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實現了去拜望安娜的心願。她要去做一件使她妹妹傷心和惹得列文不高興的事情,覺得很過意不去;她覺得列文家不願意和弗龍斯基有任何來往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她認為拜訪安娜,表明儘管她的處境改變了,但是自己對她的感情依然不變是她的責任。
為了使這趟旅行不依靠列文家的幫助,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打發人到鄉村裡去租馬;但是列文一聽說這件事,就來責備她。
「你為什麼認為你去我會不高興呢?即使我不高興的話,如果你不用我的馬,我就會更不高興了,」他說。「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你一定要去。再說,要在鄉村裡租馬,一來會使我不高興,而主要的是,他們會承攬下這樁差使,但是永遠也不會把你送到地方的。我有馬。如果你不想讓我難過的話,你就拿我的去用吧。」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只好答應,在指定的日期列文給他的姨姐準備好了四匹馬,作為輪班駕駛的驛馬,是由耕馬和乘騎拼湊起來的,一點也不壯觀,但是卻能夠當天把她送到目的地。目前,要動身離開的公爵夫人和接生婦都需要馬,這對列文說來是一件麻煩事,但是由於他慇勤好客,他不能讓住在他家裡的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到外邊去租馬,況且,他知道她為了這趟旅行而要花費的二十個盧布,對她來說是一筆了不起的數目;而列文對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拮据的經濟狀況,就像對自己的事情那樣關心。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聽了列文的勸告,在黎明以前就動身了。道路很好走,馬車很舒適,馬匹跑得很起勁,在駕駛台上車伕旁邊坐著的不是僕人,而是列文為了安全起見派遣來的事務員。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打瞌睡了,直到抵達了換馬的小旅店才醒過來。
在列文那次去斯維亞日斯基家中途逗留過的那家蒸蒸日上的農家喝過茶,同女人們聊了一陣孩子,同老頭談了談他非常欽佩的弗龍斯基伯爵,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在十點鐘就繼續趕路了。在家裡,由於要照顧孩子們,她沒有思索的餘暇。但是現在,在這四個鐘頭的旅途中,她以前壓抑住的千頭萬緒突然都湧上了她的心頭,她開始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來回顧她自己這一生,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她的思想使她自己都覺得奇怪。最初她想到了孩子們,雖然公爵夫人,主要是基蒂(她比較更信賴她一些)答應了照顧他們,她還是放心不下。「但願瑪莎不要又淘氣,格裡沙不要被馬踢了,莉莉不要再鬧肚子就好了。」但是一下子眼前的問題又被不久將來的問題代替了。她開始沉思,今年冬天在莫斯科她得搬到一幢新房子裡去,把客廳的傢俱更換一新,給最大的女孩做一件冬大衣。隨後更遠的未來的問題——她怎樣把孩子們培養**——也出現了。「女孩子們還好辦,」她凝思。「可是男孩子們呢?」
「好在現在我在教格裡沙,但是這只是因為我現在沒有牽累,沒有懷孕。自然什麼都不能指望著斯季瓦。靠著好心人的幫助,我會把他們培養**;但是萬一又生兒育女呢……」她突然想起那句話——說加在婦女身上的咒詛是生育的痛苦——有多麼不正確。「分娩倒沒什麼;但是懷孕卻是一件苦事哩,」她沉思,回憶她最近的一次懷孕和最小的嬰兒的夭折。她回想起剛才在歇腳地方她和一位年輕女人談過的話。為了回答她有沒有孩子這個問題,那個年輕美貌的農婦快活地答覆說:
「我有過一個女孩,但是老天爺解放了我。我去年四旬齋把她埋了。」
「那麼,你很難過嗎?」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問她。
「有什麼可難過的哩?老頭的孫子孫女本來就很多了。兒女只不過是個麻煩罷了。害得你這也不能幹,那也不能幹,不過是個累贅罷了。」
儘管這個年輕女人臉上流露著溫柔和藹的神情,這回答卻使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起了反感;可是現在她不由得回憶起這句話。在這句豁達的話裡倒也有一部分道理。
「總而言之,」她沉思,回顧她這十五年的結婚生活。「懷孕、嘔吐、頭腦遲鈍、對一切都不起勁、而主要的是醜得不像樣子。基蒂,就連那樣年輕美麗的基蒂,也變得那麼難看了。我懷孕的時候,我知道我變醜了。生產、痛苦,痛苦得不得了,最後的關頭……隨後就是哺乳、整宿不睡,那些可怕的痛苦……」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幾乎哺乳每個孩子都害過一場奶瘡,她一想起那份罪就渾身戰慄。「接著就是孩子們的疾病,那種接連不斷的憂慮;隨後是他們的教育,壞習慣(她回想起小瑪莎在覆盆子樹叢裡犯的過錯),學習,拉丁語……這一切是那樣困難和難以理解。最要命的是,孩子的夭折。」那種永遠使慈母傷心的悲痛回憶又湧上了她的心頭:她最小的嬰兒,一個害喉炎死去的小男孩;他的葬禮,大家對那淡紅色小棺材所表示的淡漠,當蓋上裝飾著金邊十字架的淡紅色棺材蓋的那一瞬間,她看見他那滿鬢鬈發的蒼白的小額頭和微微張著的露出驚異神情的小嘴的時候,她所感到的那種肝腸寸斷的淒慘的悲痛。
「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這一切究竟會有什麼結果呢?結果是,我沒有片刻安寧,一會兒懷孕,一會兒又要哺乳,總是鬧脾氣和愛發牢騷,折磨我自己,也折磨別人,使我丈夫覺得討厭,我過著這樣日子,生出一群不幸的、缺乏教養的、和乞兒一樣的孩子。就是現在,如果我們沒有到列文家來避暑,我可真不知道我們要怎樣對付過去了。自然科斯佳和基蒂是那樣會體諒人,使我們一點也不覺得;但是不能老這樣下去的。他們會有兒女,就不能幫助我們了;事實上,他們現在手頭也很困難。爸爸,他幾乎沒有給自己留下一點財產,怎麼能管我們呢?這樣我自己連撫養大孩子們都辦不到,除非低三下四地靠別人幫忙。嗯,就往好裡想吧:以後一個孩子也不夭折,我終於勉勉強強把他們教養**。充其量也不過是不要成為壞蛋罷了。我所希望的也不過如此。就是這樣,也得吃多少苦頭,貫多少心血啊……我的一生都毀了!」她又回憶起那個年輕女人所說的話。這個回憶又引起她的反感,但是她不能不承認這些話裡是有幾分粗淺的真理。
「還很遠嗎,米哈伊爾?」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問那個事務員,為的是驅散那種嚇得她膽戰心寒的思想。
「聽說離村莊還有七里。」
馬車沿著村裡的大街駛上一座小橋。一群開心的農婦,肩上搭著纏繞好的捆莊稼的繩索,有說有笑地,正在過橋。農婦們停在橋上不動,好奇地打量著這輛馬車。所有朝著她看的面孔,在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看來都是健康而快活的,以她們的生活的樂趣刺激她。「人人都活著,人人都享受著人生的樂趣,」多莉繼續沉湎在凝思中,那時馬車已經駛過農婦們身邊,駛到斜坡頂上,馬飛快地放開步子,人坐在舊馬車的柔軟的彈簧上舒適地顛簸著。「而我,就像從監獄裡,從一個苦惱得要把我置於死地的世界裡釋放出來,現在才定下心想了一會兒。人人都生活著:這些女人,我的妹妹納塔利婭,瓦蓮卡,和我要去探望的安娜——所有的人,獨獨沒有我!」
「他們都攻擊安娜。為什麼?難道我比她強嗎?我至少還有一個心愛的丈夫。並不是很稱心如意的,不過我還是愛他的;但是安娜並不愛她丈夫。她有什麼可指責的地方呢?她要生活。上帝賦予我們心靈這種需要。我很可能也做出這樣的事。在那可怕的關頭她到莫斯科來看我,我聽了她的話,這一點我現在都不知道我做得對不對。當時我應當拋棄我丈夫,重新開始生活。我可能真的愛上一個人,也真的被人愛上了。現在難道好些嗎?我並不尊敬他。我需要他,」她想起她的丈夫。「我容忍了他。那樣做難道有什麼好處嗎?當時還可能有人歡喜我,我還有姿色。」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繼續想下去,她很想在鏡子裡照一照自己的容貌。她的口袋裡有一面旅行用的小鏡子,她很想取出來;但是瞥了一眼車伕和坐在她旁邊晃來晃去的事務員的背影,她知道萬一他們當中有個人掉過頭來,她可就不好意思了,因此她沒有把鏡子掏出來。
但是即使沒有照鏡子,她想現在也還不晚,於是她回憶起那個對她特別慇勤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那個在她的孩子們害猩紅熱期間曾同她一道看護過他們,而且鍾情於她的,斯季瓦的朋友,心地善良的圖羅夫岑。還有一個非常年輕的人——她丈夫開玩笑似地對她講的——認為她在姊妹中是最美麗的。於是最熱情的和想入非非的風流韻事湧現在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想像裡。「安娜做得好極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責備她。她是幸福的,使另外一個人也幸福,而且不像我這樣精疲力盡,她大概還像以往一樣嬌艷、聰明和坦率,」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這麼想著,一絲狡猾的微笑扭曲了她的嘴唇,特別是因為想到安娜的風流韻事的時候,她同時給自己和一個愛上了她的想像中的德才兼備的男子虛構了一段類似的風流韻事。她,像安娜一樣,把全部真相都向她丈夫招認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聽了這場自白流露出的驚訝而狼狽的神情使她微笑起來。
沉溺在這樣的夢想中,她到達了大路上通到沃茲德維任斯科耶村轉彎的地方了。
十七
車伕勒住了四匹馬,往右邊黑麥田里回頭望了一眼,那裡有幾個農民坐在大車旁。事務員本來想跳下車去,但是隨後又改變了主意,命令式地向一個農民吆喝,做手勢要他走過來。在馬車行駛時感到的微風,車一停就平息了;馬蠅落在汗流浹背的馬身上,馬忿怒地想把蠅子驅走。從大車旁傳來的敲擊鐮刀的鏗鏘聲停息了。有個農民立起身來,朝著馬車走來。
「唉呀,你的動作太緩慢了!」事務員向著那個赤著腳慢騰騰地跨過踩硬了的干路的車轍走來的農民怒喝道。「快點!」
那個鬈發的老頭,頭上纏著樹皮繩索,傴僂的脊背被汗水淋得黑黝黝的,他加快速度,走到馬車跟前,用他的曬黑了的胳臂扶住擋泥板。
「沃茲德維任斯科耶村,老爺的莊園嗎?到伯爵家去嗎?」他翻來覆去地說。「你瞧,走到路的盡頭,就往左拐。順著大路一直走,就到了。不過你們要找誰呀?伯爵本人嗎?」
「他們在家嗎,朋友?」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含糊其詞地說,甚至對農民也不知道怎樣打聽安娜才好。
「一定在家的,」農民說,把體重由一隻赤腳上倒換到另外一隻上,在塵土裡留下清清楚楚的五個腳趾印。「一定在家的。」他又重複了一句,顯然很想聊一陣。「昨天還來了一群客人哩。客人,多得了不得……你要幹什麼?」他扭過去望著在大車旁喊叫的小伙子說。「啊,不錯!不久以前他們騎著馬路過這裡,去看收割機。現在一定到家了。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遠路來的,」車伕說,又爬到馭台上。「那麼不遠了?」
「我告訴你就在那裡。你們走到路口就……」他說,一直用手摸索著馬車的擋泥板。
一個年輕的、身強力壯的、個子矮小的小伙子也走上前來。
「什麼,是不是要雇工人去割麥子?」他問。
「不知道,小伙子。」
「喂,你瞧,轉到左邊的時候,就到了,」農民說,顯然捨不得讓他們走掉,想聊聊。
車伕趕著車走掉了,但是他們剛一轉過彎去,就聽見農民們喊叫起來:
「停下,嗨,朋友們!停下來!」兩個聲音呼喊。
車伕勒住馬。
「他們來了!那就是他們哩!」農民喊著說,指著沿著大路過來的四個騎馬的和兩個坐著遊覽馬車的人。
騎在馬上的是弗龍斯基和賽馬騎師,韋斯洛夫斯基和安娜,遊覽馬車裡坐的是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和斯維亞日斯基。他們騎馬出遊回來,並且看了一架新運來的收割機開動的情況。
馬車停住不動的時候,騎手們以散步的步伐走過來。安娜同韋斯洛夫斯基並肩走在前頭。她平穩地騎著一匹馬鬃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短尾的英國種矮腳馬。看到她那由高帽裡散落下來的一綹綹的烏黑鬈發的美貌動人的頭,她的豐滿的肩膀,她的穿著黑騎裝的窈窕身姿,和她的整個的雍容優雅的風度,多莉不由得為之驚倒了。
最初的一瞬間,她覺得安娜騎馬是不成體統的。在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心目中,女人騎馬是和幼稚而輕浮的賣弄風情的觀念有關聯的,按她的見解,這對於處在安娜這種境地的女人是很不合式的;但是當她在近處端詳了她一下的時候,她馬上覺得安娜騎馬也沒有什麼不好。雖然她具有優美動人的風度,但是安娜的一切——她的姿態、服裝和舉止——是那樣單純、沉靜和高貴,再也沒有比這更自然的了。
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戴著絲帶飄舞的蘇格蘭帽,騎著一匹騎兵的灰色烈性戰馬,兩條粗腿往前伸著,和安娜並著肩,顯然正在自我欣賞,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一認出他,就忍不住笑起來。騎著馬走在他們後面的是弗龍斯基。他騎著一匹純種的赤騮馬,它顯然奔馳得烈性大發,他揪著韁繩勒住它。
在他後面的是一個穿著賽馬騎師服裝的身材矮小的人。
斯維亞日斯基和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坐著一輛簇新的遊覽馬車,車上套著一匹烏騅駿馬,追趕著騎馬的人們。
安娜認出那嬌小的、蜷縮在舊馬車角落裡的人就是多莉的時候,她的面孔立刻就歡笑得容光煥發了。她喊了一聲,在馬上聳動了一下身子,讓馬奔馳起來。馳到了馬車跟前,她不用人扶就跳下馬,提著騎馬服,迎著多莉跑過去。
「我想是你,可是又不敢這麼妄想!多麼高興啊!你簡直想像不到我有多麼高興!」她說,一會兒把臉緊貼著多莉吻她,一會又閃開,帶著微笑打量她。
「多麼高興的事啊,阿列克謝!」她說,轉向下了馬正朝她們走來的弗龍斯基。
弗龍斯基,脫下灰色大禮帽,朝著多莉走過去。
「您想像不出,您來了我們多麼高興哩!」他特別加重了語氣說,同時微微一笑,露出兩排結實的白牙齒。
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沒有下馬,摘下帽子歡迎客人,興高采烈地在頭頂上揮舞著他的緞帶。
「這位是瓦爾瓦拉公爵小姐。」當遊覽馬車馳攏來的時候,安娜回答多莉的詢問的眼光。
「啊呀!」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她的臉上不由得流露出不滿的神色。
瓦爾瓦拉公爵小姐是她丈夫的姑媽,她早就認識她,卻不尊重她。她知道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一生都在有錢的親戚家過寄人籬下的生活;但是她現在竟然到弗龍斯基家——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家——裡作食客,因為她是她丈夫的親戚使多莉感到莫大的侮辱。安娜覺察出多莉臉上的表情,於是不好意思起來,臉上泛出紅暈,使得騎裝由她的手裡滑落下去,把她絆了一下。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走到停下來的遊覽車跟前,冷淡地同瓦爾瓦拉公爵小姐打了個招呼。她同斯維亞日斯基也認識。他打聽他那行徑古怪的朋友和他的年輕妻子近況如何,眼光掃了一下那一群拼湊起來的馬和馬車上那千瘡百孔的擋泥板,於是請夫人們都來坐遊覽馬車。
「我去坐那輛馬車,」他說,「馬很馴良,而且公爵小姐的駕駛技術高明得很哩。」
「不,請您坐在原處別動,」也走上前來的安娜說。「我們去坐那輛馬車,」於是挽著多莉的胳膊,引著她走了。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看見那輛她從未見識過的雅致的馬車,那一匹匹出色的駿馬和環繞著她的那一群優雅而華麗的人,弄得眼花繚亂了。然而最使她感到驚訝不置的還是在她所熟悉而鍾愛的安娜身上所發生的變化。換上另外一個女人,一個眼光不那麼敏銳、以前不認識安娜、特別是一個沒有起過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在路上起過的那種念頭的女人,在安娜身上是看不出什麼異樣的地方的。但是現在多莉被那種僅僅在戀愛期間女人身上才有的。現在她在安娜臉上所看出的那種瞬息即逝的美貌所打動了。她臉上的一切:她臉頰和下顎上的鮮明的酒靨,她嘴唇的曲線,她面孔上依稀蕩漾的笑意,她眼裡的光輝,她的動作的優雅與靈活,她的聲音的圓潤,甚至她用來回答韋斯洛夫斯基的那種半惱半笑的姿態,——他請求許他騎她的馬,好教它跑時用右腳起步——這一切都特別使人神魂顛倒;好像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而且為此感到高興。
當兩個女人在馬車裡坐定了的時候,兩個人突然不自在起來。安娜因為多莉那樣聚精會神好奇地打量她而難為情;而多莉,在斯維亞日斯基批評過「這輛車子」以後,因為安娜陪她一齊坐上這輛又骯髒又破舊的馬車不由得羞慚起來。車伕菲利普和事務員也有同感。事務員為了掩飾自己的窘相,手忙腳亂地張羅著,攙扶夫人們上車,但是菲利普變得愁眉不展了,打定主意將來決不再受這種外表上的優越氣派的影響。他諷刺地冷笑了一聲,瞥了一眼遊覽馬車的那匹烏騅駿馬,心裡已經斷定這匹馬只適於散步之用,熱天一口氣決走不了四十里路。
大車旁的農民們都立起身來,一邊好奇而快活地觀望著客人們的會晤,一邊說東道西。
「他們很高興哩,好久沒有見面了!」頭上纏著草繩的鬈發老頭說。
「喂,格拉西姆叔叔,要是套上黑騸馬拉麥捆,幹起活來就快了!」
「你瞧!那個穿馬褲的是女人嗎?」他們中間有一個人喊道,指著正跨上女用馬鞍的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
「不,是男人。看,他跨得多麼靈活啊!」
「唉呀,小伙子們,看起來我們今天不歇晌了?」
「今天還有什麼時間歇晌哩!」老頭說,斜著眼望了望太陽。「看看,過了晌午了!拿起鐮刀,來吧!」
十八
安娜望著多莉的消瘦、憔悴、皺紋裡滿是灰塵的面孔,本來想要把心裡想的話告訴她,就是:多莉消瘦了;但是想起自己卻變得美貌動人了,而多莉的眼色也彷彿這麼說,於是她歎了口氣,談起自己的事情來。
「你望著我,」她說。「心裡在納悶,處在我這種境地,我能不能幸福呢?哎唷,你怎麼想法呢?說起來真不好意思;但是我……我卻幸福得令人難以寬恕呢!在我身上發生了不可思議的奇事,就像一場大夢,正嚇得心驚膽戰的時候,突然間醒悟過來,感覺得一切恐怖都不存在。我醒過來了。我歷盡了恐懼和痛苦,但那早已是過去的事了,特別是自從我們到了這裡以後,我幸福得不得了!……」她說,帶著羞怯的微笑探究地凝視著多莉。
「我多麼高興呀!」多莉微笑著說,語氣卻不由得比本來的意思冷淡了些。「我替你高興哩。你為什麼不給我寫信呢?」
「為什麼?因為我不敢……你忘記了我的處境……」
「給我?你不敢?若是你知道我多麼……我以為……」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想要說說她今天早晨的想法,但是不知為什麼她現在又覺得很不適當了。
「不過,這個我們以後再談吧。這是什麼?這些建築都是什麼?」她詢問,想要改變話題,指著映入眼簾的一道相思樹和紫丁香樹構成的綠色天然籬笆後面的紅綠相映的房頂。「簡直是一座小城市呀!」
但是安娜沒有回答。
「不,不!你對於我的境遇到底怎麼看法,你怎樣想法?
怎樣想法?」她追問。
「我認為……」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本想開口說下去,但是恰恰在這時已經把馬調教得會先邁右腿奔馳的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穿著短皮外套疾馳過去,笨重地在女用皮馬鞍上一起一伏。
「行了,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他叫喊。
安娜望都沒有望他一眼;但是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又覺得在馬車裡不便討論這麼大的問題,因此她簡單地回答說:
「我沒有什麼意見,」她說,「我一向愛你,如果愛一個人,那就愛整個的他,實事求是地照他本來的面目去愛他,而不是脫離實際希望他這樣那樣的……」
安娜扭過頭去不看她朋友的面孔,瞇縫著眼睛(這是她的新習慣,多莉以前沒有見過),凝思起來,極力想要完全領會這些話的含意。而且她顯然按照自己的想法領悟了,她瞥了多莉一眼。
「如果你有什麼罪過,」她說。「為了你來了而且說了這一番話通通會得到寬恕的。」
多莉看見她的眼睛裡淚水盈盈的了。她默默地緊緊握住安娜的手。
「這些到底是什麼房子?怎麼這樣多啊!」沉默了一會以後,她又舊話重提了。
「那是僕人的下房、養馬場和馬廄,」安娜回答。「從這裡起是花園。本來全都荒蕪了,但是阿列克謝又通通修葺一新。他非常愛這莊園,這簡直出乎我意料之外,而且他對經管農業醉心得很。當然這是由於他天分高!不論他幹哪一樣,他都幹得很出色。他不但不覺得枯燥無味,反而幹得起勁極了。他——就我所知道的——成了第一流的精打細算的莊園主;在農事上他甚至都斤斤計較了。不過只是在農業上才這樣。但是遇到要用幾萬的場合,他又不打算盤了,」她說,臉上流露出那種愉快而調皮的微笑,那是婦女們談到只有她們才發現得了的她們的愛人的隱蔽特性時常表露出的。「你看見那一幢大建築嗎?那是一所新醫院。我想要值十萬多盧布哩。這是他目前的dada。你知道這是怎麼開辦起來的?農民們請求他廉價出租一些牧場,我想是這樣的,而他一口回絕了,於是我就責備他太吝嗇。當然不只是因為這件事,而是好多事合在一起,使得他動手修建了這個醫院,好證明,你知道,他並不吝嗇。可以說,』estuepetitesse,2可是我卻因此更愛他了。現在你馬上就會看到房子了。那還是他祖父的房子,外表上什麼也沒有變動。」——
法語:特別愛好的話題。
2法語:這是一件小事。
「多麼漂亮啊!」多莉說,用一種不期然而然的驚異眼光觀看著在花園裡的古樹的深淺不一的綠蔭掩映中聳立著的、有著一排排圓柱的富麗堂皇的宅邸。
「很美,不是嗎?由房子裡,由樓上眺望,風景美得驚人哩。」
她們的馬車駛進了鋪滿砂礫、百花環繞的院落,那裡有兩個人正在用粗糙多孔的石頭圍著耙鬆了的花床砌花壇,她們駛進去停在有頂的門廊下。
「啊,他們已經到了!」安娜說,望著正由台階旁牽走的乘騎。「這匹馬好極了,對不對?這是矮腳牝馬,是我最喜愛的。牽到這裡來,給我些糖。伯爵在哪裡?」她向衝出來的兩個穿著講究的號衣的僕人說。「哦,他來了!」她說,看見弗龍斯基和韋斯洛夫斯基出來迎接她。
「你把公爵夫人安置在哪個房間裡?」弗龍斯基用法語對安娜說,不等她回答就又一次招呼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這一次他吻了吻她的手。「我想,有涼台的大房間嗎?」
「噢,不!太遠了!最好住在犄角上的房間裡,那我們就可以多見面了。哦,我們去吧,」安娜說,把僕人拿來的糖餵了她的愛馬。
「Etvousoubliezvotredevoir,」她對也出來站在台階上的韋斯洛夫斯基說。
「ardo,j』eaitoutpleilespohes,」2他微笑著回答,把手指伸到背心口袋裡。
「Maisvousveezrtoptard,」3她說,用手帕揩揩喂糖時被馬舐濕了的手。安娜轉向多莉說:「你可以久住嗎?只待一天?這可不行!」——
法語:您忘了您的職責。
2法語:對不起,我有滿滿幾口袋哩。
3法語:但是您來得太遲了。
「我答應了的,還有孩子們……」多莉回答,因為她得從馬車裡取出行李,又因為她知道自己滿面風塵,而覺得狼狽起來。
「不,多莉,親愛的……好,再說吧!來,來吧!」於是安娜引著多莉到她的房間裡去了。
這不是弗龍斯基所提到的那個富麗堂皇的房間,而是一間安娜請她將就著住的房間。這間需要道歉的房間也非常豪華講究,這樣的房子多莉還從來沒有住過,這使她回憶起國外最好的旅館。
「哦,親愛的,我多麼高興呀!」安娜說,她穿著騎裝在多莉身邊坐了一會兒。「跟我談談你自己的事。我只匆促地見過斯季瓦一面。可是他不可能告訴我孩子們的事情。我的小寶貝塔尼婭怎麼樣?我想,長成大姑娘了吧?」
「是的,很大了哩。」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簡短地說,關於她的孩子們的事情她竟能夠這樣冷淡地回答,連她自己都覺得驚異。「我們在列文家過得愉快極了。」她補充說。
「哎喲,要是我知道,」安娜說。「你並不輕視我……我早就邀請你們都到我們家來了。你知道,斯季瓦和阿列克謝是交情很好的老朋友。」她補充說,突然間漲紅了臉。
「是的,不過我們過得很好哩……」多莉心慌意亂地回答。
「不過,我高興得說傻話了!只有一點,親愛的,見了你我多麼高興呀!」安娜說,又吻吻她。「你還沒有說你對我怎麼看法呢,我一切都想知道。我很高興你照我本來的面目看待我。主要的是,我不願意你認為我想表白什麼。我什麼都不想表白,我不過要生活,除了我自己誰也不傷害。我有權利這樣做,是嗎?不過,這不是三言兩語就談得完的,我們以後再好好談吧。現在我去換衣服,打發使女來侍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