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快六點鐘了,為了及時趕到那裡,同時又為了不用大家都認得的他自己那輛馬車,弗龍斯基坐上亞什溫的出租馬車,吩咐馬車伕盡量快跑。這是一輛寬敞的、舊式的、有四個座位的馬車。他坐在角落裡,兩腿伸到前排的座位上,凝思起來。
模糊地意識到他的事務已弄得有條不紊,模糊地回想起認為他是有用之才的謝爾普霍夫斯科伊的友情和誇獎,特別是期待眼前的幽會——這一切融成了一股生命的歡樂感覺。這感覺是這樣強烈,使他不由得微笑了。他放下兩腿,把一隻腿架在另一隻的膝頭上,用手按住,撫摸了一下他昨天墮馬時微微擦傷了的小腿的富於彈性的筋肉,於是向後一仰,他深深地舒了好幾口氣。
「好,很好!」他自言自語。他以前對自己的身體也常常體驗到喜悅之感,但是他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愛過他自己和他的身體。他愉快地感覺著他的強壯的腿裡的輕微的疼痛,他愉快地感覺著在他呼吸的時候他的胸脯筋肉的運動。晴朗的、帶著涼意的八月天,那使安娜感到那麼絕望的,卻使他感到心曠神怡,使他那由於用冷水沖洗過還在發熱的臉和脖頸都感到涼爽了。他鬍髭上的潤發油的香氣在新鮮空氣中使他覺得特別好聞。他從馬車窗口眺望到的一切,在清澈的冷空氣裡的一切,映在落日的淡淡餘暉裡,就像他自己一樣清新、快樂和壯健。在夕陽的斜照裡閃爍著的家家戶戶的屋頂,圍牆和屋角的鮮明的輪廓,偶爾遇見的行人和馬車的姿影,一片靜止的青草和綠樹,種著馬鈴薯的畦溝勻整的田畝,以及房子、樹木、叢林,甚至馬鈴薯田埂投下的斜斜的陰影——這一切都是明朗的,像一幅剛剛畫好、塗上油彩的美麗的風景畫一樣。
「快點,快點!」他對馬車伕說,把頭伸到窗外,從口袋裡取出一張三盧布鈔票,在車伕回過頭來的時候放在他的手裡。馬車伕的手在燈旁摸索什麼東西,鞭子突然響起來,馬車迅速地沿著平坦的大路行駛起來。
「除了這種幸福以外,我什麼,什麼都不需要,」他想,凝視著車窗之間的鈴鈕,一心回想著他最近一次看見的安娜的模樣。「我越來越愛她了。這就是弗列達別墅的花園。她在哪裡呢?在哪裡呢?怎麼回事?她為什麼指定這個地方和我會面,她為什麼在貝特西的信裡附上一筆呢?」他想,現在才第一次覺得詫異;但是現在已經沒有思索的餘暇了。還沒有到林蔭路之前,他就叫馬車伕停下,打開車門,在馬車還在滾動著的時候就跳下來,走進直通房子的林蔭路。林蔭路上沒有一個人;但是向右手一望,他看到了她。她的臉給面紗掩蔽著,但是他用歡喜的眼光擁抱了她所獨有的那種特殊步態、肩膊的斜度和頭的姿勢,立刻像有一股電流通過他的全身。他又以新的力量從他兩腿的富於彈力的動作到呼吸時的肺部運動意識到他自己的存在,好像有什麼東西使他的嘴唇抽搐起來。
走到他面前去,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我請你來,你不生氣嗎?我非得見見你不可呢,」她說;他在她的面紗下看到的她的嘴唇的嚴肅莊重的線條,立刻使他的心情改變了。
「我,生氣!可是你怎麼到這裡來的?要到哪裡去呢?」
「沒有關係,」她說,挽住他的胳膊,「一道走走吧,我要和你談談哩。」
他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次幽會不會是歡樂的。在她面前,他沒有了自己的意志:還不知道她的憂愁的原因,他就已經感到那憂愁不知不覺地感染上他了。
「什麼事?什麼?」他問她,用胳膊緊挽著她的手,極力想從她的臉上看出她的心事來。
她默默地走了幾步,鼓起勇氣來,隨後突然間她停住腳步。
「我昨天沒有告訴你,」她開口說,迅速而又痛苦地呼吸著,「在我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回家的路上,我把一切都告訴他了……告訴他我不能做他的妻子了……把一切都告訴他了。」
他聽她說著,不覺把整個身子彎向她,好像希望以此來減輕她處境的困苦。但是她一說出這話,他就驀地挺直身子,一種高傲而嚴厲的表情顯露在他的臉上。
「是的,是的,這樣倒更好,一千倍的好!我知道那對於你是多麼痛苦,」他說。
但是她沒有聽他講的話,她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的心思。她猜想不到那種表情與弗龍斯基心中所起的第一個念頭——現在決鬥是不可避免的了——有關。她心中從沒有想到過決鬥的念頭,因此她對於這瞬息間的嚴厲表情作了別的解釋。
當她接到丈夫的信的時候,她就從心底知道一切都會照以前的樣子繼續下去,她沒有毅力放棄她的地位,拋棄她的兒子,投奔到情人那裡去。在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家度過的早晨更堅定了她這個念頭。但是這次幽會對於她還是有極其重大的意義。她希望這次幽會能改變她的處境,能拯救她。要是一聽到這消息,他就堅決地、熱情地、沒有片刻躊躇地對她說:「拋棄一切,跟我一道走吧!」她是會丟棄她的兒子,和他一道走掉的。但是這個消息並沒有在他身上激起她所期待的變化:他只是好像感到受了什麼侮辱的樣子。
「這在我一點也不痛苦。這是自然而然的,」她激怒地說。
「你看……」她從手套裡掏出她丈夫的信來。
「我明白,我明白,」他打斷她,接過那封信,卻沒有看,竭力想要安慰她。「我只渴望一件事,我只祈求一件事,就是了結這個處境,好讓我把我的一生奉獻給你的幸福。」
「你為什麼說這種話?」她說。「難道我會懷疑嗎?假使我懷疑……」
「誰來了?」弗龍斯基指著迎面走來的兩個婦人突然說。
「也許她們認識我們呢!」說著,他迅速地拉著她一道轉進一條小路去。
「啊,我才不在乎哩!」她說。她的嘴唇顫抖著。他感到好像她的眼睛從面紗下面含著異樣的憤慨望著他。「我告訴你,問題不在那兒,我不會懷疑這個的;但是你看他給我寫些什麼話吧。看看吧。」她又站住了。
正像在聽到她和她丈夫決裂的最初那一瞬間一樣,弗龍斯基讀著信的時候,又不知不覺地沉入一種自然而然的感觸中,那種感觸是由於他自己和那個受到侮辱的丈夫的關係在他心中引起的。現在,他把信拿在手裡,他不禁想像著大概他今天或者明天就會在家裡看到的挑戰書,和決鬥時他自己向空中放了一槍之後,臉上帶著像現在一樣的冷冷的傲慢表情,等待著被侮辱的丈夫的槍彈時那決鬥的情景。這時候,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剛剛對他所說的話,以及他自己早晨所起的念頭——還是不要束縛住自己的好——在他的腦海裡閃過,他知道這個念頭是不能夠對她說的。
看了信,他抬起眼睛望著她,在他的目光裡沒有堅定的神色。她立刻明白他自己早就想過這事。她知道不論他對她怎樣說,他都不會把他心裡的話通通說出來。她知道她最後的一線希望落了空。這不是她所期待的結果。
「你看他是怎樣一種人!」她帶著顫慄的聲調說。「他……」
「原諒我,但是這樣我倒覺得很快活。」弗龍斯基插嘴說。
「看在上帝面上,請讓我說完吧!」他補充說,他的眼睛懇求她給他解釋這句話的時間。「我覺得很快活,是因為事情決不會,決不會像他所想的那樣照舊繼續下去。」
「為什麼不會?」安娜說,她忍住眼淚,而且顯然已不重視他所說的話了。她感到她的命運已經決定了。
弗龍斯基本來想要說在決鬥——他以為那是不可避免的了——之後,事情就不能夠像以前一樣繼續下去了,但是他卻說了別的話。
「這不能夠繼續下去。我希望你現在離開他。我希望……」他感到惶惑,漲紅了臉,「希望你讓我安排和考慮我們的生活。明天……」他開口說。
她沒有讓他說下去。
「但是我的兒子呢?」她叫了一聲。「你看見他信上寫的話嗎?一定要我離開我的兒子,但是我不能夠而且也不願意那樣做。」
「但是,為上帝的緣故,哪一樣好些呢?——離開你的兒子呢,還是繼續在這種屈辱的處境中過下去?」
「對誰說來是屈辱的?」
「對於大家,尤其是對於你。」
「你說這是屈辱的!……請不要這樣說吧。這樣的話對於我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她顫聲地說。現在她不願意他說假話。她剩下的只有他的愛,而她也要愛他。「你要明白自從我愛上你以後,在我一切都變了。在我只有一件東西,一件東西——那就是你的愛!有了它,我就感到自己這樣高尚,這樣堅強,什麼事對於我都不會是屈辱的。我為我的處境而感到自豪,就因為……我自豪……自豪……」她說不出引以自豪的東西來。羞恥和絕望的眼淚哽住了她。她停住腳步,驀地嗚咽起來。
他也感到好像有什麼東西哽在喉嚨裡,使鼻子發酸,他生平第一次要想哭出來。他說不出是什麼那麼感動了他;他為她難過,而且感覺到愛莫能助,同時他也知道他就是她不幸的原因,是他做了錯事。
「離婚不行嗎?」他無力地問。她默默地搖搖頭,沒有回答。「帶了你的兒子一道離開他也不行嗎?」
「是的,但是一切都要看他怎樣。現在我就得回到他那裡去,」她冷冷地說。她預感到一切都會照舊,這種預感並沒有欺騙她。
「星期二我就回彼得堡去,一切都會解決的。」
「是的,」她說,「但是我們不要再談這個了吧。」
安娜打發走了馬車,吩咐再到弗列達花園門前來接她,現在馬車已經來了,安娜告別了弗龍斯基,就回家去了。
二十三
星期一,是六月二日委員會的例會。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走進會議室,照例向議員和議長打了招呼,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把手放在擺在他面前的文件上。在這些文件裡有必要的證據和他預備發表的演講提綱。但是實際上他並不需要這些文件。一切他都記得,他覺得不必要在他記憶裡再三再西地重溫他要說的話。他知道,到了時候,當他看見他的政敵面對著他,而且徒然想裝出一副冷淡的表情的時候,他的演說就會比他現在能夠準備的還要好地自然而然地流出來。他覺得他的演說的內容是這樣重要,每一句話都是有意義的。同時,在他聽照例的報告的時候,他流露出一種最天真、最平和的態度。看見他那青筋纍纍、指頭很長的白淨的雙手,那麼安閒地撫摸著放在面前的白紙的兩端,看見他的頭垂到一邊那種疲倦的神情,誰都不會猜到幾分鐘之內從他的嘴裡就會吐出的滔滔的言辭,那將捲起可怕的風暴,使得議員們叫嚷和對罵,使得議長不得不起來維持秩序。報告完了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他那平靜而尖細的聲音宣告,關於處理少數民族的問題他有幾點意見向大家申述,於是大家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他身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清了清喉嚨,不望著他的政敵,只像他平常演說的時候一樣,選中了坐在他對面的一個人,一個在委員會從來不發表任何意見的安靜的身材矮小的老人作為他的視線的對象,就開始陳述他的意見。當他說到基本組織法的時候,他的反對者跳了起來,開始抗議。同樣也是委員會的一員,同樣被觸怒了的斯特列莫夫開始辯解,會議簡直變得狂風暴雨一般了;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勝利了,他的提議被接受了;任命了三個新的委員會,第二天,在彼得堡某些社交團體中,就會專門談論這一次的會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成功甚至比他預期的還要大。
第二天,星期二早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醒來的時候,懷著愉快的心情想起了昨天的勝利,當他部裡的秘書長為了要奉承他,把他聽到的有關委員會上發生的事情的傳聞告訴他的時候,他雖然竭力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卻還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和秘書長一道忙著處理公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完全忘記了今天是星期二,是他指定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回來的日子,因此當一個僕人走來報告她來到的時候,他感到吃驚,而且產生了一種不快之感。
安娜一大早就到了彼得堡;依照她的電報,派了馬車去接她,因此,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應該知道她的到來。但是當她到了的時候,他卻沒有出來迎接她。她聽說他還沒有出去,正和他的秘書長一道忙著處理公事。她差人告訴她丈夫她已經到了,隨即走進了她自己的房間,一面著手檢點行李,一面期待著他來。但是一點鐘過去了,他還沒有來。她借口吩咐什麼事走進餐室,故意大聲說話,期望他走到那裡來;但是,他沒有出來,雖然她聽到他送他的秘書長的時候走到了書房門口。她知道他照例很快就要去辦公,她想要在他出去之前看到他,以便確定他們相互之間的關係。
她走過大廳,堅決地向他那裡走去。當她走進他的書房的時候,他顯然是快要出門的樣子,穿著制服,坐在一張小桌旁,把胳臂肘擱在桌上,憂鬱地凝視著前方。他還沒有看到她,她就先看到了他,而且她看出來他是在考慮她的事。
一看到她,他本來想站起來,但是又改變了主意,隨即他的臉突然紅了……這是安娜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事,而後他迅速地站了起來,走去迎接她。他沒有看她的眼睛,卻看著她眼睛上面的前額和頭髮。他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請她坐下。
「您回來了,我非常高興,」他說,坐到她的旁邊,顯然想說什麼話,但是口吃起來。他好幾次想說,但都停止了。儘管她準備和他會面時曾告誡自己要輕蔑他,責備他,她還是不知道對他說什麼才好,而且她可憐起他來了。這樣,沉默繼續了一些時候。「謝廖沙很好嗎?」他說,沒有等待回答,他又補充說:「我今天不在家裡吃飯,我立刻就要出去。」
「我本來想到莫斯科去的,」她說。
「不,您回來做得非常、非常對,」他說著,又沉默了。
看著他沒有力量開口,她自己開口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她凝視著他說,並沒有在他望著她的頭髮那種凝神注視下垂下眼睛。「我是一個有罪的女人,我是一個壞女人,但是我還和以前一樣,和我告訴您的時候一樣,我現在來就是要告訴您,我不能夠有什麼改變。」
「我並沒有問您這件事,」他說,突然堅決而又懷著憎恨地望著她的眼睛。「我料到會這樣的。」在憤怒的影響之下,他顯然又完全恢復了鎮靜。「但是像我當時對您說過,並且在給您的信上寫過的一樣,」他用尖細刺耳的聲調說,「現在再重複一遍,我並不一定要知道這事。我可以不聞不問。並不是所有的妻子都像您這麼善良,要這樣急急地把這種·愉·快·的消息告訴她們的丈夫。」他特別著重說「愉快的」這個字眼。
「社會上不知道這事的時候,我的名字沒有遭到污辱的時候,我可以不聞不問。因此,我只是警告您,我們的關係還要和以前一樣,但要是您·損·害自己的名譽的時候,我就會不得不採取措施來保全我的名譽。」
「但是我們的關係不能夠和以前一樣了,」安娜帶著膽怯的聲調說,開始驚惶地望著他。
當她又看到他那種鎮靜的態度,聽到那種刺耳的、孩子一樣的譏諷的聲調時,她對他的嫌惡就消除了她剛才對他的憐憫,她只覺得恐懼,但是無論如何,她要弄清楚她的處境。
「我不能夠做您的妻子了,我既已……」她開口說。
他發出冷酷的惡意的笑聲。
「想必您所選擇的那種生活影響了您的思想。我那麼尊敬您或者說輕蔑您,或是兩樣都有……我尊敬您的過去,輕蔑您的現在……您對於我的話所作的解釋和我的原意相差很遠。」
安娜歎息了一聲,低下了頭。
「但是我的確不能理解,以您所具有的獨立精神,」他繼續說,激昂起來了,「竟然對您的丈夫直言不諱地宣告您的不貞,而且不覺得這有什麼該受譴責的地方,好像您覺得對您丈夫履行妻子的義務倒是該受譴責的。」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您要我怎樣?
「我要求的是,我不要在這裡見到那個人,您的一舉一動都要做到·不·讓·社·會·上·和·僕·人·們責難您……不要去看他。這個要求,我想並不過分。而且這麼一來,您沒有盡為妻的義務卻可以享受忠實妻子的一切權利。這是我要對您說的所有的話。現在我該走了。我不在家裡吃飯。」
他站了起來,向門邊走去。安娜也站了起來。他默默地點著頭,讓她先走。
二十四
列文在草堆上度過的一夜,對他並不是虛度過去的。他的農業經營使他厭煩,使他絲毫不感興趣了。雖然今年豐收,但是像今年這樣,遇到這麼多的挫折,在他和農民之間發生了這麼多的爭吵,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或者,至少在他看來是從來沒有過的;而造成這些失敗和敵意的原因,他現在完全明白了。他在勞動本身上體驗到的快樂,由於勞動而和農民的接近,他對於他們以及他們的生活所感到的羨慕,他想要過那種生活的願望——那願望在那天晚上對於他已經不是夢想,而是真正的目的,他已仔細考慮了達到那目的的辦法——這一切大大改變了他對於他所經營的農事的看法,使他再也不能夠對它像以前那樣感興趣了,而且不能不看到作為這一切的基礎的他和勞動者之間的不愉快的關係。一群像帕瓦那樣的良種母牛,全部用很好的犁耕過的土地,九塊用籬笆圍著的平坦的耕地,九十畝施足了肥的田地,各式條播機,以及其他等等——假如這勞動只是由他自己,或者是由他自己和他的同伴們——同情他的人們所共同完成的,這一切就都是很好的。但是他現在看得很清楚(他正在寫的一本關於農業的著作,說明農業的主要因素是勞動者,這對於他大有幫助),他所經營的這種農業不過是他和勞動者之間的一場殘酷的、頑強的鬥爭,在這鬥爭中,一方面,在他這方面,是不斷的竭盡全力,要把一切都做到十全十美的理想境地,在另外一方面,則是一切聽其自然。而且在這場鬥爭中,他看出了儘管他這方面如何緊張,而另一方面卻是毫不努力或者甚至毫無目的,而得到的唯一結果是,工作進行得使任何一方都不滿意,而很好的農具、很好的家畜和土地,對誰都沒有益處地白白糟蹋了。主要的是,花在這種事業上的精力還不只是徒勞無益,現在,這種事業的意義他既已明瞭,他就不能不感到連他浪費的精力的目的也都是毫無價值的。實際上,鬥爭是為了什麼呢?他努力爭取自己的每一個小錢(而他不得不這樣,因為他只要稍許放鬆一點,他就會沒有錢去償付勞動者的工資),而他們卻只堅持要輕鬆愉快地幹活,那就是說,照他們平常一樣地勞動。為了他的利益,每個勞動者都應該盡量辛勤地勞動,而且勞動的時候,應該步步留神,竭力不要把簸谷機、馬耙、打穀機弄壞,應該留神自己幹的活兒。勞動者需要的則是盡可能快樂地、常常休息地、特別是漫不經心地、無憂無慮地勞動。這個夏天,列文隨時都看到這一點。他派人去割苜蓿做乾草,他選定了長滿了雜草和莠草的、不能留種的最壞的田地讓給他們去刈割,一次又一次地,他們盡割最好的苜蓿地,他們辯解說是管家要他們這樣做的,而且說這會製成很出色的乾草,這樣來安慰他;但是他知道這只是由於那些地比較容易刈割的緣故。他派去了一架翻草機,翻了不到幾行就壞了,因為坐在駕駛座位上,聽著巨大的機翼在頭上舞動,農民覺得很沉悶。而他們告訴他:「不要擔心,老爺,女人們馬上就會把草翻好的。」幾張犁實際上不能用了,因為農民在掉轉犁頭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要把犁頭提起,他使勁地把犁頭扭轉過去,折磨著馬匹,毀壞了地面,而他們卻要求列文不用擔心。馬自由自在地闖進了小麥田,原因是沒有一個農民願意做守夜人,雖然命令不要這樣做,農民們還是堅決主張輪流守夜,而萬卡,在勞動了整整一晚之後,睡著了,為了他的過失,他很後悔,說道:「隨您怎樣處置我吧,老爺。」由於把牛放牧到再生的苜蓿地裡,又不給牛水喝,他們糟蹋死了三頭最好的小牛,而且怎樣也不相信,牛是吃多了苜蓿死的。為了安慰他,他們告訴他,他的一位鄰人三天裡損失了一百十二頭家畜。這一切事情的發生,並不是誰對列文或者對他的農場懷著惡意;相反地,他知道他們都歡喜他,把他當做一位樸實的老爺(他們的最高的讚辭);但是這一切事情的發生,只是因為他們老想快樂地、無憂無慮地幹活,而他的利益不僅與他們無關,難於為他們理解,而且是注定和他們的正當要求相牴觸的。老早以前,列文就已不滿意自己對農事的態度。他看到他的小舟有了漏洞,但是也許是要故意欺騙自己吧,他並沒有找到而且也不去尋找那漏洞,但是現在他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了。他所經營的農業,對於他不僅沒有了吸引力,而且使他覺得討厭了,他對它已不再感到興趣。
現在又加上基蒂·謝爾巴茨卡婭正在離他僅僅三十里的地方,他想要和她見面,卻又不能。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奧布隆斯卡婭,在他拜訪她的時候曾經勸他再來,來向她妹妹重新求婚,而且她意思之間好像現在她妹妹一定會接受他的要求。列文自己在看到基蒂·謝爾巴茨卡婭的時候,也感到他愛著她;但是知道她在奧布隆斯基家裡的時候他卻不能到那裡去。他向她求過婚,而她拒絕了他,這件事,就在她和他之間設下了一道難於逾越的障礙。「我不能夠僅僅因為她不能夠做她所愛慕的男人的妻子,就要求她做我的妻子,」他自言自語,想到這個就使他對她感到冷淡和敵意。「我和她說話不可能不帶責備的意思;我看到她不由得會怨恨;她也只會更加憎惡我,這是一定的。而且,現在在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對我說了那些話以後,我怎麼能夠去看她們呢?難道我能不表示我明白了她告訴我的話嗎?而我要寬宏大量地饒恕她,可憐她!我要在她面前扮演一個饒恕她、把我的愛情賞賜給她的角色!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為什麼告訴我那些話呢?也許我可以偶然會見她,這樣一來,一切都會自然而然的;但是,現在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給他寫了一封信,向他借一副馬鞍給基蒂用。「人家告訴我,您有一副女用的馬鞍,」她信上寫著。「我希望您親自給我們送來。」
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一個聰明體貼的女人怎麼可以使她妹妹處於這樣一種屈辱的境地呢!他寫了十次字條,都撕了,就把馬鞍送了去,沒有附回信。回信說他會去不行,因為他不能去;說他因事不能抽身,或是他要離開這裡了,所以不能來,那就更糟。他沒有回信,而且帶著一種好像做了什麼丟人的事一樣的心情,把馬鞍送去了;他把他感到厭煩的一切農事交給了管家,第二天,他就出發到一個遙遠的縣裡去看望他的友人斯維亞日斯基,這位友人的鄰近有許多極好的松雞出沒的沼澤,他最近還來過信,要求他履行到他家裡去小住的諾言。在蘇羅夫斯克縣有松雞出沒的沼澤,早就吸引了列文,但是由於田莊上的事務纏身,他一直拖延著沒去拜訪。現在他很高興離開謝爾巴茨基家的鄰近,主要是擺脫農事,尤其高興的是去打獵,那在他煩惱的時候常常成為他最好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