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靜謐地落針可聞,樓澈坐在桌前良久,倏地逸出一聲低長的歎息:「這麼說,始終沒有動靜?」「是,林將軍駐紮邊關,近一個月來,只有小部分兵防調動,屬正常範疇。」樓盛站直身軀,一絲不苟地回答著,半邊臉上可怖的傷疤隱藏在陰影中。「駐守邊疆?難道即將有戰事?」樓澈有絲疑惑,「弩王兩月之前過世,弩族此刻正是內爭紛亂,林瑞恩根本沒有必要親自坐鎮邊關……」「是的,根據調查,弩族的確沒有任何開戰的跡象。」半開的窗飄進陣陣淡雅的花香,似果甜味,樓澈半瞇著眼,狀作沉思,勾起笑:「這兩個月,你都在邊關,照你所見,林瑞恩此人如何?」驚異於這個問題,樓盛抬起臉,沒有像前兩個問題一般立刻作答,此時有了些遲疑,猶豫再三,開口道:「是條漢子。」與士兵同作同息,不驕不躁,舉止有度,指揮若定,的確具備了名將風範。知道他這句「漢子」裡包含了許多意味,樓澈微微一笑,如夜沉眸掃過他:「林家世代忠良,最得皇上信任,這個時候,沒有戰事的預兆,他卻守在邊關,這可真有意思了……」好個鄭琉,這回是攻心為上嗎?以不變應萬變?一直以來,他都防範著林瑞恩的一舉一動,鄭琉所依憑的,除了京中的部分近臣,就是這軍中砥柱,這回,沒有把林瑞恩調回京,是因為另有所圖,還是惑人耳目?「相爺。」樓盛低喚一聲,看著樓澈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簾,「剛才,我看見那舒豫天徘徊在相府之外。」「舒豫天?」輕呢一聲,這才記起這個名字就是南方舒氏的當家人,樓澈折起眉,半晌之後,說道,「派人繼續監視林瑞恩的一舉一動,還有,調查一下南方舒氏家族的情況。」樓盛簡單的答了一聲是,垂首恭立的姿勢不變。室內寂靜如初,略帶著窒悶,花香四溢,又蘊著甘醇的味道。樓澈慵懶地靠著椅背,眼輕闔,似已睡著了,樓盛卻紋絲不動,默然地等待著。「樓盛。」「在。」「讓管家挑幾名美女,再選些珍寶,送給舒豫天。」睜開眼,樓澈一手支頰,現出一種高位者的清貴之態。樓盛怔然不接口,雖然送財送美是籠絡人的好辦法,但是相爺卻甚少用,這次為何會如此吩咐。剛才還命令調查舒氏的背景……對於舒氏,到底是信還是不信?「相爺,如果他不收呢?」「不收,那就說明他另有所圖。」如果不收,就證明一點,舒氏所要的,遠比金錢地位更多。「舒氏本就富庶,不收,也許是因為不在乎……」知道相爺目前需要用人,樓盛開口為舒氏開脫道。樓澈聞言低笑,笑意卻未傳進眼底:「貪財者不嫌錢多,好色者不嫌美多……如果他真的不收,那就說明他的野心不止於此了。這種人,必成後患。」重重地點了下頭,告退一聲,樓盛退出書房。慢慢站起身,樓澈踱到窗前,暗色中,藉著微薄的月光,看見滿院的芍葯花惹人愛憐地在風中搖曳,姿態裊娜。「牡丹……」輕歎一聲,幾不可聞,他深鎖眉。全天下只有一個人敢在今日送來花中之王……好一招攻心為上,既想動搖他的信心,又想借花警告他,芍葯再珍貴,也在牡丹之下。沒有動用林瑞恩,難道皇上另有所憑?是京城提督司?還是羽翼漸豐滿的管修文?長期生存於鬥爭之中,樓澈早已習慣了陰謀的氣息,只是這一次,沒有任何預兆,他卻感到了危險的氣息……必須步步為營,才能守住一切。弈子,弈天下。***急步走進內院,芍葯花的果香撲鼻而致,沁心而舒爽,樓盛緩下腳步,內院庭中忽傳來一陣悅耳的笑聲,他凝神相望,內院花圃旁,樓相,夫人執子下棋,如晴如明等丫鬟伺候著,連老管家都站於一旁,聚精會神地觀看著。默然停步,樓盛立在稍遠處,緊緊握著手中小冊子,一時不知進退。夏意漸致,染了滿城的翠綠,如往年一般,東南風一起,為京城帶來了勃勃生機,而今年,這昂揚的翠色中,卻多少摻合了其他斑斕色彩,真可謂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朝廷之勢如箭在弦上,越繃越緊。黨政之爭眼看是避無可避,在京官員的陣營也壁壘分明,似乎這是一場豪賭,兩黨選一,勝者,繼續官場得意,敗者,一無所有。樓府顯然是浪尖針鋒,首當其衝,可當此暗潮湧動,明爭暗鬥之時,這內院卻是花香淡逸,花繁似錦。這時時飄過的笑聲,是掩在朝廷爭鬥後的平靜,還是虛幻一場的榮華?「樓盛,何必站得這麼遠?」正下著棋,樓澈側首看見站在院中的人影,召喚道。樓盛點點頭,走上前,站在棋盤左邊,把手中小冊子掩在身後,只有在這裡才能看見相爺誠摯的朗朗笑語,何必唐突打擾。樓澈執白,歸晚執黑,在棋盤上殺地不亦樂乎,其實歸晚棋藝與樓澈相差甚遠,但憑一個巧字與樓澈多番糾纏,樓澈也留手三分,兩人就樂於棋,而非樂於贏。白起黑落,轉眼一番又分勝負,如晴如明掩嘴而笑,歸晚厥起嘴角,十指張開,在棋盤上一抹,囔囔道:「又輸了,不玩了。」棋盤上黑白兩子混在一起,面目全非。老管家都忍不住揚起笑意,樓澈無奈只能笑著搖頭,只能在這片刻之際,窺得歸晚任性撒嬌之態,他怎忍拂逆,一笑作罷,何論輸贏。歸晚抬首注意到樓盛站於一旁,雖然帶著淡笑,但是手放身後,有些緊繃,心知他必有要事匯報,斂起濃濃笑意,站起身,嘴中說著下棋費神,帶著兩個丫鬟遠遠離去。雅稚的裊裊笑語隨之淡消。「相爺,」樓盛把手中小冊子拿到身前,遞在棋盤前,「這是南方舒家和近幾日京城情況的調查。」左手上捏著一顆黑子,很隨意地丟在棋盤上,落得一聲清響,樓澈接過小冊子,潦潦翻了幾頁,驀然停手,視線膠著在冊上。「送去的東西怎麼樣了?」樓盛眼光也落在冊上樓澈注目的那一頁,只是一張很普通的介紹舒氏家族結構的報告,微有些訝意,口中答著:「已經送過去了,舒豫天全收了,而且神情很愉悅。」仔仔細細地把同一頁看了個遍,樓澈合起冊子:「這舒氏還真是個難題。」「相爺不是說,如果收了這些,就可以起用舒氏嗎?」樓盛把心中疑惑說出。「你說他收了美女和珍寶很愉悅的表情,」樓澈撥動著棋盤旁散落的棋子,似在考慮著什麼,忽而一笑,「在你眼中,認為夫人美不美?」怔懵在當場,不但樓盛張大了嘴,連管家都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瞠目結舌了一會,樓盛回過神,看相爺似在等答案,他認真思考起來,在他心中,這世間自是沒有任何女人比染衣更好,更美了。但是他也非是蠢人,自是知道夫人之美,世間難尋,如此直接回答,會不會過於唐突?生性不會在樓澈面前說謊,他直言而論:「夫人秀美絕倫。」「聽管家說,舒豫天出書房之時,看到歸晚,視若無睹,這樣一個人,連歸晚之美都難以撼動半分,怎麼會為送去那些美人所惑,那愉悅之態只怕也是裝的……此人心計比你我所想的更要深。」宦場沉浮多年,他早已洞察世間百態,未及弱冠時中狀元,後為太子獻策,再經歷太后獨政,這些,可並不是靠運氣。「依相爺的意思,舒氏棄之不用?」「如此人才怎能不用,」樓澈站起身,掃一眼碧翠搖曳的花園,「能用則用,舒氏一族各類人才輩出,與其給別人用,不如收為己用,但是對其必須防備三分。」當務之急,要先把權勢穩固,他和鄭琉的權利之爭,京中官員的立場到這地步已經很難更改,這種時候多一個助力,無疑是多了一分把握,至於這助力有朝一日是否會成為威脅,還是等到與鄭琉之爭後再作考慮。樓盛心悅誠服地低下頭:「是,我這就安排舒氏的工作。」此後一月,舒氏為相府所用,果然如樓澈所料,用舒氏一族裨益良多,在京中活動,拉攏官員,傳遞信息等等,行事周密,處事小心。無論在人,財,物上,舒氏的資本都非常雄厚,起到了事半功倍之效。京中的局勢依然是僵持不下。皇上提出的「中書院」變革沒有絲毫進展。而以六部為基礎的樓相一黨也積極活動著,除了加大在京官員中的影響。樓澈還同以南的地方官員建立聯繫,鞏固手中權勢。朝上太平盛世,朝下明爭暗鬥。盛夏來臨,七月酷暑,六部之一的吏部尚書突然暴斃。死訊傳出未到三日,原來的吏部侍郎接替尚書之職,鄭琉同時宣佈管修文為吏部侍郎。原吏部侍郎是個生性懦弱之人,本就對黨政之爭搖擺不定,此刻面臨如此嚴峻形勢,對吏部之事,不敢多言,以養病之由暫避鋒芒,而管修文這個新任的侍郎接掌了吏部的實權。七月中旬,相府。夏日炎炎,人乏蟬鳴,田田荷葉,碧波紅蓮,偶過微風,輕起漣漪,蜻蜓嬉戲,點紅依翠,動靜相宜。「好一招奇兵突起……」看著院內美景如斯,樓澈感歎出聲,「如此張冠李戴,掌握吏部,皇上也算是用心良苦了。」「相爺,吏部尚書之死時機太過巧合,其中會不會……」樓盛低聲說道,伸手抹去頰邊的汗。書房地處幽靜之所,可這酷暑炎炎,熱氣不斷從外透進來,窒悶地讓人頭腦發昏。「那又如何,結果已經這樣,即使現在查出他死因,也於事無補了。」溫澤的口氣中藏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怒氣,樓澈拿過桌上的茶一飲而盡,折扇輕搖,看著窗外碧空蓮池。對鄭琉這招不得不讚一聲,如此手段,不擔出乎眾人意料,還有驚人之效。樓盛默然靜立,書房一時無人作響。「相爺,」老管家站在書房門外,謹而慎之地報告,「舒豫天求見。」「哦?」提起一絲興趣,樓澈坐正身軀,「有請。」這個時候前來,想必是有計策要獻,他到想看看,舒氏到底有什麼樣特殊的能耐。管家應了聲後,門外片刻杳無聲響,過了一會兒,半掩的門被徐徐推開,一個布衣青年走進房中,五官生得極清秀,可拼在一起,只能用普通兩字形容,最具特色是生就了一雙丹鳳眼,顧盼間現出優雅。一進門,恭身行了個禮:「叩見相爺。」「何必多禮,請坐。」樓澈淡淡一笑,親切地招手,示意他在賓客之位坐下。跟隨在外的老管家命丫鬟把茶奉上,樓澈與他寒暄幾句,舒豫天不卑不亢,應對得體,說話謹慎圓滑。「相爺是為吏部之事而煩惱嗎?」房中只留下三人,舒豫天瞥了瞥門外,思之再三,才開口。開門見山,也省去了猜測心思,樓澈坦言:「不錯。」「相爺本來掌控六部,捏著朝中命脈,即使與皇上不合,皇上顧及太深,不敢奈何,這是相爺至今為止的優勢,而吏部尚書一死,形勢大變。現在的尚書在其位而不管其事,真正握權的是管大人,管大人雖名義上為相爺的門生,但是心卻偏向皇上,」頓了一頓,探看樓澈的臉色,似乎並沒有惱怒之色,舒豫天安下心,滔滔不絕的分析,「六部因此而不能連成一線,相爺的權也出現了裂縫。吏部對別人來說,或許一般,但對相爺來說,卻是重要之極,不是嗎?」沉瞳中精芒掠過,樓澈勾起唇角,笑看著舒豫天:「你看得倒很透徹。」「相爺過獎了,我舒氏一族為相爺效命,當然把相爺的仕途看得比什麼都重了。」舒豫天正襟危坐,神態認真,「六部之中,吏部決定著官員陞遷調動,一時還難以看出其重要作用,但是時間一長,必對相爺造成影響。當今皇上這一招,可謂是釜底抽薪,厲害得很。」果然是個人才,把情勢分析地滴水不漏,樓澈自如地輕搖扇,淡然道:「有什麼好法子,你不妨直言。」顯然對樓澈如此直接的態度有些詫異,舒豫天微征,隨即一笑:「相爺,既然皇上打亂我們的陣營,我們完全可以倣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確是個好辦法。樓澈沉吟不語,將腦中人選一一思索,想不出有什麼人可以派到皇上身邊,還能擾亂對方。皇宮禁院已是完全在鄭琉掌握之中了,無處下手,而官員一方,也難以控制和拉攏……「皇上為人深沉,難以估測,這方面很難下手。」輕擺手,將這一計謀輕言否定,樓澈眼眨也不眨得盯著他。「其他人這個計謀實施不了,但是對相爺來說,卻並非不能為之。」舒豫天說地氣定神閒,似成竹在胸,「請相爺先聽我說兩個典故可好。」「洗耳恭聽。」「第一個,是勾踐臥薪嘗膽,以美人獻吳王夫差而復國的故事;第二個,是秦時呂不韋,以歌姬嫁秦王異人,權霸朝綱的故事。」這兩個故事早已爛熟於耳,即是剛入學的幼童也能略知一二,樓澈皺起眉,笑中帶冷,自利眸中迸射而出:「美人計對當今皇上沒有用。」螢妃之事做鑒,鄭琉根本就是善於演戲,而非是會醉於美色之人。「相爺也許不知,我在宮中打聽過,皇上將景儀宮的主殿命名為隱月殿,而曾有女子住在殿中近半年之久,皇上對其的態度可謂是特殊之致,」舒豫天倏然從座位上站起,伏身跪倒在地,「這個人,就是相爺的夫人。」房內因這句話驟然寂靜,窗外依然聽聞蟬鳴,一聲聲,刺入心間似的,本還躁熱無比的空氣,在竄入書房時卻帶了冷意,樓盛看著地上跪著的人,臉色忽白忽紅,汗水從臉龐上滑落及地,帶著詭異無比的沉默。略一偏首,看向樓澈,面色森寒,手指緊握扇柄,關節已然泛白。「你,想,死,嗎?」樓澈咬牙一字一句吐出,手中無意識地用力,克制著滔天怒火。「相爺,」即使到了這步田地,舒豫天的聲音平靜如初,伏著的頭抬起,仰望著樓澈,「如果比耐性和忍性,皇上無疑比你更甚,長期以往,相爺之勢必倒。相爺,夫人對您來說是個致命的軟肋,與其這樣,不如將您的軟肋變為皇上的軟肋,此長彼消,對您有莫大的好處啊……以一個女人,換天下大勢,難道不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