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琳娜 第七部 十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剛要走的時候,科爾涅伊就進來通報說:

    「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到!」

    「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是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剛要開口問,但是立刻就想起來了。

    「噢,謝廖沙!」他說。「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唉呀,我還以為是一位部長哩!安娜也要我看看他的。」他想起來。

    他想起臨別的時候安娜臉上帶著一副羞怯而淒惻的神情對他說:「無論如何,你也要看看他。仔細探聽清楚:他在哪裡,誰在照顧他。還有,斯季瓦……如果可能的話!難道不可能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明白她說:「如果可能的話,」是什麼意思,那就是說,如果可能辦理離婚,使她得到她兒子的話……但是現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看出來這事連想也休想,不過,他還是高興看見他的外甥。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提醒他的內兄說,他們從來不跟這孩子提他母親,而且請求他一個字也不要提到她。

    「他在同他母親那場意外的會面以後,大病了一場,」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我們甚至怕他會送了命。但是合理的治療和夏季的海水浴使他恢復了健康,現在,按照醫生的意見,我把他送到學校去了。同學們的影響實在對他起了很好的作用,他十分健康,而且學習得很好。」

    「唉唷,多麼好的小伙子啊!他的確不是謝廖沙,而是羽毛齊全的謝爾蓋·阿列克謝伊奇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一邊微笑,一邊注視著穿著藍外衣和長褲,靈活而瀟灑地走進來的肩寬體闊的漂亮小伙子。這個少年看上去又健康又快活。他像對陌生人一樣對他舅舅鞠躬,但是一認出他來,臉就漲得緋紅,連忙轉身走到一邊去,好像有什麼觸犯了他,把他惹惱了一樣。這少年走到他父親跟前,把學校的成績單交給他。

    「哦,相當不錯哩,」他父親說。「你可以走了。」

    「他長得又高又瘦了,再也不是小孩,卻變成一個真正的小伙子了;我真喜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你還記得我嗎?」

    那男孩飛快地回頭望了他父親一眼。

    「記得,moole,」他回答,望望舅舅,又垂下眼皮——

    法語:舅舅。

    他的舅舅把他叫過去,拉住他的手。

    「喂,你怎麼樣?」他說,想要和他談談話,但是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這男孩滿臉通紅,默不作聲,小心地由他舅舅的手裡抽出手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放開他的手,他詢問似地瞥了他父親一眼,就像一隻逃出牢籠的小鳥一樣,邁著迅速的步子走出屋去了。

    自從謝廖沙上次看見他母親以後,已經過了一年的光景了。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聽見過她的消息。在這一年裡,他被送進學校,漸漸熟識了同學們,而且喜愛上了他們。對他母親的夢想和記憶,在他們會見以後,曾使他病了一場,現在已不再縈繞在他的心頭了。當這些事情又湧上他的記憶裡的時候,他就盡力驅散,認為這是可恥的,只有女孩子才會多愁善感,對於男孩子或者學生可就有失體統了。他知道他父母因為口角已經分居了,而且知道他注定要留在他父親這方面,於是他竭力使自己習慣於這種思想。

    他遇見和他母親非常相像的舅舅覺得很不愉快,因為這場會見喚起來他認為是可恥的回憶。更使他不愉快的是,由於他在書房門外等待的時候無意中聽到的言語,特別是由他父親和舅舅的臉色上,他猜出他們一定談論過他母親。為了不責備跟他一齊生活的、他所依賴的父親,尤其是不屈服於他認為有傷體面的感情之下,謝廖沙竭力不望著那位來擾亂他的寧靜心情的舅舅,而且竭力不去想因為看見他而回想起的事情。

    但是當跟著他走出來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看見他在樓梯上,於是就招呼他,問他在學校裡課餘時間怎麼消磨的時候,謝廖沙不在父親面前,倒和他暢談起來。

    「我們現在玩鐵路的遊戲,」他回答他的問題說。「你看,像這樣:兩個人坐在一條長凳上,他們是乘客。還有一個人站在這條凳子上。別的人都來拉,可以用手,也可以用皮帶,然後就滿屋子亂穿。房門事先都打開了。不過做乘務員可非常不容易哩!」

    「就是站著的那個人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問。

    「是的。這得有膽量,而且得靈活,特別是在他們猛然停下來,或者有人摔倒的時候。」

    「是的,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憂鬱地凝視著那雙和他母親的眼睛那麼相像的靈活的眼睛——已經不是嬰兒的眼睛,完全不是天真的了。雖然他答應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提安娜,但是他忍不住又提起她來。

    「你記得你母親嗎?」他突如其來地問。

    「不,我不記得!」謝廖沙趕緊回答,他的臉漲得通紅,垂下頭來。他的舅舅從他口中再也得不出別的話來了。

    過了半點鐘,那個斯拉夫家庭教師發現他的學生站在樓梯上,他好久也弄不清楚他是在發脾氣呢,還是在哭泣。

    「怎麼了,你大概是摔跤的時候受了傷吧?」家庭教師說。

    「我跟你說過那是危險的遊戲。我一定要跟你們校長去說。」

    「如果我受了傷,誰也不會發現的,這是千真萬確的。」

    「那麼,到底是怎麼回事?」

    「別管我!我記得不記得……跟他有什麼相干呢?我為什麼要記得?別管我!」他說,這一次已經不是對他的家庭教師,而是對全世界說的了。

    二十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像以往一樣,在彼得堡也沒有虛度光陰。在彼得堡,除了正事——他妹妹的離婚問題和他的職位——如他所說的,過了一陣莫斯科那種發霉的生活以後,像往常一樣,他需要振作一下精神。

    莫斯科,雖然有afeshatats和公共馬車,仍然是一池死水。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總這麼覺得。在莫斯科住了一些時候,特別是和他的家庭團聚了一陣以後,他就覺得萎靡不振。在莫斯科一連住了好久以後,他就會落到這樣的地步,以致他妻子的壞脾氣和責難,孩子們的健康和教育,以及他工作上的瑣事,都開始使他心煩意亂;連他負債的事都使他煩惱。但是他只要一到他經常出入的彼得堡社交界裡,到人人都生活著,都過著真正的生活,而不是過著莫斯科那種死板生活的地方住一陣,他所有的憂愁就都煙消雲散了,像火前的蠟燭一樣熔化了——

    法語:音樂雜耍咖啡館。

    他的妻子?……那一天他還跟切琴斯基公爵談過。切琴斯基公爵已經有了妻子、家庭,成年的兒子們有的已經做了御前侍衛;還有一個不合法的外室,也養了一群孩子。雖然第一個家庭很不錯,可是切琴斯基卻覺得第二個家庭更使他愉快。他把長子帶到外室那裡,並且對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他認為這樣會使他的兒子增長見識,對他有益處。要是在莫斯科人家會怎樣看法呢?

    孩子們呢?在彼得堡,孩子們並不妨礙父親們的生活。孩子們在學校裡受教育,絲毫也沒有在莫斯科那麼流行的怪異觀點——利沃夫家就是一個適當的實例——認為孩子們應該過著窮奢極侈的生活,而做父母的除了操勞和憂慮一無所有。而在這裡,大家卻懂得人應該像一個有教養的人一樣為自己過活。

    公務呢?公務在這裡也不像莫斯科那樣,並不是一樁費勁而沒有前途的苦差事;在這裡人們對公務很感興趣。碰對了人,為人效效勞,幾句適當的言語,有一套玩手腕的本事,轉瞬之間就會使人飛黃騰達,就像布良采夫一樣,他就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昨天遇見的人,現在他已經是達官顯貴了。

    像這樣的差事是有意思的。

    特別是彼得堡對金錢的看法對於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具有一種寬慰的作用。巴爾特尼揚斯基,按照他的trai,每年至少要揮霍五萬盧布,昨天曾就這點對他發了一番妙論——

    法語:生活方式。

    午飯前閒談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巴爾特尼揚斯基說:

    「我想,你和莫爾德溫斯基很有交情吧?如果你為我美言一句,你就幫了我的大忙了。有一個官職我很想弄到手……就是南方鐵路銀行……」

    「別提官銜,我反正也記不住!……不過你何苦要跟這些

    鐵路公司,跟那些猶太人打交道呢?……不論怎麼看,都是齷齪的!」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沒有對他說這是「有發展前途」的事業,巴爾特尼揚斯基不會瞭解這個的。

    「我需要錢,無法生活。」

    「但是你不是活著嗎?」

    「是的,但是負債纍纍。」

    「真的?很多嗎?」巴爾特尼揚斯基同情地說。

    「很多,大約有兩萬盧布的光景。」

    巴爾特尼揚斯基愉快地大笑起來。

    「噢,你真是個幸運的人兒!」他說。「我的債務有一百五十萬,而我一無所有,可是你看,我照樣還可以活下去。」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知道這是實在的,不僅是由於風聞,而且是由於事實。日瓦霍夫的債務有三十萬盧布,一文莫名,可是他還活著,而且過著多麼排場的生活啊!克裡夫措夫伯爵,大家早就認為他已經到了窮途末路,但是還養著兩個情婦。彼得羅夫斯基揮霍了五百萬的家業,依舊過著揮金如土的生活,他甚至還是財政部的負責人,每年有兩萬盧布的薪俸。但是,除此以外,彼得堡使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生理上發生一種快感。它使他年輕多了。在莫斯科他有時在鬢上發現白髮,午飯後就想睡,伸懶腰,上樓走慢步,上氣不接下氣,和年輕的婦女們在一起覺得枯燥乏味,舞會上不跳舞。

    但是在彼得堡他總覺得年輕了十歲哩。

    他在彼得堡所體會到的正和剛從國外歸來的、六十歲的彼得·奧布隆斯基公爵昨天描繪的一樣。

    「我們這裡不懂得怎樣生活,」彼得·奧布隆斯基說。「你相信嗎?我在巴登避暑,我真覺得自己完全像年輕人。我一看見美貌的少女,就想入非非……吃點喝點,覺得身強力壯,精神勃勃。我回到俄國——就得跟我妻子在一起,況且又得住在鄉下——喂,說起來你不相信,不出兩個星期,我吃飯的時候就穿起睡衣,根本不換禮服了哩。哪裡還有心思想年輕女人呀!我完全變成老頭子了。只想怎樣拯救靈魂了。我到巴黎去一趟,又復元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所體會到的差異和彼得·奧布隆斯基感到的完全一樣。在莫斯科他頹廢到那種地步,長此下去,他也就臨到考慮拯救靈魂的階段了;可是在彼得堡他就覺得自己又是非常瀟灑的人物了。

    在貝特西·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之間老早就存在著一種很奇怪的關係。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總是開玩笑地調戲她,總開玩笑地跟她說一些極其不成體統的話,知道她最喜歡聽這些話。和卡列寧談過話的第二天,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去探望她,他覺得自己是那麼年輕,以致在這種調笑和胡鬧中他放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結果竟不知怎樣脫身才好,因為不幸的是她不但不中他的心意,實際上反倒使他厭惡。他們相互間談話的這種語調不容易改變過來,是因為他非常逗她喜愛。因此當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突然出現,打斷了他們的促膝談心的時候,他非常高興。

    「噢,原來您在這裡!」她一看見他就說。「哦,您的可憐的妹妹怎麼樣?別用這種眼光看我,」她補充說。「自從所有的人,那些比她壞千百倍的人都攻擊她的時候,我就認為她做得漂亮極了。我不能原諒弗龍斯基,因為她在彼得堡的時候他沒有通知我一聲。不然我會去看看她,陪著她到處走走。

    請代我問候她。喂,講講她的情況吧。」

    「是的,她的處境很苦,她……」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當她說:「講講您妹妹的情況吧,」的時候,他心地單純得居然把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的話當成真心話了。但是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立刻打斷了他的話,像她一向的習慣一樣,自己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她所做的是所有的人,除了我之外,都偷偷摸摸做的,而她卻不願意欺騙,她做得漂亮極了。她做得最好的,就是遺棄了您那位愚蠢的妹夫。請您原諒。大家都說:他這麼聰明,那麼聰明。只有我說他是糊塗的。現在他跟利季婭·伊萬諾夫娜和朗德打得火熱,以致人人都說他是傻瓜了;我倒情願和大家意見不一致,但是這一次也不得不同意了。」

    「請您解釋一下這是什麼意思,」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昨天為了我妹妹的事我去拜望他,跟他要一個明確的答覆。但是他沒有答覆,卻說得考慮考慮,而今天早晨我沒有接到回信,反倒收到一份邀我去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家的請柬。」

    「噢,對了,對了!」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眉開眼笑地開口說。「他們要向朗德請教一番,看看他以為如何。」

    「向朗德請教?為什麼?朗德是誰?」

    「怎麼?您不知道JulesLadau,lefameuxjulesLadau,lelairvoyat?他也是個蠢貨,但是您妹妹的命運完全依他而定。這就是住在外省的結果,您什麼都不知道哩。朗德,您看,是巴黎的一個ommis2,有一次去找醫生治病。他在醫生的候診室裡睡著了,在夢中他就給所有的病人診斷病情。而那些診斷都是奇怪得不得了的。後來,尤里·梅列金斯基——您認識這個病人嗎——的妻子耳聞這位朗德的大名,就請他為她的丈夫治病。於是他就替她丈夫治療。按我看,沒有絲毫的效果,因為他還像從前那麼虛弱,但是他們相信他,把他帶在身邊。而且還把他帶到俄國來了。在這裡大家都蜂擁到他那裡去,他開始為所有的人治病了。他治好了別祖博夫伯爵夫人,她對他寵愛到那種地步,居然把他收為義子了哩。」——

    法語:儒勒·朗德,那個大名鼎鼎的儒勒·朗德,未卜先知的人。

    2法語:店員。

    「收為義子了?」

    「是啊,收為義子了。他現在再也不是什麼朗德,而是別祖博夫伯爵了。不過,問題不在這裡;但是利季婭——我倒很喜歡她,但是她的頭腦有些毛病——不用說,撲到這個朗德那裡去了,現在少了他,無論她,無論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什麼都解決不了啦,因此您妹妹的命運現在完全掌握在這個朗德,現在的別祖博夫伯爵的手心裡。」

    二十一

    在巴爾特尼揚斯基家酒醉飯飽以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只比約好的時間遲了一點,走進了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家裡。

    「還有誰在伯爵夫人那裡?一個法國人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門房,看到大廳衣架上掛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很眼熟的大衣和一件樣式奇怪的、乎常的綴著鈕扣的大衣。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卡列寧和別祖博夫伯爵,」門房威嚴地回答。

    「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猜對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邊上樓一邊想。「怪事!不過,和她攀攀交情也好。她有很大的勢力。如果她在波莫爾斯基面前美言幾句,這差事就十拿九穩了。」

    外面還是大白天,但是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的小客廳裡已經放下窗幔,點上燈了。

    在一盞掛燈下面的圓桌旁坐著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正在低聲交談。一個矮小瘦削的男人,臀部像女人一樣,羅圈腿,面色蒼白,很漂亮,長著優美而明亮的眼睛和一直垂到大禮服領邊的長髮,站在屋子那一頭,望著牆壁上的畫像。同女主人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寒暄過以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由得又瞥了這位陌生人一眼。

    「MosieurLadau!」伯爵夫人帶著使奧布隆斯基驚異的溫柔而謹慎的口吻對他說。她給他們介紹了一下——

    法語:朗德先生。

    朗德匆匆回頭一望,微笑著走過來,把濕潤的、動也不動的手放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伸出來的手裡,立刻又走回去,繼續看那些畫像去了。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意味深長地交換了一下眼色。

    「看見您非常高興,特別是今天,」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說,指著卡列寧旁邊的椅子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座。

    「我把他介紹給您,稱呼他朗德,」她低聲說,望望那個法國人,立刻又望望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過實際上他是別祖博夫伯爵,您大概知道了。不過他不喜歡那個頭銜。」

    「是的,我聽說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據說他把別祖博夫伯爵夫人完全治好了。」

    「她今天拜訪過我,她是那樣傷感,」伯爵夫人轉身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這場分離對於她可怕極了。對於她是那麼大的打擊!」

    「他一定要走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追問。

    「是的,他要到巴黎去。他昨天聽到一種呼聲,」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說,望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

    「啊,一種呼聲!」奧布隆斯基重複說,覺著他在這一幫人中間一定得盡可能地小心謹慎,這裡面發生了什麼,或者要發生什麼離奇的事,他還摸不著頭緒。

    沉默了片刻以後,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彷彿談到正題似的,帶著精明的微笑對奧布隆斯基說:

    「我老早就認識您,而且非常高興更進一步認識您。Lesamisdeosamissotosamis但是作為一個朋友,就應該體諒朋友的心情,而就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態度來說,恐怕您沒有這麼辦吧。您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吧?」她說,抬起她的沉思夢想的美麗的眼睛——

    法語:我們朋友的朋友也是我們的朋友。

    「明白一點,伯得夫人,我瞭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處境……」奧布隆斯基說,不大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因此只好說些籠籠統統的話。

    「這變化不在他的外表上,」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嚴厲地說,一邊用脈脈含情的眼光跟蹤著正立起身來走到朗德跟前去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他的心變了,他獲得了一顆新的心,恐怕您還不十分理解他內心所起的變化。」

    「哦,大體上說,我想像得出這種變化。我們一向非常要好,就是現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用親切的目光來回答伯爵夫人的眼色,一邊考慮著兩個部長中她和哪一位更親近,好判斷一下請她去跟哪一個為他運動差事。

    「他心裡所起的變化並不能削弱他對左鄰右舍的愛;恰恰相反,他內心所起的變化更加強了他的愛。不過恐怕您不瞭解我。您不喝點茶嗎?」她說,以目示意端著托盤遞茶的僕人。

    「不大瞭解,伯爵夫人。當然他的不幸……」

    「是的,不幸變成了無上的幸福,一旦他的心變成了新的,心中充滿了他,」她說,用多情的眼光望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

    「我想,可以請她跟兩個人都疏通一下,」他想著。

    「噢,當然囉,伯爵夫人!」他說。「不過我認為這種變化是那樣隱秘,以致沒有一個人,甚至最知己的朋友,都不願意說哩。」

    「恰恰相反!我們應該說出來,好互相幫助。」

    「是的,當然囉,不過人的信仰大不相同,況且……」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帶著溫柔的微笑說。

    「凡是同神聖的真理有關的是不能有所不同的!」

    「哦,不,當然不囉!不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變得窘惑不安,突然默不作聲了。他終於明白了他們談的是宗教問題。

    「我覺得他馬上就要睡著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走到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跟前用一種含意深長的耳語說。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回頭一望。朗德坐在百葉窗前,靠著安樂椅的椅背,扶著椅子的扶手,垂著頭。注意到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抬起頭來,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的微笑。

    「不要注意他,」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說,動作輕盈地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推過一把椅子來。「我注意到了……」她開口說,正在這時一個僕人拿著一封書信走進來。利季婭·伊萬諾夫娜匆匆看了那封信,道了一聲歉,就用極其敏捷的手法寫了封回信,遞給那僕人,又回到桌子旁邊。「我注意到,」她又拾起被打斷了的話題,「莫斯科人,特別是男人們,對於宗教最漠不關心了。」

    「噢,不是的,伯爵夫人!我認為莫斯科人是以最堅定的信徒聞名哩,」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反駁。

    「但是,就我所知道的,可惜您就是一個漠不關心的人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帶著疲倦的微笑對他說。

    「一個人怎麼能夠漠不關心呢?」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說。

    「在這一點上我倒不一定是不關心,而是有點觀望,」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帶著他的最撫慰人心的微笑說,「我認為還沒有臨到我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哩。」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利季婭·伊萬諾夫娜交換了一下眼色。

    「我們永遠也不知道臨到我們了沒有,」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嚴峻地說。「我們不應該考慮我們有沒有準備;恩惠並不受人類的如意算盤的支配;有時候它並不降臨在尋求的人身上,卻降臨在毫無準備的人身上,像降臨在掃羅身上一樣。」——

    見《聖經·舊約·撒母耳記上》第九至十章。

    「不,我想,還沒有到時候哩,」注視著法國人的一舉一動的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說。

    朗德站起身來,走到他們跟前。

    「我可以聽聽嗎?」

    「噢,是的,我不願意打擾您哩,」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說,親切地凝視著他。「在我們這裡坐坐吧。」

    「可是決不能閉上眼睛,以致看不見靈光,」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接著說下去。

    「噢,但願您能體會到我們所體驗到的幸福,感覺到萬世永存的他存在於我們的心靈中就好了!」利季婭·伊萬諾夫娜伯爵夫人滿臉帶著幸福的微笑說。

    「但是有時候人會覺得不可能升到那樣崇高的境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意識到承認宗教的崇高境界是違心之論,但是又不敢當著那個只要對波莫爾斯基說一句話就能使他獲得他所垂涎的職位的人的面發表自己的自由思想。

    「您是要說,罪惡妨礙了他嗎?」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說。

    「但這是錯誤的觀點。對於信徒說罪惡並不存在,罪惡已經贖免了。ardo!」她補充說,望著那個又拿進來一封信的僕役。她閱讀了,口頭上答覆了一下:「你就說明天在大公夫人那裡……對於信徒說來罪惡並不存在的,」她接著說下去——

    法語:對不起。

    「是的,但是脫離實際行動的信仰是死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回憶起教義問答上的條文,僅僅用微笑來維持他的獨立不羈。

    「你看,這是《雅各書》裡的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有點譴責的口吻對利季婭·伊萬諾夫娜說。這個問題顯然他們已經討論過不止一次了。「曲解了這一節真是為害不淺!再也沒有比這種誤解更阻撓人的信仰的了。『我沒有實際行動,因此我不能信教。』可是哪裡也沒有這麼說過。說的恰好相反。」

    「用實際行動為上帝工作,用齋戒拯救靈魂,」利季婭·伊萬諾夫娜帶著厭惡的藐視神情說。「這是我們的修道士們的野蠻見解……可是哪裡都沒有這麼說過。那可容易簡單多了,」她補充說,帶著她在宮廷裡用來鼓舞被新環境弄得張惶失措的年輕宮女時的鼓勵的微笑凝視著奧布隆斯基。

    「我們靠著為我們受苦受難的基督得到拯救。我們靠著信仰獲得拯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表示同意說,眼光中流露出讚賞她的言論的神情。

    「Vousompreezl』aglais?」利季婭·伊萬諾夫娜問,得到肯定的答覆以後她就立起身來,開始在書架上的書中間搜索著。

    「我要朗讀一下《SafeadHappy》2,或者《UdertheWig》3,」她說,探問地瞟了卡列寧一眼。找到那本書以後,她又坐下,打開那本書。「很短。是描寫獲得信仰的途徑,和那種超脫塵世一切的、充滿了人的心靈的幸福。信徒不可能是不幸的,因為他不是孤獨的,但是你看……」她剛要讀,那個僕役又進來了。「博羅金夫人嗎?你說,明天兩點鐘……是的,」她接著說下去,用手指在書上指點著地方,於是歎了口氣,用她那雙沉思的美麗的眼睛緊盯著前方。「這就是虔誠信仰所發生的作用。您認識瑪麗亞·薩寧嗎?您聽說過她的不幸嗎?她失掉了獨生子。她處在絕望的境地中。哦,可是結果怎樣呢?她找到了這位朋友,而現在她為了孩子的夭折而感謝上帝了。這就是信仰所賜予的幸福!」——

    法語:您懂英語嗎?

    2英語:《得救與幸福》。

    3英語:《在護翼下》。上述二書是根據「新神秘派」的精神寫的英語小冊子。

    「哦,是的,這是很……」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高興她要朗誦了,使他可以有時間定一定神。「不,顯然今晚還是不開口要求的好,」他想。「但願我不要把事情弄糟,能逃出這裡就好了!」

    「您會覺得枯燥乏味的,」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對朗德說,「因為您不懂英文,好在很短。」

    「哦,我會懂的。」朗德帶著同樣的微笑回答,閉上眼睛。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利季婭·伊萬諾夫娜意味深長地相視一望,於是閱讀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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