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燕正想說些什麼,忽然對街傳來喇叭聲。她心一驚,糟了!都忘記爸爸要自己過去等他。「對不起,我得走了,我爸在叫我。」恰好燈號由紅轉綠,語燕邊跑邊道歉。「不會啦。喂,裴語燕,聽說於皓被退學了,你看到他就叫他轉學來我學校,我紅豆一定挺他!還有,以後你在學校沒於皓罩你,有事情就來找我,於皓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紅豆爽朗地拉開喉嚨揮手大喊。語燕聽在耳裡雖然感激,但為了避免被父親責罵,只能加快腳步過了馬路。回眷村後,於皓在河堤邊無精打采地躺了一下午。他只覺得全身都麻木了,從單子口中聽到今晚有場車賽以後,單子說的其它話,他好像都沒聽見。陪他耗了一個下午的單子反坐在自己的機車上,不時瞥眼看看堤防上失魂落魄的於皓,明知道他什麼也聽不進去,單子卻還是努力想話題轉移他的注意力。「今晚聲勢挺浩大的,聽說那台紅色Suzui又來了,上次輸得不服氣,要再找你飆一次,屏東那掛人也全上來替他加油了。」單子說著,小心翼翼地看著於皓的表情。於皓一臉漠不關心,其實跟誰飆、在哪飆,他全不在乎。他只知道,機車加速、血液上升那瞬間,他才能稍微忘記小燕子,而他要的,就是這份感覺。「阿皓,聽我說,我覺得賭金大得有點離譜。」看他毫無反應沒動靜,單子歎口氣,說出心裡的不安。「喔?」於皓挑了挑眉毛,但還來不及說什麼,後頭傳來機車的聲音,阿奇的叫嚷聲也隨之而到。「靠,沒見過那麼機車的馬子,只不過遲到一下而已,擺什麼臭架子啊!能坐上我阿奇哥的車她就要感覺無上光榮了啦!」單子挑眉。「我看不只遲到一下而已吧,『阿奇哥』?」「難得我們阿奇哥不載美女上路啊。」於皓懶洋洋地吐掉嘴上叼著的草,也跟著開玩笑。「靠啦,要美眉,去場子上把就有了,憑我阿奇……」「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於皓跟單子異口同聲地搶在阿奇前頭把話說完。阿奇愣了一下,才尷尬地笑出來,「說到這個,有些女人還真是碰不得啊,像小燕子就是。」沒注意到單子猛打的暗號,還有於皓又沉下去的臉,阿奇繼續高談闊論。「她是很可愛啦,有時候看她耍白目的樣子也滿好笑的。」到底是誰白目啊?單子忍住想踹阿奇一腳的衝動,繼續打暗號,可惜阿奇還是渾然不覺。「但她跟我們畢竟是不同掛的人,只是她現在突然不在身邊,我還真有點想念她。我說阿皓,她為了你被記過,你真的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嗎?」看著於皓一陣青一陣白的臉色,阿奇如果持續說下去,於皓大概會先動手掐死他,「夠了沒,你什麼時候變得對女人這麼有情有義?時間快到了,走吧。」單子連忙攔在於皓開口之前沒好氣地說。阿奇頓了一下,才從口袋裡拿出一顆紅蛋拋給於皓,「哪,拿好啦,晚上早點回我家,我媽煮了一桌好菜在等我們。」於皓盯著紅蛋,「幹嘛?慶祝我被退學啊?」阿奇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指著於皓,「老哥你不會吧?你連自己生日都忘啦?」聞言,於皓恍然大悟,看著紅蛋,再也壓抑不住強烈的思念。很本能的,他發動機車,掉頭一轉。「我有事,你們先過去,我晚點到。」語畢,機車飛奔了出去,消失在路那端。阿奇哇哇大叫,單子則是抑鬱地看著於皓消失的方向。聽到那陣熟悉的機車聲時,語燕還以為是自己思念過度。豎耳聆聽,才發現那聲音的確就在家門外,那麼熟悉,那麼近。她飛快地跳下床,掀開窗簾,果然看到熟悉的機車停在一角,但它的主人卻不見蹤影。語燕瞪大眼睛搜尋了一會,看見一雙手自圍牆那頭伸了進來,似乎在擺些什麼東西。語燕驚喜地紅了雙眼。他終於來了,他還是來了。回身在櫃子底下找出一卷之前練琴錄下來的錄音帶,塞進錄音機裡播放,弄得好像是她正在彈奏鋼琴一樣,然後她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間,踏下樓梯,趁父母不注意時,開門跑了出去。正努力把紅蛋立在牆頭上的於皓沒料到語燕會跑出來,呆愣在一邊,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久不見。」是真的,即使只有半天,她卻覺得過了半個世紀那麼久。於皓看著她的笑容,既高興又尷尬,好一會才發現不對,「鋼琴,你不是在……」他指著語燕房間的方向,不解地問。語燕笑了出來,「錄音帶,聰明吧?這樣我爸媽才不會發現,」她轉頭,看見圍牆上的紅蛋,「這是什麼?」被她這麼一問,於皓才發現自己雙手還橫在那,紅蛋立在牆頭,他臉一紅。「沒啦,剛好今天我生日,想說……」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個笨蛋,他連忙伸手想拿回紅蛋,「當我沒說,別理我。」語燕看見他想把紅蛋拿回去,連忙搶先一步躍上,奪下紅蛋,「耶,你生日耶。生日的人要被敲腦袋喔!」然後她拿著紅蛋,趁於皓不防,墊起腳尖用力往他的額頭敲去。於皓沒料到她會來這招,閃避不及被打個正著,吃痛悶哼了一聲。語燕則是開心地笑了出來,仰著小臉,距離他好近好近地笑著。被她燦爛的笑容給攝了神,他霎時迷惑,震了一下,連忙回過神,「我還有事,先走了。」語燕連忙扯住於皓的衣袖,「你帶我去兜風好嗎?」她眼中帶眷戀,輕聲問。看著她誠摯的眼神,於皓怔了好久,好久。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著。風吹著,機車載著兩人往山路上駛去。隨著於皓減慢速度,語燕拿下了安全帽,讓一頭長髮隨風飛揚,她高興地笑了出來。從後照鏡看見語燕的神情,於皓也忍不住揚起了微笑。兩人一路笑著來到山上,停好車,語燕已經耐不住地跑往前頭,「嘩,好漂亮啊!你看,好多星星!」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那片彷彿只出現在夢中的夜景。「我覺得很有趣耶,你看,天上星星那麼多,卻比不上人間的燈火明亮。」於皓笑了笑,「星星太遙遠了,還是燈火比較實在。」「你也喜歡看夜景呀?我以為你只喜歡看飛機起落!」語燕回過頭,風吹得她的長髮飄揚,煞是美麗。「小時候,我爸爸常帶我來這裡,他說在飛機上看到的世界就跟從這裡看下去的樣子一樣,這麼小,你甚至可以幻想自己是個巨人。可惜,駕著飛機自由飛翔是我這輩子都沒辦法實現的夢想。」於皓聲音裡的嚮往與落寞,全都聽在語燕的耳裡。「你如果回學校唸書……」「不必了,我根本不是讀書的料,輝叔已經幫我找好工作了,在機車店修車喔。」看著語燕眼中的落寞,他輕輕一笑,抬手替她理好被風吹亂的發,「別這樣看我,文憑對你和單子或許有意義,但對我這樣的人能有什麼用處?你能想像我坐在辦公室裡辦公的樣子嗎?我自己都想像不出來啊。」語燕似懂非懂,沮喪地小聲開口:「我只是不想跟你越來越遠嘛!」「我們本來就相隔遙遠,甚至不該碰面的,」於皓輕輕地說:「小燕子,對我來說,你就像是天上的飛鳥,可以在這片天空中任意翱翔;而我只是池子裡的一條魚,哪裡也去不了。你知道嗎,每次叫你小燕子,我都覺得好心痛,因為那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於皓深邃的眼裡泛著一絲悲哀。「可是,只要你願意,很多事是可以改變的。」明知道於皓說的是事實,語燕矛盾地不願承認。「很多事情是我們一出生就注定了的,強迫去改變,只會讓彼此更受傷而已,我想……」於皓頓了頓,有些困難地開口:「這就當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吧,見面越多,對我們越沒好處。」話到此,語燕已經淚流不止,「我不要!如果注定要分開,當初為什麼要讓我們相遇?為什麼?」於皓的心都快被她哭碎了,他不忍地輕拭她的眼淚,「不要這樣,我不喜歡看見你哭。」然而他柔聲的安慰不但沒有止住語燕的淚,反而讓她哭得更厲害。於皓歎了口氣,將掛在脖子上從未離身的雙魚項鏈摘了下來。輕輕地,他將項鏈轉戴在小燕子脖子上。被他突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她淚眼婆娑地抬頭,「這項鏈……不是你最重要的東西嗎?」於皓點頭,「嗯,送給你。小燕子,你會永遠在我心裡的。」他專注地盯著她看,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語燕低下頭,拿起墜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然後她用力抹掉眼淚,再度抬頭時,已揚起一個讓人心疼的笑容。「今天是你生日呢,怎麼反而是你送我禮物?來嘛,許個生日願望。」「我沒有願望。」他笑了出來。「胡說,」語燕不滿地皺了眉,「是人都有願望,快嘛,閉上眼睛,許個願,會實現的喔!」於皓拗不過她,順從地閉上眼睛,合握雙手,「我希望小燕子能永遠幸福,像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樣,純真快樂,無憂無慮。」他誠摯地說著,彷彿在許著人生中最重要的願望。語燕眼波流轉,眼淚在眼眶裡打滾,硬是不肯掉落。她努力睜大雙眼,想把於皓的樣子收在眼裡,細細收藏。她知道,這顆心,這輩子再不會為誰這樣跳動了。「於皓,我也有個禮物要給你。」語燕緩緩地站起來,很慎重專注的,輕輕在於皓的額上印了一吻,「這是我的初吻,也是我第一次主動親吻一個男人,於皓,我也會永遠記住你的。」於皓閉著眼睛承受她這一吻,這吻不僅印上他額頭,更烙入他心頭。他像個孤獨已久的流浪者,跨越千山萬水,終於找到溫暖,他因而感動得全身顫抖。星空下,燈海前,他們就這樣對望著,不願將視線自對方身上移開。就這樣緊緊依偎著,直到凌晨天濛濛亮,於皓跟語燕才在家門口依依不捨地道別。進了家門,滿屋子漆黑,她躡手躡腳地經過客廳,想偷偷溜上樓。忽然啪一聲,客廳的燈光亮了起來。「捨得回來了?」裴父滿臉寒霜,嚴厲地看著語燕,「上哪去了?你到底有沒有羞恥心?半夜跟不三不四人的出去鬼混,還徹夜不歸,你到底還知不知道羞恥兩個字怎麼寫?我們是怎麼教你的?啊?你是怎樣忤逆師長、欺騙父母的?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讓人失望?」憤怒至極的裴父指著語燕咆哮。對上父親著了火般的雙眼,一向懼怕他的語燕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往前一站,無懼地喊:「他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他有名有姓,他叫於皓!爸!我們沒有做壞事,他也不是壞人!你們為什麼要像那個可惡的教官一樣,只用外表來審判我們,你是我最崇拜的爸爸,怎麼也跟普通人沒兩樣?是非不分,勢利短見,究竟是誰比較讓人失望?」語燕的話如火上加油,暴跳如雷的裴父看女兒如此頂撞自己,揮手狠狠地甩了語燕一耳光。在一旁的裴母嚇得連忙衝上來,一邊勸阻激動的丈夫,一邊含著淚對語燕說:「語燕,快跟爸爸說對不起,說對不起啊!」語燕撫著燒紅的臉頰,雙眼盈滿了委屈跟哀怨,「我不道歉!我沒有錯,沒有錯!」說完,她用力推開兩人,奔回自己房間,反鎖房門後,她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手上緊握著於皓送她的項鏈。「於皓!於皓!」一聲又一聲,她喊得心都碎了。另一頭,單子和阿奇苦等於皓不到,眼看比賽就要開始,兩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場上四處張望,尋找著於皓的蹤影。不經意的,單子發現之前老找他們麻煩的阿豹竟然也在聚賭的人群裡,眉一皺,他趕忙轉頭想叫阿奇注意些,哪知道才回過頭,就看見阿奇套上安全帽,氣急敗壞地往場內躁動的人群跑去。「單子,發車,準備閃人。」阿奇邊跑,邊回頭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