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琳娜 第六部 七
    剩下一個人,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用主婦的眼光打量這個房間。在她到達這幢宅邸和穿過庭院的時候,以及她現在置身於這間屋子裡所目睹的一切,都給予了她一種富麗堂皇和在現代歐洲流行一時的那種豪華的印象,這種氣派她僅僅在英國小說中讀到過,她在俄國和鄉村裡還從來沒有見過。從新式的法國糊牆紙到整個房間滿鋪的地毯,一切都是煥然一新的。床上有著彈簧床墊,擺著式樣別緻的靠墊和套著綢緞枕套的小巧玲瓏的枕頭。大理石的臉盆架、梳妝台、臥榻,寫字檯、壁爐上的青銅鐘、羅紗窗帷和門簾,一切都是貴重而嶄新的。

    那個梳著時髦髮式、穿著一件比多莉穿的還要時髦的衣服來供她使喚的漂亮使女,也像房裡的一切那樣豪華而新穎。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很歡喜她那種文雅、整潔和慇勤的風度,但是跟她在一起卻覺得很不自在;她不好意思讓她看見她不幸錯打在行李裡的打補釘的短上衣。她在家裡以那些補釘和織補過的地方感到自豪,而現在卻不勝羞愧。在家裡事情很明白,縫製六件短上衣需要六十五戈比一俄尺的棉布二十四俄尺,共計要花十五個盧布以上,花邊和手工還不在內,於是她把這十五個盧布都節省下來。但是她在使女面前感到的倒不一定是羞愧,而是不舒服——

    俄尺合07米

    當她早就認識的安努什卡走進屋裡的時候,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覺得輕鬆多了。那個漂亮使女要到她的女主人那裡去,安努什卡就留在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房裡。

    安努什卡顯然很高興這位夫人的來臨,她滔滔不絕地叨嘮著。多莉覺察出她很想對她的女主人的處境,特別是伯爵對安娜的愛情和忠誠,發表一下意見,但是她一開口提到這個,多莉就小心地攔阻住她。

    「我同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是一起長大的,對我來說,我的女主人比一切都珍貴。哦,這不是我們所能判斷的。而且看起來他的愛情那麼……」

    「方便的話,請把這件拿去洗洗吧,」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打斷她的話。

    「是的,夫人!我們有兩個專門洗小東西的女工,不過衣服都是機器洗的。伯爵一切都親自過問。多麼好的丈夫……」

    當安娜走進來,因而使安努什卡的饒舌告一段落時,多莉覺得很高興。

    安娜換了一件非常樸素的麻紗連衣裙。多莉仔細地看了看那件樸素的衣服。她知道這種樸素要花多少錢。

    「一個老朋友,」安娜指著安努什卡說。

    安娜現在已經不張惶失措了。她完全悠閒自在了。多莉看出她現在完全擺脫了因為她來臨而在她身上產生的影響,採取了一種表面上很冷靜的口吻,這種口吻似乎封鎖了通到藏著她的感情和內心思想的密室的門戶。

    「哦,安娜,你的小女兒怎麼樣。」多莉問。

    「安妮嗎?(她這樣稱呼自己的女兒安娜。)很好。好多了。你願意看看她嗎?來,我引你去看看。保姆給我添了那麼多麻煩。」她開口說,「我們請了一個意大利奶媽。人很好,但是那麼笨!我們想把她辭掉,但是小孩和她處慣了,因此我們仍舊用著她。」

    「你們是怎樣安排的?……」多莉本來想開口問小女孩姓什麼,但是看出安娜突然愁眉緊鎖,於是改變了話題:「你們怎樣安排的?已經給她斷了奶嗎?」

    但是安娜明白了。

    「你想問的不是這個吧?你想問她的姓?對嗎?這使阿列克謝很苦惱。她沒有姓。那就是說,她姓卡列寧娜。」安娜說,瞇縫起眼睛,瞇得只看見閉攏到一起的睫毛。「不過,這個我們以後再談。」她說,突然又容光煥發了。「來,我帶你去看看她。Elleesttresgetille。她已經會爬了。」

    整個宅邸裡的那種使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驚奇的豪華氣派,在育兒室裡越發使她大為驚奇了。那裡有在英國定做的兒童車,教嬰兒學步的器具,特意做來讓嬰兒爬行的像彈子台的沙發,搖籃和式樣別緻的簇新的澡盆。一切都是英國貨,結實、質地好、而且顯然非常貴重。房間寬敞、高大、而且很明亮。

    她們進去的時候,小女孩只穿一件罩衫,坐在桌旁一把小扶手椅上,正在吃肉湯,灑得滿胸都是。一個俄國使女一邊喂小女孩,一邊顯然也在分吃她的飯食。無論奶媽,無論保姆,都不在那裡;她們在隔壁房間裡,從那裡傳來她們用怪腔怪調的法語談話的聲音,那是她們唯一能夠用來交談的語言。

    一聽見安娜的聲音,一個漂亮的身材高大的英國女人帶著不高興的臉色和放蕩的神情走進屋裡,匆匆地搖擺著她的金色鬈發,立刻就找話辯解,雖然安娜並沒有責備她。安娜說一句話,那個英國女人就連忙說好幾次:「Yes,mylady。」2——

    法語:她可愛得很哩。

    2英語:是的,夫人。

    黑眉毛、黑頭髮、粉紅色的身上起著雞皮疙瘩的面色紅潤的小姑娘,引逗得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歡喜得不得了,雖然她露出彆扭的神情注視著生人;她甚至有點嫉妒這小孩的健康模樣。小女孩爬的姿勢也使她高興得很。她的孩子們沒有一個像這樣爬的。當那個嬰兒穿著一件背後打褶的小衣服,被人放到地毯上的時候,她簡直可愛極了。她像一隻小動物一樣,睜著漆黑明亮的大眼睛凝視著大人們,顯然很高興受到人家的歎賞,她微笑了,她的腿往外彎著,胳臂有力地支撐住自己的身體,整個後身迅速地往前一縱,然後又用小手往前爬一步。

    但是育兒室的整個氣氛,特別是那個英國保姆,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絲毫也不喜歡。只是根據正派女人不會到像安娜這種不正常的家庭裡來的理由,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才能解釋為什麼這樣有知人之明的安娜會僱用這樣一個討人厭的、不令人尊敬的英國女人做她女兒的保姆。除此以外,從她無意中聽到的兩三句話裡,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馬上明白了安娜、奶媽、保姆和嬰兒,是互不接觸的,母親的來是很少有的事。安娜想要給她的小女孩找玩具,但是找不到。

    但是最讓人驚奇的是,問到嬰兒長了多少牙齒的時候,安娜都回答錯了,她根本不知道最近長了兩顆牙齒。

    「我有時候很難過,我在這裡像一個多餘的人,」安娜說,走出育兒室,撩起她的裙裾免得絆住放在門口的玩具。「同第一個孩子完全兩樣了。」

    「我想,正相反吧,」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怯生生地說。

    「噢,不!你要知道,我見過他,謝廖沙,」安娜說,瞇縫著眼睛,好像在望遠處的什麼東西。「不過,這個我們以後再談吧。你不會相信的,我就像一個飢餓的人,突然面前擺了一席豐富的午餐,不知道先從哪裡下手才好。那豐盛的午餐就是你和我就要同你談的那場我不能跟任何人說的話;我真不知道先從哪裡說起才好!MaisjeevousferaigraBederie!我要把一切都吐露出來。是的,我應當把你會在這裡遇到的人概括地介紹一番,」她開口說。「我先從夫人們談起。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你認識她的,我知道你和斯季瓦對她的看法。斯季瓦說她這一生的目的就是為了證明她比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姑媽高明;這全是實話;但是她心地善良,我對她真是感激不盡。在彼得堡有一個時候,我需要uhapero2。正好那時候她出現了。她真是好心的人哩。她使我的處境輕鬆多了。我看你並不瞭解,在彼得堡,我的處境是多麼痛苦……」她補充說。「在這裡我是十分寧靜和幸福的。哦,不過這個以後再談吧。我得再報報人名。然後就是斯維亞日斯基,他是我們的貴族長,是一個相當不錯的人,但是他有求於阿列克謝。你知道,靠著他的財產,現在我們在鄉村裡定居下來了,阿列克謝可以起很大的影響哩。再就是圖什克維奇,你見過他,他跟貝特西總是形影不離的。現在他被甩了,因此他來看望我們。正如阿列克謝說的,他這種人,如果他們想裝成什麼樣,你就把他們當成什麼,那他們就是非常討人喜歡的人了,etpuis,ilestommeilfaut,3如瓦爾瓦拉公爵小姐所說的。還有韋斯洛夫斯基……你認識他的。他是一個很可愛的小伙子。」她說,淘氣的微笑使她的嘴唇噘起來。「他和列文家鬧了什麼荒唐事?韋斯洛夫斯基對阿列克謝講過,但是我們簡直不能相信。Ilesttresgetiletaif,4」她又帶著同樣的微笑說。「男人們需要娛樂,阿列克謝需要一幫子人,因此我非常看重這幫人。我們得把這裡搞得又熱鬧又有意思,使阿列克謝不要見異思遷。你還會看見我們的管理人。他是一個德國人,人很好,是個熟悉業務的人。阿列克謝對他的評價很高。還有醫生,一個年輕人,他倒未必是虛無主義者,但是,你要知道他用刀子吃飯哩……不過他是一個很好的醫生。還有建築家……Ueetiteour5。」——

    法語:我可不會輕輕放過你的!

    2法語:一個女伴。

    3法語:而且,他是正派的。

    4法語:他非常天真可愛。

    5法語:簡直是一座小宮廷哩。

    二十

    「哦,多莉來看你,公爵小姐,你那麼想見她,」安娜說,她同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一齊走到石砌的大涼台上,那裡,瓦爾瓦拉公爵小姐正坐在陰影裡,在繡花架前面替弗龍斯基伯爵繡沙發椅套。「她說她午飯以前什麼都不要,但是請您吩咐人給她開早飯吧,我去找阿列克謝,把他們通通引到這裡來。」

    瓦爾瓦拉公爵小姐親切地,但是以一種保護人的姿態接見了多莉,並且馬上就開口說明她住在安娜這裡,是因為她一向比她妹妹,那個把安娜撫養大的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更喜愛她,現在,當所有人都拋棄了安娜的時候,她認為幫助她度過這段過渡的和最難受的時期是她的義不容辭的責任。

    「她丈夫會讓她離婚的,那時我就回去隱居起來;不過現在我還有用場,我就盡我的責任,不管是多麼苦的差事,決不像別人那樣……你多麼可愛呀,你來得多麼好啊!他們過得就像最美滿的夫婦一樣!裁判他們的是上帝,而不是我們。難道比留佐夫斯基和阿文尼耶娃……甚至尼孔德羅夫,還有瓦西裡耶夫和馬莫諾娃,還有麗莎·涅普圖諾娃……就沒有人說過他們壞話嗎?結果還不是又都接待了他們……而且,』estuiterieursijoli,siommeilfaut,Tout-a-faital』aglaiseOsereuitlematiaubreafastetpuisosesepare,午飯以前每個人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七點鐘吃晚飯。斯季瓦叫你來做得很對。他需要他們的。你知道,通過他母親和哥哥,他什麼都辦得到。而且他們做了許多好事。他沒有告訴你關於醫院的事嗎?eseraadmirable,2一切都是從巴黎來的。」——

    法語:這是那樣快樂的、體面的家庭。完全按照英國的生活方式。早晨聚到一起吃早飯,以後就各幹各的去了。

    2法語:真讓人驚歎哩。

    她們的談話被安娜打斷了,她在彈子房找到了那些男人,帶著他們回到涼台上來了。因為還要很久才吃午餐,而且天晴氣朗,因此提出了好幾種不同的方法來消磨剩下的這兩個鐘頭。在沃茲德維任斯科耶有許多消遣的方法,那些方法和波克羅夫斯科耶的迥然不同。

    「Uepartiedelawteis,」韋斯洛夫斯基帶著漂亮的微笑建議。「我們再來合夥吧,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

    法語:來一場網球比賽吧。

    「不,天氣太熱了;還不如到花園裡散散步,劃划船,讓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看看河堤的好。」弗龍斯基提議說。

    「隨便怎樣都可以,」斯維亞日斯基說。

    「我想多莉最喜歡的還是散步,對不對?以後再去划船。」

    安娜說。

    於是就這樣決定了。韋斯洛夫斯基和圖什克維奇到浴場去,答應準備好船,在那裡等待著他們。

    兩對人——安娜和斯維亞日斯基、多莉和弗龍斯基——沿著花園的小徑走去。多莉因為置身於完全新奇的環境中而感到有些心慌和不自在。在抽像的理論上,她不僅諒解,而且甚至贊成安娜的所作所為。就像常有的情形一樣,一個厭倦了那種單調的道德生活的、具有無可指摘的美德的女人,從遠處不僅寬恕這種犯法的愛情,甚至還羨慕得不得了呢。況且,她從心裡愛安娜。但是臨到實際上,看見她置身於這些與她格格不入的人中間,看見他們那種對她來說是非常新奇的時髦風度,她又覺得難過得很。她特別感到不痛快的是看見瓦爾瓦拉公爵小姐,這人竟然為了她在這裡享受到的舒適生活而寬恕了他們的一切行徑。

    總之,在理論上多莉贊成安娜的行動,但是看見那個男人——為了他她才採取了這個行動的——她覺得很不愉快。再加上,她一向就不喜歡弗龍斯基。她認為他很自高自大,而且看不出他有絲毫值得驕傲的地方,除了他的財富。但是,他不知不覺地,在這裡,在他自己的家裡,使她比以前越發望而生畏了,她和他在一起不能從容自如。她在他面前就像使女看到她的短上衣一樣,體驗到一種羞澀不安的心情。就像她在使女面前為那件補釘衣服,感到的倒不一定是羞愧,而是不舒服一樣,跟他在一起,她感到的也不一定是羞愧,而是侷促不安。

    多莉感到不自在,於是極力找些話說。雖然她認為,以她那種高傲,他一定不喜歡聽人家讚賞他的宅邸和花園,但是又找不到別的話題,她還是說了她非常喜愛他的宅邸。

    「是的,這是一幢非常美觀的房子,仿照優美的古色古香的樣式。」他說。

    「我非常喜愛門廊前面的庭院。以前就是那樣子嗎?」

    「噢,不是的!」他說,他高興得喜笑顏開。「要是你今年春天看見了這個院落就好了!」

    於是他開始,最初有些拘束,但是越來越津津有味,指引她注意宅邸和花園的各種各樣裝飾的細節。顯而易見,弗龍斯基在美化和裝飾自己的莊園上花費了很大的苦心,感到非得對新來的人炫耀一番不可,而且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讚美使他從心坎裡感到高興。

    「要是您想看看醫院,而且不太疲倦的話,那麼並不太遠。我們去嗎?」他說,看了看她的臉色,以便弄確實她真的並不厭煩。

    「你來嗎,安娜?」他對她說。

    「我們就來。我們去嗎?」她轉向斯維亞日斯基說。「Maisilefautpaslaisserlepauvre韋斯洛夫斯基et圖什克維奇semorfodreladaslebateau要派人去通知他們。是的,這是他在這裡立的紀念碑哩。」安娜對多莉說,帶著她以前談到醫院時所流露出的那同樣的聰明調皮的微笑——

    法語:但是我們不應該讓可憐的韋斯洛夫斯基和圖什克維奇在船上望眼欲穿。

    2法語:學校成了太平常的事情了。

    「噢。這可是一樁了不起的大事情!」斯維亞日斯基說。但是為了表白他不是在奉承弗龍斯基,他立刻又補充了一句微微指責的評語。「不過我很奇怪,伯爵,你在衛生方面為農民做了不少事情,卻會對學校這樣漠不關心。」

    「』estdeveutellemetommuleseoles,」2弗龍斯基說,「自然,並不是因為這個緣故,而是碰巧,我對醫院太熱心了。這就是通往醫院的路,」他對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指著由林蔭路上分出去的小徑。

    夫人們打開遮陽傘,轉上了旁邊的小路。轉了幾個彎,穿過一扇門,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就看見前面高地上聳立著一幢高大的、紅色的、快要完工的、式樣新穎的建築。還未油漆的鐵板屋頂在陽光下耀眼地閃著光。在完了工的建築旁邊,另外一幢還圍繞著腳手架的建築已經動工了。繫著圍裙的工人們站在腳手架上砌磚,從木桶裡倒灰泥,用瓦刀抹牆。

    「你們的工程進行得多麼快呀!」斯維亞日斯基說。「我上一次在這裡的時候屋頂還沒有蓋好哩。」

    「到秋天就全部完工了。裡面差不多都裝修停當了。」安娜說。

    「這一幢新建築是什麼?」

    「那是醫生的診療室和藥房,」弗龍斯基回答,看見穿著一件短外套的建築師向著他走過來,於是向夫人們道了一聲歉,就迎著他走過去。

    繞過工人們正在攪拌泥漿的土坑,他停住腳步,興奮地同建築師談著什麼。

    「正面的山牆還太低,」安娜問他怎麼一回事,他就這樣回答。

    「依我說,地基還應該墊高。」安娜說。

    「是的,當然那樣會好一些,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建築師說。「是當時疏忽了。」

    「是的,我很感興趣哩,」安娜對斯維亞日斯基說,他對她的建築知識表示驚異。「新建築應該和醫院協調,但這都是事後聰明,毫無計劃地就施工了。」

    同建築師談完以後,弗龍斯基就又加入到婦人群裡,引著她們到醫院去了。

    雖然外面還在從事著建築飛簷的工作,底層裡面正在油漆地板,但是樓上卻差不多全完工了。順著寬闊的鐵樓梯走上去,他們走進頭一間寬綽的房子。牆壁仿大理石塗上了灰泥,鑲著玻璃的大百葉窗已經安裝停當,只有鑲花地板還沒有完工,正在刨鑲花木塊的木匠們放下工作,解下綁頭髮的髮帶,對這群上流人物鞠躬致敬。

    「這是候診室,」弗龍斯基說。「那裡擺一張寫字檯、一張桌子和一口櫥,此外就沒有什麼擺設了。」

    「請這邊來,我們從這裡走過去。不要挨近窗戶,」安娜說,摸摸油漆干了沒有。「阿列克謝,油漆已經干了。」她補充說。

    他們由候診室走進迴廊。在這裡弗龍斯基指給他們看安裝好了的新式通風設備。然後他引他們看大理石澡盆,和安著特殊彈簧的床。隨後又引著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看了儲藏室、洗衣房、然後看了新式鍋爐房、沿著走廊運送必需物品的無聲的手推車,以及許許多多其他的東西。斯維亞日斯基,作為一個精通最新式改良設備的人,對這一切讚不絕口。多莉看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只感到驚奇,渴望把一切都弄明白,一切都詳細地打聽,這顯然使弗龍斯基得意得不得了。

    「是的,我認為這在俄國是唯一無二的、設備是十全十美的醫院,」斯維亞日斯基說。

    「你們不設產科嗎?」多莉詢問。「鄉村裡非常需要哩。我時常……」

    雖然弗龍斯基禮貌周到,但是他還是打斷了她的話。

    「這不是產科醫院,而是一所病院,專為治療一切疾病而設的,除了傳染病人以外,」他說。「不過看看這個……」他把剛從國外運來的、為恢復期間的病人而設的輪椅推到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面前。「您看看。」他坐在椅子裡,動手開動它。「一個不能走路的病人——他還太虛弱,或者腿有什麼毛病——但是他需要新鮮空氣,於是他坐著這個,出去……」

    一切都使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感到興趣,一切都使她高興,特別是那個流露著自然而天真的熱情的弗龍斯基本人。「是的,他是個和藹可親的好人。」她三番五次地沉思,沒有傾聽他的話,而是在凝視他,注視著他的表情,心裡在設身處地為安娜著想。現在那樣生氣蓬勃的他竟使她歡喜到這種地步,以致她明白安娜怎麼會愛上他了。

    二十一

    「不,我想公爵夫人疲倦了,不會對馬感到興趣,」弗龍斯基對安娜說,她提議去養馬場,斯維亞日斯基想到那裡參觀一匹新的種馬。「你們去吧,我陪著公爵夫人回家去,我們談一談,」他說。「如果您願意的話,」他對多莉說。

    「我很高興,對於馬我一竅不通哩,」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感到有些驚奇。

    她從弗龍斯基的臉色看出來他有事要求她。她並沒有想錯。他們剛一穿過大門又走回花園裡,他就朝著安娜走的方向張望了一眼,弄確實了她聽不見也看不見他們,他才開了口。

    「您猜到了我想和您談談吧!」他說,眼裡含著笑意望著她,「我沒有弄錯,您是安娜的朋友。」他摘下帽子,用手帕揩一揩漸漸禿了頂的頭。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默不作答,僅僅吃驚地望著他。獨自和他在一起,她突如其來地覺得驚恐:他的含著笑意的眼睛和嚴厲的表情把她嚇慌了。

    揣測他要說什麼的各式各樣的想像掠過她的腦海:「他也許要請我帶著孩子們到他們家來作客,而我不得不加以拒絕;也許是要我在莫斯科為安娜搞一個社交集團……要不就是關於韋斯洛夫斯基和他同安娜的關係?也可能是關於基蒂的事,他覺得問心有愧?」她預料到的一切都是令人不快的,但是她卻沒有猜中他實際上想要談的。

    「您對安娜有那麼大的影響,她那樣歡喜您,」他說。「幫幫我的忙吧。」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帶著膽怯的探詢神情凝視著他的精神飽滿的面孔,那面孔有時被透過菩提樹林的陽光整個照著,有時部分地照著,有時又被陰影遮暗了。她等著聽他還有什麼話說;但是他不聲不響地在她身邊走著,一邊走一邊用手杖戳著砂礫。

    「既然您來看我們,您,在安娜從前的朋友中只有您(我不把瓦爾瓦拉公爵小姐算在內),那麼我就明白,您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您認為我們的處境是正常的,而是因為,明白這種處境的所有難處,您還像從前一樣愛她,而且希望幫助她。我瞭解得對不對?」他問,回頭望了她一眼。

    「噢,是的!」多莉回答,收攏她的遮陽傘,「不過……」

    「不,」他打斷她的話,無意識地忘記了他把對方放到尷尬的處境,他突然停住腳步,因此她也不得不停下來。「沒有人像我這樣深切地感覺到安娜的處境的困難;如果承您的情認為我還是有良心的人,這一點您自然是很明白的。這種處境都怪我,因此我有這種感覺。」

    「我明白,」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不由地歎賞起他說這話時那種坦率而堅定的態度。「不過正因為您覺得是您造成的,恐怕,您是言過其實了哩。」她說。「她在社交界的地位是難堪的,這我很明白。」

    「在社交界簡直是地獄!」他愁眉緊鎖,衝口說出來。「再也想像不出,還有什麼比她在彼得堡那兩個星期中所遭受的更大的精神上的痛苦了……請您相信吧。」

    「是的,但是在這裡,只要不論您……不論安娜,都不感到需要社交界的話……」

    「社交界!」他輕蔑地說。「我要社交界做什麼?」

    「到目前為止——或許永久如此——你們是幸福而寧靜的。我從安娜身上看出來,她幸福,十分幸福,她已經對我說過了,」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笑著說;不由自主地,一邊說著這話,一邊又懷疑安娜是不是真正幸福。

    但是弗龍斯基,看上去,對此卻絲毫也不懷疑。

    「是的,是的,」他說。「我知道她歷盡千難萬苦,她已經恢復過來;她是幸福的。她目前是幸福的。可是我呢?……我怕,我考慮我們的將來……請您原諒,您想再往前走嗎?」

    「不,怎麼都可以。」

    「那麼,好吧,我們坐在這裡吧。」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坐在花園林蔭路轉角的椅子上。他站在她面前。

    「我看出她是幸福的,」他重複說,而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懷疑安娜是否真正幸福的念頭越發強烈了。「但是能夠永遠這樣嗎?我們做得對不對,那是另外一個問題;事已如此,沒有翻悔的餘地。」他說,由俄語改成了法語。「我們是終身的伴侶。我們是由我們認為最神聖的愛情結合起來的。我們有個孩子,我們可能還會有孩子們。但是法律和我們的處境是這麼一種情況,以致它們之間發生了無數的糾葛,而這在目前,當她經歷過種種苦難恢復過來的時候,她不注意,而且也不願意注意。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卻不能不注意。按照法律,我的女兒不是我的,卻是卡列寧的。我憎恨這種虛偽!」他說,做了一個有力的否定手勢,帶著一副憂鬱的詢問神情凝視著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

    她沒有回答,只注視著他。他繼續說下去:

    「有一天也許會生兒子,我的兒子,而在法律上他是卡列寧家的人;他既不能承繼我的姓氏,也不能繼承我的家產,無論我們的家庭生活多麼美滿,無論我們有多少孩子,我和他們之間都沒有法律上的關係。他們都是卡列寧的。您想想這種處境有多麼痛苦和可怕!我試著跟安娜談過,但是這惹得她生氣。她不瞭解我這一切不能跟她往明裡說。反過來再看看。我有了她的愛情感到幸福,但是我需要事業。我找到了這種事業,我為它而感到自豪,而且認為它比我以前的那些宮廷和軍隊裡的同僚所從事的事業高尚得多。我的確不願意用我的事業來換他們的事業哩。我在這裡工作,在這地方安頓下來,我又幸福又滿足,除了我們的幸福再也不需要旁的什麼了。我喜歡我的活動。ela』estpasupis-aller,相反地……」——

    法語:這也並非權宜之計。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注意到,在這一點上他的解釋就含糊其詞了,她還不十分明白為什麼他離了題,但是她感覺到他一經開口說出了他不能對安娜講的心事,於是他現在就把什麼都完全吐露了,他在鄉村裡的工作問題,就像他同安娜的關係一樣,都是屬於那一類的心事範疇的。

    「哦,我往下說吧,」他說,定了定神。「主要的是我工作的時候要有一種信心,就是我的事業不會隨著我死去,我會有繼承人——但是我卻沒有哩。你就想想這個人的處境吧:他事先就知道他和他所熱愛的女人生的孩子們不是他的,而是別人的,屬於一個憎恨他們、毫不關心他們的人的!這真可怕啊!」

    他停頓下來,顯然激動得很厲害。

    「是的,當然,這個我明白的。但是安娜有什麼辦法呢?」

    多莉問。

    「是的,這就使我說到正題上去了,」他繼續說下去,極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安娜有辦法,這全靠她……甚至為了要呈請沙皇批准把我的孩子立為嫡子,離婚也是萬分需要的。而這全靠安娜。她丈夫本來同意離婚的——那時您丈夫就已經完全安排妥帖了。就是現在,我認為,他也不會拒絕的。只要給他寫封信就行了。當時他回答得很乾脆,說如果她表示了這種願望,他就照辦。當然囉,」他憂鬱地說。「這種法利賽人的殘酷行為,只有無情的人才幹得出來。他知道,一想起他就會勾引起她多麼大的痛苦,他知道這一點,因此非要她寫一封信不可。我瞭解這對於她是痛苦的,但是有這麼重要的理由,因此非得passerpardes-sustoutesesfiessesdesetimetIlyvaduboheuretdeI』existeed』eetdesesefats我不提我自己,雖然我也很苦,苦得很哩,」他臉上帶著這樣一副神情說,好像他正在威脅一個使他痛苦的人。「因此,公爵夫人,我不顧羞恥地把您當做救命的鐵錨抓住不放。幫助我說服她給他寫一封信,要求離婚吧!」——

    法語:要克服這種微妙的感情。問題關係到安娜和她兒女們的幸福和命運。

    「是的,自然可以,」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沉思地說,歷歷在目地回憶起她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最後一次的會見。「是的,自然可以。」她記起了安娜,堅決地重複說。

    「利用您對她的影響,讓她寫一封信。我不願意,我差不多不能跟她提這事。」

    「好的,我跟她談談。不過她自己怎麼沒有想到呢?」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不知為什麼她突然回憶起安娜瞇縫起眼睛的奇怪的新習慣。而且她想起了,恰恰是一接觸到生活中深埋在心底的問題的時候,安娜就瞇縫起眼睛。「好像她瞇著眼睛不肯正視生活,好不看見一切事實哩。」多莉凝思。

    「一定的,為了我自己和她的緣故,我要和她談談。」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為了回答他所表示的感激這麼說。

    他們站起身來,向著宅邸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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