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全完了!」安娜站在窗前自言自語;作為這樣疑問的答案,她的蠟燭熄滅了的時候那種黑暗和那場惡夢所遺留下的印象,混合成一片,使她的心裡充滿了寒徹骨髓的恐怖。
「不,不可能的!」她喊叫說,於是跨過房間,她用力按鈴。她現在這麼害怕形單影隻,以致於等不及僕人上來,就下去迎他。
「打聽一下伯爵到哪裡去了,」她說。
那個人回答說,伯爵到馬廄去了。
「伯爵讓我轉告一聲,萬一夫人想坐車出去,馬車不久就回來。」
「好的。等一下。我現在寫一張條子。叫米哈伊爾拿著立刻送到馬廄去。趕快!」
她坐下寫道:
是我的過錯。回家來吧,讓我解釋。看在上帝面上回來吧,我害怕得很!
她封好了,遞給那僕人。
她現在害怕剩下一個人,她跟在那個人後面走出屋子,到育兒室去了。
「怎麼回事,這不是,這不是他!他的藍眼睛和羞怯而甜蜜的微笑在哪裡呢?」當她看到她那滿頭烏黑鬈發的豐滿紅潤的小女兒,卻沒有看見謝廖沙的時候(她在神智錯亂之中本來期望在育兒室找到他的),這是頭一個湧上她心頭的思想。小女孩,坐在桌旁,頑強而猛烈地用一隻軟木塞敲打著,瞪著漆黑的眼睛茫然地凝視著她母親。安娜答覆了英國保姆說她很好,明天就要下鄉去,就挨著小女孩坐下,動手在她面前旋轉軟木塞。但是小孩的響亮的銀鈴般的笑聲和眉眼的動作使她歷歷在目地回憶起弗龍斯基,於是壓抑著嗚咽,她匆匆立起身來,走出房去。「難道真的全完了嗎?不,不可能的,」她想。「他會回來的。但是他和她談過話以後,他露出的笑容和激動,他如何解釋呢?但是即使他不辯白,我還是會相信的。如果我不信任他,我就只剩下一條路了——但是我不願意那樣。」
她望望表。過了十二分鐘了。「現在他接到我的字條了,正在回家來的路上了。不會很久的,再過十分鐘……但是萬一他不回來呢?不,不可能的!一定不要讓他看見我的淌過眼淚的眼睛。我去洗洗臉。唉呀,我梳過頭髮沒有?」她問她自己。她怎麼也記不起來了。她用手摸摸頭。「是的,我的頭髮梳過了,但是我一點也不記得什麼時候梳的了。」她甚至都不相信她的手,於是走上穿衣鏡前照照她的頭髮是否真的梳過。的確梳過,但是她記不起什麼時候梳的了。「這是誰?」她想,凝視著鏡子裡那個用明亮得驚人的眼睛吃驚地望著她的發燒的面孔。「是的,這是我!」她恍然大悟,望著她的整個姿影,她猛地感覺到他的親吻,她渾身顫抖,肩頭抽搐了一下。隨後她把手舉到嘴邊,吻了吻。
「怎麼回事?我瘋了嗎?」她走進寢室,安努什卡正在那裡收拾房間。
「安努什卡!」她說,站在使女面前望著她,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你本來要去看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使女說,好像很明白她的心思一樣。
「看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是的,我要去的。」
「去一刻鐘,回來一刻鐘;他已經在路上了,他馬上就到了。」她取出表來,看看。「但是他怎麼能把我拋在這種境地中就揚長而去呢?不跟我和解他怎麼過得下去呢?」她走到窗前,從窗口望著大街上。這時候他可能回來了。但是也許她計算得不準確,於是她又回想他什麼時候動身走的,計算著時間。
她剛要去根據大鐘對表的時候,就有人坐著車來了。從窗口望出去,她看見他的馬車。但是沒有人上樓來,她聽見下面有人聲。她派出去送信的人坐著車回來了。她下去迎他。
「我沒有找到伯爵。他到下城火車站去了。」他說。
「你說什麼?這是什麼?」她問那個紅光滿面的快活的米哈伊爾說,當他把字條還給她的時候。
「哦,那麼他沒有收到,」她想起來。
「帶著這封信到弗龍斯基伯爵夫人的別墅去,你認識吧?
立刻帶個回信來,」她對那個送信的人說。
「但是我自己做什麼才好呢?」她心裡盤算著。「是的,我到多莉家裡去,對的,不然我就要發狂了。我還可以拍個電報!」於是她擬出一個電報底稿:
我一定要和你談談,務必馬上回來。
發出電報,她就去穿外衣。穿好外衣,戴上帽子,她又望望發胖的、沉靜的安努什卡的眼睛。這雙善良的灰色小眼睛裡流露出明顯的同情。
「安努什卡,親愛的,我怎麼辦呢?」安娜抽噎著說,一邊束手無策地往安樂椅上一坐。
「為什麼要這樣難過,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這種事是常有的。去散散心吧,」那使女勸她說。
「是的,我就去,」安娜說,提起精神,站起身來。「如果我不在的時候來了電報,就送到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家裡去……不,我自己會回來的。」
「不過我一定不要胡思亂想,一定得找點事做,坐車出去,主要的是走出這幢房子,」她自言自語,恐怖地諦聽著她的心臟的劇烈跳動,她匆匆忙忙走出去,坐上馬車。
「到哪裡去,夫人?」彼得還未坐到駕駛台上就問。
「到茲納緬卡街,奧布隆斯基家去。」
二十八
天色晴朗。下了一早上濛濛細雨,現在剛剛放晴。鐵板屋頂、人行道上的石板、路上的鵝卵石、馬車上的車輪、皮帶、銅器和白鐵皮——都光彩奪目地在五月的陽光中閃耀著。
這是三點鐘,街上最熱鬧的時候。
坐在舒適的馬車的角落裡——那馬車由一對灰色馬拉著飛跑,在那伸縮自如的彈簧上輕輕擺盪著,安娜在車輪的不斷的轔轔聲和露天裡瞬息萬變的印象中,又回想起最近幾天來的事情,對她的境遇的看法跟在家裡完全不相同了。現在死的念頭不再那麼可怕和那麼鮮明瞭,死似乎也並非不可避免的了。她現在責備自己竟然落到這麼低聲下氣的地步。「我懇求他饒恕我。我向他屈服了。我認了錯。為什麼?難道沒有他我就過不下去了嗎?」撇開沒有他她怎麼活下去的問題,她開始看招牌。「公司和百貨商店……牙科醫生……是的,我要全跟多莉講了。她是不喜歡弗龍斯基的。這是又丟人又痛苦的,但是我要全告訴她。她愛我,我會聽她的話的。我不向他讓步;我不能讓他教訓我……菲利波夫,麵包店。據說他們把麵團送到彼得堡。莫斯科的水那麼好。噢,米辛基的泉水,還有薄烤餅!」她回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她只有十七歲的時候,她和她姑母一路朝拜過三一修道院。「我們坐馬車去。那時候還沒有鐵路。難道那個長著兩隻紅紅的手的姑娘,真是我嗎?那時有多少在我看來是高不可攀的,以後卻變得微不足道了,而那時有過的東西現在卻永遠得不到手了!那時我能想得到我會落到這樣屈辱的地步嗎?接到我的信他會多麼得意和高興啊!但是我會給他點顏色看看的……油漆味多麼難聞啊!他們為什麼老是油漆和建築?時裝店和帽莊,」她讀著。有個人對她行了個禮。這是安努什卡的丈夫。「我們的寄生蟲,」她記起弗龍斯基以前說過這話。「我們的?為什麼是我們的?可怕的是不能把往事連根拔掉。我們不能拔掉,但是可以掩藏起這種記憶。我也要把它掩藏起來!」這時她回想起她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過去,回想起她如何把他從記憶中抹去。「多莉會認為我要拋棄第二個丈夫了,因此一定是我不對。難道我還想有理嗎!我毫無辦法!」她說,想要哭出來。但是她立刻奇怪這兩位姑娘為什麼微笑。「大概是愛情!她們還不知道這是多麼難受、多麼卑下的事哩……林蔭路和兒童們。三個男孩子奔跑著,玩賽馬的遊戲。謝廖沙!我失去了一切,我找不回他來了。是的,如果他不回來,我就會失去一切了。他也許誤了火車,已經回來了。又要讓你自己低三下四了!」她對自己說。「不!我到多莉家去,坦白地對她說:「我不幸,我罪有應得,全是我的過錯,不過我仍然是不幸的,幫幫我的忙吧……這幾匹馬,這輛馬車,我坐在這輛馬車裡多麼不舒服啊,都是他的;不過我再也不會看見這些了。」
重溫著她要對多莉講的所有的話,故意刺激著自己的心,安娜走上樓去。
「有客人嗎?」她在前廳裡問。
「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列文,」僕人回答說。
「基蒂!就是同弗龍斯基戀愛過的那個基蒂,」安娜想。
「她就是他念念不忘的人。他很後悔沒有和她結婚。而他一想到我就厭惡,懊悔和我結合起來!」
安娜來訪的時候,姐妹倆正在商議哺育嬰兒的事。多莉獨自出來迎接恰恰在這時候打斷了她們的談話的不速之客。
「哦,你還沒有走嗎?我正要親自去看你,」她說,「我今天接到斯季瓦一封信。」
「我們也接到他一個電報,」安娜回答,四面張望,找尋基蒂。
「他信上說,他不明白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真正想要怎樣,不過他非得接到答覆才離開。」
「我以為你有客人哩。我可以看看那封信嗎?」
「是的,是基蒂,」多莉為難地說。「她在育兒室裡。她害過一場大病。」
「我聽說了。我可以看看那封信嗎?」
「我立刻就去取。不過他並沒有拒絕;剛剛相反,斯季瓦覺得滿有希望哩,」多莉停在門口說。
「而我卻灰心失望,甚至並不抱什麼希望哩,」安娜說。
「這是什麼意思?基蒂認為會見我就降低了身份嗎?」只撇下安娜一個人的時候她暗自尋思。「也許她是對的。但是她不該,她這個同弗龍斯基戀愛過的人,她不該對我這樣表示的,即使事情是真的話!我知道處在我這種境況中,任何正派的女人都不會接見我的。這一點從我為他犧牲了一切的那一瞬間起我就知道了。而這就是我得到的報酬!噢,我多麼恨他!我為什麼到這裡來呢?我更不愉快,更難過了!」她聽見姊妹倆在隔壁商議的聲音。「我現在跟多莉說什麼呢!讓基蒂看到我不幸,讓她庇護我,好使她聊以自慰嗎?不,就連多莉也不會明白的。跟她談沒有用處。不過看看基蒂,讓她看看我多麼看不起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物,我是多麼不在乎,那倒是很有意思的。」
多莉拿著信走回來。安娜讀了,默默無言地遞回去。
「我全知道了,」她說。「這絲毫也引不起我的興趣哩。」
「為什麼?我,恰恰相反,卻滿懷希望,」多莉說,好奇地注視著安娜。她從來沒有見過她處在這樣一種奇怪的焦躁的心情中。「你什麼時候動身?」她問。
安娜瞇縫著眼睛,凝視著前面,並不作答。
「基蒂為什麼躲著我呢?」她問,望著門口,臉漲得緋紅。
「噢,胡說!她在給嬰兒餵奶,她總也搞不好,我正在教她……她很高興。她立刻就會來的,」多莉不善於撒謊,笨嘴笨舌地說。「哦,她來了!」
基蒂聽到安娜來訪,本來不願意露面的;但是多莉說服了她。基蒂鼓著勇氣走進來,臉泛紅暈,走到安娜跟前,伸出手來。
「我很高興見到您哩,」她用戰慄的聲音開口說。
基蒂心上對這個墮落的女人抱有敵意,但又想要寬容她,她就被這種矛盾心情弄得茫然不知所措了;但是她一見安娜的嫵媚動人的容貌,所有的敵意就都化為烏有了。
「如果您不願意見我,我也不會大驚小怪的。我全都習慣了。您害過病吧?是的,您變了哩!」安娜說。
基蒂覺得安娜在用敵視的眼光打量著她。她把這種敵視歸之於安娜的難堪的處境,這人以前曾庇護過她,現在自己反而要人同情,因而心裡替她很難過。
她們談論基蒂的病、嬰兒和斯季瓦;但是分明安娜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我是來向你們辭行的,」她說,立起身來。
「您什麼時候動身呢?」
但是安娜又不回答,她轉向基蒂。
「是的,我很高興見到您,」她帶著微笑說。「我從大家的嘴裡,甚至從您丈夫嘴裡,聽到很多關於您的事。他來看過我,我非常歡喜他哩,」她補充說,顯然懷著惡意。「他在哪裡?」
「他到鄉下去了,」基蒂說,臉漲紅了。
「請代我向他致意;一定啊!」
「一定!」基蒂天真地重複說,同情地望著她的眼睛。
「那麼再見了,多莉!」安娜吻吻多莉,握了握基蒂的手,就急忙忙地走出去。
「她還和從前一樣,還像以往那樣嫵媚動人。真迷人哩!」又剩下基蒂和她姐姐的時候,她說。「不過她有點逗人可憐的地方。可憐極了!」
「是的,她今天有點異樣,」多莉說。「我送她走的時候,到前廳裡,我覺得她似乎要哭了哩。」
二十九
安娜又坐上馬車,心情比出門的時候更惡劣。除了她以前的痛苦現在又添上了一種受到侮辱和遭到唾棄的感覺,那是她和基蒂會面的時候清楚地感覺到的。
「到哪裡去,夫人?回家嗎?」彼得問。
「是的,回家去,」她說,現在根本不考慮到哪裡去了。
「他們怎麼像看什麼可怕的、不可思議的、奇怪的東西一樣看著我呀!他這麼起勁地對那個人講些什麼呢?」她望著兩個過路的人,這樣想。「一個人能夠把自己的感受告訴別人嗎?我本來想告訴多莉的,不過幸好沒有告訴她。她會多麼幸災樂禍啊!她會掩飾起來的;但是她主要的心情會是高興我為了她所羨慕的種種快樂而受了懲罰。基蒂會更高興了。我可把她看透了!她知道,我在她丈夫眼裡顯得異常可愛。她嫉妒我,憎恨我,而且還看不起我。在她的眼裡我是一個不道德的女人。如果我是不道德的女人,我就可以使她丈夫墮入我的情網了……如果我願意的話。而我的確很情願。這個人很自以為了不起哩!」看見一個肥胖紅潤的紳士乘著車迎面駛來,她想,他把她當成了熟人,摘下他那閃光的禿頭上的閃光的禮帽,但是隨後發覺他認錯了人。「他以為他認識我。但是他和世界上其他的人一樣,同我毫不相識哩。連我自己都不認識我!我就知道我的胃口,正像那句法國諺語說的。他們想要吃骯髒的冰激凌;這一點他們一定知道的,」她心裡想,看見兩個男孩攔住一個冰激凌小販,他把桶由頭頂上放下來,用毛巾揩拭著汗淋淋的面孔。「我們都願意要甘美可口的東西。如果沒有糖果,就要不乾淨的冰激凌!基蒂也一樣,得不到弗龍斯基,就要列文。而她嫉妒我,仇視我。我們都是互相仇視的。基蒂恨我,我恨基蒂!這是事實。秋季金,oiffeurJemefaisoifferpar秋季金……他回來的時候我要告訴他,」她想著忽然笑起來。但是馬上又回想起她現在沒有可以談笑的人了。「況且,又沒有什麼有趣的賞心樂事。一切都是可恨的。晚禱鐘聲響了,那個商人多麼虔誠地畫著十字,好像唯恐失掉什麼似的!這些教堂、這些鐘聲、這些欺詐,都是用來做什麼的呢?無非是用來掩飾我們彼此之間的仇視,就像那些破口對罵的車伕一樣。亞什溫說:『他要把我贏得連件襯衣都不剩,我也是如此。』是的,這倒是事實!」——
法語:理髮師。我請秋季金給我梳頭。
她完全沉溺在這些思想中,甚至忘記了她的處境,就這樣到達了家門口。看見門房出來迎接她的時候,她這才回憶起她發出去的信和電報。
「有回信嗎?」她問。
「我找找看,」他回答,望了望辦公桌,他拿起一封方形的電報小封套遞給她。「十點以前我不能回來。弗龍斯基。」她讀著。
「送信的人還沒有回來嗎?」
「沒有,夫人,」門房回答。
「啊,既然如此,我知道該怎麼辦了,」她自言自語,感到心上起了一股無名的怒火和渴望報復的慾望,她跑上樓去。
「我親自去找他。在和他永別以前,我要把一切都和他講明。我從來沒有像恨他這樣恨過任何人!」她想。看見掛在帽架上的他的帽子,她厭惡得戰慄起來。她沒有想到他的電報是答覆她的電報的,他還沒有接到她的信。她想像他現在正平靜地同他母親和索羅金公爵小姐談著天,因為她的痛苦而感到高興呢。「是的,我得快點去!」她自言自語,她還不知道要到哪裡去。她想盡可能地擺脫她在這幢可怕的房子裡所體驗到的心情。僕人們、四壁、房中的擺設,都在她心中引起一種厭惡和怨恨的情緒,像千鈞重擔一樣壓迫著她。
「是的,我必須到火車站去,如果找不到他,我就到那裡去揭穿他。」安娜看了看報紙上的火車時間表。夜車在八點零兩分開車。「是的,我趕得上。」她吩咐套上另外兩匹馬,自己忙著往旅行袋裡收拾一兩天內需用的東西。她知道她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來了。在掠過心頭的種種計劃中她模糊地決定採用一種:在火車站或者伯爵夫人家鬧過一場以後,她就乘下城鐵路的火車到下面第一個城市住下來。
午餐擺好了。她走到桌旁,一聞到麵包和乾酪的氣味,就使她覺得一切食物都是令人噁心的,她吩咐套上車,就走出去。房子已經在馬路上投下陰影;傍晚很晴朗,在夕陽中還很溫暖。搬著安娜的東西走出來的安努什卡、把行李放到車上去的彼得和分明很不高興的馬車伕,都使她覺得討厭,他們說的話和舉動都惹得她生氣。
「我不需要你,彼得!」
「但是車票怎麼辦呢?」
「哦,隨你的便吧,我不在乎,」她厭煩地回答。
彼得跳上馭台,兩手叉著腰告訴車伕駛到車站去。
三十
「瞧,又是她!我又全都明白了!」安娜說,那時馬車剛走動,輕輕搖晃著,轟隆隆地駛過砂礫鋪的馬路;不同的印象又一個接著一個交替地湧上她的心頭。
「我最後想到的那一樁那麼美妙的事情是什麼?」她極力回想著。「秋季金,oiffeur?不,不是的。是的,是亞什溫所說的:生存競爭和仇恨是把人們聯繫起來的唯一的因素。不,你們去也是徒勞往返,」她在心裡對一群乘四駕馬車,顯然是到郊外去尋歡作樂的人說。「帶著狗也無濟於事!你們擺脫不了自己的。」她朝著彼得眺望的方向看去,看見一個喝得爛醉如泥的工人,他的頭左右搖晃著,正被一個警察帶到什麼地方去。「這個人倒找到一條捷徑,」她想。「弗龍斯基伯爵和我也沒有找到這種樂趣,雖然我們那麼期望,」現在安娜第一次一目瞭然地看清楚了她和他的一切關係,這在以前她總是避免去想的。「他在我身上找尋什麼呢?與其說是愛情,還不如說是要滿足他的虛榮心。」她回憶起在他們結合的初期他的言語,他臉上流露出的那種使人聯想到一隻馴順的獵狗的神情。現在一切都證實了她的看法。「是的,他心上有一種虛榮心得到滿足的勝利感。當然其中也有愛情;但是大部分是勝利的自豪感。他以我而自豪。但是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再也沒有任何可以驕傲的了。沒有可以驕傲的,反倒有使人羞愧的地方!他從我身上取去了可以取去的一切,現在他不需要我了。他厭倦了我,又極力不要對我顯得無情無義。昨天他說漏了嘴——他要我離婚,然後再結婚,他這是破釜沉舟罷了。他愛我,但是怎麼愛法呢!Thezestisgoe!這個人想要一鳴驚人,非常自負哩!」她想,望著一個乘著一匹出租的馬的紅臉膛的店員。「不,對他來說,我早已沒有風韻了。如果我離開他,他會打心眼裡高興呢!」——
英語:熱情已經消失了。
這並不是憑空揣測,而是她藉著現在突然把人生的意義和人與人的關係顯示給她的那種看穿一切的眼光清清楚楚地看出來的。
「我的愛情越來越熱烈,越來越自私,而他的卻越來越減退,這就是使我們分離的原因。」她繼續想下去。「而這是無法補救的。在我,一切都以他為中心,我要求他越來越完完全全地獻身於我。但是他卻越來越想疏遠我。我們沒有結合以前,倒真是很接近的,但是現在我們卻不可挽回地疏遠起來;這是無法改變的。他說我嫉妒得太沒有道理。我自己也說我嫉妒得太沒有道理;不過事實並非如此。我不是嫉妒,而是不滿足。但是……」由於一個突然湧上心頭的思想,她激動得張開嘴,在馬車裡挪動了一下身子。「不論是什麼,只要不單單是個熱愛他的愛撫的情婦就好了;但是我不能夠,而且也不願意是另外的什麼人。而這種願望卻引起了他的厭惡,又引起了我的憤怒,事情不能不如此。難道我不知道他不會欺騙我,他對索羅金小姐並沒有什麼情意,他也不愛基蒂,而且他也不會對我不忠實嗎?這一切我全知道,但是這並不能使我釋然於心。如果,他不愛我,卻由於責任感而對我曲意溫存,但卻沒有我所渴望的情感,這比怨恨還要壞千百倍呢!這簡直是地獄!事實就是如此。他早就不愛我了。愛情一旦結束,仇恨就開始了。我一點不認識這些街道。這裡像一座座的山,全是房子,房子……房子裡全是人,人……多少人啊,數不清,而且他們彼此都是仇視的。哦,讓我想想,為了幸福我希望些什麼呢?哦,假定我離了婚,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把謝廖沙給了我,我和弗龍斯基結了婚!」回憶起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好像他就在她面前一樣,她立刻異常生動地摹想著他和他的溫和的、毫無生氣的、遲鈍的眼睛,他的白淨的手上的青筋,他的聲調,他扳手指的聲音,也回想起一度存在於他們之間的那種也稱為愛情的感情,她厭惡得戰慄起來。「哦,假定我離了婚,成了弗龍斯基的妻子。結果又怎麼樣呢?難道基蒂就不再像今天那樣看我了嗎?不。難道謝廖沙就不再追問和奇怪我怎麼會有兩個丈夫了嗎?在我和弗龍斯基之間又會出現什麼新的感情呢?不要說幸福,就是擺脫痛苦,難道有可能嗎?不!不!」她現在毫不猶豫地回答了自己。「這是不可能的!生活使我們破裂了,我使他不幸,他也使我不幸,他和我都不能有所改變。一切辦法都嘗試過了,但是螺絲釘擰壞了。啊,一個抱著嬰兒的乞婦。她以為人家會可憐她。我們投身到世界上來,不就是要互相仇恨,因此折磨自己和別人嗎?那裡來了一群學生,他們在笑。謝廖沙?」她想起來了。「我也以為我很愛他,而且因為自己對他的愛而感動。但是沒有他我還是活著,拋掉了他來換別人的愛,而且只要另外那個人的愛情能滿足我的時候,我並不後悔發生這種變化。」她厭惡地回想起她所謂的那種愛情。她現在用來觀察自己的和所有別人的生活的那種清晰眼光,使她感到高興。「對於我、彼得、車伕費多爾、那個商人和住在那些廣告號召人們去的伏爾加河畔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隨時隨地都是一樣的,」她想著,那時她已駛近了下城車站的矮小的房屋,腳夫們從那裡跑出來迎接她。
「去打一張到奧比拉羅夫卡的車票嗎?」彼得問。
她完全忘了她要到哪裡去,和為什麼要去,費了好大的勁她才明白了這個問題。
「是的,」她說,把錢包交給他;把她的紅色小手提包拿在手裡,她下了馬車。
當她穿過人群往頭等候車室走去的時候,她逐漸回想起她的處境的全部詳情和她的猶疑不決的計劃。於是希望和絕望,又輪流在她的舊創傷上刺痛了她那痛苦萬狀的、可怕地跳動著的心靈的傷處。坐在星形沙發上等候火車的時候,她厭惡地凝視著那些進進出出的人(對她說來,他們全都是討厭的)。一會兒想著怎樣到達車站,給他寫一封信,信上寫些什麼,一會兒又想他不瞭解她的痛苦,現在正在向他母親訴說他的處境,以及她怎麼走進屋去,她對他說些什麼。隨後她又想生活仍然會多麼幸福,她多麼痛苦地愛他,恨他,而且她的心跳動得多麼厲害。
三十一
鈴響了,幾個青年匆匆走過去,他們既醜陋,又無禮,但卻非常注意他們給人的印象;彼得穿著號衣和長統靴,面孔呆板,一副蠢相,也穿過候車室,來送她上火車。兩個大聲喧嘩著的男人沉默下來,當她在月台上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其中的一個人對另外那個人低聲議論了她幾句,自然是些下流的話。她登上火車的高踏板,獨自坐在一節空車廂的套著原先是潔白、現在卻很骯髒的椅套的彈簧椅上。她的手提包放在身邊,被座位的彈簧顛得一上一下。彼得帶著一臉傻笑,舉起他那鑲著金邊的帽子,在車窗跟前向她告別;一個冒失的乘務員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並且閂上鎖。一個裙子裡撐著裙箍的畸形女人(安娜在想像中給那女人剝掉了衣服,看見她的殘疾的形體不禁毛骨悚然起來)和一個堆著假笑的女孩子,跑下去。
「卡捷琳娜·安德列耶夫娜什麼都有了,Matate!」那小女孩喊著說——
法語:姑姑。
「還是個小孩子,就已經變得怪模怪樣,會裝腔作勢了,」安娜想。為了不看見任何人,她連忙立起身來,在空車廂對面的窗口坐下。一個骯髒的、醜陋的農民,戴著帽子,帽子下面露出一縷縷亂蓬蓬的頭髮,走過窗口,彎腰俯在車輪上。
「這個醜陋的農民似乎很眼熟,」她想。回憶起她的夢境,她嚇得渾身發抖,走到對面的門口去。乘務員打開門,放進一對夫婦來。
「夫人想出去嗎?」
安娜一聲不答。乘務員和進來的人們都沒有注意到她那面紗下的臉上的驚惶神色。她走回她的角落裡,坐下來。那對夫婦在她對面坐下來,留心地和偷偷地打量著她的服裝。安娜覺得他們兩夫婦都是令人憎惡的。那位丈夫請求她允許他吸支煙,他分明不是想吸煙,而是想和她攀談。得到她的許可以後,他就用法語對她妻子談起來,談一些他寧可抽煙,也不大情願談論的無聊事情。他們裝腔作勢地談著一些蠢話,只不過是為了讓她聽聽罷了。安娜清清楚楚地看出來,他們彼此是多麼厭倦,他們彼此又有多麼仇視。像這樣可憐的醜人兒是不能不叫人仇恨的。
聽到第二遍鈴響了,緊接著是一陣搬動行李、喧嘩、喊叫和笑聲。安娜非常明白,任何人也沒有值得高興的事情,因此這種笑聲使她很痛苦,她很想堵住耳朵不聽。終於第三遍鈴響了,火車頭拉了汽笛,發出匡啷響聲,掛鉤的鏈子猛然一牽動,那個做丈夫的在身上畫了個十字。「問問他這麼做是什麼意思,倒是滿有趣的,」安娜想,輕蔑地盯著他。她越過那婦人,憑窗遠眺,望著月台上那些來送行的、彷彿朝後面滑過去的人。安娜坐的那節車廂,在鐵軌接合處有規律地震盪著,轟隆轟隆地開過月台,開過一堵磚牆、一座信號房、還開過一些別的車輛;在鐵軌上發出輕微的玎璫聲的車輪變得又流暢又平穩了;窗戶被燦爛的夕陽照著,微風輕拂著窗簾。安娜忘記了她的旅伴們;隨著車廂的輕微顫動搖晃著,呼吸著新鮮空氣,安娜又開始沉思起來:
「我剛才想到哪裡了呢?我想到簡直想像不出一種不痛苦的生活環境;我們生來就是受苦受難的,這一點我們都知道,但是卻都千方百計地欺騙著自己。但是就是你看清真相的時候,你又有什麼辦法呢?」
「賜予人理智就是使他能夠擺脫苦難,」那個太太用法語擠眉弄眼地咬著舌頭說,顯然很得意她這句話。
這句話彷彿回答了安娜的思想。
「擺脫苦難,」安娜心裡暗暗地重複說。瞥了一眼那位面頰紅潤的丈夫和他的瘦骨嶙峋的妻子,她看出來那個多病的妻子覺得自己受到誤解,她丈夫欺騙了她,因此使她自己起了這種念頭。安娜把目光轉移到他們身上,彷彿看穿了他們的來歷和他們心靈的隱秘。但是這一點意思也沒有,於是她又繼續思索起來。
「是的,我苦惱萬分,賦予我理智就是為了使我能夠擺脫;因此我一定要擺脫。如果再也沒有可看的,而且一切看起來都讓人生厭的話,那麼為什麼不把蠟燭熄了呢?但是怎麼辦呢?為什麼這個乘務員順著欄杆跑過去?為什麼下面那輛車廂裡的那些年輕人在大聲喊叫?為什麼他們又說又笑?這全是虛偽的,全是謊話,全是欺騙,全是罪惡!……」
在火車進站的時候,安娜夾在一群乘客中間下了車,好像躲避麻風病患者一樣避開他們,她站在月台上,極力回憶著她是為什麼到這裡來的,她打算做些什麼。以前看起來可能辦到的一切,現在卻那樣難以理解,特別是在這群鬧嚷嚷的不讓她安靜一下的討厭的人中間。有時腳夫們衝上來,表示願意為她效勞;有時年輕人們從月台上走過去,鞋後跟在地上格格地響著,一邊高談闊論,一邊凝視著她;有時又遇見一些給她讓錯了路的人。回想著如果沒有回信她就打算再往下走,她攔住一個腳夫,打聽有沒有一個從弗龍斯基伯爵那裡帶了信來的車伕。
「弗龍斯基伯爵?剛剛這裡還有一個從那裡來的人呢。他是來接索羅金公爵夫人和她女兒的。那個車伕長得什麼模樣?」
她正在對那個腳夫講話的時候,那個面色紅潤、神情愉快、穿著一件掛著表鏈的時髦藍外套、顯然很得意那麼順利就完成了使命的車伕米哈伊爾,走上來交給她一封信。她撕開信,還沒有看,她的心就絞痛起來。
「很抱歉,那封信沒有交到我手裡。十點鐘我就回來。」弗龍斯基字跡潦草地寫道。
「是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含著惡意的微笑自言自語。
「好,你回家去吧,」她輕輕地對米哈伊爾說。她說得很輕,因為她的心臟的急促跳動使她透不過氣來。「不,我不讓你折磨我了,」她想,既不是威脅他,也不是威脅她自己,而是威脅什麼迫使她受苦的人,她順著月台走過去,走過了車站。
兩個在月台上踱來踱去的使女,扭過頭來凝視她,大聲地評論了幾句她的服裝。「質地是真的,」她們在議論她身上的花邊。年輕人們不讓她安靜。他們又凝視著她的面孔,不自然地又笑又叫地走過她身邊。站長走上來,問她是否要到什麼地方去。一個賣克瓦斯的孩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天啊,我到哪裡去呢?」她想,沿著月台越走越遠了。她在月台盡頭停下來。幾個太太和孩子來迎接一個戴眼鏡的紳士,高聲談笑著,在她走過來的時候沉默下來,緊盯著她。她加快腳步,從他們身邊走到月台邊上。一輛貨車駛近了,月台震撼起來,她覺得自己好像又坐在火車裡了。
突然間回憶起她和弗龍斯基初次相逢那一天被火車軋死的那個人,她醒悟到她該怎麼辦了。她邁著迅速而輕盈的步伐走下從水塔通到鐵軌的台階,直到匆匆開過來的火車那兒才停下來。她凝視著車廂下面,凝視著螺旋推進器、鎖鏈和緩緩開來的第一節車的大鐵輪,試著衡量前輪和後輪的中心點,和那個中心點正對著她的時間。
「到那裡去!」她自言自語,望著投到佈滿砂土和煤灰的枕木上的車輛的陰影。「到那裡去,投到正中間,我要懲罰他,擺脫所有的人和我自己!」
她想倒在和她拉平了的第一輛車廂的車輪中間。但是她因為從胳臂上往下取小紅皮包而耽擱了,已經太晚了;中心點已經開過去。她不得不等待下一節車廂。一種彷彿她準備入浴時所體會到的心情襲上了她的心頭,於是她畫了個十字。這種熟悉的畫十字的姿勢在她心中喚起了一系列少女時代和童年時代的回憶,籠罩著一切的黑暗突然破裂了,轉瞬間生命以它過去的全部輝煌的歡樂呈現在她面前。但是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開過來的第二節車廂的車輪,車輪與車輪之間的中心點剛一和她對正了,她就拋掉紅皮包,縮著脖子,兩手扶著地投到車廂下面,她微微地動了一動,好像準備馬上又站起來一樣,撲通跪下去了。同一瞬間,一想到她在做什麼,她嚇得毛骨悚然。「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為什麼呀?」她想站起身來,把身子仰到後面去,但是什麼巨大的無情的東西撞在她的頭上,從她的背上碾過去了。「上帝,饒恕我的一切!」她說,感覺得無法掙扎……一個正在鐵軌上幹活的矮小的農民,咕嚕了句什麼。那枝蠟燭,她曾藉著它的燭光瀏覽過充滿了苦難、虛偽、悲哀和罪惡的書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閃爍起來,為她照亮了以前籠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嗶剝響起來,開始昏暗下去,永遠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