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宮女兩人走出殿外,在廊間盡頭迎面碰上了皇后,歸晚緩下步伐,這幾日總是帶著安逸笑容的皇后此刻面無表情,和歸晚對視的剎那挪開了視線,唇微啟又閉,欲言又止,到底什麼也沒出口,雍容有度地翩然而過。這無聲的窒悶比有聲更讓歸晚慨然幾許,暗歎一聲。沿廊而行,廊回曲轉,還未踏進園子,李公公聲音已過耳:「皇上,中書院計劃無疾而終……這樓澈著實可惡……」話音半落,看見宮女和歸晚的身影,馬上閉口,肅立於一旁。歸晚凝眼望去,鄭琉坐在園中,皇袍錦帶,側手支顎,自斟自飲,愜意自得。幾日來近身接觸,深悉此人喜怒不能以常理度測,剛才李公公的話語猶然在耳,心神緊提,踏身園中,吟然而笑,屈身行禮:「吾皇萬歲。」手半傾,杯中灑出滴許玉漿,鄭琉抬眸:「夫人不必多禮了。」聽這優雅慵懶的語調,隱隱感到他心情極差,歸晚調息,斜眼看到李公公冷笑連連,幸災樂禍的模樣,更加確定了心中的猜測。其實清早之時已從德宇那裡得到了消息,樓澈離京已經證實,皇上的中書設案突然被藩王的上書駁回,心中郁惱可想而知。「夫人,過來陪朕飲一杯。」拿起早擺於桌上的玉杯,親自倒滿一杯,招呼歸晚道。桌旁只有一個座位,歸晚別無選擇的坐下身,接過那天子親盛的酒杯,不禁有些惶惶然,玉杯觸唇,冰質的冷,淳酒入喉,暖流下懷,淺嘗既止地放下杯,讚道:「醇而不烈,香沁心懷,西府鳳翔,果然是名不虛傳。」「夫人好酒品,一口就嘗出酒味。」歸晚心中暗暗好笑,今年宮中進貢之酒,相府俱備,只是盛放西鳳酒的瓶子極為獨特,她才留心記住,此刻也是隨口道出。「今年雍州進貢了七壇西鳳酒,說是西府鳳翔,龍翱九天,貴不可言……朕聽了這話,真是非常高興。」鄭琉嘴角上揚,現出愉悅之情,半瞇起眼,犀眸盯著歸晚:「今日方才知道,七瓶之中,已有兩壇進了相府的酒窖。」「皇上九五至尊,賦有天下,何在乎區區兩罈酒呢。」歸晚舒意笑答。「西鳳酒七壇,相府分了兩壇,朕賦有天下,不知相府是否再想分一杯羹?」寒芒掠瞳,盯著歸晚的眸中柔意輕泛,卻隱著無限陰狠和森寒。飲入腹中的酒像一小團火,暖了身子,可是被鄭琉這樣盯視著,遍體又陣陣發寒,歸晚提起桌上酒壺,徐徐為他空蕩的酒杯注上酒,看著色澤透亮的漿液漾在杯中,她清風如笑,一手執杯,一手托底,緩送至鄭琉面前:「皇上,傳說雍州是鳳凰出生之地,鳳翔九天,百鳥來朝,是真天子。林子的鳥再多,難道能搶走鳳凰的風采嗎?皇上太多慮了。」鄭琉目不轉睛地鎖視歸晚的神情,雅澤笑意消去,似在回思她的話,片刻之後,終是淡泛出笑,純粹的不惹雜思的笑容,伸出手接住那杯隔桌而送的酒,就在歸晚手即離杯時,他倏地扣住她如筍玉指,力道溫和又不容拒絕,指指交夾,把她的手指環扣著,不露縫隙,兩隻手共握一杯,玉杯微傾,瓊漿滴灑于歸晚食指上,她一蹙眉,想要縮手,鄭琉扣緊,絲毫不讓,輕低頭,喝下杯中那甜潤如綢的西鳳酒,杯見底,他依然不放,相扣的那隻手輕抬起,眼看著剛才滴在歸晚手指上的酒液因動作而劃落,鄭琉再次低頭吸吮上歸晚蔥白的指。輕柔的動作,紅唇玉指合在一副畫中,詭艷至極,歸晚心都差點停止了跳動,酥麻的感覺從食指上傳來,感到鄭琉幾近曖昧地親吻剛才酒灑之處,略慌神,連自己也沒反應過來,手已經用力甩開,掙脫了鄭琉的挾扣,玉杯飛脫而出,落地即裂,玉鳴聲碎落。鄭琉一怔,看向歸晚,專注的,深沉的,不留餘地的。「清而不淡,濃而不艷,酸、甜、苦、辣、香,諸味諧調,又不出頭,清芳甘潤,如月似酒。」泰然自處的收回手,當做剛才的事沒有發生,歸晚雖惱卻不形於色,緊抿唇畔逸出一聲附和:「的確是好酒。」「朕說的可不是酒……」沉眸凝視著歸晚,鄭琉脈脈地吟歎,似真似假。輕聲的咳嗽出自李公公之口,驀地打破這絲絲屢屢的曖昧情韻,李公公假裝地撫撫喉嚨,輕喚了聲:「皇上……」語未完,瞄到鄭琉半真半假的神情,竟自一凜,剛才被嚇呆的感覺又浮起。鄭琉略有些不自然的斂起表情,又復爾雅之態,沉聲道:「夫人還記得我們的賭嗎?」「歸晚不敢忘。」那種記憶深刻的殺意,只怕一生都無法忘懷了吧。「既然如此,夫人可以告訴我,現在是誰贏了嗎?」「兩年之期未到,皇上怎能輕言輸贏。」「夫人之言倒是自信滿滿,你剛才說朕賦有天下,朕又怎會輸?」對他那種近似自大的自信嗤之以鼻,歸晚笑語:「皇上難道不知道半由人事半由天嗎?輸贏如何,最後自有分曉。」「不錯,半由人事半由天,」鄭琉緩緩站起身,三分睥睨之態,「不到最後,焉知勝負,朕也好奇,樓澈莫非真是鐵石心腸……」聽他提起樓澈,又有不詳預感,歸晚抬頭仰視鄭琉,正好對上他蘊著興味的笑。「朕這裡不是還有一步致關重要的棋嗎?」「皇上是說笑了,歸晚還沒有能做天下棋的資格吧。」知道此刻已不是假裝糊塗的時候,不如把話講清楚。走近兩步,鄭琉邪佞地只手抬起歸晚的下顎,指間輕輕摩挲著手中脂滑潤感,暗深的眸子望進歸晚的眼中,柔爾道:「夫人過謙了……這西鳳酒果真名不虛傳,朕似乎都有些醉了……」驚訝於自己脫口而出的話,一頓之下鬆手,輕甩衣袖,鄭琉退開一步,把視線轉向他處,神態如常,眸中異彩掠過。「既然這個賭還要繼續,朕也得盡全力了,夫人,樓澈帶走我的妃子,現在景儀宮空置著,時間一長,豈不惹人懷疑?既然夫人要在宮中小住,不如遷至景儀宮中,這樣,朕也可以通知樓相前來故技重施不是嗎?」知道他指的是樓澈從景儀宮帶走螢妃的事,咬牙輕恨,歸晚不吭聲。「夫人之姿比月絲毫不差,那就將景儀宮的主殿命為『隱月殿酷的聲音不帶感情似的,卻是吩咐宮中主管李公公。李裕倉皇抬頭,不敢應聲,宮中殿名只有為妃子而封,可是現在眼前是什麼狀況?總感到今日皇上的舉動超出常理,不可琢磨,忽然被鄭琉回頭利芒一掃,心劇顫,忙點頭稱是,哪敢多有疑義。歸晚好笑地看著這一幕,原以為自己從被囚禁的相府逃脫出來,此刻一看,竟只是換了個籠子而已。慍色淡現,她端坐著靜侯。轉眸看了歸晚一眼,鄭琉臉上顯出不明意味,背手離去。李公公呆楞頃刻,忙小跑跟上,側身隨在一旁,正想開口詢問剛才之事,卻看到鄭琉郁色難消,瞳色複雜。立刻閉上嘴,默默行走。這脾氣古怪,喜怒從不現於色的皇上,今兒個到底是怎麼了?情緒波動地連他這個奴才都察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