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琳娜 第六部 九
    弗龍斯基和安娜的情況依然如故,還沒有想辦法離婚,就這樣在鄉下過了一夏天和一部分秋天。他們商量好什麼地方都不去;但是他們兩個越是孤獨地過下去——特別是秋天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們就越覺得受不了這種生活,非得有所改變不行。

    他們的生活好像美滿得不得了:十分富裕,有健康的身體,有小孩,兩個人都有事做。沒有客人的時候,安娜還是一心一意地修飾打扮,瀏覽了許多書籍,都是一些流行的小說和很嚴肅的書籍。凡是他們收到的外國報刊雜誌上推薦過的書籍她都訂購了,而且以只有在孤寂中閱讀的時候才會有的那種聚精會神來閱讀。她也研究同弗龍斯基所從事的事業有關的書籍和專業性書籍,因此他時常來向她請教關於農業、建築,有時甚至是關於養馬或者運動的問題。她的知識和記憶力使他大為驚異,最初他對她還抱懷疑,希望得到證實。於是她就在書裡翻出他所需要的那個段落,拿給他看。

    醫院的建築工程也使她感到莫大興趣。她不但幫忙,而且好多事情都是她親自安排和設計的。但是她關心的主要還是她自己——關心到能夠博得弗龍斯基的愛情和補償他為她而犧牲的一切的地步。弗龍斯基很賞識她這一點,這變成了她唯一的生活目的,——這就是不僅要博得他的歡心,而且要曲意侍奉他的那種願望;但是同時他又很厭煩她想用來擒住他的情網。日子越過下去,他越是經常地看到自己為情網所束縛,他也就越時常渴望著,倒不一定想擺脫,而是想試試這情網是否妨礙他的自由。若不是這種越來越增長的渴望自由的願望——不願意每次為了到城裡去開會或者去賽馬都要吵鬧一場,——弗龍斯基一定會非常滿意他的生活了。他所選擇的角色,一個富裕地主的角色——俄羅斯貴族的核心應該由這個階級構成——不但完全合乎他的口味,而且現在他這樣過了半年的光景,給了他越來越大的樂趣。他的事業,越來越佔有了他的全副心神的事業,發展得好極了。儘管由瑞士輸入的醫院裝備、機械、乳牛、還有其他許多項目,花費了他一大筆款項,但是他卻相信他並沒有浪費,反而增加了財富。只要一涉及收入問題——木材、五穀和羊毛的銷售,或者土地的出租問題——弗龍斯基就硬得像燧石一樣,分文不讓。在動用大量資金上面,無論在這個或者其他的田莊上,他一直採用最簡單最保險的方法,在瑣碎小事上的用度一直是極其精打細算的。雖然那個德國管理人用盡一切詭計多端的手段,企圖引誘他破費金錢,一開始總把預算打得高於實際的需要,然後又說經過一番考慮可以很便宜地搞到手,而且馬上就有利可圖,但是弗龍斯基卻從不聽從。他聽著管理人說,仔細問他,僅僅在訂購的或者建築的東西是最新式的,在俄國還是聞所未聞的,可以一鳴驚人的時候,他才同意。此外,他手頭有多餘款項的時候,他才決定大宗開支,開支的時候,他仔仔細細加以研究,錢非得花得最合算才行。因此從他經管事務的方法上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來,他並沒有浪費,反而增加了財富。

    十月裡,卡申省舉行了貴族選舉大會,弗龍斯基、斯維亞日斯基、科茲內捨夫、奧布隆斯基和列文的一小部分田產都在這個省份裡。

    由於種種關係,也由於參與這件事的人們,使這次選舉引起了社會上的注意。人們議論紛紛,為它作著準備。住在莫斯科,彼得堡,還有國外來的,好些從來沒有參加過選舉的人,都集中到這裡了。

    弗龍斯基老早就答應過斯維亞日斯基他要出席。

    選舉以前,時常到沃茲德維任斯科耶來拜訪的斯維亞日斯基來邀請弗龍斯基了。

    前一天,弗龍斯基和安娜為了這趟計劃中的旅行幾乎吵起來。這是秋天,是鄉下一年裡最沉悶無聊的時候,因此弗龍斯基做好了鬥爭的心理準備,用他從來沒有對安娜用過的嚴厲而冷酷的口吻告訴她說他要走了。但是,使他驚異的是,安娜非常平靜地接受了這消息,只問了一聲他什麼時候回來。他仔細打量她,不明白她這種泰然自若的態度。她看見他的眼色只付之一笑。他瞭解她那套縮到內心深處不動聲色的本事,而且也瞭解只有在她暗中打定了什麼主意卻不告訴他的時候才會這樣。他害怕起來,但他是那麼願意避免吵嘴,因此裝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樣,而且真有幾分信以為真,有點相信了他願意相信的事,就是說,相信她明白道理。

    「我想你不會覺得無聊吧?」

    「我想不會的,」安娜回答。「我昨天收到戈蒂葉書店寄來的一箱子書。不,我不會無聊的。」——

    戈蒂葉書店是莫斯科一家著名的法國書店。

    「她打算採取這種口氣,那更好!」他沉思。「要不然,搞來搞去老是那一套。」

    因此,他沒有要求她作一番坦白的說明就動身去參加選舉了。這是自從他們結合以來破天荒頭一次,沒有解釋清楚他就和她分別了。這件事一方面擾亂了他的心境,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覺得再好也沒有了。「最初,像現在這樣,是會有一些含含糊糊、遮遮掩掩的地方;但是久而久之她就習慣了。總之,我可以為她犧牲一切,但決不放棄我作為男子漢的獨立自主,」他沉思。

    二十六

    九月裡,為了基蒂的生產列文搬到莫斯科去住。當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他在卡申省擁有田產,而且對於就要召開的選舉大會懷著很大興趣——準備參加大會的時候,列文已經無所事事地在那裡閒住了整整一個月了。他邀請他弟弟——他在謝列茲涅夫斯克縣有選舉權——和他一路去。除此以外,列文還要在卡申省代他的僑居國外的姐姐處理一樁重大事務,那是關於土地托管和收土地押金的事情的。

    列文還在猶豫不決,但是基蒂看出他在莫斯科很無聊,因此勸他去,而且一聲不響就替他定購了一套在那種場合必須穿的貴族大禮服,共值八十個盧布。為買這套禮服而花去的八十個盧布,就是促使列文終於決定前去的主要原因。於是他到卡申去了。

    列文到卡申已經六天了,他天天參加會議,而且為了他姐姐的事四處奔走,但是事情仍舊沒有眉目。貴族長們都忙著選舉去了,就連和托管權有關的最簡單的事也辦不成。另外一樁,就是收押金的事,也遇到同樣的困難。為了取消扣押令而奔走了好久以後,錢終於準備償付了;但是那位書記——一個非常樂於為人效勞的人——卻不能發許可證,因為上面需要會長簽名蓋章,而會長正忙著開會,沒有指定代理人。所有這些麻煩,這種往返奔波,同那些十分明白這位申請人的處境的不愉快但卻愛莫能助的心地善良的人的攀談,這種白費力氣毫無結果的努力,使得列文產生了一種近似人在夢中想使勁的時候所體會到的那種令人乾著急卻無能為力的痛苦感覺。當他同那位好心腸的律師磋商的時候,他常常感覺到這一點。這位律師似乎竭盡全力,絞盡腦汁好使列文擺脫這種困難的處境。「試試看,」他說了不止一次。「到某某那裡去試試,再到某某那裡去試試,」於是律師就訂出一個詳盡的計劃來避開妨礙一切的致命的根源。但是他馬上又補充一句說:「也許還會推三阻四的;不過試試看吧!」於是列文真的試了,去了一趟又一趟。人人都是和藹可親的,但是結果他要克服的困難又在別處冒出來了,又擋住路。列文覺得特別煩惱的是,他簡直不明白他在和誰對壘交鋒,這樣拖下去會對誰有好處。誰也不知道;就連他的律師也不知道。如果他能像瞭解為什麼在火車票房前要站隊買票那樣瞭解這件事,他也就不會覺得委屈和懊惱了;但是他遭遇到的困難,誰也解釋不出為什麼會存在這種現象。

    不過列文自從結婚以後改變了很多;他變得有耐性了,如果他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他就暗自說,不瞭解情況就不要亂下判斷,大概事情非這樣不可,於是拚命不動氣。

    現在,出席了會議而且參加了選舉,他也極力不指摘,不爭論,盡可能地去理解他所敬重的那些善良正直的人都在那樣嚴肅而熱情地從事著的事情。自從他結婚以後,那麼多新穎而嚴肅的生活面目展現在他面前,這些,以前由於他採取了敷衍了事的態度,因而看上去似乎是無關緊要的,在這次選舉中他也期待著和找尋著重大的意義。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向他解釋預料通過這次選舉會產生的變革的意義和重要性。省貴族長——法律把那麼多重要的公共事業交付在他手裡:如托管機關(就是現在正跟列文為難的部門)、貴族們巨大款項的管理、男女公立中學、軍事學校、接照新章程設立的國民教育、最後一項是地方自治會——省貴族長斯涅特科夫,是個守舊派的貴族,他揮霍光了巨大的家業,又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從某種觀點上看,他自有他忠實的地方,但是對於現代的需要卻一竅不通。不論什麼事他總是偏袒貴族,公開反對普及國民教育,使本來應該起廣泛作用的地方自治會帶上了階層的性質。因此必須在他的位置上安插一個新的、現代化的、有本事的、完全新式的、具有新思想的人物,而且善於處理事務,好從授予貴族(不把他們當成貴族,要把他們看成地方自治會的成員)的特權中取出可以從中獲得的對自治有利的一切精華。在這富饒的卡申省裡,總是事事走在別人前頭,現在這樣的優勝力量已經聚集一堂了,如果這裡的事情處理妥當了,就可以作為其他省份和全俄國的典範。因此這事是具有重大意義的。為了要改選一個貴族長來代替斯涅特科夫,已經提出了斯維亞日斯基,或者最好是選涅韋多夫斯基,他是一個退休的教授,是個聰明絕頂的人,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好朋友。

    大會由省長致開幕詞,在講話中他對貴族們說:選舉官員不應該講情面,要以功勞和造福祖國為出發點,他希望卡申省尊貴的貴族,像在歷屆選舉會上一樣,能夠嚴格地完成這種任務,不辜負沙皇對他們的崇高的信任。

    講完了後,省長就離開大廳走了,於是貴族們,喧嘩地、熱情地——甚至有些人欣喜欲狂地——尾隨著他走出去,當他穿上皮大衣和省貴族長友好地交談著的時候都蜂擁在他周圍。列文想要探究一切底細,什麼都不想放過去,因此也站在人群裡,聽見省長說:「請轉告瑪麗亞·伊萬諾夫娜一聲,我妻子很抱歉,她得到孤兒院去。」隨後貴族們興致勃勃、爭先恐後拿了外衣,都坐車到大教堂去了。

    在大教堂裡,列文同別人一道,舉起手來重複大司祭的言語,用莊嚴得怕人的誓詞宣誓,一定要完成省長所期望的一切。宗教儀式永遠打動著列文的心,當他說「我吻十字架」這句話,而且朝著也在說這句話的那老老少少的一群人環顧了一眼的時候,他非常感動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討論的是關於貴族基金和女子中學的問題,如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所說,是無關緊要的;因此列文為了自己的事四處奔走,沒有為這事操心。第四天,在省貴族長的桌旁進行了審核省內公款的工作。那時新舊兩派之間第一次發生了衝突。受命清查公款的委員會向大會報告帳目分厘不差。貴族長立起身來,連連感謝貴族們對他的信任,落下淚來。貴族們向他大聲歡呼,同他緊緊握手。但是正這時候,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那一派的一個貴族說他聽說委員會並沒有審核過公款,認為檢查會傷害貴族長的尊嚴。委員會裡有個人不小心證實了這一點。隨後一個矮小的、樣子很年輕的、但是非常狠毒的紳士開口說,大概省貴族長很願意說明公款的用途,但是由於委員會的委員們過分客氣因而剝奪了他這種道義上的滿足。於是委員會的委員們撤銷了報告,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開始條理分明地證明說,他們要麼必須承認審核了帳目,要麼就得承認沒有審核,而且把這兩段論法發揮得淋漓盡致。反對派的一個發言人反駁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隨後斯維亞日斯基講話,以後又是那個狠毒的紳士發言。一直爭論了好久,而且沒有得出任何結果。列文很驚異他們竟然會在這問題上辯論那麼久,特別是,當他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打聽他是不是認為公款被私吞了的時候,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回答說:

    「噢,不!他是一個誠實的人。但是這種舊式家長制的經管貴族事務的方法非得打破不可。」

    第五天縣貴族長的選舉開幕了。在好幾個縣裡,這都是一個爭論相當激烈的日子。但是在謝列茲涅夫斯克縣,斯維亞日斯基卻是全體一致推選出來的,當天晚上他就擺了酒席宴客。

    二十七

    第六天,省選舉會議開會了。大大小小的廳堂裡都擠滿了穿著各種各樣制服的貴族們。許多人是專門為了這個日子趕來的。多年未見的人們——有的來自克裡木,有的來自彼得堡,有的來自國外——都聚集一堂了。圍繞著貴族長的桌子,在沙皇的畫像下,討論得正熱烈。

    在大小廳堂裡貴族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從他們眼光中的敵意和猜疑,從生人走過來時就停止談話,從有的人甚至退避到遠處走廊上交頭接耳的事實看起來,顯然每一派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從外表上看,貴族們鮮明地分成兩派:老派和新派。老派,絕大多數,不是穿著舊式的扣得緊緊的貴族禮服,佩著寶劍,戴著帽子,就是各人穿著自己有資格穿的海軍、騎兵、步兵軍服或官服。老派貴族們的服裝是按照舊式縫製的,帶著肩章,腰身顯而易見是又短小又狹窄的,好像穿的人漸漸胖得穿不下去了。新派穿著長腰身寬肩膀的寬大瀟灑的禮服襯著白背心,不然就穿著黑領和繡著桂葉——司法部的標識——的制服。穿宮廷制服的也屬於新派,到處給人群增添了無限光彩。

    但是老少之分和黨派的區別並不一致。有些年輕人,如列文所觀察到的,屬於老派;反過來,有些年邁的貴族正在和斯維亞日斯基說悄悄話,分明是新派裡的熱心的黨羽。

    列文挨著自己的朋友們,站在吸煙和吃點心的小廳裡,傾聽他們在說什麼,費盡心血想瞭解一切,但是徒勞無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是其餘的人簇擁著的中心人物。這時他正在諦聽斯維亞日斯基和赫柳斯托夫——那是另外一縣裡的貴族長,也屬於他們這一派——講話。赫柳斯托夫不願意他自己那一縣的人去邀請斯涅特科夫作候選人,而斯維亞日斯基正在勸他這樣做,並且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很贊成這種計劃。列文不明白為什麼反對黨要邀請一個他們打算廢除的人來作候選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剛剛吃喝過點東西,穿著他那套御前侍從的制服走過來,一邊用灑了香水的鑲邊麻紗手帕揩著嘴。

    「我們正擺佈陣勢,」他說,捋平了他的絡腮鬍子,「謝爾蓋·伊萬內奇!」

    聽了談話以後,他就斯維亞日斯基的意見。

    「一縣就夠了,斯維亞日斯基顯然屬於反對的一派,」他說,除了列文顯然大家都明白他的話。

    「喂,科斯佳,你也來啦,好像你也很感興趣哩?」他說,轉向列文,挽住他的臂膀。列文本來倒高興對它感到興趣的,但是他根本不明白問題何在,於是由人群裡退到一邊去,告訴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又邀請省貴族長作候選人。

    「Osatasimpliitas!」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於是簡單明瞭地向列文解釋了一番——

    拉丁文:噢,簡單得很哩。

    如果像以前歷屆的選舉一樣,所有的縣都提名省貴族長作候選人,不用投票他就當選了。這是絕對不行的。現在有八個縣同意提名他為候選人,如果有兩縣反對,那麼斯涅特科夫可能會拒絕應選了,而老派也許會另外推選出一個人來,那麼整個如意算盤就都落了空。但是如果只有斯維亞日斯基那一縣不提他作候選人,斯涅特科夫還會作候選人的。甚至還要選舉他,故意使他獲得相當多的票數,那麼就會使反對黨亂了陣腳,當我們的候選人提出來的時候,他們也會投他一些票的。

    列文明白了,但是還不完全明白,還要再問些問題的時候,突然間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連說帶嚷地叫起來,朝著大廳裡走去。

    「怎麼回事?什麼?誰?委託書?給誰的?什麼?否決了!沒有委託書!不讓弗列羅夫進來!受過控告又算得了什麼?照這樣,什麼人都可以拒之門外了!這簡直是卑鄙!要守法啊!」列文聽見四面八方喊叫起來,他跟著那一批唯恐錯過什麼緊趕慢趕的人一齊向大廳裡走去。擠在一群貴族中間,他走近省貴族長的桌子,在那裡,省貴族長、斯維亞日斯基和其他的領袖們正在激昂慷慨地爭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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