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夫人!」老管家夾雜著焦慮的蒼老聲音隔牆飄來,倏遠倏近,歸晚聞之,卻若天籟,解了她眼前的窘境。巷角隱藏的侍衛紛紛現身,向著馬車靠近。眼看侍衛圍了上來,歸晚暗忖,此刻正是脫身的良機,正要轉身,腳下微動,兩腿酸麻無比,舉步艱難,就在這稍一遲懈之間,鄭琉悠閒的姿態驟斂,從車上縱身而下,婉若游龍,搶步上前,猛地扣住她的手,大力擒住,歸晚猝不及防,被鄭琉拉到身前,微詫地對上鄭琉銳冽的眸芒。「他可以,難道朕就不可以?」乍見她想要逃離的模樣,他為之氣結,顧不得時間與地點的不適宜,也不在乎貼身侍衛因為他的反常,都停下腳步,愣在當場,舉止無措,他只是狠盯著她看,要從她臉上看出蛛絲馬跡似的,旁無他顧的專注,雖狂猶癡。「不可以,因為你不是樓澈。」手腕被他攫住,炙烈的感覺從腕處蔓延而上,隱隱生疼,她忍著,口氣分毫不示弱,儀靜體閒,透著如許傲氣。從她悠淡的明眸中映出自己狂佞的神態,鄭琉越發感到心如火燒,與其聽到這種答案,還不如繼續看她虛與委蛇,就不會像此刻一般,放之不得,又不得不放,微瞇的瞳中暗色幽深,淡然但是綿長的情意糾纏著痛苦,連他儒雅自如的笑都滲進些微苦色。一手捏住她的下顎,看著風帶起幾絲發撫過她的唇,他輕悠地一歎,沉斂的雙眸更暗,低頭欲吻芳澤。心失跳一拍,忙不迭臉外後仰,極欲避開他的索求,未被擒住的手抵在他的胸口,向外推,誰知他紋絲不動,躲避不過,已近在咫尺,熾熱的氣息在呼吸間變得濃濁。「皇……皇公子。」旁邊不知何人出聲,橫插進小巷的空間,鄭琉倏然清醒,唇略偏,在歸晚的頰邊,輕吻而過。再俯首相望,看她面有痛色,手鬆開鉗制。獲得自由,歸晚急退後一大步,侍衛們已經在馬車邊圍成圈,當首的一個幾分焦急地看著鄭琉,張著口又不知如何說。相府門口的喧鬧聲輕了,久未聽見報花名,圍觀的人群已經開始散去,不一會兒就會有人路過小巷,如此情景,該當如何?意識到不能久留,鄭琉邪佞之態收起,郁色暗藏於深瞳中,看向歸晚,薄唇成線,微微勾起成弧,精芒掠眸,隱含殘冷。「看來朕對你的縱容……已經出乎朕的意料了,」鄭琉自嘲似地笑語,「但是這其中的代價,你可不一定承受得住,歸晚……」最後柔聲輕呢,魔咒般地出口,他揮袖折返,頭也不回地向車而行,上了馬車,黑色簾子一撩一落,擋住了所有車外的視線。巷子的另一邊,早已牽出了好幾匹馬,侍衛們動作迅速地上馬,馬車伕揚鞭,馬車轉了個方向,轱轆的車輪聲伴著陣陣馬蹄,漸行漸遠。歸晚背過身,向著巷口走去,手腕依然有些痛楚,拉起衣袖,露出一截皓腕,上面清晰的如爪紅印,邊緣處甚至泛紫,輕柔地撫了撫,她鬆了口氣,皇上的脾氣本已是難測之極,今日更見張狂,乍怒乍郁,起起伏伏……「夫人……」快步而來,老管家面露喜色,「夫人,你可到哪裡去了?這半天不見你,我還當……呸,呸,你看我這老嘴,盡說些不中聽的。」絮絮叨叨地念著,他走近一看,發現歸晚的面色有些蒼白,暗驚。「夫人?這是怎麼了?你遇到什麼事了?」「沒事,裡頭鬧了點,我出來散散心。」轉眄一笑掩飾而過。點頭相和,老管家將疑問堵在心間,夫人是相爺的掌中寶,下人只有盡心伺候,不敢多加干涉。「相爺呢?」隨著管家回到院中,眼見周圍都是相府下人在忙碌,人襯花,花映人,處處繁花似錦,其中偏不見相府主人。「相爺在書房和來訪的官員議論正事。」從旁一招手,讓下人端來椅子,放在花院的蔭蔽處,讓歸晚依坐,一邊可以小憩一番,同時還可以賞花為樂。「書房裡都是些什麼人?」漫不經心地問道,歸晚靠著椅子,一手支頰,將院中美景收進眸中。「是京中幾部的大人,還有幾個,下相,河南,覃州的巡撫,還有……」恭敬地把知道的都說了出來,卻在最後顯得有些吞吐。「還有?」歸晚揚眉。重重點了幾下頭,老管家神態無奈,解釋道:「今天還來了個怪人,送花不止,還自稱有經國濟世之才,相爺還召見了他,居然還讓他到書房議事……」也許是從未遇到這種事,老管家的話音裡還透著好奇不已。輕恩了一聲,歸晚不置可否,默默地在院中等待著,這一等,直等到日落山頭,華燈初上。也許是耐不住沉悶,書房門終於打開。魚貫而出幾個錦衣玉帶,或老或少的官員,都是一臉肅然正色,走出房門之時,還在互相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什麼,幾人瞥到院中有人,探眼而望,見到簇花而坐的歸晚,無不露出驚艷之色,隨即想起什麼似的,臉色都是微微一變,轉過頭去,低頭而行,往院外而去。跟在最後的,居然是一個布衣男子,這本沒有不妥,但是跟在一群華服官員之後,卻顯得有些奇特。歸晚立時明白他就是老管家說的怪人,只見他向自己看來,沒有任何表情,猶如未見一般,也跟隨其他人的步伐,離院而去。等官員們都走淨了,歸晚站起身,向書房踱來,還未上台階,書房門一開一合,樓澈走了出來。「歸晚?」挾著滿園芍葯的馨香,樓澈笑看著她。踏上台階,歸晚恬然含笑:「夫君可算是忙完了……」似歎。「等久了?」執起她的手,慢慢向花廳走去,「用膳不必等我,小心身體,別把自己餓著了。」輕偎著他,心頭踏實,歸晚笑而不答。花廳已是燈火熠熠,玲瓏站在桌旁,看見兩人來到,忙吩咐下人開飯。一桌子熱氣騰騰的佳餚,只聞香,也勾起了幾分食慾。杯盤交錯,看見樓澈兩杯酒下肚,歸晚暗訝,放下玉箸,問道:「夫君今日心情這麼好,是碰到什麼喜事了?」「一個人,」看著醇色在酒杯中晃悠,樓澈說道,「今日得了一個對我大有助益的人。」是指那個布衣的青年?居然能得到樓澈這麼大賞識:「哦?依夫君的說法,比管修文更有才學?」聽到這個名字,樓澈酒杯觸桌,厭色淡浮。當初在府中就覺得與他有無法消弭的鴻溝,如今果然應證了想法,此子手段狠辣,做事果斷,儼然又是朝中後起之秀,此刻雖然氣候不足,假以時日,必成大患。而對於他,最讓樓澈厭煩的,並非是他日漸雄厚的實力,而是他的眼神,澈如水,又帶著癡態。那癡迷之狀似乎專為歸晚……心頭一陣煩躁,見歸晚自然脫口這個名字,顯見是坦然,樓澈釋然,答道:「此人的才華不是狀元之才,和管修文截然不同。」輕撇嘴,歸晚笑出聲:「莫非他是將才?」看那布衣青年的樣子,不像將才,相比林瑞恩,感覺上差了什麼……「他雖然武功高強,但沒有領兵做戰的才能,」見歸晚嗔然的嬌態,樓澈輕怔,誰都無法想像,即使成婚已經三年有餘,每見她如此宛自天成的笑,他都為之怦然心動,似乎有此已經萬般滿足了,「他的才能在於能取代朝中任何人。」見歸晚聞言眉輕折,樓澈解釋:「得他一人,等於得一家族。你可聽說過南方的舒氏?」在三娘的薄子上似乎見過記錄,隱約還記得三娘曾評說此家族世出武林,但是經營有道,家底豐厚。歸晚瞅瞅樓澈:「舒氏又如何?」「這個家族人才輩出,行事縝密,不出幾年,就在南方展露頭角,前景可觀。」得一人,得其家族原來是這個意思,最後一口羹入喉,歸晚抬起頭,看著樓澈,本欲把今日之事告訴他,眼前看來,不是時機,心中歎息一聲,罷了,罷了。這朝中矛盾本已激烈,何苦再添上一筆,他與皇上真要嫌隙更深,這平靜的日子只怕也過到頭了……隱見憂色懸於她眉間,樓澈柔聲問:「身子不舒服?」搖搖頭,歸晚綻開笑:「在花園坐久了,這花香熏得我直泛困。」仔細看她倦色已現,樓澈心疼不已,站起身,牽起她的手:「既然累了就別硬撐,快回房休息。」伸手撫過她的發,在發稍輕頓,在她站起之時,輕樓纖腰。雖然知道歸晚並不孱弱,卻總是不自覺地想將她納入羽翼之下。如今時局不穩,只有這一座相府,似亂濤中的方舟,任憑外界如何的明爭暗鬥,這裡永遠鳥語花香。他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換來的,不過是一隅的安逸,晨曦初現,看歸晚對鏡梳妝,院內院外,看歸晚笑語流連……一生醉於權術,只有他知道,權勢得之不易,去之卻在頃刻之間。「夫君在想什麼?」繞著廊道,已經走到了房門口,歸晚偏首看著樓澈。樓澈輕撫她的臉頰,呢喃道:「胭脂點玉。」推門而進,點起蠟燭,室內瞬時明亮,綿緞羅紗的帳幔,流蘇飄搖的琉璃宮燈,紅木雕制的梳妝台。解下頭上飾物,任由黑髮鋪瀉,歸晚煙波流轉:「看來夫君對芍葯真是情有獨鍾。」這胭脂點玉是芍葯名品,今日送到府中不少。她這一笑真如撥雲見月,說不盡的風流雅致,樓澈啞然,默然地看著她洗盡鉛華,長髮飄飄,隨意自如之至。抱起她,放在床上,為她蓋好綢被,看著她閉上眼簾,直到呼吸平穩,現出酣甜熟睡之態,他才定下心,落一吻在她頰邊,淺言低笑:「這胭脂點玉哪裡說的是芍葯。」戀戀不捨地再三望之。這才又起身,走出房外。在房中感覺只有半刻時光,出門之時才發現,月上柳梢頭。老管家和樓盛站在院口,等樓澈走出內院,兩人都是恭敬地低下頭。「聽說今日有人送過一盆牡丹?」沉聲問道,樓澈淡笑裡含著肅殺。「是,」管家跟在他身後,向議事廳走著,「聽說是過路馬車上的老爺送的。」「今天夫人見過誰?」歸晚有些心不在焉,他雖不動聲色,卻暗記在心。「這個……」額上現出汗光,老管家支吾以答,「夫人離開過一會,也許只是到門口去賞花……」冷哼一聲打斷他的話,樓澈轉頭向左:「樓盛!」樓盛默不作聲的上前兩步,緊跟在後。「調查得如何?」「幸不辱命。」鏗鏘有力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