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擺著幾大個描金的箱子,箱蓋敞開,裡面是綾羅綢緞,珍珠瑪瑙,在燭火映襯下,更是光澤流溢,華美非常。宮女們白皙嫩滑的手整理著箱內的東西,那種連城價值的名貴就在宮女的手中輾轉、交遞、流洩著。歸晚靜坐在一旁,柳眉輕折,冷眼淡看,這些光澤和華貴進入眼中,隱然地刺目,光線映著她恬靜的臉,卻映不出她暗潮翻滾的惱,她的怨,她的哀愁無限……她從來不知道失望是這樣噬人的,就像看不見的針,一點一點刺進心中,卻滴血不流。在宮中已經兩月有餘,傳入耳中的消息卻如此不堪。派三娘去南郡和羅陵打探,只是存著僥倖之心,誰知歪打正著。樓澈帶螢妃出宮,樓澈和端王合謀,南郡、羅陵等地的上諫牴觸京中中書改革。這一件件的事實,傳達的是最近的朝廷大事,同時也突現了她尷尬的立場。樓澈是真的捨了她……說到底,是她太低估了他把握局勢的決然,還是太高估了自己的價值呢……原來兩者之間的差距如此之大。不怪他,不能怪他……面多京城之變,他離開京城是明智之舉,是權勢之爭的必然,事實也證明了這步棋走得妙極。皇上也面對兩難之勢……不能怪他嗎?心口微微有些痛,歸晚半躺下身,伏在貴妃椅上,順姿將一切愁緒埋進錦綢中,他所作所為難道真能用不怪兩個字都掩過去嗎?不行啊……他傷的,是她從小被嬌寵和華美堆積而成的自傲,是她雲淡風輕的灑脫,是她深蘊不露的心……怎能不怪啊…………迷迷糊糊間似乎聽到一聲聲的輕喚,撐起眼簾,眼前明亮起來,德宇立於床前,低頭肅穆,彷彿站了許久,卻半點沒有不耐之色。歸晚支起身,一顧殿內已沒有其他人。「夫人,雖然已是近夏,但是宮中夜涼,請小心身體……」剛進殿中,發現她一人躺在椅上,剛沐浴後穿著單衣褥裙,連絲被都未蓋一條,讓他心驚。歸晚含糊地呢聲應答,看向他:「這麼晚了,來這有事嗎?」「有事稟告。已經按照了夫人的吩咐,事情都差不多都準備完畢,只差最後一把助力而已了。」「嗯,」歸晚坐正身,理了理髮絲,「除掉他,對你也有好處,只要李裕是宮中主管,你就要受他牽制。何況,對於我出宮也不方便……」這李公公,與她結下暗恨,兩個月來處處與她為難,當初他偽裝樓澈的宮中內應,與皇后結下樑子,此刻雖然形勢逆轉,他也不能再投靠皇后,所以見風使舵,巴結上印妃,為未來的仕途尋找靠山。此人心胸狹隘,報復心強,忠於皇上,又難以為己所用,何況他日自己如果要逃出宮,李裕身為宮中主管,無疑是個障礙,必須除之。哀哀輕歎一聲,歸晚沉吟,兩個月來,派德宇收買了印妃身邊的侍女,印妃爽朗,但是耳根子軟,容易聽信讒言,聽了侍女之言,已經對李裕的忠誠感到懷疑,最近又由於皇上不到她宮中探望,她早已不滿,把一切都怪罪到李裕身上,越想越疑,視為眼中之釘。還差少許,借印妃之手除了他只差了一個時機,一陣東風……「夫人,要想剷除李裕,不可操之過急,要等候一個良機。」德宇規勸,最近歸晚行事有些燥進,似乎顧慮什麼。淡浮澀意的笑容,歸晚點頭,她何嘗不知道這種事是決不能急燥的,但是促使她不得不加快速度的就是當今皇上,他越來越奇怪的態度,讓她有種害怕的感覺,他似真似假,陰晴不定。每日固定到隱月殿中休憩,漸漸地也不再以那虛假的溫爾對她。在殿中批公文時,有時累了,不理成群的宮女,非要她親手泡一杯清茶,吟一段文,甚至是在殿中為他找一本書。有時會突然大怒,不許任何人走進殿中,過了一會,又要她為他泡上清茶。不能再留在宮中了,要出去……即使出去後也不知該往何處,她也必須走出這個金籠子。「夫人……」「等待時機成熟,你取而代之,成為主管之日,就是我能出宮之時了。」蔚然道了一聲,歸晚吟然一笑,腦中幕幕閃過,突然一人的影像停滯片刻,她脫口道,「如果這也行不通的話,還有一個人能救我。」「夫人是指……」「林將軍。」一剎那,梅影紛雜,錦帕之言猶在歸晚眼前重現。歎息一聲,德宇愁攏眉宇地看著歸晚。這樣的處境啊,一個難字怎能道完。他十分諒解歸晚的情況,並為之犯難,今日已有新的消息進京了,說是樓相與端王,南郡王即將進京,要為楓山之變討個說法,與皇上成對峙之勢,朝中局勢惶惶不安,人人自危,一觸即發。皇上有權,樓相有勢,端王有理,以後的情勢到底會如何呢……這些消息他都瞞著歸晚,她現今已是如履薄冰,他怎忍讓她雪上加霜。「夫人還是好些休息為好,宮中之事,我會善加打理。」安撫地低語,德宇拿過一條薄絲被,平鋪在貴妃椅側,正要告退之時,門口爭吵聲起。兩人相視一眼,都感到奇怪,這景儀宮被嚴令禁止其他人進內,如不是德宇身份特殊,怎能進來,現在已是夜間,誰在此刻還能在宮外喧嘩?聲音越來越近,德宇果斷地轉身,向偏殿口走去,他和歸晚的政盟秘密之極,如讓他人知曉,必引來無窮禍端,固而避之。「管大人,你不能進去……」兩個宮女攔著來人,不讓入內。歸晚細眼看去,殿門口三道人影糾纏,管修文正往內沖,兩個宮女攔不住,一路來到殿內。印象中總是如水澈然的少年此刻含著怒,陰沉著臉,柔和的五官顯得生硬,透著冷酷的氣息。揚手制止宮女,歸晚冷冷地命令道:「噤聲!退下吧。」她深明宮中之人的生存之道,兩個宮女也怕擔上責任,自是不敢聲張,悄悄退下。管修文站在殿中,默不作聲地沉著臉,盯著歸晚的眼眸裡閃動著某些情愫,既深沉又執著,剛才憋著的怒,似乎無處發洩,而使面色變了又變。殿門半開,月光漏了進來,從他腳下延出影子,如水之人明明應該淡然清澈,可是他的影子卻是漆黑如夜,修長錯影的一抹黑,孤獨而又遺世。對著這少年,歸晚的心情有些複雜,他的所作所為,她多少感覺得出來,樓澈進宮一事的後幕,他也出了力,她是應該恨他的,可是在她眼前,他永遠是那個清麗無害的樣子,人很奇怪,通常會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實,所以她恨不起來,何況當日是她把他帶入官場的,那悠悠的恨就變了質,混合了愧疚,最後只變成了淡淡的惱和潺潺如流的憫意。管修文慢吞吞地走近,僅僅十步的距離,他卻像走了半輩子,晦澀的表情緩斂,又復而亮澈,漾開一個媲美陽光的笑容,走到歸晚面前,影子把歸晚罩去半邊,半明半暗間,他溫柔地開口:「你願意離開這裡跟我走嗎?」歸晚一楞,定定地凝眼看他,剛才還流轉不息的思緒被這句話定格住了一般。記憶中,曾經在景儀宮的後園中,也有過這麼一句話,只不過那句話,是她對著這少年說的,現在……正好反了……命運啊,真是一個可笑的惡作劇呢……歸晚笑著搖了搖頭,「修文,我不走。」她雖急著出宮,但卻不願冒險,何況這少年到底是敵是友?在聽到答案的那一刻,管修文臉上明顯現出了痛苦之態,像不能呼吸了一般,重重喘了口氣,才勉強維持住了那清透的笑容,帶著癡癡的幽然注視著歸晚,半天才擠出話來:「為什麼?是因為樓澈嗎?」見他直呼樓澈的名諱,歸晚一怔,答道:「不是。」「不是?」因為這個答案而顯出了愉快之色,隨即思考了一會,管修文臉色又沉下來,「那又是為了什麼?難道……是為皇上?」仔細地盯著歸晚的臉不放,觀察著。兩個月了,他心急如焚,每夜無法安睡,一切都按計劃在進行中,唯一的偏差就是歸晚居然到了宮中,他思之心切,見之不得。皇上最近奇怪的舉動他聽在耳裡,看在眼中,急在心底。今日趁著在宮中議事晚了,連夜闖到景儀宮中,見到歸晚的一瞬間,就逕自下定了決心,帶她離開這後宮之中。不安之情一日日在心中堆積著,像無形的絲線束縛著他,掙脫不了,痛徹心肺,幾近煎熬,這大半年來,他每次到相府中見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慰,離開相府,那痛楚和渴望比進相府之時又更強烈了幾分,這相府的嬌嬈,如毒如藥,他思之心切,如病膏盲,情之心碎,深入心扉。就這樣,時痛時慰,日復日,竟然連這苦楚都感覺不到了,像與身俱來一般,連痛都愛上了。她是他的毒,也是他的藥,從來沒有想過後悔與否,只因為他早已沉淪,在這暗黑的深淵中,唯一的存在就是她的一顰一笑,解他的毒,了他的惑。可是現在她居然說不走,心痛地無法呼吸了,又親耳聽到她說不是因為樓澈,心頭驟輕,一起一落,只為了她隻言片語,是什麼時候起的呢,他的世界扭曲成這樣?管修文的眼神越來越古怪,呈現出一種痛苦和掙扎,臉上明明還笑著的,連明媚的笑裡都摻進了慘淡,受他影響,歸晚都無法說話了似的,只感到從這少年身上不斷瀰漫出哀傷的味道,侵蝕著空氣和夜色。管修文遞出手,帶著癡迷之色,輕輕撫上歸晚的臉側:「是因為……皇上嗎?」驚訝之下,歸晚沒有避開他的手,臉龐上傳來一陣溫意,抬眸看向管修文,突然發現自己從沒有真正看清過他:「修文,你到底怎麼了?」忍不住格開他放肆的觸摸,歸晚凝著臉,冷了三分。從她嘴裡吐出「修文」兩個字一向是他心靈的慰籍,可見她顯有不悅,他皺起眉,胸口悶悶的,想也不想,去抓住歸晚的手腕:「跟我走……離開這裡。」把歸晚從貴妃椅上拽了下來。赤足踩在地上,透心的冰涼,歸晚大驚之下,想要甩開,可是他抓得極緊,就連轉腕都不行,心下有些怒,冷聲道:「修文,你在做什麼,放開我。」管修文置若罔聞地拉著歸晚往殿外走,拉扯著來到殿中,直到聽到身後人一聲痛呼,他才恍過神來似的,停下腳步,倏地轉身,眼裡流露出痛色:「哪裡痛?讓我看看。」那形於外的神態,就好像痛的是他,而非歸晚一般。赤足於地上的冷,和他手掌中的炙熱成為截然反差,歸晚心頭也有些亂,想起以往種種,咬牙恨聲道:「你到底要幹嗎?難道害得相府還不夠慘嗎?」管修文楞了一楞,迷茫地問道:「你在怪我嗎?」「難道不能怪你嗎?你到底在做什麼,樓澈再怎麼說也是提拔你的恩師,並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何必落井下石,騙他進宮,難道官場真的這麼好,值得你用仁義之心去換嗎?」這少年怎會變成這樣,難道從開始就錯了,對他憐憫是錯,領他進官場是錯,一切都是錯嗎……錯,錯,錯?「他是沒有地方對不起我,但是他對不起你不是嗎?是他和螢妃藕斷絲連,他沒有好好對你,他不配……不配擁有你,」被提到了心中的痛處,管修文按奈不住,情緒立時激動了起來,「我就晚他一步,就一步而已。是他自己權傾朝野,惹來皇上的忌憚,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你以為是我將他騙進宮嗎?如果不是他自己願意進宮來,又有誰能強迫他,他帶走螢妃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他居然如此狡猾,宮中天羅地網,他也逃了出去,現下還和端王聯手……」見他說話有些顛三倒四,情緒極不穩,歸晚靜下心來,聽到這裡,不禁打斷道:「是你們在宮中佈了陷阱,然後讓他逃了?」「是呀……」管修文突然又平靜下來,安撫似地露出笑,「想不到他神通至此,在深宮中也逃了出去。不過不要緊……就算現在他和端王聯手又如何,端王謀逆之罪已定,想要翻身,簡直是妄想,京城之中,皇上早已布下重兵,樓澈再厲害,也不敢此時回來。」這話聽得歸晚心中自是一涼,再看管修文,覺得他行事古怪,心思詭秘:「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樓澈是你入官場的恩師,端王多處扶持你,你不分青紅皂白害他們……」你怎如此可怕這半句沒有說出口,歸晚看著管修文帶著溫柔地笑,在月色下既詭異又駭人。「怎麼會是沒有理由的呢,端王和我,本就是兩相利用,我也不過就在楓山刺殺中用了他的名字而已。至於樓澈,那也只能說是他自找的……歸晚,和我走吧,我們離開這裡……歸晚,歸晚……歸晚……」嘴裡呢喃著縈繞他心中的名字,少年既快樂又悲傷,手緊緊抓著歸晚的手腕。直到此刻,歸晚才隱約明白,楓山之變也許是皇上策謀,但是行動者是這少年才對,而後的種種行動,這少年充當了什麼角色就可想而知了……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他含在嘴裡反覆輕喚,歸晚完全地怔住了,這少年手段如此狠毒,可是卻又偏偏如此深情和清澈,兩種極至的矛盾在他身上體現出來,融合一體。今夜如此悲傷,蕭蕭之感在他身上揮之不去。深沉的涼夜,就連月影都哀傷起來,歸晚無法出聲,也不知如何開口。原來如此,引起禍源的原來是自己……歸晚逸出苦笑,無措的和管修文相對無語。管修文早就看不進週身的事物,能和歸晚這樣獨處,心中迷醉不已。癡癡地靜立於大殿之中,無盡的寂寞和憂傷。就在一個兩難一個癡迷之時,門口一道小跑之聲靠近,剛才攔截管修文的宮女大聲喊道:「皇上駕到——」似乎怕殿內人聽不到,這聲特別的尖銳和響亮,傳進殿中,頃刻打破一室的迷然氛圍。管修文被這聲一震,回過神來,臉色驟然沉下來,似苦非苦。而歸晚聽到宮女這一聲,連笑都有些笑不出來了,皇上從沒有在這個時候來過景儀宮,今天是怎麼了?所有的事都擠在了一起……她抬頭看看依然高掛的月亮,心中輕問:月啊月,今夜難道就過不去了嗎?黑夜如此漫長……何時才會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