個看似溫潤,其實心冷如冰的權相?一時之間,他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那個總是讓他仰望著的,他時刻想著超越的背影這樣孤零零地跪在殿中,他本應大笑來抒發心中暢懷,而此刻,他卻只能緊抿唇畔,定神凝望著殿中的樓澈。因為在這一刻,他意識到,這個男人,他也許終其一生也無法超越了。這是一種什麼心情,是惆悵還是遺憾……「皇上,督城告急,林將軍也許已經遭遇不測,請立刻下令,調北方軍騎前去支援。」樓澈盡量以平緩的語調說著,卻仍掩不住那絲絲的緊張。皇上高坐殿上,距離太遠,宮燈搖曳的幻彩中看不清他的表情,管修文沉著臉,跟著跪倒在殿上,離樓澈只有兩步之遙:「皇上,督城已經被圍,那是我天朝的門戶,如果讓弩軍長驅直入,後果不堪設想。」「是呀,是呀,弩軍兇猛,如果讓他們進關,啟陵危矣!」兩鬢如霜的三代老臣嚴綱也點頭應和。「皇上應該及早下旨,督城不能再等了……」「這弩族真是狼子野心,明明與我朝休戰了,居然出爾反爾,我朝應該派出精兵,讓他們知道個好歹。」「給他們來個迎頭痛擊,他們也太猖狂了,這些個蠻族……」殿上的明黃身影紋絲不動,漂亮的一個彎弧,他擺手制止眾官的七嘴八舌:「督城之險為何現在才知?兵部在幹什麼?」不等兵部尚書開口解釋,樓澈一口截斷:「皇上,如今情勢危急,追究罪責之事可以暫緩,請先下令調兵吧。」「樓相似乎比朕還急,督城被圍的消息是樓相先知的嗎?」「是,」樓澈抬起頭,直直地看向殿心,「我妻也在督城,所以憂心如焚。督城一旦被破,弩軍必然饒過玉硤關,直入北方,除玉硤重鎮之外,北方再無其他城鎮有足夠的兵力抵擋弩軍。」眾官對這個事實心頭雪亮,被一語點破的同時,心頭森寒,同時也注意到樓澈話中的含義,樓相的妻子居然在關山萬重以外的督城。「她……在督城?」鄭琉微微的一聲歎息,那話音裡似乎有絲苦笑。也許是聽出了端坐帝位之人的憂慮複雜的心思,眾官都屏息等待,大殿內越發肅穆寂靜。「兵部還愣著做什麼,擬旨,籌集糧草,速調北方各州兵馬,前去解督城之圍。」「是,」兵部尚書從席間起身,跪在殿中叩首,「軍中不能無帥,皇上,不知這次該派何人為將?」聞言,樓澈直起身:「皇上,漳州白巍是個將才,熟諳兵法,做事沉穩有度,可堪大任。」百官都以為皇上會立刻否決樓澈的提議,這兩人洶湧起伏的暗潮已經是眾所皆知。但是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鄭琉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傳達命令:「漳州白巍,為北征之帥。」糧草,軍備,行軍等事宜很快就被安排妥當,樓澈跪在一旁,一動不動,身軀猶如變成了化石,而鄭琉也始終不曾叫他起身。「眾卿還有什麼事?」鄭琉的話音裡已帶了淡淡的疲倦。「皇上,臣請命為北征監軍。」靜跪在地的樓澈突然開口。「樓相……」老臣嚴綱回過頭,本想勸阻的話,在直對上樓澈堅定如山的目光中,哽在了喉中。大殿內又重複平靜。鄭琉顯然也有些錯愕,扶在龍椅上的手遮在袖下,緊緊攥成拳,如墨漆黑的眸鎖著樓澈一舉一動,幽亮地像是要看穿人心。對視半晌,樓澈伸手入袖,掏出一樣事物,僅一指長寬,上有如意雕紋,鏤金為雲,盤旋著一隻虎,張牙舞爪之姿,宮燈流彩芳華,照耀在樓澈的手上,熠熠生輝,仿若紅日初升的絢爛。「臣自認為相多年,於朝廷毫無功績,請皇上收回丞相一職。」看著樓澈將手中金印高舉過頭,鄭琉再次啞然,一瞬不瞬地看著殿心,等看清樓澈異常決絕的表示,他的眉心攏得更深。等待這麼久,難道到了此刻才放棄?這些年韜光養晦,等的就是這一天,元宵宴是除去樓澈的最好良機,大殿的兩旁早已安插了刀斧手,一聲令下,就可以把樓系一黨剷除乾淨。還在猶豫什麼,難道因為樓澈的主動放權?殺?還是不殺?「皇上,」黃幔旁慢慢湊近一個太監模樣的人,鄭琉偏首,原來是宮內總管德宇。他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在鄭琉身邊悄悄耳語一番。鄭琉挑起眉峰,表情相當冷漠:「真的?」德宇嚴肅地點了點頭。再次轉首面對眾臣,鄭琉勾起柔和的笑:「樓卿是我朝少見的少年英才,現在邊疆告急,樓卿既然自動請纓,朕就准你所奏,遠去邊關,這丞相一職就暫罷,等樓卿凱旋而回,朕再嘉賞。」「謝皇上!」把手中金印遞給旁邊的公公,樓澈唇畔露出微笑,清雅至極,看向龍椅之上,現出絲戲謔,一閃即逝。支手撐起稍有麻痺的身軀,樓澈低身做揖:「臣先行告退。」豁然轉身,不再理朝堂上任何紛擾,急步跨出,殿內光華四溢,殿外暮靄沉沉,清風拂來,舒曠神怡。樓澈走後,宴上黯然無色,皇上意興闌珊,百官因擔心戰事而惶惶不安。曲盡人散,鄭琉稍現疲態地躺在椅間,眼角瞥過垂目靜立的德宇,冷冷問道:「你剛才說的是真的?有伏兵在御乾殿。」「是的,樓相能如此從容,必是因為已經備好了退路。」深鎖眉宇,鄭琉心間躁意竄上,許久之後,悠悠地歎了一口氣:「真是遺憾,朕多想知道,他和我之間,何者能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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