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琳娜 第七部 九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境況非常困難。

    賣樹林的三分之二的錢已經揮霍光了,而且他按照百分之十的折扣率向商人那裡差不多把下余的三分之一的款項也都預支完了。商人再也不肯付一文錢了,特別是因為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那年冬天第一次公開聲明了堅持處置自己財產的權利,拒絕在領取賣樹林的最後三分之一的款項的合同上簽字。他的全部薪俸都用在家庭開銷和償還刻不容緩的小筆債務上。他簡直是一文莫名了。

    這是一種不愉快的、為難的境況,按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意思,這種情況是不應該繼續下去的。境況所以如此,依照他的看法,是因為他的年俸太少。他所充任的官職,五年以前顯然很不錯,但是時過境遷,早就不行了。彼得羅夫,那個銀行董事,年俸是一萬二千盧布;斯文季茨基,一家公司的董事,年俸是一萬七千盧布;而創辦了一家銀行的米丁,年俸是五萬盧布。「我顯然是睡著了,人家把我遺忘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想到他自己。於是他就留神打聽,仔細觀望,結果那年冬末他發現了一個非常好的空缺,於是就開始進攻,先通過莫斯科的叔伯姑舅和朋友們,到那年春天,當事情成熟了的時候,他就親自到彼得堡去了。這種官職,現在比從前多得多,是一種年俸由一千到五萬盧布,又舒服又賺錢的好差事。這是南方鐵路銀行信貸聯合辦事處委員會的委員的職位。這差使,像所有這樣的差使一樣,需要那樣淵博的學識和很大的活動能力,以致很難找到一個二者兼備的人。既然找不到兼備這些條件的人,那麼找一個正直的人來擔任這職位總比讓一個不正直的人擔任強得多。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僅是正直的人(如一般人隨便稱呼的),而且是一個心口如一的正直人(按照莫斯科給予這個字眼的特殊意義強調稱呼的),要是人家說,「正直的工作者,正直的作家,正直的雜誌,正直的機關,正直的趨勢,」的時候,不僅表示那個人或者那個機關不是不正直的,而且也表示他們一有機會就能夠挖苦政府。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在應用這種字眼的莫斯科社交界裡出入,而且那兒公認他是正直的人,因此他比別人更有資格充任這個職位。

    這個差使每年可以得到七千到一萬盧布的薪俸,奧布隆斯基不用辭去原來的官職可以兼差。這全靠兩位部長、一位貴婦人和兩位猶太人來決定;這些人雖然都疏通好了,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還得去彼得堡謁見一下他們。況且,他答應他妹妹安娜從卡列寧那裡討一個明確的離婚回信。因此向多莉要了五十個盧布,他就到彼得堡去了。

    坐在卡列寧的書房裡,傾聽他講他的「俄國財政不景氣的原因」的報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只等他結束,就談他自己和安娜的事。

    「是的,很正確,」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摘下那副他現在離了就無法閱讀的pie-ez,詢問地凝視著他從前的內兄的時候,他說。「就細節上說是很正確的,不過如今的原則還是自由哩。」

    「是的,但是我提出了另外一種原則,自由也包括在內,」卡列寧說,強調「包括」這個字眼,又戴上pie-ez,為的是再引讀一遍提到這一點的那一段落。

    翻開字跡娟秀、空白寬闊的手稿,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又朗誦了使人心悅誠服的那一段落。

    「我並不是為了個人利益而不提倡保護關稅政策,而是為了公共福利,對上層社會和下層社會一視同仁,」他說,從pie-ez上望著奧布隆斯基。「但是這一點他們卻不能瞭解,他們只關心個人利益,愛說漂亮話。」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知道卡列寧一談到他們——他所謂的他們是指那些不願意接受他的計劃的、造成俄國一切不幸的人——怎麼想和怎麼做的時候,話就快結束了;因此他現在樂意地放棄了自由貿易原則,完全同意他的意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默不語,深思熟慮地翻閱著手稿。

    「哦,順便提一聲,」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我想懇求你有機會見著波莫爾斯基的時候,替我美言幾句,就說我非常想獲得南方鐵路銀行信貸聯合辦事處委員會委員的空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他所垂涎的職位的官銜已經那麼熟悉了,因而毫無錯誤地衝口就說出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向他打聽了一下這新委員會的職務,就沉思起來。他在考慮這委員會的業務和他自己的計劃有沒有牴觸的地方。但是因為這新機構的任務非常繁雜,而他的計劃所涉及的範圍也很廣泛,因此一時間難以判斷,於是摘下pie-ez說:

    「自然,我可以跟他提一下;不過,你為什麼偏偏想要這個位置呢?」

    「薪俸優厚,將近九千盧布,而就的收入……」

    「九千!」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重複說,皺起眉頭。這筆數字很大的薪俸使他想起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所渴慕的官職在這方面是和他那一向傾向於精簡節約的宗旨是背道而馳的。

    「我認為,關於這點我曾寫過一篇論文,如今付出的大量薪俸就是我們政府財政assiette不健全的徵狀。」——

    法語:政策。

    「是的,但是你想怎麼辦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哦,假定銀行董事年俸一萬,你要知道,他是當之無愧的。或者工程師年俸兩萬。無論如何,這是有發展前途的事業。」

    「我認為薪俸是商品的報酬,應該受供求法則的支配。如果定薪水的時候忽略了這個法則,譬如說,當我看到兩個由同一個學院裡畢業的工程師,學識和能力不相上下,但是一個年俸四萬,而另一個薪俸兩千就心滿意足了;或者看見沒有專長的律師和驃騎兵被任命為銀行董事,獲得了巨額薪俸的時候,我就斷定這種薪俸不是根據供求法則而訂的,是憑著私人交情而來的。這事情本身就是非常嚴重的徇私舞弊行為,會給政府事業招致不良的影響。我認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連忙打斷他妹夫的話。

    「是的,但是你一定得承認,創辦的是一種毫無問題很有用的新式機構。無論如何,這是有發展前途的事業!要緊的是這項工作要正直地加以經營罷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強調說。

    但是正直這個字眼在莫斯科流行的意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是不瞭解的。

    「正直不過是一個消極的條件罷了,」他說。

    「不過你還是幫我一個大忙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你在談話之中,在波莫爾斯基面前為我美言幾句……」

    「不過我想,事情主要取決於博爾加裡諾夫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在博爾加裡諾夫個人方面說,他完全同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臉紅了說。

    一提博爾加裡諾夫,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臉紅了,因為他那天早晨曾拜見過那個猶太人博爾加裡諾夫,而這次拜訪在他心裡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深信他所垂涎的職位是新的、有發展前途的、而且是正直的;但是當那天早晨博爾加裡諾夫,分明是故意讓他和別的申請人們在接待室裡等了兩個鐘頭的時候,他突然覺得非常難堪。

    他覺得難堪,是因為他,奧布隆斯基公爵,一個留裡克王朝的後裔,居然會在一個猶太人的接待室裡等待了兩個鐘頭,是不是因為他這一生破天荒頭一次違反了他祖先所樹立的只為政府效勞的先例,去另謀生路呢,總而言之,他覺得非常難堪。在博爾加裡諾夫家的接待室裡的兩個鐘頭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滿不在乎地踱來踱去,撫摸著鬍髭,同別的申請人們攀談,想出了一個笑話,說他如何在猶太人家裡引頸等待,小心地隱藏著他體會到的心情,甚至都不讓自己知道。

    但是他一直覺得難堪和煩惱,自己也不知是什麼緣故。是由於他這句雙關話:

    『我和猶太人打交道,翹首等待好煩惱』

    怎麼也押不好韻呢,還是由於別的事?當博爾加裡諾夫終於非常客氣地接見了他,因為他的屈辱顯然很得意,而且幾乎拒絕了他的請求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急於想盡快地忘記這事。可是現在,一回想起來,他又臉紅了。

    十八

    「喂,還有一件事,你知道是什麼。是關於安娜的事,」停了一下,抖掉了那種不愉快的印象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剛一提安娜的名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臉色就完全變了:臉上以前的那種生氣消失了,露出來厭倦和死氣沉沉的表情。

    「你到底要我做什麼?」他說,在安樂椅裡扭過身來,卡嚓一聲折疊起他的pie-ez。

    「一個決定,不論什麼決定,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現在對你談話,並不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剛要說:「並不是把你當作受了傷害的丈夫」,但是唯恐因此破壞了這件事,於是就改變了說法,「並不是把你當做政治家(這話也不妥當),只是把你當做一個人,一個心地善良的人,一個基督徒!你應該可憐她。」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卡列寧低聲問。

    「是的,可憐她!若是你像我一樣見過她——我和她整整過了一冬天——你就會可憐她了。她的處境真可怕!簡直可怕極了!」

    「據我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一種更尖細的、幾乎是尖叫聲反駁說,「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萬事都如願以償了哩。」

    「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在老天面上,我們既往不咎吧!過去的就算過去了!你知道她要求什麼,她等待著什麼:離婚。」

    「但是我以為,如果我以留下我的兒子作條件,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就會拒絕離婚的。我是本著這種看法答覆的,而且以為事情已經了結。我認為已經了結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尖聲叫著說。

    「看在上帝面上,請你千萬不要激動,」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拍拍他妹夫的膝蓋。「事情還沒有了結。如果你容許我再扼要地說一遍,事情是這樣的:你們分離的時候,你是偉大的,真是要多寬宏大量有多寬宏大量;你同意了給予她一切:給她自由,甚至離婚。這個她非常感激!你可不要有另外想法!她真是感激哩!她感激到這種程度,以致最初的時候,覺得她對不起你,她什麼都不考慮,她什麼都不能考慮。她放棄了一切。但是事實和時間證明了她的處境是痛苦的,不能忍受的。」

    「我對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的生活絲毫不感興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插嘴說,揚起雙眉。

    「我可不相信這一點,」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溫和地回答。

    「她的處境對於她是痛苦的,而且對於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她自作自受,罪有應得!』你也許會這麼說。她知道這一點,因而什麼都不向你要求;她坦白地說過她什麼都不敢向你要求哩。但是我,我們所有的親戚,那些愛她的人,懇求你,哀告你!她為什麼要受這樣的折磨呢?誰會從中得到好處呢?」

    「對不起!你好像把我放到被告的地位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抗議說。

    「噢,不,不!一點也不是的!請你瞭解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又觸了一下卡列寧的手,似乎他很相信這種接觸會使他的妹夫軟化下來。「我要說的只是:她的處境很痛苦,而你可以減輕她的痛苦,這對你毫無損失。我來為你安排一切,那麼就不會麻煩你了。你看,你本來答應過的。」

    「以前答應過,我以為,關於我兒子的問題事情已經了結了……況且,我希望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會豁達得足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來,他的嘴唇顫慄,臉色發青。

    「她完全聽憑你的寬宏大量!她懇求,她只求你一件事:幫助她擺脫她所處的難以忍受的境遇。她不再要她的兒子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你是一個好人。替她設身處地想一想吧。以她的處境,離婚對於她是生死攸關的問題。如果你以前沒有答應過,她也就聽天由命,繼續住在鄉間了。但是因為你答應過,所以她給你寫信,搬到莫斯科去了。在莫斯科她一遇見什麼人心裡就痛得像刀割一樣,她住了有半年的光景,天天盼望著你的決定。唉呀,這就像把一個判了死刑的人脖頸上套著絞索扣押好幾個月,好像要處死刑,又好像要釋放!可憐可憐她吧,我來負責安排……vossrupules……」——

    法語:你的顧慮。

    「我不是談這個,這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厭惡的聲調打斷他的話。「但是,也許我答應過我沒有權利答應的事。」

    「那麼你答應了又翻悔了?」

    「凡是能辦到的事我從來也不翻悔,但是我需要時間來考慮我答應過的事究竟可能到什麼程度。」

    「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奧布隆斯基跳起來說。「我不相信這個!她的不幸在女人當中是無以復加的了,你不能拒絕這樣一個……」

    「只要我所答應的是可能的話。Vousprofessezdetreulibrepeseur但是我,作為一個教徒,在這樣重大的事情上不能違反基督教的教規行事。」——

    法語:你是以自由思想者著稱的。

    「但是在基督教教會裡,在我們中間,就我所知道的,都許離婚。」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連我們的教堂也許離婚。

    我們來看……」

    「是准離婚,不過不是在這種意義上。」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簡直不認識你了!」奧布隆斯基停頓了一下說。「難道不是你(我們不是佩服得很嗎?)饒恕了一切,完全按照基督教的精神行事,準備犧牲一切嗎?你親口說過:「有人拿了你的內衣,那麼把外衣也給他』,可是現在……」

    「我求你,」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一種尖銳刺耳的聲音說,猛然站起身來,他面色如土,下巴直戰慄,「我求你別說了,別說這話了!」

    「噢,不!好吧,請你原諒!如果我傷了你的心,請你原諒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流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伸出手來。「我不過作為傳話的人傳一個口信罷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伸出手來,沉思了一下,然後說:

    「我得好好想想,向人請教一番。後天我給你最後的答覆,」他考慮了片刻以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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