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多莉回來了,安娜留心凝視著她的眼睛,似乎在詢問她跟弗龍斯基談過些什麼,但是她卻沒有用言語來問。
「好像快開午飯了,」她說。「我們彼此還沒有好好地談談呢。我就指望今天晚上了。現在我去換衣服。我想你也要換吧。我們在那些建築物裡渾身都弄髒了。」
多莉到自己的房裡去,覺得很好笑。她沒有衣服可換,因為她已經穿上最好的服裝了;但是為了設法對午餐作些準備的表示起見,她讓使女替她刷刷衣服,她換上了清潔的袖口和蝴蝶結,頭上繫上一根髮帶。
「我只能如此而已,」她微笑著,對換了第三套又是非常樸素的衣服走進來的安娜說。
「是的,我們這裡太講究形式了,」她說,好像因為她自己那一身盛裝抱歉似的。「你來了阿列克謝很高興,他難得這麼高興哩。他的確喜愛上你了哩。」她補充說。「但是你不疲倦嗎?」
午餐以前她們沒有談論什麼的餘暇。當她們走進客廳的時候,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和男人們已經在那裡了。男人們都穿著大禮服,除了建築師穿了一件燕尾服以外。弗龍斯基把醫生和管理人介紹給他的客人。建築師在醫院裡已經介紹過了。
身圓體胖的管家,圓圓的刮淨鬍髭的臉孔和漿得筆挺的白領帶光彩奪目,通報午餐擺好了,於是夫人們立起身來。弗龍斯基請斯維亞日斯基陪著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進去,他自己走到多莉面前,韋斯洛夫斯基比圖什克維奇搶先了一步,把胳臂獻給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因此圖什克維奇同醫生和管理人只好孤零零走進去。
午餐、飯廳、餐具、聽差、酒和佳餚不僅和宅邸裡的總的現代豪華氣派調和一致,甚至更豪華和更現代化。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觀察著這種在她說來是非常新奇的奢華排場,作為一個操持家務的主婦,她不由得仔細觀察一切細節,——雖然她並不希望把她的所見所聞都應用到自己家裡,因為這種豪華富麗的氣派是她的生活所望塵莫及的——心裡納悶這一切都是出自誰的手,怎樣安排的。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她丈夫、甚至斯維亞日斯基以及她所認識的許多人,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事,他們很輕易地就相信了所有禮貌周到的主人都願意讓客人們感到的事——就是他的安排得盡美盡善的家庭並沒有費他吹灰之力,都是自然而然來的。但是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卻明白,即使給孩子們做早點的牛奶粥也不是輕易來的;因此這樣複雜而壯觀的機構一定需要什麼人細心照料;由弗龍斯基打量餐桌的姿態,對管家點頭示意,和請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挑選冷湯或者熱湯這些地方看起來,於是她歸結出這一切全靠主人經管,全是他一手做成的。顯然,這一切並不靠安娜,正如不靠韋斯洛夫斯基一樣。安娜、斯維亞日斯基、公爵小姐和韋斯洛夫斯基都是客人,快活地享受著為他們準備好的一切。
僅僅在照顧談話上安娜才是女主人。而這在一個小小的宴席上,要照顧談話,對於女主人說來可不是一樁容易事,因為參加的人竟然包括像管理人和建築師這一類人,——他們完全是另外一個階層裡的人,極力不要被這種不熟悉的豪華氣派弄得手足無措,大家的談話他們根本插不上嘴。如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觀察到的,安娜運用她一向的隨機應變的機智,從容自如地、甚至還樂趣融融地,照顧著這場困難的談話。
話題轉到圖什克維奇和韋斯洛夫斯基獨自去划船的問題上,圖什克維奇開始敘述彼得堡快艇俱樂部最近舉行的划船比賽。但是安娜,趁著他剛一停頓的空隙,立刻轉向建築師,把他由沉默中引出來。
「尼古拉·伊萬內奇非常驚奇,」她說的是斯維亞日斯基,「自從他上次來這裡以後,新建築工程進展得那麼快;就是我,每天都到那裡去,而每一天我都驚異怎麼進行得那麼快。」
「同閣下一起工作很順利,」建築師微微一笑說。他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謙恭而沉靜的人。「這可不像跟地方當局打交道。那些地方得繕寫一令紙的公文才行;在這裡我只消向伯爵報告一聲,我們商量一下,三言兩語事情就解決了。」
「美國式的工作方法!」斯維亞日斯基微笑著說。
「是的。他們那裡建築房子都是合理化的……」
談話轉移到合眾國的政府濫用權力的問題上,但是安娜趕緊又轉移到另外的話題上去,好使那位管理人也打破沉默。
「你見過收割機嗎?」她問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我們遇見你的時候,已經看過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哩。」
「怎樣收割?」多莉問。
「完全像剪刀哩。有一塊板和許多小剪刀。就像這樣……」
安娜用她那戴著戒指的纖美白皙的手拿起一把刀和一把叉,開始表演。她顯然知道人家從她的解說中什麼也聽不明白;但是她知道她說得很動聽,而且她的手很美,因此她繼續往下解釋。
「還不如說像鉛筆刀哩!」韋斯洛夫斯基開玩笑說,目不轉睛地緊瞅著她。
安娜輕微得幾乎覺察不出地笑了一笑,但是卻不回答。
「不對嗎,卡爾·費奧多雷奇,是不是像剪刀一樣?」她對管理人說。
「Ohja,」那個德國人回答。「EsisteigazeifahseDig,」於是他開始解釋機器的構造。
「可惜不會打捆。我在維也納展覽會上見過一架會用鐵絲捆麥的機器。」斯維亞日斯基評論說,「那種用起來就合算多了。」
「Esommtdraufa……DerreisvomDrahtmussausgerehetwerde」2被人引得說起話來的德國人向弗龍斯基說。「DaslaDsstsihausrehe,Erlauht」3——
德語:哦,是的,這是非常簡單的東西。
2德語:那要看情形……鐵絲的價錢要計算在內。
3德語:可以計算出來的,閣下。
德國人已經把手伸到口袋裡,那裡放著他老用來計算的筆記本和鉛筆,但是想起正在吃午飯,而且注意到弗龍斯基的冷淡眼色,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Zuompliirt,mahtzuviellopot」他結論說。
「WushtmaDohots,sohatmaauhlopots,」2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說,開那個德國人的玩笑。「J』adoreI』allemad,」3他又帶著以前那樣的笑容對安娜說。
「essez,」4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德語:太複雜了,太麻煩了。
2德語:想要有進帳就要不怕麻煩。
3法語:我崇拜德語。
4法語:住口吧。
「我們還以為會在田野裡遇見您哩,瓦西裡·謝苗內奇,」她對醫生說,他是一個面帶病容的人。「您到哪裡去了?」
「我本來在那裡,但是又溜走了,」醫生用憂鬱的詼諧口吻說。
「那麼您又好好地運動了一番?」
「好得很!」
「那位老婦人怎麼樣?希望不是傷寒吧?」
「不,倒不一定是傷寒,不過病情惡化了。」
「真可憐!」安娜說,她對家裡的門客們盡了應有的禮節以後,就轉向她的朋友們。
「反正按著您的描寫是難以製造收割機的,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斯維亞日斯基打趣她說。
「噢,為什麼不行?」安娜說,臉上帶著微笑,這說明,她知道她在描繪收割機上一定有什麼動人的地方被斯維亞日斯基覺察出來。這種少女般的賣弄風情的新特徵使多莉很不痛快。
「不過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在建築方面的知識卻淵博得驚人哩,」圖什克維奇說。
「噢,是的!我昨天聽見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談過柱腳和牆內防濕層,」韋斯洛夫斯基說,「我說得對嗎?」
「就我耳濡目染而論,這一點也不奇怪的,」安娜說。「而您,大概,連房子是什麼造的都不知道吧?」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看出,安娜並不喜歡她和韋斯洛夫斯基之間的那種調笑口吻,但是她自己不由得又落到這種腔調中。
在這件事上,弗龍斯基同列文的做法截然不同。他顯然並不把韋斯洛夫斯基的閒扯當真,甚至還鼓勵這種玩笑。
「喂,韋斯洛夫斯基,請您講講,怎麼把磚砌到一起?」
「當然是用水泥囉!」
「好啊!水泥是什麼?」
「哦……有點類似漿糊……不,像灰泥!」韋斯洛夫斯基說,引起哄堂大笑。
用餐的人們——除了又陷入鬱鬱寡歡的沉默中的醫生、建築師和管理人以外——都滔滔不絕地談著,時而很流暢,時而纏住什麼問題,說不定傷害了哪個人的感情。有一次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感情也受到傷害,她激動得滿臉通紅了,事後記不起她有沒有說過什麼多餘的和煞風景的話了。斯維亞日斯基提起列文來,敘述他的古怪見解:他認為機器對於俄國農業是有害無益的。
「我沒有認識這位列文先生的榮幸,」弗龍斯基微笑著說,「不過大概他沒有見過他所指責的機器;要是他見過,而且試用過,那也一定不是舶來品,而是俄國造的什麼玩意兒。這還談得上什麼見解?」
「總而言之,是土耳其人的見解,」韋斯洛夫斯基含著微笑對安娜說。
「我不能為他的見解辯護,」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勃然大怒了。「不過我可以說他是個博學的人,若是他在這裡他就知道怎樣答辯了,然而我卻無能為力。」
「我非常喜愛他,我們是好朋友哩!」斯維亞日斯基和藹地微笑著說。「Maispardo,ilestupetitpeutoque:譬如,他堅持說地方議會和治安推事是完全不必要的,他根本不願意參與其事。」——
法語:不過請原諒,他有點奇怪的想法。
「這就是我們俄國人的漠不關心的態度,」弗龍斯基說,一邊把玻璃瓶裡的冰水倒到一隻精緻的高腳杯裡,「不理解我們的權利所加於我們的義務,因此拒絕這種義務。」
「我知道,再也沒有比他更盡責的人了,」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被弗龍斯基的那種自以為了不起的聲調惹惱了。
「而我,正相反,」弗龍斯基接著說下去,顯然不知為什麼被這場話刺痛了,「我,正相反,像我這樣的人,感謝他們給予我的這種光榮,由於尼古拉·伊萬諾維奇的推舉(他指著斯維亞日斯基),選了我做治安推事,我認為出席大會和審判農民之間的馬匹糾紛案件和我能做的一切其他的事情一樣重要。假如把我選進地方自治會做議員,我會認為是一種光榮。只有這樣我才能償還我作為地主所享受到的利益。不幸的是人們不明白大地主在國家裡應該起的作用。」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聽他在自己的餐桌上有多麼自以為是,覺得很奇怪。她回想起抱著相反見解的列文,在自己的餐桌上也是這樣的過分自信。但是她喜歡列文,因此她站在他那方面。
「那麼下一次代表大會我們就盼望您來囉,伯爵?」斯維亞日斯基問。「但是您要早點來,好八點鐘到那裡。您要肯賞光到我家裡歇宿就好了?」
「我倒有些同意你的beau-frere的意見,」安娜說,「不過不像他那樣偏激罷了,」她帶著微笑補充說。「恐怕我們現在的公共義務太多了。就像從前有那麼多的官,樣樣事都要設個官一樣,現在一切事情都有社會活動家。阿列克謝來了還不到半年光景,我想,他已經當上了五、六個不同的社會團體的委員:慈善救濟委員、治安推事、地方自治會議員、陪審員,還有什麼馬匹委員會委員。Dutraiqueelava他的全部時間就都花在這上面了。恐怕事情這麼繁多,也就不免流於形式了。您是多少機關的委員,尼古拉·伊萬內奇?」她對斯維亞日斯基說。「我看有二十多個吧?」——
法語:照這樣的生活方式。
雖然安娜是開著玩笑說的,但是在她的聲調裡卻辨別得出惱怒的意味。留心觀察著她和弗龍斯基的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立刻就覺出了這一點。她也注意到,談這些話的時候弗龍斯基的面孔立刻就流露出嚴肅而固執的表情。看到這些,還有瓦爾瓦拉公爵小姐為了改變話題連忙談起彼得堡的熟人來,而且回想起弗龍斯基在花園裡突然不合時宜地談起自己的活動,於是多莉明白了,這種社會活動同安娜和弗龍斯基的私下的爭執有聯帶關係。
宴席、酒、餐具都是上好的,但是這些和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雖然她已經不習慣了——以前在宴會上和舞會上見過的完全一樣,而且也像那些宴會一樣,帶著一種不親切的緊張性質;因此在平日的場合中和朋友的小***裡,這一切都給予了她不愉快的印象。
午餐後他們在涼台上坐了片刻。以後他們就去打lawte-is。球員們分成兩組,站在仔細碾平的槌球場上,分別站在繫在兩根鍍金桿子的球網兩邊。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試著打了一陣,但是好久也弄不懂怎麼打法,等她剛摸著一點門路,卻已經疲倦不堪了,於是她坐在瓦爾瓦拉公爵小姐身邊看著人家打。她的對手圖什克維奇也不打了,但是其餘的人卻打了很久。斯維亞日斯基和弗龍斯基兩個人打得又好又認真。他們機警地盯著對方打過來的球,不慌不忙,毫不遲延,靈活地跑上去,等著球一跳起來,就用球拍準確地、恰到好處地由球網上打回去。韋斯洛夫斯基打得比別人都差。他操之過急,但是他卻用歡樂的情緒鼓舞著同伴們的情緒。他的笑聲和鬧聲一會也沒有間斷過。他像其餘的男人一樣,得到婦人們的許可,脫掉了上衣,他的穿著白襯衫的魁偉而漂亮的身材,紅潤的浮著汗珠的臉和急遽衝動的舉動,深深地印在人們的記憶裡——
英語:草地網球。
那天夜裡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躺下睡覺的時候,她剛一閉攏眼睛,就看見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在槌球草地上東竄西奔的姿影。
打球的時候,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悶悶不樂。她不喜歡打球時安娜和韋斯洛夫斯基之間不斷的調笑態度,也不喜歡孩子不在場大人居然玩起小孩遊戲這種不自然的事。但是為了不破壞別人的情緒,而且消磨一下時間起見,她休息以後,又參加了遊戲,而且裝出很高興的樣子。一整天她一直覺得,好像她在跟一些比她高明的演員在劇院裡演戲,她的拙劣的演技把整個好戲都給破壞了。
她本來打算如果住得慣就多逗留兩三天。但是傍晚打球的時候她決定第二天就走。折磨人的母親的掛念,她在路上曾那樣怨恨過的,現在剛清靜了一天就使她的看法大不相同了,使得她又牽掛起來。
用過晚間茶點,夜裡劃過船以後,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獨自走進寢室,脫了衣服,坐下來梳理她的稀少的頭髮準備睡覺,她感到如釋重負一樣。
甚至想到安娜馬上就要來都使她不痛快。她願意單獨地好好想想。
二十三
安娜穿著睡衣走進來的時候,多莉已經想躺下睡了。
那一天安娜好幾次談到她的心事,但是每一次說了三言兩語就停頓下來,說:「以後,只剩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再談吧。
我有那麼多的話要對你說哩。」
現在只有她們兩個人了,但是安娜卻不知道從何說起才好。她坐在百葉窗前,凝視著多莉,心裡回想著所有那些原先好像是無窮無盡的心裡話,卻什麼也找不著了。這時她覺得好像一切都談過了。
「哦,基蒂怎麼樣?」她長歎了一口氣說,用有罪的眼光望著多莉。「說老實話,多莉,她不生我的氣嗎?」
「生氣?不!」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微笑著說。
「但是她恨我,看不起我?」
「噢,不!不過你要知道,這種事人家是不會寬恕的哩!」
「是的,是的,」安娜說,扭過身去望著敞開的窗戶。「但是不是我的過錯。這怪誰呢?怨來怨去又有什麼意思?難道能夠是另外一種樣子?喂,你怎麼看法?能使你不是斯季瓦的妻子嗎?」
「我真不知道哩。不過這就是我願意你告訴我的……」
「是的,是的,但是我們還沒談完基蒂的事哩。她幸福嗎?
聽說他是很不錯的人。」
「說他很不錯未免太不夠了;我認識的人裡沒有比他更好的了。」
「噢,我多麼高興啊!我非常高興哩!說他很不錯未免太不夠了。」她重複說。
多莉微微一笑。
「跟我講講你自己的事吧。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而且我已經和……」多莉不知道怎麼稱呼他才好。她既不便管他叫伯爵,也不便稱他為阿列克謝·基裡雷奇。
「和阿列克謝?」安娜說。「我知道你們談過話。但是我要坦白地問問你,你對於我和我的生活怎麼看法?」
「我一下子怎麼說得出來呢?我真的不知道哩。」
「不,反正你總得跟我說說……你看見我的生活。但是千萬別忘記,你是夏天來看望我們的,你來的時候我們並不孤獨……但是我們開春就到這裡了,只有我們兩個獨自過活,我們又要兩個人獨自生活了,除此以外我別無所求了。但是你想像一下,沒有他,我一個人過日子,孤孤單單的,這種情形將來會發生的……我從一切象徵看出這會時常發生的,而他會有一半時間不在家裡,」她說,立起身來挨著多莉坐下。
「自然囉,」她接著說下去,打斷了想表示異議的多莉。
「自然我不會硬攔住他的。我不會拖住他。快要賽馬了,他的馬要參加賽跑,他會去的。我很高興,但是替我想一想,想想我的處境吧……不過談這些做什麼!」她微微笑了一笑。
「好啦,他到底跟你說過些什麼?」
「他談的正是我想問你的話,因此我很容易成為他的辯護人;談的是能不能夠……能不能……」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吞吞吐吐地說。「補救,改善你們的處境……你知道我怎麼看法……還是那一句話,可能的話你們應該結婚哩。」
「那就是說要離婚吧?」安娜說。「你知道嗎,在彼得堡唯一來看我的女人是貝特西·特維斯卡婭?你自然認識她了?ufod』estlafemmelaplusdepraveequiexiste她和圖什克維奇有曖昧關係,用最卑鄙的手段欺騙她丈夫,而她卻對我說只要我的地位不合法,她就不想認我這個人。千萬別認為我在跟別人比較……我瞭解你的,親愛的。但是我不由得就想起來了……好了,他到底對你說了些什麼?」她重複說——
法語:實際上,這是天下最墮落的女人。
「他說,他為了你和他自己的緣故很痛苦。也許你會說這是利己主義,但這是多麼正當和高尚的利己主義啊!首先,他要使他的女兒合法化,做你的丈夫,而且對你有合法的權利。」
「什麼妻子,是奴隸,有誰能像我,像處在這種地位的我,做這樣一個無條件的奴隸呢?」安娜愁眉不展地打斷她的話。
「主要的是他希望……希望你不痛苦。」
「這是不可能的!還有呢?」
「哦,他最合理的願望是——希望你們的孩子們要有名有姓。」
「什麼孩子們?」安娜說,瞇縫著眼睛,卻不望著多莉。
「安妮和將來的孩子們……」
「這一點他可以放心,我再也不會生孩子了。」
「你怎麼能說你不會生了哩?……」
「我不會了,因為我不願意要了。」
雖然安娜非常激動,但是看見多莉臉上流露出的那種好奇、驚異和恐怖的天真神情,她還是微微笑了一笑。
「我害了那場病以後,醫生告訴我的…………………………………………………………………………………………
………………
「不可能的!」多莉睜大了眼睛說。對於她,這是一個發現,它會得出那樣重大的後果和推論,以致使人在最初一瞬間覺得簡直不能完全理解,必得再三地思索才行。
這種發現突然說明了那些她以前一直不能理解的只有一兩個孩子的家庭,在她心中喚起了千頭萬緒、無限感觸和矛盾情緒,以致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只睜大了眼睛驚奇地凝視著安娜。這正是她方才一路上還在夢想的,但是現在一聽說這是可能的,她又害怕了。她覺得問題太複雜,而解決的方法卻又太簡單了。
「』estepasimmoral?」她停了半天才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法語:這不是不道德的嗎?
「為什麼?你想想,我二者必擇其一:要麼懷孕,就是害病,要麼就做我丈夫——他同我的丈夫毫無區別——的朋友和伴侶,」安娜故意用一種輕浮的腔調說。
「是的,是的,」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傾聽著她自己正好引用過的論證,但是發現它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具有說服力了。
「對於你,對於別人,」安娜說,彷彿在猜測她的心思,「或許還有懷疑的餘地;但是對於我……你要明白,我不是他的妻子;愛的時候他還會愛我。可是我怎樣維繫他的愛情?就用這種方式嗎?」
她把白皙的胳臂彎成弧形擱在肚皮前面。
迅速得出奇,就像激動時候的情形一樣,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心裡一時間千思萬緒,百感交集。「我,」她沉思。
「吸引不住斯季瓦;他丟下我去追求別人,但是頭一個女人,為了她他才背叛了我,卻也沒有迷住他,雖然她始終是嫵媚動人的。他拋棄了她,又勾搭上另外一個。難道安娜能用這種方式吸引和抓牢弗龍斯基伯爵嗎?如果他所追求的就是這種事,那麼他會找到一些服裝和舉止更優美動人的女人哩。無論她的赤裸的臂膀多麼纖美白皙,無論她的整個身姿和她的環著黑髮的紅暈盈溢的面孔多麼優美端麗,他照樣會找到更美貌的人,就像我那個可惡、可憐、而又可愛的丈夫一找就找到了一樣!」
多莉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歎了一口氣。安娜注意到這種表示話不投機的歎息,於是接著說下去。她還有其他的論證,而且有力得使人毫無反駁的餘地。
「你說這不好嗎?但是你得想想,」她繼續說。「你忘記我的處境。我怎麼能要孩子們呢?我不是說那種痛苦:那我並不害怕。但是你且想一想,我的孩子們會成為什麼人?會是一群只好頂著外人的姓氏的不幸的孩子罷了!由於他們的出身,他們就不能不因為他們的父母,和自己的出身而感到羞愧。」
「就是為了這個才需要離婚啊!」
但是安娜並沒有聽她的話。她希望把她曾經用來說服了自己那麼多次的那些論證說完。
「賦予我理智幹什麼,如果我不利用它來避免把不幸的人帶到人間?」
她瞥了多莉一眼,但是不等回答就又說下去:
「在這些不幸的孩子面前,我永遠會覺得於心有愧的。」她說。「如果他們不存在,他們至少是不會不幸的;但是如果他們是不幸的,那我就責無旁貸了。」
這恰好也是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自己援引過的論證;但是現在她聽了卻絲毫也不明白了。「人怎麼能在並不存在的生物面前感覺有罪呢?」她暗自思索。突然間她心頭浮上了這樣的問題:如果她的愛兒格裡莎根本不存在,對於他是否無論如何會好一些?在她看來這問題是那樣古怪離奇,以致她搖了搖頭要驅散縈繞在她腦海裡的茫無頭緒的胡思亂想。
「不,我不知道;不過這不對頭,」她帶著厭惡的神色只說了這麼一句。
「是的,但是千萬不要忘了你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況且,」安娜補充說,雖然她的論證非常豐富,而多莉的卻很貧乏,但是她似乎還是承認這是不對的。「不要忘了主要的問題:我現在的處境和你不一樣。對於你問題是:你願不願意不再要孩子了;對於我卻是,我願不願意要孩子。這有很大的區別哩。你要明白,處在我這種境遇中,我不能存著這種想頭哩。」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一言不答。她突然覺得她和安娜距離得那麼遙遠,有些問題她們永遠也談不攏,因此還是不談的好。
二十四
「那麼,如果可能的話,那就更需要使你的處境合法化了,」多莉說。
「是的,如果可能的話,」安娜突然用一種迥然不同的、沉靜而悲傷的語氣說。
「難道離婚不可能嗎?我聽說你丈夫同意了……」
「多莉,我不願意談這件事。」
「好,我們不談,」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趕緊說,注意到安娜臉上的痛苦表情。「不過我看你把事情看得未免太悲觀了。」
「我?一點也不!我非常心滿意足哩。你看,jefaisdespassios韋斯洛夫斯基……」——
法語:我還能引起人們的**。
「是的,說老實話,我可不喜歡韋斯洛夫斯基的態度。」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想要改變話題。
「噢,我也一點不喜歡。這只不過使阿列克謝覺得很有意思罷了;他不過是個小孩,完全操在我的手心裡;你知道,我要怎麼擺佈他就怎麼擺佈。對我說他就像你的格裡沙一樣……多莉!」她突然離了題談到別的上面去了。「你說我把事情看得未免太悲觀了。你不明白的。這太可怕了!我倒想完全不看哩。」
「但是我認為你應該過問。你應該盡力而為呀。」
「但是我能做什麼呢?什麼都不能。你說我應該和阿列克謝結婚,說我不考慮這問題。莫非我會不考慮!!」她重複說,滿臉緋紅了。她站起身來,挺起胸脯,深深地歎了口氣,邁著她那輕盈的步子開始在屋裡踱來踱去,偶爾停一下。「我不考慮嗎?沒有一天,沒有一小時我不想,不埋怨自己在想這些事呢……因為這種思想會把我逼瘋了。會把我逼瘋了的!」她反覆地說。「一想起來,沒有嗎啡我就睡不著覺。不過,好吧。我們平心靜氣地談一談吧。人們都對我說要離婚。第一,·他不會答應的。·他現在是在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的影響之下哩。」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臉上帶著同情的痛苦神情,扭動著頭,注視著安娜的一舉一動。
「應該試試,」她輕輕地說。
「就算我試試。這又有什麼意思呢?」安娜說,顯然她在說明她翻來覆去想過千百次而且記得倒背如流的心思。「那就是說,我恨他,可是仍然承認我對不起他——我認為他寬宏大量——非得低三下四地寫信求他……好吧,就算我盡力辦了:我要麼接到一封侮辱的回信,要麼得到他的同意。就假定我取得了他的同意……」這時候安娜已經走到屋子盡頭,停在那裡,正在擺弄羅紗窗帷上的什麼。「我取得了他的同意,但是我的兒……兒子呢?他們不會給我的。他會在他那被我遺棄了的父親的家裡長大,會看不起我。你要明白,我對他們兩個——謝廖沙和阿列克謝——的愛是不相上下的,但是我愛他們遠遠勝過愛我自己哩。」
她走到屋子中間,雙手緊按著胸口,停在多莉面前。穿著雪白的睡衣,她顯得分外的莊嚴高大。她低下頭,激動得渾身戰慄,她用珠淚盈盈的晶瑩的眼睛愁眉緊鎖地凝視著穿著補釘睡衣、戴著睡帽、消瘦而可憐的嬌小的多莉。
「我只愛這兩個人,但是難以兩全!我不能兼而有之,但那卻是我唯一的希望。如果我不能稱心如願,我就什麼都不在乎了。隨便什麼,隨便什麼我都不在乎了。無論如何總會完結的,所以我不能——我不願意談這事。因此千萬不要責備我,千萬不要非難我!你的心地那麼純潔,不可能瞭解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
她走過去,坐在多莉旁邊,帶著負疚的神色緊瞅著她的面孔,拉著她的手。
「你在想什麼?你對我怎麼看法?不要看不起我!我不該受人輕視。我真是不幸。如果有人不幸,那就是我!」她低聲說,扭過頭去,哭起來了。
剩下一個人,多莉做過祈禱,就躺在床上。她們談話的時候,她從心坎裡憐憫安娜;但是現在她怎麼也不能想她了。想家和思念孩子們的心情以一種新奇而特殊的魅力湧進了她的想像裡。她的這個世界現在顯得那麼珍貴和可愛,以致她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在外面多逗留一天,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走。
同時,安娜回到自己的閨房,端起一隻酒杯,倒進去幾滴以嗎啡為主要成份的藥水,喝光了,靜靜地坐了一會以後,她就懷著平靜而愉快的心情走進了寢室。
她走進寢室的時候,弗龍斯基仔細地看了看她。他想找尋談話的一些痕跡,由於她在多莉的房裡逗留了那麼久,他知道一定談過了。但是在她那種有所隱諱的矜持而興奮的表情中,他只看得出那種雖然見慣了、但是仍然使他心蕩神移的美貌,她知道自己很美的那種自覺和她希望自己的美色會打動他的心的願望。他不願意問她們談了些什麼,但是卻希望她會自動地告訴他。但是,她只說:
「我很高興你喜歡多莉。你喜歡她,是嗎?」
「你知道,我老早就認識她。她非常善良,maisexessive-metterre-a-terre。不過她來了我還是很高興的。」——
法語:不過太實際了。
他拉住安娜的手,探究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她把這種眼色解釋成別的意思了,於是對他微微一笑。
第二天早晨,儘管主人們極力挽留,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還是準備動身了。列文的馬車伕穿著一點也不新的外衣,戴著一頂有點像郵差戴的帽子,駕駛著一群拼湊起來的馬和一輛千瘡百綻的馬車,憂鬱而果斷地駛進了鋪滿砂礫的庭院裡。
同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和男人們告辭對於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是一樁不痛快的事。相處了一天以後,她和主人們都清楚地感覺到彼此之間並不投機,還不如不相逢的好。只有安娜很難過。她知道多莉一走,就再也沒有人會在她的心
靈裡喚起那種由於這次會晤而引起的感情了。喚醒這種感情是痛苦的;不過她知道這是她心靈裡最美好的成分,而這種成分在她所過的那種生活中,很快就要湮滅了。
駛到田野裡的時候,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體會到一種輕鬆愉快的心情,剛要開口問他們喜不喜歡弗龍斯基家,突然間車伕菲利普自己就講起來:
「他們錢倒是很有錢的,不過他們只給我們三蒲式耳燕麥。天還沒有亮馬就吃得乾乾淨淨了!三蒲式耳頂得了什麼事?不過一點點罷了。如今住旅館一蒲式耳燕麥也不過才花四十五個戈比。到我們那裡,用不著害怕,要喂多少就給多少。」
「很小氣的老爺哩,」辦事員從旁幫腔說。
「哦,你喜歡他們的那些馬嗎?」多莉說。
「那些馬?二話沒有,真好啊!吃的也好。但是我覺得無聊得很,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不知道您覺得怎麼樣,」
他補充說,把他那漂亮的善良的面孔轉過來對著她。
「我也這樣感覺。喂,傍晚我們就可以到家了吧?」
「一定到了。」
回到家裡,看見所有的人都平安無恙而且格外可愛,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把她這次拜訪有聲有色地描繪了一番,談她受到多麼熱烈的歡迎,弗龍斯基家的生活是多麼豪華風雅,他們怎麼消遣,而且不許任何人說他們一句壞話。
「應該認識安娜和弗龍斯基——我現在對他瞭解得清楚一些了,——才能明白他們有多麼可愛,多麼優雅動人哩,」她真心誠意地說,忘記她在那裡體驗到的那種不滿和不安的茫然若失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