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扇的睫毛輕輕顫動一下,緩緩睜開,在黑暗中燦華幽然,歸晚支起身,取過床架上的衣物,慢條斯理地穿戴好,掀起帳簾,走下床來。「吱——」地一聲推開窗戶,月光傾灑,淡暈的光華透進房中,藉著些微月色,她顧鏡梳妝,一手拿過絲帶,很隨意地梳了個男兒髻,以絲帶盤繞,稍一打理。推門而出。秋意已濃,寒涼之感混著月光沁入心田,她順著花園小徑而行,遙遙注視前方議事廳的燈光,在黑夜中如此的突兀,微有惻然,半步不停地來到前院,才踏入,就看到八個侍衛守在院前,肅然而立,面無表情。對方也同時看到了歸晚,站在最前的兩人有些錯愕,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歸晚冷冷地掃視他們幾眼,眸如寒江,幾人本就是相府的侍衛,當下噤聲,任由歸晚一人走入相府重地。議事廳雖然燈火通明,此刻偏是寂靜無聲,從廳中透出的光線照著曲徑通幽的院子,隱帶了幾分詭異。胡思亂想著,歸晚已經繞過小道,來到議事廳門前,揣著幾分琢磨不定的心思,她輕推門,想不到門竟應聲而開,露出一道縫,歸晚略驚,想不到進入秘談的重地竟如此簡單,復又轉念,想起這院中也不知藏了多少個侍衛,這關門之舉也倒顯得無聊,如此虛掩著門,還可以顯得光明正大,無不可告人之舉。躡步走進廳中,外廳內空無一人,燈火亮煌煌地映入眼中,對於一路踏著黑暗而來歸晚來說,真有幾分刺眼。她四週一顧,慢步走到內廳的門前,直到貼近門一步之遙,才聽見隱隱的說話聲。溫潤清澤的聲音是樓澈,不羈狂傲之聲應該是端王,還有一道平穩低沉的聲音——難道是南郡王?幾人調侃似地談著最近朝廷中的大事,有的是官員的調遷,有的是改制的動向,三人款款而談,倒似多年未見的好友,歸晚心中清楚,在一年之前,樓澈與端王還是政敵,此刻能同坐一堂談笑,一方面是形勢所逼,另一方面也有利益結合的意思。看來宦場中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這句話真是一點都沒錯了。唇畔緩帶苦笑,忽聽得端王一陣朗笑,隔著門都能想像到他的狂態。耳邊隻字不漏地聽見他說道:「樓相,你那得意門生倒得了你幾分真傳啊,手段作風都不下於你。現在可是皇帝的一條忠狗了,不但狠咬了我一口,現在好像還想咬你這恩師啊。」一年之前的那場楓山之變,管修文指正本可以脫罪的端王,還害他削爵抄家,當時心中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想不到縱橫官場多年,居然栽在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子手中。而那之後,管修文就被編入皇帝的近臣一派,兼且他心狠手辣,不念情面,任何手段都能使,朝廷內人人避之,誰都不曾想到當初那個清澈如水的少年狀元居然會變得如此可怕。官員時常拿他與樓澈相比,樓澈手段也算狠辣,但是喜歡以己之力折人;而管修文則不同,凡是擋於眼前之人,盡皆摧毀,不分敵友,有時甚至可說是卑鄙,朝中之人一時難以分辨這有師徒名分兩人的關係,皆是不敢在外多言,也就造就了管修文更加變本加厲的冷酷手腕。「端王過謙了吧,要知道當初可是你大力提攜他,才會造成今日之局面。」樓澈笑笑,反諷道。歸晚站在門外,聽得心中一跳,聽口氣,樓澈與端王雖是同盟,但是互相之間你來我往,暗有譏諷之意,實在有些奇怪。但是她玲瓏剔透至極,腦中飛快思索,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玄機。端王與樓澈之間最大的牽絆就是姚螢。所謂成也她,敗也她。此刻雖然兩人同站一條船上,但端王對於姚螢心之所屬必然暗自介懷,所以才不時地拈酸的和樓澈針鋒相對。幸而今日有南郡王在場,不時出來橫插打趣,才圓了這個場,三人又開始謀議起朝廷大事,說到了今日皇上暗譴林瑞恩調兵南上進京,必有後謀,都收起了玩笑之心,正經以對,房中氣氛頓時沉悶緊張起來。站在門側的歸晚都覺得時間過得非常緩慢,一個輕微的停頓都帶來窒息的壓迫感。聽到他們的議論,得知皇上有派兵的意向,心頭一陣惶然,皇上與樓澈一黨,到底要鬥到何日?樓澈始終放不下心中執念,皇上也不甘寂寞,兩人之爭,難道正要分出勝負來?心中茫茫之感肆泛,歸晚怔在當場,想起與皇上的江山賭約,想起林府中的一番長談,想起這段時日來與樓澈的種種……一時竟癡了,她從不是感情外放之人,再多的深情也蘊藏在深處,雖有悲天憫人的心思,卻從不會付之行動,只有爭權這件事,逐漸成為她的心病,林瑞恩講的天下安定的大道理,她懂,樓澈的身世處境,她也懂。當初未嫁之前那支「帝王燕」,後來的一切際遇,都在她心中埋下陰霾,談起皇權都感到有絲避諱……她有著雲淡風輕的灑脫,卻又眷戀著平凡動人的幸福,在情之一字中,她也難免會有盲目的情感,這一切糾纏在心中,真是一個「亂」字不足以道其萬一。總想著用柔情磨去樓澈的勃勃野心,收效卻是甚微。眼看著朝廷黨爭愈見激烈,她的心高懸著放不下來,心中很明白,與皇權相爭,最後的結果必定悲慘,樓澈與南郡王,端王的結盟到底能堅持多久是個未知數,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到底能纏鬥多久,是一年?五年?十年?還是更長?她非是為國,也非為民,就只是心疼而已,怕樓澈這費盡心計,最終還是皎月映水,浮華一場,這樣的結局,又讓人怎能接受得了……夫君啊夫君,這一切……到底該如何收場?心如潮,起伏不定,一個恍然,聽到房中三人已經開始商量著應對之策,議來議去,似乎有把南軍調入京的打算,為了不驚動皇上,還打算把軍隊化整為零,在京少量兵防調動本就平常,如果把南軍分散而行,一來可以避人耳目,二來也免去了打草驚蛇的風險。聽他們成竹在胸,想出的計謀無一不是留有後招,攻守兼備,歸晚暗暗也有些佩服,忽聽到身後有一聲幾不可聞的異響,倏地一驚,回頭而視,只見一個丫鬟托著一個盤,上面放著三個火焰青花釉的盅,似乎是參湯類的補品。丫鬟似乎也沒想到此處有人,張大了嘴,吃驚地看著歸晚。歸晚壓下心頭的慌張,把手指放在唇邊做比,這丫鬟也頗為機靈,閉嘴站在歸晚後側。此時內房中也是一陣沉默,似乎討論到了僵局,一片沉寂中含著刀槍劍影的煞氣。「如此拖泥帶水,到底要到何時,還不如把南軍盡遷入京,本王就不信了,拿下京城,還怕他不就範……到時候,有名有份,取而……」這話傳進耳中,猶如平地驚雷,歸晚沁出冷汗,不多想,伸手用力一推門,「嘎吱——」一聲,打斷了房中人大逆不道的言論,房中三人都是微震,滿含殺氣地轉頭看向門口,待看清門側人影,一驚,一疑,一詫然。深秋露濃,寒意侵身,薄涼陣陣隨著議事廳門的開啟竄進房中,位高權重的在座三人不約而同看向外,歸晚已經接過丫鬟手中托盤,踏進廳來,淺笑吟吟,微風熏人,眸光一轉,仔細地打量了房中一圈。和端王已有過熟面之緣,而端王之左上首所坐之人,年近不惑,儀表堂堂,唇上細密的鬍子,把他襯出一股成熟魅力,身材魁梧,眸如鷹利,穩健中透著英氣,即使不言不語也自有一種領袖氣勢。「今夜可真熱鬧了,怎麼樓夫人還沒睡嗎?」端王笑睨著剛進門的歸晚。把手中的補湯放依次放在南郡王,端王,樓澈側,歸晚回身,淡掃端王一眼:「王爺如此辛勞,歸晚稍盡心意,送些宵夜來。」朗朗笑聲出自南郡王之口:「樓夫人真是賢淑……」這一句也不知是贊是諷,歸晚含笑行了個萬福的禮。南郡王從進門便盯著她,但見她仙袂乍飄兮,靨笑春桃兮,像傳聞中一般,是萬里挑一的絕世佳人,更難能可貴的,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高貴自如感,注視了她一會,忽瞥到樓澈不悅之態,眉宇間微顯怒色。暗啞間,他又深看了歸晚一眼,果然樓澈的面色更沉,南郡王忙把眼光移開,低頭喝了一口還有些燙口的參湯,內心偷偷暗笑,想不到樓澈居然會露出這麼明顯的情緒,其實他歲數和樓夫人相差一倍有餘,更何況家中已有愛妻。樓澈隔桌牽住歸晚的手,感到有些涼意,半是責怪半是心憐地看向歸晚,歸晚撫之淡笑:「趁熱喝吧。」本是一室的暗流湧動,陰謀奇詭,在裊裊熱湯的乍暖間,蛾眉顰笑兮的親切中消於無形。本是隱帶煞氣的端王也低下頭,喝了一口熱湯,眼睛在樓澈歸晚間來回打了個轉。房中一片安靜,歸晚看三人都專心地品著參湯,朦朧煙氣中,又似各有心思,妙目顧盼,啟唇道:「趁著閒暇,我講個故事聊以一笑。」樓澈微有訝意,南郡王和端王則有些興味,女子在席間的議論本是不合規範,除了少數地位特別崇高的尊貴女性,而這些女子在席間的話題更是謹慎。而此刻歸晚說話坦然,態度自然,是以三人都默然不語,等待後文。「莊子一生窮愁潦倒,楚王仰慕他的才華,派使臣用重金邀請他做官,他回絕說『我寧願在污濁的泥水之中遊戲自樂,也不原為當權者所束縛,我終身不願為官,讓我的精神得到快樂。』莊子的好朋友惠施卻經不住富貴的誘惑,去魏國做了宰相,莊子要去看他,有人向惠施挑撥說:」莊子想來代你做相。『惠施很恐慌就在國內搜查莊子搜了三天三夜。莊子知道了,對惠施說:「南方有一種鳥叫鳳凰,鳳凰從南海飛到北海不是梧桐樹不棲,不是竹子它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它不喝的,一支貓頭鷹找到一隻死老鼠,以為鳳凰來搶,對著飛過來的鳳凰大叫了一聲!」玉潤清澤的聲音婉婉道來,本是耳熟能詳的故事又有了另一番滋味。歸晚笑看三人,暗喻,處心積慮奪來的權勢,到底是金?是銀?是珍寶?也許在某些人眼中,只不過是死老鼠而已……聽罷,端王面色稍沉,犀眸盯著歸晚,南郡王卻是一副沉思的模樣,房中人都聽出了歸晚的話中含義,一時沉吟,似觸動心懷,又似被道破心情。「夫人當真灑脫,拿死老鼠和權位相提並論……」端王乾笑兩聲,沉聲道。歸晚不置可否,南郡王卻笑著開口:「莊子之舉固然脫俗之致,夫人的故事更是深刻動人,本王受教了。」見他態度誠懇,當真是思考之後才說的話,歸晚蹙起眉,想不到這南郡王比端王更是一個人物。她「撲哧」一聲綻出清麗的笑容:「不過是個故事,何必太認真。」室內本有所冷寂的氣氛在這一笑之下消弭,端王和南郡王陪著笑,兩人心中具是一凜,隱約猜到歸晚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偏偏她談笑自如,狀似無意,卻隱隱影響了氣氛。各人心思兜轉,樓澈始終一言不發,握著歸晚的手,牢牢的不肯放鬆。歸晚站起身,環視一圈:「歸晚不打擾諸位了,失陪。」回頭深望了樓澈一眼,等他手鬆開,她恬淡微笑,蓮步乍移,向議事廳外走去。才走出議事廳,寒涼襲面而來,全然沒有剛才房中的溫暖,歸晚仰首看向獨掛空中的勾月,半晌沒有動作,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她轉頭,樓澈已近在眼前。手重新被他握住,衣袖遮住,月輝下,他的瞳眸竟比月色更清澈:「歸晚,不可以……」「不可以?」樓澈從她楚楚纖腰處環住她,無隙地緊抱住,抑不住的有些激動:「不可以先棄我,對你,我不會放手,你知道嗎?」剛才的故事,歸晚是對他說的,他豈會不知其中深意,想起她以前說的話,他竟有些心慌和煩躁。歸晚偎在他懷中,牽住他的衣襟,輕聲道:「民間有句老話。」「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哦?」歸晚在他懷中淡淡的笑,在責任這一面,她已經做到了規勸的作用,明知他不會再改變主意了,她也莫可奈何。在感情這一面,她也只能福禍相隨,不離不棄。從今以後,再也不趟這一波混水,天下該當如何就如何,剛才已經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再也不必負擔任何不屬於自己的心理包袱了。「歸晚……」「嗯?」「……你看,月色很好……」歸晚略有詫異地抬起頭,發現樓澈眉宇高揚,很高興的樣子,微微的,還有些害羞似的,忍不住,她笑出聲……這權傾朝野,卻時露清澈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呢……*半年之後。相府熱鬧非凡,門口車水馬龍,摩肩擦踵,人流傳動,惹來周圍的民眾爭相觀看,一盆盆的花卉往府內般運著。此時正當春末夏初,紅英將盡,花園頗顯寂靜,只有芍葯含苞欲放,此刻各地運送而來的花,只有一個品種,即是芍葯。真是爍爍盛開,婷婷婀娜,花連花,葉連葉,有如冠,有如碗,有如繡球,一種花卉,伴著萬般花香。歸晚走在園中,看著奼紫嫣紅的一片,暗歎著如此美景,真如仙境,眼光四瞟,忽見門外又搬進一盆艷到極至的花,仔細一看,竟是牡丹,她微愣,走上前,花匠停下手,尷尬地看著歸晚。觀察再三,發現的確是一盆牡丹,歸晚沉吟不語。芍葯與牡丹並稱「花中二絕」。自古道:「牡丹為花王,芍葯為花相。」今年各地官員上貢芍葯,是對樓澈奉承之意,意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此刻,居然有人送一盆花中之王牡丹,其意殊可疑,她問道:「這是誰送的?」花匠早有些心慌,忙答:「門口,一輛馬車上的老爺送的。」他結結巴巴,唯唯諾諾,心有餘悸地半伏著身子,就怕犯了錯誤要遭處罰。「送花的人在哪裡?」花匠抬起頭,一臉的驚恐,指向大門外右側:「那輛馬車拐到旁邊的小道上了。」「領路,我要去看看。」歸晚柔聲道,放眼四顧,看到玲瓏,如晴,如明三個丫頭在院中打點,井井有條,心定不少,衣袖輕折,隨著花匠向門口走去。大門處已被人群堵地水洩不通,家將們看到夫人到來,特意打開右側偏門,讓兩人通過。花匠繞到右邊,人流稀少,喧嘩之聲也漸輕,歸晚凝眼細看小道,恍然發現這是第一次碰見弩族耶歷的地方,因為此處是京城中心,附近的府邸都是達官貴人的居所,所以特別僻靜。才踏進小道,就瞥見一輛黑色的馬車停在道邊,樸實無華,但是車前的駿馬蹄白如雪,高大巨碩,分明是難得一見的寶馬。心中突然竄起一絲不安,歸晚停下腳步,站在路口,對著幾步前的花匠說道:「夠了,回去吧。」話音才落,她轉過身,驀然眼前一花,花匠竟然擋在面前。剛才還抖縮著身子,滿臉卑微的花匠,此刻面色如常,透著幾分嚴峻,開口道:「夫人,請前去細看一下吧。」口氣僵硬,哪還有剛才期期艾艾的樣子。暗怒於心,心中疑惑頓起,歸晚輕喝:「放肆。」相府的下人哪敢如此大膽,平日府中打點都交給了處事圓滑的玲瓏,除了貼身服侍之人,其他奴僕她都不甚瞭解,今日來人眾多,難道他是混進府中的?正想著,歸晚瞥向道口,發現黑影簇簇,道口似乎有人守著。自己果然掉以輕心了,只想著追究送花之人的身份,對相府的下人又未堤防,看此情形,馬車上的人身份必是尊貴非常,情不自禁讓她聯想到一個人,可是那人應該在御乾殿上,而非是相府後側的小巷……「夫人,主人請你過去一敘,請夫人不要為難小人了。」花匠低頭,又是一副謙恭卑微的小人模樣。目前的形勢不容她拒絕。相府門口人生嘈雜,高聲喊叫未必有用,如果馬車上之人真是她所猜的他,難免要平地生波,徒惹是非。如此權衡之下,歸晚撫撫鬢邊散發,重新轉而向馬車走去。離馬車僅兩步之遙,動靜全無,歸晚心下猶豫,回頭一看,花匠竟也不在了,小巷中,只留下她和馬車一輛。巷中不斷有風拂過,正逢五月,眼光明媚,空中縈繞著淡淡花香,偏是這雅致的寂靜中帶著一絲不可預測的變數,她思索再三,上前半步,伸手欲去掀簾。手離簾只有一寸之距,黑簾忽動,波皺而開,從內被人撩起,歸晚微訝地看向車內。豁然明亮的車內,鄭琉一身輕衣便服,墨色繡紋的儒士袍,玉冠束髮,手執紙扇,一派文人雅士的打扮,嘴角略揚弧度,幽如深潭的瞳眸中若帶笑,先是凝望了歸晚片刻,才薄唇輕啟:「怎麼?夫人不認識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