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證了之前的猜想,在眼光碰觸的一剎那,心中依然微有些訝異,轉念一想,此處是相府範圍,非是皇宮內院,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無所顧及,歸晚漾起恬淡的笑容,屈身行禮:「參見皇上——」「不必多禮。」車中人搶先一步,手中紙扇遞出,架住歸晚半屈未彎的身子。扇骨搭上手腕,一縷縷的清涼,歸晚縮回手,雅笑如菊,輕抬螓首,眸光斜睇著鄭琉,撞上他隱晦莫測的深瞳,忙巧妙地移開視線。「朕對夫人思之如潮,夫人卻對我避之大吉,真是讓朕魂與神傷啊!」鄭琉慵懶地依著車壁,紙扇輕展,有兩下沒一下地扇著,平日對著大臣們的儒雅溫和全然不見,不羈之態盡現。暗惱他半真半假,遊戲人間的態度,偏又對他陰晴不定的脾氣懼之三分,歸晚輕淡以對:「皇上說笑了。」「說笑?」鄭琉掀起薄唇,笑道,「這天下間,朕的君無戲言最值錢了,夫人居然不信?」「不敢。」笑靨不改,歸晚站在馬車前三步之遙,任由鄭琉二月春風剪刀般的柔中帶利,她始終以笑待之,不軟不硬,不偏不倚。「是不敢?還是不想?」視線在她身上兜轉,留神她的每一個神態,靜靜瞧著光影在她身上流連,還有那在風中颯然輕靈的神采,一一納入眼中,再三回味,手腕半轉,扇指一處,示意她坐下:「站著豈不疲累?來,陪朕說會話。」看鄭琉扇點向車轅與馬車連接之處,堪堪可容一人,如果坐上去,就與皇上並肩了:「謝皇上,君臣之禮不可廢。」「君臣之禮,」冷哼出聲,鄭琉唇如半月,微笑的弧度中吐出冰冷的話語,「朕說過,不要用這種繁文縟節來束縛朕。」話中已然含怒,但那深潭般的眸中卻隱含柔:「夫人,歲月如梭,兩年已快過去了。」故意提及這個敏感話題,滿意地看到歸晚笑容淡斂,可是當看到她蹙起眉心,他心頭倏地一悸,似有漣漪泛開,湧起既熟悉又陌生的情緒,這應該被稱之為……不捨?歸晚飛快地在腦中盤算,想不到當日信口雌黃的兩年之期僅剩半年了……「沒想到皇上還記得那玩笑話。」狀似無辜地吟然一笑,她打定主意要賴個一乾二淨,此事只有天知,地知,皇上與自己知,沒有第三者佐證,她偏說是玩笑,他又能拿她如何?「玩笑話?」驟然升高音調,鄭琉凜銳之瞳掠過寒芒,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在看到她急欲撇清關係的一瞬間,腦中某根理智的弦應聲而斷,胸口騰起怒火,面色頃刻陰冷:「夫人把這當成玩笑話?」最初他的確把這隨口的賭約當成聊以一笑的消遣,誰知就在他拋之腦後時,又在宮中遇見了她,看著她陪他獨坐冷風中自得其樂,明明暗恨在心,臉上卻擺著甜美的笑容,那表裡不一的功夫,讓他多麼的熟悉,似乎在鏡中看見了自己,驀然發現,她怡然自得,恣意自處,有著翱翔於蒼穹的飄揚,融於俗,又脫於俗。這樣的鍾靈毓秀,他心生羨慕,又想得之。感到他的怒隨著風紋波動而瀰散開來,歸晚漫不經心地偏首相望,視線掃過他的扇,隨風揚起的墨色冠帶,暗忖著該如何面對他的狂怒,忽瞅到他扯揚唇線,竟又噙起笑……這笑輕狂至極。「歸晚……你以為賭約是你開,結局也由你決定嗎?」魅惑的聲音逸出輕抿的唇中,鄭琉笑謔地鎖視著她,扇尖抵著車轅,「朕沒說停,這個賭就必須繼續。」名字被他喚出口,歸晚倒吸一口涼氣,感到他是暴怒之極才會如此笑,在如此笑容的注視之下,身子都感到僵硬起來:「皇上九五之尊,怎會與我一介女流斤斤計較……」如果計較了,有損你天子之尊。「拿這話激朕……你以為同一個辦法能在朕身上用兩遍?」輕聳肩,歸晚現出莫可奈何的神態:「皇上真要這麼想,歸晚也莫可奈何,皇上以仁義治天下,凡事當要三思才好。」聞言,鄭琉微一怔,這才體會到這女子的可惡,笑裡藏刀,處處拿捏七寸之脅,偏見她此刻沒有任何偽飾地狡黠一笑,麗如絢陽,他心中怦然一動,頃刻間啞然。捕捉到鄭琉表情剎那的鬆動,歸晚微微詫異。也許今日佔著上風是她而非皇上這個荒謬念頭驟然冒進腦海,隨即又被她一笑棄之。此刻未佔優勢,是因為他為她所惑嗎?以扇柄支顎,鄭琉靜默半晌,怒氣漸斂,眸復清睿:「既是如此,那賭約之事就作罷。」「是……」歸晚簡單地應了一聲。雖然這是心中所期望的結果,但是成功來得太快,幾乎沒有波折,讓她心生疑竇,還略有些不安。總覺得對方的目的遠不止此。此刻小巷中靜地鴉雀無聲,沉寂的有些窒悶,一牆之隔的相府卻是人生嘈雜,唏噓,讚揚,喊叫,時傳入耳,一靜一動,截然相反,宛如兩個世界,就在鄭琉沉默,歸晚惶然之時,一聲尖銳地近似突兀的高喊「河南巡撫,仙九重一盆」的聲音劃空傳來。「河南巡撫?」嗤笑一聲,鄭琉隨意至極地將腳擱在車轅之上,側首緩然道,「聽說今日相府小慶,如此盛況,朕可真算沒白來……」聽似贊,實則諷,歸晚抬眸,見他笑如熏風,並無不快之色,一時難測其心意,淡然以對。在巷中聽著一聲聲的傳報,鄭琉挑起一抹笑:「朕到底是低估了樓相,不但牽制著六部公卿,還手握著地方官員……夫人,你來告訴朕,樓相於本朝,到底是利是弊?」棘手難題被他話鋒一轉扔到自己的面前,好個狡猾如狐的皇上。「皇上問錯了。」「問錯了?」一揚眉,鄭琉半瞇魅瞳,笑問,「如何問錯了?」「首先,皇上問錯了對象,這話應該問三公九卿,該問朝中大員,不該問我這一介女流;其次,皇上乃九五之尊,自有天子氣概,用人不疑這點氣量豈會沒有?」鄭琉一瞬怔住,既而立刻揚聲大笑。「好,好……」又拿話來僵他,眼前的女子看似柔弱,字字珠璣,句句尖銳,讓他恨得直咬牙,偏偏又蘊著一絲莫名的不捨,「好一張巧舌如簧,歸晚,你如此鋒芒逼人,不怕朕狠下心來毀了你嗎?你真當朕會無止境地縱容你?」見他話音陰冷,怒顯於外,歸晚暗暗心驚,頷首道:「是皇上讓我回答問題,難道坦然直言也有錯?」受了委屈似的聲調,寸步不讓。今日佔了地利之優,她就不信皇上能當場發難。明知她所表現的委屈做假的成分居多,聽著她婉然悅耳的聲音,心中某處軟了,有怒也不能發,散了一半,剩下一半郁在胸中,鄭琉沉著俊顏,看著她對他永遠是帶著七分的虛假,越來越不喜歡這感覺,猶似霧中賞花,怎麼也看不真切。難道這份真切就如此難求?「既然要坦然直言,那麼今天我們就暢所直言一番,」臉色緩和,鄭琉用扇點點車轅,「不累嗎?還是過來陪朕坐坐吧。」最後一聲竟是柔意起。本來無什知覺,被他一聲提醒,歸晚只覺得雙腿已近麻木,可惜這車轅是萬不能坐的,而周圍根本沒有可以歇腳的地方,輕搖頭,一臉怡然:「不累,多謝皇上好意。」「同一個問題,你拒絕朕兩次,難道朕的好意,你就如此不屑?」他的恩惠,天下人伏首相望,偏偏她,雖是笑顏相待,實則拒之千里。詫然地對上鄭琉的眸,竟然看到受傷的神色,一閃而逝,她折蹙柳眉,轉移話題:「皇上想要暢所直言一番,歸晚站著答,才合規矩。」冷哼一聲,鄭琉不置可否,睨鎖著歸晚,停頓片刻,問:「你以為……今日在相府範圍,朕萬事不能張揚,所以處處受制?」心中所想被一語道破,歸晚坦然淡笑,既不否認也不承認。「整個京城都在朕的掌握下,相府今日的風光能持續多久?南郡王兩月之前已經回封地了,端王雖然平反,但是官降兩品,大不如前。難道你認為樓澈聯合這兩人,能贏?」這半年中,先是北師上京,接著南軍北上,兩軍實力相當,不能在京城相持,最後只能不了了之,然而經此僵局,皇上不得已為端王平冤,洗去「楓山之變」的嫌疑。從表面看來,樓澈佔了上風,先是讓北師無功而返,後是逼得皇上讓步。可是仔細一想,在這其中,樓澈政盟點滴便宜都沒佔到。為了制衡皇上的軍事力量,調動了南郡的守備力量,北師所用由國庫負擔,而南軍所用,卻是南郡負擔,此消彼長,一郡之力怎能與一國抗衡?而端王明升暗降,大權旁落,有名無實。因此半年來看似表面風光,其實凶險非常,一不小心,萬劫不復。這一筆一帳,歸晚心中自是清楚,悠淡吟聲道:「皇上就有必勝的把握?就算勝了,也必要付出慘重代價,江山可是皇上你的,稍有損傷,最心疼的,還是你吧。」「手上長了惡瘤,應該先行割除,總不能等糜爛全身,朕可不會因為捨不得一隻手,壞了整個身體。」「可惜現在還沒生出惡瘤,就要砍去手,難道這就明智了嗎?」與樓澈之爭,危害到朝堂,一戰之下,兩方都會有巨大的損失,這樣的結果,就是天子,也無法輕鬆領受吧。「沒了這隻手,朕也會找另外的手代替,這天下間,難道會沒有人能代替樓澈?」諷刺歸晚的天真般,鄭琉講地輕柔無比,隱透陰寒。聞弦知雅意,歸晚立時想到曾經清如水的那個少年,被皇上重用,在朝堂上展露頭角,漸漸佔有一席之位,雖然還不至於危害到樓澈,但是想起他入官場的前因後果,她還是難以舒懷。略一沉思,竟然忘記回答皇上的問。直到鄭琉定定地看著她,問:「沒人能代替樓澈?他給的一切,朕也能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