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覺得自己完全被他聽到的新奇古怪的言論弄得莫名其妙了。一般地說,彼得堡生活的千變萬化對於他具有一種刺激作用,把他從莫斯科的死氣沉沉中拯救出來。但是他只喜歡和瞭解那些在他所親近和熟悉的***內發生的複雜情況;而在這個生疏的環境中他就覺得眼花繚亂,茫然若失了。聽著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的朗讀,感到朗德的那雙不知是天真還是狡猾的美麗的眼睛緊盯在他身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開始覺得腦子裡特別沉重。
形形色色的思想在他的腦海裡混作一團。「瑪麗亞·薩寧高興她的孩子死了……現在抽支煙有多妙啊……只要有信仰就可以獲得拯救,修道士們不知道怎麼辦,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反倒知道哩……我的頭為什麼這麼昏昏沉沉?是酒性發作,還是因為這一切是那麼離奇?反正,我覺得直到目前為止我並沒有做出任何有失體統的事。不過,現在請她幫忙還是不行的。聽說他們強迫人祈禱。但願他們不強迫我就好了!那可太無聊了。她在讀些什麼胡言亂語啊,不過她的聲調倒很好聽……朗德·別祖博夫……他為什麼是別祖博夫呢?」突然間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感覺著他的下巴抑制不住地想打哈欠。他摸摸鬍髭,好把這個哈欠遮掩過去,而且搖了搖身子。但是後來他覺得自己就要睡著了,而且幾乎要發出鼾聲。正好在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說:「他睡著了。」
這句話的時候,他猛然驚醒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嚇得驚醒過來,感覺自己做錯了事,被發覺了一樣。但是他看出來「他睡著了」這句話是指朗德,而不是指他說的,立刻又放心了。那個法國人也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樣沉入睡鄉了。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瞌睡,按他的想法,會得罪他們(其實他連這一點也不敢說一定,因為一切都是那樣的古怪離奇),而朗德的睡眠卻使他們歡喜得不得了,特別是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
「Moami,」她說,小心翼翼地提著她的滿是褶襞的綢衫,免得發出究聲,在興奮中得意忘形地沒有稱呼卡列寧為「阿列克斯·亞歷山德羅維奇」,卻稱他為「moami」了,「doezluilamaiVousvoyez?2……噓!」她對又走進來的僕役說。「我不接見客人。」——
法語:我的朋友。
2法語:把手伸給他。您看見嗎?
那個法國人睡著了,要不然就是假裝睡著了,他的頭靠在椅背上,他那放在膝頭上的潮濕的手微微地動著,彷彿在抓什麼東西一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立起身來,雖然竭力想小心,還是撞在桌子上了。他走到法國人跟前,把手放到他的手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也立起身來,睜圓了眼睛,以便萬一睡著了的話好驚醒過來,先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這完全不是在夢中。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覺得他的腦袋越來越不舒服了。
「Quelapersoequiestarriveeladeriere,ellequidemade,qu』ellesorte!Qu』ellesorte!」那個法國人說,沒有睜開眼睛。
「Vousm』exuserez,maisvousvoyez……Reveezversdixheures,eoremieuxdemai」2「Qu』ellesorte!」3那個法國人不耐煩地重複說。
「』estmoi,』estepas?」4——
法語:讓那個最後來的人,那個有所要求的人,出去!讓他出去!
2法語:請原諒,不過您看……請十點鐘再來吧,最好是明天。
3法語:讓他出去!
4法語:這是說我,是不是?
得到肯定的答覆以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忘記他想求利季婭·伊萬諾夫娜的事,也忘記他妹妹的事,一心一意只想盡可能快快逃脫這個地方,於是踮著腳尖,像從一幢染上瘟疫的房子裡逃出來一樣飛奔到大街上。以後他和馬車伕談笑了好久,想要快快地清醒過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法國劇院正趕上最後一場戲,後來在韃靼飯店喝了點香檳酒,在這種和他志趣相投的氣氛中他多少又喘過氣來了。但是那天晚上他還是非常不自在。
回到他在彼得堡下榻的彼得·奧布隆斯基的家裡,他發現貝特西送來一封信。信上說她極其希望把他們已經開始的那場話講完,請他明天去。他差不多還沒有看完這封信,正愁眉苦臉地瞧著它的時候,就聽見樓下發出一陣人們抬著什麼重物的沉重的腳步聲。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出去看看是怎麼一回事。原來是返老還童的彼得·奧布隆斯基。他喝得酩酊大醉,以致怎麼也上不去樓;但是一看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吩咐扶他站起來,於是緊緊地摟住他,和他一同進到房裡去,開始敘述他今晚是如何消遣的,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情緒低落,這在他是少有的情形,他久久不能入睡。他回想起的一切都是令人作嘔的,但是最使人厭惡的,就像什麼丟人的事一樣,是那天傍晚在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家裡的回憶。
第二天他接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拒絕和安娜離婚的明確答覆,他明白這個決定是以那個法國人昨晚在真睡或者裝睡中所說的話為依據的。
二十三
一個家庭要採取任何行動之前,夫妻之間要麼是完全破裂,要麼是情投意合才行。當夫婦之間的關係不確定,既不這樣,又不那樣的時候,他們就不可能採取任何行動了。
許多家庭好多年一直維持著那副老樣子,夫妻二人都感到厭倦,只是因為雙方既沒有完全反目也不十分融洽的緣故。
對弗龍斯基和安娜兩人說來,生活在炎熱和塵土飛揚的莫斯科,當陽光早已不像春天那樣,卻像夏天那樣,林蔭路上的樹林早已綠葉成蔭,樹葉上已經蓋滿灰塵的時候,簡直是難以忍受的;但是他們並沒有像他們早先決定的那樣搬到沃茲德維任斯科耶村去,卻仍舊留在兩個人都厭倦了的莫斯科,因為最近他們之間已經不情投意合了。
使他們不和的惱怒並沒有外在的原因,想要取得諒解的一切企圖不但沒有消除隔膜,反倒使它更加惡化了。這是一種內在的惱怒,在她那方面是由於他對她的愛情逐漸減退,而在他那方面是懊悔為了她的緣故使自己置身於苦惱的境地,而這種苦惱的境地,她不但不想法減輕,卻使它更加難以忍受了。兩個人都不提他們惱怒的原因,但是每個人都覺得錯在對方,一有借口就向對方證明一下。
對於她說來,整個的他,以及他的習慣、思想、願望、心理和生理上的特質只是一種東西:就是愛女人,而她覺得這種愛情應該完全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這種愛情日漸減退,因此,按照她的判斷,他的一部分愛情一定是轉移到別的女人,或者某一個女人身上去了,因此她就嫉妒起來。她並非嫉妒某一個女人,而是嫉妒他的愛情的減退。她還沒有嫉妒的對象,她正在尋找。有一點跡象,她的嫉妒就由一個對像轉移到另外一個對像上。有時她很嫉妒那些下流女人,由於他獨身的時候和她們的交情,他很容易和她們重修舊好;有時又嫉妒他會遇到的社交界的婦女;有時又嫉妒他和她斷絕關係以後他會娶的什麼想像中的女人。最後的這種嫉妒比什麼都使她痛苦,特別是因為在開誠佈公的時候他不小心地對她說過,他母親那麼不瞭解他,竟然勸他娶索羅金公爵小姐。
既然猜忌他,於是安娜很生他的氣,找尋各種借口來發脾氣。她把她的處境的一切難堪都歸罪於他。她在莫斯科沒有著落的境況中所忍受的期待的痛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拖延不決,她的寂寞——這一切她都硬加到他頭上。如果他愛她,他就會體諒她的處境的痛苦,使她脫離這種處境。他們住在莫斯科,卻不住在鄉下,這也是他的過錯。他不能像她所願望的過那種田園隱居的生活。他需要交際,因此把她置於這樣可怕的境地中,而這種痛苦的境遇他卻不願意瞭解。她和她兒子永遠離別了,這也是他的不是。
甚至他們之間那種少有的片刻溫存也安慰不了她;在他的溫存裡她看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心安理得的意味,這使她惱怒。
已經暮色朦朧了。安娜,孤單單的,等待著他從單身漢宴會上歸來,在他的書房(這是最難聽到街上嘈聲的房間)裡踱來踱去,詳細地回想著他們昨天吵嘴的言語。從那場口角的難以忘懷的使人不痛快的言語,又想到吵架的起因上去了,她終於想起了談話的開端。好久她都無法相信這場糾紛是由一種毫無惡意的、對雙方都沒有什麼觸犯的談話而引起的。然而事實卻是這樣。全因為他嘲笑女子中學,他認為那是不必要的,而她為之辯護而開始的。他輕蔑地談到一般的婦女教育,說她所保護的那個英國女孩漢娜根本不需要懂得物理學。
這惹惱了安娜。她在這話中看出輕視她的工作的暗示。於是她就想出一句話來報復他加在她身上的痛苦。
「我並不指望你會像一個多情的人一樣,能夠瞭解我和我的心情;不過希望你說話檢點一點,」她說。
於是他真的氣得面紅耳赤,說了一些難聽的話。她不記得她是怎麼反駁的,只記得他也說了一些顯然有意傷害她的話:
「你對那女孩的偏愛我絲毫不感興趣,這是實情,因為我看出來這是不自然的。」
他殘酷地毀滅了她為了能夠忍受她的痛苦生活而辛辛苦苦地替自己創造出來的世界,他不公正地責備她矯揉造作和不自然,那種殘酷和不公正,激起了她的憤怒。
「可惜的是,只有粗俗的和物質的東西你才能瞭解和覺得是自然的,」她說完了就走出房去了。
晚上他到她房裡去的時候,他們並沒有提起這場口角,但是雙方都覺得問題只是遮掩過去了,並沒有解決。
今天一天他都沒有在家,她覺得那麼寂寞淒涼,想到自己和他的不和睦是那樣地痛心,以致她願意忘記一切,願意寬恕他,和他言歸於好。甚至願意怪罪自己,承認他沒有過錯。
「怪我自己。我太愛動氣,嫉妒得毫無道理。我要和他和解,然後我們就到鄉下去,在那裡我就會平靜一些了。」她自言自語。
「不自然!」她突然記起最使她傷心的那句話,與其說是那句話不如說是那句話中的含意傷害了她。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他要說:不愛自己親生的女兒,倒愛別人的孩子,這是不自然的。他懂得什麼對孩子的愛,懂得我對於為了他的而犧牲了的謝廖沙的愛呢?那樣存心傷害我!不,他一定愛上什麼女人了,一定是這樣。」
後來發覺她本來想安慰自己的,結果卻又繞上了她已繞了那麼多次的***,又回到她以前的憤怒心境中,為了自己她嚇得渾身發抖。「難道我不能夠嗎?難道我不能夠控制自己嗎?」她暗自尋思,又從頭開始了。「他是誠實的,他是可靠的。他愛我。我愛他。兩三天內我就可以離婚了。除此以外我還要求什麼呢?我需要平靜和信任,過錯我擔負起來。是的,他一回來我就對他說都是我的不是,雖然事實上不是這樣,我們就要走了!」
為了不再胡思亂想,不再讓憤怒支配自己,她按鈴吩咐把箱子搬進來,好收拾下鄉的行李。
十點鐘弗龍斯基回來了。
二十四
「哦,你很愉快嗎?」她說,臉上帶著懊悔和溫柔的神情出來迎接他。
「還是平常那副老樣子,」他回答,一眼就看出她心境很愉快。這種喜怒無常他已經見慣了,今天使他特別高興,因為他自己也興致勃勃哩。
「這是什麼!這倒不錯!」他說,指著前廳的皮箱。
「是的,我們應該走了。我乘車去兜風,天氣那樣美好,以致我渴望到鄉下去哩。沒有什麼事阻礙著你吧,是嗎?」
「這是我唯一的願望。我立刻就回來,我們再談一談,我只是去換換衣服。吩咐擺茶吧。」
於是他到他的房裡去了。
他說「這倒不錯」那句話裡似乎含著幾分侮辱人的意味,就像一個小孩不淘氣的時候人們對他的說法一樣,特別使人感到侮辱的是她的悔罪聲調和他那種自以為是的口吻兩者之間的對比。一剎那間她的心頭湧起了一種鬥爭的慾望;但是她盡力壓制著,像剛才一樣對弗龍斯基笑臉相迎。
他進來的時候,她就對他講,她今天如何消磨的,說她準備搬到鄉間去的計劃,這些話一半是她早在心裡預備好了的。
「你要知道,我幾乎是靈機一動忽然想起來的。」她說。
「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等著離婚呢?在鄉下不是也一樣嗎?我再也等待不下去了。我不願意再左盼右盼,我不願意聽到任何有關離婚的消息。我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讓它來影響我的生活了。你同意嗎?」
「噢,是的!」他說,不安地凝視著她的激動的臉。
「你在那裡做了些什麼?有些什麼人?」停頓了一下以後,她問。
於是弗龍斯基就講客人的名字。「酒席真好極了,划船比賽和一切項目都相當不錯,但是在莫斯科做什麼都不能不ridi-ule。出現了一個女人,據說是瑞典女王的游泳教師,她表演了一番技藝。」
「什麼?她游泳了?」安娜問,皺著眉頭。
是的,穿著一件紅色的ostumedeatatio2,是一個又老又醜的傢伙哩!喂,我們什麼時候動身?」——
法語:鬧笑話。
2法語:游泳衣。
「多麼荒唐的雅興!怎樣,她游的姿勢很特別嗎?」安娜所答非所問地說。
「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就像我說過的,無聊透了。喂,你到底想什麼時候走呢?」
安娜搖搖頭,好像要驅散什麼不愉快的思想一樣。
「我們什麼時候走?當然越快越好。明天我們來不及了。
後天怎麼樣?」
「是的……不,等一下!後天是星期日,我得到mama那裡去一趟,」弗龍斯基說,變得慌張了,因為他一提到他母親,他就感覺到她的凝然不動的猜疑眼光緊盯在他身上。他的狼狽神情證實了她的猜疑。她臉漲得緋紅,躲開了他。現在湧現在安娜的想像中的,已經不是瑞典女王的教師,而是和弗龍斯基伯爵夫人一道住在莫斯科近郊的索羅金公爵小姐了。
「你明天可以去呀?」她說。
「哦,不行!我要去取的那件代理委託狀和那筆錢,明天收不到哩,」他回答。
「要是這樣,我們索性不走了!」
「為什麼呢?」
「我不願意晚走。要走就星期一走,否則就永遠不走了。」
「到底為什麼?」弗龍斯基好像很驚異地問。「這簡直沒有道理。」
「你覺得沒有道理,因為你一點也不關心我。你不願意瞭解我的生活。在這裡我只關心漢娜一個人,而你卻說這是矯揉造作的!你昨天說我不愛自己的親生女兒,卻故意裝出愛這個英國女孩的樣子,這是不自然的;我倒想知道知道,在這裡,對於我什麼樣的生活才是自然的!」
轉瞬之間她醒悟過來,因為又違背了她自己的心意而害怕了。但是雖然她明明知道她在毀掉自己,她還是約束不住自己,忍不住指出他是多麼不對,怎麼也不向他讓步。
「我從來沒有說過這種話;我只不過說我不同情這種突如其來的感情。」
「你是以你的坦率自誇的,那麼你為什麼不說實話?」
「我從來沒有以此自誇過,也從來沒有說過謊話,」他低聲說,壓制著心頭增漲的怒火。「那將是莫大的遺憾,如果你不尊重……」
「尊重不過是捏造出來,填補應該由愛情佔據的空虛地位罷了!假如你再也不愛我了,你最好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吧!」
「不行,這簡直無法忍受了!」弗龍斯基大叫一聲說,從椅子上起來。立在她面前,他慢吞吞地說:「你為什麼一定要考驗我的忍耐力?」看上去他好像還有很多的話要說,但是克制住自己。「凡事都有一個限度!」
「你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她喊叫,恐怖地瞥視著他的整個臉上,特別是他的冷酷嚇人的眼睛中那種明顯的憎恨。
「我的意思是說……」他開口說,但是又停頓住了。「我倒想問問你要我怎麼樣!」
「我能要你怎麼樣呢?我只求你千萬不要遺棄我,像你所想的那樣,」她說,明白了他沒有說出口的一切話語。「但是我並不要這個,這是次要的。我要的是愛情,但是卻沒有。因此一切都完結了!」
她向門口走去。
「停一下,停——一下!」弗龍斯基說,仍然愁眉緊鎖,但是用手把她拉回來。「怎麼回事?我說我們得推延三天再動身,而你卻說我在撒謊,說我是個不誠實的人。」
「是的。我再說一遍,一個因為他為我犧牲了一切而責備我的人,」她說,回想起更早的一場口角里的話,「比一個不誠實的人還要壞!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不!人的忍耐是有一定限度的,」他大聲說,很快地放了她的手。
「他恨我,這是很明顯的,」她想,於是默默地、頭也不回地、邁著不穩定的步子從房裡走出去。
「他愛上別的女人,這是更明顯的事了,」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走進她自己的房間。「我要愛情,可是卻沒有。那麼一切都完結了!」她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一定要完結!」
「但是怎樣才好呢?」她問自己,坐在梳妝鏡前的安樂椅上。
想著她現在到哪裡去才好:到把她撫養**的姑母家裡去呢,到多莉家去呢,還是隻身出國;想著他現在一個人在書房裡幹什麼;又想著這是最後一場爭吵呢,還是依舊可能言歸於好;想著現在彼得堡所有舊日的熟人會認為她怎麼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會對這件事怎麼看法;破裂以後會落個什麼下場,千思萬緒掠過她的心頭,但是她並沒有完全陷進這種種思慮之中。她的心靈中有另外一種唯一使她感到興趣的模糊念頭,但是究竟是什麼她卻捉摸不定。又回想起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也回想起她的產褥病和當時縈繞在她心頭的思想。她回憶起她的話:「我為什麼不死呢?」和她當時的心情。於是她恍然大悟盤據在她心頭的是什麼了。是的,這就是唯一可以解決一切的想法。「是的,死!……」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謝廖沙的羞慚和恥辱,以及我自己的奇恥大辱——都會因為我的死而解脫。如果我死了,他也會懊悔莫及,會可憐我,會愛我,會為了我痛苦的!」嘴角上掛著一絲自憐自愛的、滯留著的微笑,她坐在椅子上,把左手上的指環取下來又戴上去,歷歷在目地從各種不同的角度描摹著她死後他的心情。
走近的腳步聲,他的腳步聲,分散了她的心思。裝出收起戒指的模樣,她連頭都沒有回。
他走上她跟前,拉住她的手,低聲說:
「安娜,如果你願意,我們就後天走。我什麼都同意。」
她默不作聲。
「怎麼回事?」他問。
「你自己心裡明白的!」她說,同時,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她驀地哭出來。
「遺棄我吧!遺棄我吧!」她一邊嗚咽一邊說。「我明天就走……我要幹出更多事來的。我算得了什麼人呢?一個墮落的女人罷了。是你的累贅!我不願意折磨你,我不願意!我會使你自由的。你不愛我,你愛上別的女人了!」
弗龍斯基懇求她鎮靜,向她保證說她的嫉妒一點根據都沒有,而且說他對她的愛情從來沒有中斷過,永遠也不會中斷,他比以往更愛她了。
「安娜,為什麼這樣折磨你自己和我呢?」他問,吻她的雙手。他的面孔上現在顯出無限柔情,她彷彿覺得在他的聲音裡聽出了飲泣的聲音,而且在她的手上感覺到淚水的潮濕。轉瞬之間安娜的絕望的嫉妒心變成了一種不顧一切的熱烈的柔情。她擁抱他,在他的頭上、脖頸上、雙手上印滿了無數的親吻。
二十五
覺著他們完全言歸於好了,第二天早晨安娜開始積極地準備著動身的事情。雖然究竟是星期一或是星期二出發還沒有確定下來,因為昨天晚上他們兩人你推我讓,但是安娜依然忙碌地準備動身的事情,現在覺著早一天走晚一天走完全無關緊要。她正站在寢室裡一隻敞開的皮箱前,挑揀著衣物,這時候他走進來,比往常早些,而且已經穿得整整齊齊。
「我立刻就到mama那裡去,她可以把錢托葉戈羅夫轉給我。明天我就準備動身了,」他說。
儘管她的心情是這樣愉快,但是一提到去他母親的別墅她心裡還是感到刺痛。
「不,我自己也來不及哩,」她說;立時想道:「那麼說,我想怎麼辦就可以怎麼辦!」「不,隨你的便好了。去飯廳吧,我立刻就來。我不過把用不著的挑出去,」她說,在堆在安努什卡的臂膀上的一大堆舊衣服上又放了幾件。
當她走進餐廳的時候,弗龍斯基正吃牛排。
「你簡直不會相信這些房間使我多麼厭惡!」她說,在他旁邊坐下喝咖啡。「再也沒有比這種hambresgaries更可怕的了!毫無表情,沒有靈魂。這掛鐘,羅紗窗帷,特別是糊牆紙,簡直像夢魘一樣!我想念沃茲德維任斯科耶,就像想念天國一樣。那群馬你還沒有打發走吧?」——
法語:有擺設的房間。
「不,我們走後它們再動身。你要坐車到什麼地方去嗎?」
「我要去威爾遜那裡。給她送些衣服去。那麼我們明天一定走了?」她用一種愉快的聲調問;但是突然間她的臉色變了。
弗龍斯基的僕人進來取從彼得堡打來的電報的回執。他接到一個電報本來是不足為奇的,但是好像要瞞著她什麼似的,他說了一聲回執在書房裡,就匆匆轉身對她說:
「明天我一定可以把一切都準備妥帖的。」
「誰打來的電報?」她追問,不聽他的話。
「斯季瓦打來的,」他不大情願地回答。
「你為什麼不給我看?斯季瓦會有什麼背著我的秘密呢?」
弗龍斯基喚回那個僕人,吩咐他把電報拿來。
「我不願意拿給你看,因為斯季瓦太愛打電報了;事情還沒搞出個眉目,打電報做什麼呢?」
「離婚的事?」
「是的,不過他在電報上說:『還不能得到回音。答應日內作出肯定的答覆。』不過你自己看吧。」
安娜用戰慄的手接過電報,看見果然和弗龍斯基所說的一樣,但是末尾還附著一筆:「希望渺茫,不過我要想盡一切辦法,盡力為之。」
「我昨天就說過,什麼時候離婚,或者離不離得了,我一點也不在乎。」她說,臉紅了。「一點也沒有瞞著我的必要。」接著她就尋思:「照這樣,他和女人們通信,也可能隱瞞著我和正在瞞著我哩。」
「噢,今天上午亞什溫要和沃伊托夫來,」弗龍斯基說。「好像他賭贏了,使佩夫佐夫傾家蕩產,甚至佩夫佐夫都無力償付了,大約有六萬盧布的光景哩。」
「不,」她說,惱怒他這樣明顯地、用改變話題的方式,來暗示他看出她動怒了。「你為什麼認為我那麼關心這種消息,以致於非得隱瞞我不可?我說過我並不願意想這事,而且我希望你也和我一樣不關心哩。」
「我關心,因為我喜歡把關係搞明確,」他回答。
「把關係搞明確並不在乎形式,而是在於愛情,」她說,越來越激動了,倒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是因為他說話的時候所用的那種冷淡而鎮靜的口吻。「你要這個做什麼呢?」
「天啊!又是愛情!」他皺著眉頭想。
「你知道為什麼:為了你,也為了將來的孩子們。」他說。
「我們將來不會有孩子了。」
「那就太可惜了,」他說。
「你為了孩子們,但是你可沒有為我想想,」她接著說下去,完全忘記了,或者是沒有聽見他所說的:「為了你,也為了孩子們。」
能不能生孩子的問題早就成為他們爭執的題目,而且使她很生氣。她把他要孩子的願望曲解成他不看重她的美貌的表示。
「唉呀,我說了是為了你。主要是為了你,」他好像痛得皺起眉頭,重複一遍說,「因為我相信你的憤怒大部分是由於處境不明確而起的。」
「是的,現在他不再偽裝了,他對我懷著冷淡的憎恨是很明顯的了,」她暗自尋思,不傾聽他的言語,卻恐怖地凝視著從他眼裡挑釁地望著她的那個冷酷無情的法官。
「那不能成為理由,」她說,「我甚至不明白,你怎麼能說我的憤怒是因為那個緣故而起的;我完全在你的支配之下。這裡還有什麼處境不明確呢?完全相反!」
「你不想瞭解我,我很難過,」他打斷她的話,執拗地一心想表白他的心思。「處境不明確是由於你認為我是自由的。」
「這一點你可以完全放心!」她回嘴說,扭過身去,她開始喝咖啡。
她端起杯子,小手指翹著,舉到嘴唇邊。飲啜了幾口以後,她瞟了他一眼,從他臉上的表情,她清清楚楚地看出來,她的手、她的姿勢和她的嘴唇發出的聲音,都是他所厭惡的。
「你母親怎麼想法,她希望你和誰結婚,我絲毫也不在乎,」她說,用顫抖的手把杯子放下。
「但是我們並不是在談這個。」
「是的,談的就是這個!相信我的話吧,一個殘忍無情的人,不論她是老的少的,不論她是你的母親還是一個生人,都與我無關,我不願意和她有任何來往。」
「安娜,求你不要無禮地誹謗我母親。」
「一個女人,倘使她的心猜測不出她兒子的幸福和名譽何在,那種女人就是無情的人!」
「我再求你一次,請你不要無禮地誹謗我所尊敬的母親!」
他說,提高嗓音,疾顏厲色地望著她。
她不回答。聚精會神地凝視著他的臉和手,她細細地回憶起他們昨天的和好同他的熱情的愛撫。「這樣的愛撫他在別的女人身上也曾經濫施過,而且還會,還想濫施哩。」她想。「你並不愛你母親!這都是空話,空話,空話!」她說,憎恨地望著他。
「如果這樣的話,我們就得……」
「就得決定一下,我已經決定了,」她說,正要走開,恰巧這時亞什溫走進來。安娜和他寒暄了一下,就停下了。
為什麼當一陣暴風雨正在她心中狂嘯,而且她感覺到她已經處在可怕的生死存亡的轉折點的時候——在這種關頭,她何必還要在一個遲早會知道全部真相的外人面前裝模作樣,這她可不知道;但是她立刻壓制住內心的風暴,又坐下來開始和客人閒談。
「哦,您近來怎麼樣?人家輸給您的錢都付給您了嗎?」她問亞什溫。
「哦,還好;我想不會全部都到手的,星期三我就要走了。你們呢?」亞什溫問,瞇縫著眼睛望著弗龍斯基,顯然猜到曾經發生過一場口角。
「我想,大概是後天,」弗龍斯基說。
「不過你們老早就打算走了?」
「可是現在已經決定了,」安娜說,帶著一副向弗龍斯基表明不要夢想還會和解的神情正視著他的眼睛。
「難道您不可憐那個不幸的佩夫佐夫嗎?」她說,繼續和亞什溫談著。
「我從來沒有問過我自己,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我是不是可憐他。您看,我的全部財產都在這裡,」他指指身邊的衣袋,「現在我是個富翁;但是今天晚上我還到俱樂部去,也許出來的時候又是叫花子了。您看,誰要坐下和我賭錢,他就想把我贏得連一件襯衫都不剩,我對他也是這樣哩。於是我們就決個勝負,樂趣就在這裡。」
「哦,不過假如您結了婚,」安娜說,「您的夫人會覺得怎麼樣呢?」
亞什溫放聲大笑。
「這大概就是我沒有結婚,而且永遠也不打算結婚的原因。」
「葛爾辛格福爾斯怎麼樣?」弗龍斯基說,參加到談話中,瞥了笑容滿面的安娜一眼。
迎住他的目光,她的臉立刻呈現出冷淡而嚴峻的神情,好像在說:「還沒有忘卻。事情還是那樣。」
「難道你真戀愛過嗎?」她問亞什溫。
「天啊!那麼多次了!不過您看,有的人可以坐下賭錢,但是一到redez-vous2的時候就得站起來走掉。而我也可以談情說愛,不過總得晚上賭錢不遲到才行。我就是這麼安排的。」——
葛爾辛格福爾斯系芬蘭的首都,正確的說法是赫爾辛基。
2法語:約會。
「不,我問的不是這個,而是真正的戀愛,」她剛要說葛爾辛格福爾斯,但是不願意重複弗龍斯基用過的字眼。
買了弗龍斯基一匹馬的沃伊托夫來了,於是安娜立起身來走出房去。
出門以前,弗龍斯基來到她的房裡。她想裝出在桌上找尋什麼的模樣,但是覺得裝假是可恥的,於是帶著冷冷的表情正視著他的臉。
「你要什麼?」她用法語問。
「甘比達的證件;我把它賣了,」他用一種比言語表達得更清楚的口吻回答:「我沒有工夫解釋,就是解釋也得不出什麼結果的。」
「我沒有一點對不起她的地方,」他想。「如果她要折磨自己,tatpispourelle!」但是,臨走出去,他好像覺得她說了句什麼,他忽然因為動了憐憫她的心而顫抖了。
「什麼,安娜?」
「沒有什麼,」她回答,還是那種冷淡而鎮靜的口吻。
「如果沒有什麼,那就tatpis2去吧!」他想,又寒了心。扭過身去,走出去了。臨走出去的時候,他在穿衣鏡裡瞥見了她的蒼白的面孔和戰慄的嘴唇。他甚至想停住腳步,對她說句安慰的話,但是他還沒有想好說什麼,他的兩條腿就邁出房間去了。他一整天都在外面消磨過去了,深夜回來的時候,使女對他說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頭疼,請他不要到她的房間去——
法語:那她就更倒霉!
2法語:倒霉去吧!
二十六
他們從來還沒有鬧過一整天的彆扭。這是破天荒第一次。而這也不是口角。這是公開承認感情完全冷淡了。他到她房裡去取證件的時候,怎麼能像那樣望著她呢?望著她,看見她絕望得心都要碎了,居然能帶著那種冷淡而鎮靜的神情不聲不響逕自走掉呢?他對她不僅冷淡了,而且憎恨她,因為他迷戀上別的女人,這是顯而易見的了。
追憶著他說過的一切冷酷言話,安娜還憑空設想著他明明想說、但卻難以啟齒的話,於是她越來越憤怒了。
「我並不挽留您,」他也許要說。「您愛到哪裡就到哪裡。您大概不願意和您丈夫離婚,那麼您可以再回到他那裡去。回去吧!如果您需要錢,我可以奉送一筆。您要多少盧布?」
凡是粗野的男人說得出口的最殘酷無情的話,他,在她的想像中,都對她說了,她決不能饒恕他,好像他真說過這樣的話似的。
「他,一個誠實而正直的人,昨天不是還起誓說愛我的嗎?難道我以前不是毫無道理地絕望過好多次嗎?」緊接著她又自言自語。
一整天,除了到威爾遜那裡去以外——這大約花費了她兩個鐘頭的光景,——安娜都在想著一切都完了呢,還是依舊有重歸於好的希望,她應該立刻出走呢,還是再見他一面那種游移不定的心思中度過去了。她等了他一天,傍晚走進自己的房間,留下話說她頭疼的時候,她心裡想:「如果他不睬使女的話依然來了,那就是說他還愛我。如果不是的,那就是說一切全完了,那麼我就要決定怎麼辦才好!……」
夜間她聽到他的馬車停下來的響聲、他按鈴的聲音、他的腳步聲和他同使女講話的聲音。聽了以後他就信以為真,不再往下問,到他自己的房間裡去了。可見一切全完了!
死,作為使他對她的愛情死灰復燃,作為懲罰他,作為使她心中的惡魔在同他戰鬥中出奇制勝的唯一的手段,鮮明而生動地呈現在她的心頭。
現在去不去沃茲德維任斯科耶,她離不離婚,都無關緊要了——全部用不著了。她一心只要懲罰他。
當她倒出平常服用的一劑鴉片,想到要尋死只要把一瓶藥水一飲而盡就行了,這在她看起來是那麼輕而易舉,以致她又愉快地揣摩著他會如何痛苦,懊悔,熱愛她的遺容,可是那時就來不及了。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藉著一支燭淚將盡的蠟燭的光輝凝視著天花板下的雕花簷板,凝視著投在上面的幃幔的陰影,她歷歷在目地想像著當她不復存在,當她對他不過是一場夢的時候他會有些什麼感觸。「我怎麼能夠對她說這些殘酷的話呢?」他會這麼說。「我怎麼能不辭而別呢?但是現在她死了!她永遠離開了我們。她在哪裡……」突然間幃幔的陰影開始搖曳,遮住了整個的簷板,籠罩住整個天花板;陰影從四處湧來,一會聚攏在一起,轉瞬之間又飛快地飄然四散,搖蕩起來,融成一片,接著四下一片黑暗。「死神!」她想。她心上感到那樣的恐怖。以致於她好久都不明白她在什麼地方,她的戰慄的手好久才摸索到火柴,在點完了和熄滅了的蠟燭那裡又點上一支蠟燭。「不,怎麼都行,只要活著!要知道,我愛他!他也愛我!這都是過去的事,會過去的,」她說,感到慶幸復活的快樂的眼淚正順著兩腮流下。
為了擺脫這種恐怖,她急急忙忙跑到他的書房去。
他在書房裡睡得很酣暢。她走過去,舉起燈照著他的臉,凝視了他好久。現在,在他沉入夢鄉的時候,她愛他,一見他就忍不住流下柔情的眼淚;但是她知道,萬一他醒過來他就會用那種冷酷的、自以為是的眼光望著她,她也知道在還沒有向他訴說愛情就非得先證明全是他的過錯不可。沒有驚動他,她回到自己的寢室,服了第二劑鴉片以後,天快黎明的時候她沉入一種難過的、夢魘紛擾的睡夢中,始終沒有失掉自我的意識。
早晨,那場在她和弗龍斯基結合以前就曾出現過好多次的惡夢又來臨了,驚醒了她。一個鬍鬚蓬亂的老頭,正彎著腰俯在一種鐵器上,在做什麼,一邊用法語毫無意義地嘟囔著;就像夢裡常有的情形一樣(這就是它恐怖的地方),她感覺得那個農民並不注意她,但是卻用這種鐵器在她身上幹什麼可怕的事。她嚇出了一身冷汗,醒過來了。
當她起床的時候,她回想起昨天就像墜入五里霧中一樣。
「發生過一場口角。以前也發生過好多次的。我說我頭疼,而他沒有來看我。明天我們就要離開。我得去看看他,好作動身的準備,」她暗自尋思。聽見他在書房裡,她就去找他。在她穿過客廳的時候,聽到一輛馬車在前門停下的聲音,從窗口望出去,她看見一個戴著淡紫色帽子的少女從馬車窗口探出頭來,正對按門鈴的僕人吩咐什麼。在前廳裡談了幾句以後,有人上樓來了,接著她聽見弗龍斯基的腳步聲在客廳外面走過去。他很快地走下樓去。安娜又走到百葉窗前。他正走到台階上,沒有戴帽子,走到馬車跟前。戴著淡紫色帽子的少女遞給他一包東西。弗龍斯基笑著對她說了句什麼。馬車駛走了;他又迅速地跑上樓來。
遮住她心靈裡的一切雲霧突然消散了。昨日的千思萬緒又以新的劇痛刺傷了她的痛楚的心。她現在怎麼也不明白她怎麼能夠這樣低三下四,居然在他的房子裡跟他一起過了一整天。她到他的書房去說明她的決心。
「是索羅金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兒路過這裡,她們從mama那裡給我帶來了錢和證件。昨天我沒有收到。你的頭痛怎麼樣,好些了嗎?」他鎮靜地說,不願意看,也不願意理解她臉上那種陰沉憂鬱的神色。
她站在屋子中間,不聲不響地、聚精會神地凝視著他。他瞥了她一眼,皺了一下眉頭,就又讀起信來。她扭過身去,慢騰騰地從房裡走出去。他還可以把她喚回來的,但是她走到門口他還默不作聲,只聽見他翻動信頁時發出的沙沙聲。
「喂,順便提提,」她已經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說。「我們明天一定走,是嗎?」
「您走,我可不走,」她說,轉過身對著他。
「安娜,這樣過下去是不行的……」
「您走,我可不走,」她重複說。
「這簡直受不了啦!」
「您……您會後悔的!」她說著就走出去了。
被她說這句話的那種絕望神情嚇壞了,他跳起來,打算去追她,但是想了一想,又坐下了,他咬緊牙關,愁眉緊鎖。這種在他看來是不像話的、用意不明的威脅,使他大為激怒了。「什麼我都試過了,」他想。「只剩下置之不理這個法子了,」於是又開始準備乘車進城去,再到他母親那裡請她在委託書上簽字。
她聽見他在書房和飯廳裡走動的腳步聲。他在客廳門口停了一停。但是他沒有轉到她這裡來,他只吩咐了一聲他不在的時候可以讓沃伊托夫把馬牽走。隨後她聽見馬車馳過來,大門打開了,他又走出去了。但是他又回到大廳裡,有什麼人跑上樓去。這是他的僕人,來取主人遺忘了的手套。她返身走到百葉窗前,看見他看也不看地接過手套,用手拍拍馬車伕的後背,對他說了句什麼。隨後,並不抬頭望望窗口,就以他那種慣常的姿態,一條腿架在另外一條腿上,坐在馬車裡,一邊戴手套,一邊就在角落裡消失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