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琳娜 第三部 七
    雖然弗龍斯基過著表面看來是輕浮的社交生活,但是他卻是一個憎惡沒有秩序的人。當他年紀很小,還在貴胄軍官學校的時候,他有一次手頭拮据,向人借錢,嘗到了遭人拒絕的屈辱,從此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讓自己陷入那樣的境地了。

    為了使他的事務保持著有條不紊的狀態,他每年總有五次左右(或多或少,看情形而定)一個人關起門來,整理他的全部事務。這在他通常叫做清理或是fairelalessive——

    法語:洗滌。

    賽馬的第二天弗龍斯基很晚才醒來,他穿著制服,沒有刮臉,也沒有洗澡,把錢、賬單和信件攤在桌上,就動手工作起來。知道他在這種時候脾氣大得很的彼得裡茨基醒來看見他的朋友在寫字桌旁,就悄悄地穿起衣服,沒有打擾他就走出去了。

    凡是對於自己的情況的一切繁雜事情瞭解得最為詳盡的人,總不免以為這些繁雜事情以及解決這些事情的困難是自己所特有的、例外的個人遭遇,決不會想到別人也像他一樣被他們自己個人的繁雜事務所包圍著。弗龍斯基就是這樣想的。他內心裡不免帶著幾分自豪,而且也並非毫無理由,想隨便旁的什麼人處在他這樣困難的境地,恐怕早已弄得十分狼狽,被迫做出不好的事來了。但是弗龍斯基感覺得如果他要避免陷於狼狽境地,那麼,把他的狀況整頓一番,弄個清楚,現在對於他是極其必要了。

    弗龍斯基先從錢財問題著手,認為它是最容易的問題。用纖細的筆跡把他欠的債務通通寫在一頁信紙上,他加起來一看,他的欠債竟達一萬七千盧布,另外還有幾百盧布,他為了便於計算起見把零頭略掉了。計算了一下他的現金和銀行存款,他發現他只剩下一千八百盧布了,在新年之前再也不會有什麼進項。又計算了一遍他的欠債,弗龍斯基把它分成三類寫下來。第一類,他列入那些必須立刻償還,或者至少必須準備好錢以便債主來討時可以毫不拖延地償付的欠債。這種欠債大概有四千盧布的光景:一千五百是欠買馬的錢,兩千五百是給他的年輕同僚韋涅夫斯基作的保,韋涅夫斯基在弗龍斯基面前輸給一個賭棍這筆錢。弗龍斯基本來要當場償付那筆錢的(他那時手頭有錢),但是韋涅夫斯基和亞什溫堅持著說那應該由他們自己來付,不應該由沒有賭博的弗龍斯基來付。這樣倒也好,但是弗龍斯基知道,在這個骯髒的事件中,雖然他所參與的只是在口頭上給韋涅夫斯基作保,但是卻一定要預備好兩千五百盧布,這樣他就可以隨時把錢擲給那騙子,不和他多費口舌。所以為了這第一類,也是最重要的一類,他就得有四千盧布。第二類,有八千盧布,是比較不那麼重要的欠債。這主要是欠賽馬房的債務,欠燕麥和乾草的承辦人、英國人和馬具商等等的。對於這些欠債,他為了使自己安心,也得償付兩千盧布左右。最後一類欠債,是欠商店、旅館和裁縫的,倒不用擔心。這樣,他至少需要六千盧布作為目前開銷,而他手頭只有一千八百盧布。對於一個像一般人所斷定弗龍斯基那樣的每年有十萬盧布收入的人,這一點兒欠債似乎是毫無困難的;但是實際上他的收入和十萬盧布差得很遠。他父親的大宗遺產,單這一項每年就有二十萬收入,還沒有在兄弟之間分開來。當他哥哥負了一身債,和一個毫無財產的十二月黨人的女兒瓦裡婭·奇爾科夫公爵小姐結婚的時候,阿列克謝幾乎把得自他父親的領地的全部收入都讓給了他哥哥,每年只給自己留下二萬五千盧布。阿列克謝當時對他哥哥說,在他結婚之前這儘夠他用了,而他大概永遠也不會結婚的。他哥哥,正統率著一支最奢華的聯隊,又是新婚,不得不接受這筆贈與。他母親,有她自己一份財產,每年除了他應有的二萬五千盧布再補助阿列克謝二萬盧布,阿列克謝把這些錢通通花光了。最近他母親因為他的戀愛事件和他離開莫斯科而生了他的氣,已經停止給他錢了。結果,過慣了每年花銷四萬五千盧布的生活的弗龍斯基,今年只收入了兩萬五千盧布,他就感到困難了。為了擺脫這種困境,他不能向他母親要錢。他昨天接到的她最近的一封信特別激怒了他,原因是那封信裡暗示著她極願幫助他在社交界和軍務上獲得成功,卻不願幫助他過那種使整個上流社會丟臉的生活。他母親想要收買他的這種企圖,刺傷了他的心,使他對她更加冷淡了。但是他又不能夠收回他已經說出口的慷慨的話,雖然他現在模糊地預見到他和卡列寧夫人的關係中可能發生的事情,感覺得那種慷慨的話說得未免太輕率了,而且感覺得就是不結婚他或許也需要那十萬盧布的全部收入。但是收回是不可能的了。他只消回憶起他嫂子,想起那可愛而優美的瓦裡婭怎樣一有機會就要提到她對於他的慷慨永不忘懷,就知道要收回那筆贈與已是不可能的了。這和毆打婦女、偷竊或說謊是一樣不可能的。只有一件事能夠而且也不能不做了,弗龍斯基毫不躊躇就決定那樣做:向放債人借一萬盧布,這是毫無困難的,此外就只好一般地節省費用,賣掉他的跑馬。這樣決定了之後,他立刻寫信給那位再三要求買他的馬的羅蘭達克。接著,他寫信請英國人和放債人來,照他要付的賬目分配好他的現錢。辦完了這些事務之後,他就寫了一封冷冷的尖刻的回信給他母親。接著,他從筆記簿裡取出三封安娜的信,又讀了一遍,然後燒燬了,他回想起他們昨天的談話,又沉入深思中了。

    二十

    弗龍斯基的生活是特別幸福的,因為他有一套明確規定了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的準則。這套準則包括的範圍很有限,但是定下的準則卻是無可置疑的,而弗龍斯基從來沒有越出範圍一步,在做他所該做的事上從來不曾有過片刻的躊躇。這些準則明確地規定:該付清賭棍的賭債,卻不必償付裁縫的賬款;決不可以對男子說謊,對女子卻可以;決不可欺騙任何人,欺騙丈夫卻可以;決不能饒恕人家的侮辱,卻可以侮辱人,諸如此類。這些準則也許是不合理,不對的,但卻是無可懷疑的,因此弗龍斯基在他遵守這些準則的時候,就感覺得心安理得,可以昂起頭來。直到最近,涉及到他和安娜的關係,弗龍斯基這才開始感覺到他的準則並沒有包羅萬象,而且預見到將來他會有找不著指導原則的困難和迷惑。

    他現在對安娜和對她丈夫的態度在他看來是簡單明瞭的。這清楚正確地規定在指導他行動的那套準則裡。

    她是一個把自己的愛情獻給他的品行端正的女人,而他也愛她,所以在他眼中看來她是一個應受到與合法的妻子同樣的、甚至更多的尊敬的女人。他如果讓自己用言語、用暗示侮辱了她,或甚至沒有對她表示出一個女人所能企望的那樣多的尊敬的話,他是寧願先把自己的手砍斷的。

    他對於社會的態度也是很明確的。大家可能知道,也可能猜疑到這件事,但是卻沒有人敢說出來。要是有人敢說的話,他就準備使那多嘴的人閉口,而且使他尊重他所愛的女人的不復存在的名譽。

    他對她丈夫的態度最是明確不過。從安娜愛上弗龍斯基那一瞬間起,他就把他對於她的權利看成了不可剝奪的。她丈夫不過是一個多餘的討厭的人罷了。無疑地,他是處在可憐的境地,但是那有什麼辦法呢?丈夫擁有的唯一權利就是手裡拿了槍要求決鬥,而弗龍斯基從最初一瞬間就準備好這一著的。

    但是最近,新的內在的關係在他和她之間發生了,那種關係的捉摸不定使弗龍斯基驚訝了。到昨天她才告訴他她有孕了。他感覺到這個消息以及她對他的期望要求一種什麼東西,那在他一直用來指導他的生活的那套準則裡是沒有規定下來的。他真個遭到了意外的襲擊,在她把她的情況告訴他的最初一瞬間,**指點他要求她離開丈夫。他那樣說了,但是現在仔細一想,他清楚地看到還是設法避免那樣做的好;同時,當他暗自這麼說的時候,他害怕那樣做也許不對。

    「我要是叫她離開她丈夫,那就等於教她和我結合在一起。我做好那樣的準備了嗎?現在我一個錢都沒有,我怎麼能帶她走呢?即令我能夠設法……但是目前我正在服軍役,我怎麼能帶她走呢?如果我說了那種話——我就應當有所準備,就是說,我應當籌一筆錢,離開軍隊。」

    他沉思起來。要不要退伍的問題把他引到另外一個隱蔽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幾乎是主要的、縱然深深地埋藏在他心裡的生活興味上去了。

    功名心是他青少年時代的舊的夢想,這夢想他連對自己都沒有承認過,但卻是那麼強烈,現在這種熱情竟和他的戀愛對壘交鋒了。他在社交界和軍界的第一步是很成功的,但是兩年之前他犯了一個不該犯的錯誤。急於要表示他的獨立性和上進心,他拒絕了提供給他的一個位置,希望這樣能抬高身價;但是結果證明他是太魯莽了,這麼一來,人家就把他的陞遷的要求置之腦後了。他既已無可奈何地採取了一個獨立人的立場,他就用極大的聰明機敏應付過去,表現得好像他對誰也不抱怨,絲毫也不覺得受了委屈,只願一個人安安靜靜,這樣就已經很快樂了的樣子。實際上早在去年他到莫斯科的時候,他的心情就不快樂了。他感到一個本來有所作為,卻一事無成的男子的獨立立場已經開始變得乏味了,許多人開始覺得他除了是一個正直善良的人以外實在是無所作為的了。他和卡列寧夫人的關係,引起了社會上的轟動,給了他一種新的魔力,暫時鎮住了咬嚙著他的功名心的蠕蟲,但是一星期前那蠕蟲又以新的力量覺醒了。他幼年時代的朋友,一個屬於同一社會***的人,他的貴胄軍官學校的同學,和他一同畢業,在學科上、在體育上、在惡作劇和功名的夢想上都是他的競爭者的謝爾普霍夫斯科伊,不多幾天以前從中亞細亞回來了,他在那裡連升了兩級,獲得了一枚不輕易授與像他這樣年輕的將軍的勳章。

    他一到彼得堡,人們就把他當作第一等的新星談論著。他和弗龍斯基同學又同年,現在已做了將軍,正等待著一個可以影響政局的任命;而弗龍斯基呢,雖然倜儻不羈,又被一個絕色女人愛著,到底不過是一個自由自在的騎兵大尉罷了。

    「自然我不羨慕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而且也決不會羨慕他;但是他的陞遷卻提醒了我,人只要等待時機,像我這樣的男子,飛黃騰達起來是很快的。三年前他也和我處在一樣的地位。假如我退伍,那就是破釜沉舟。假如我仍舊留在軍隊裡,那我就什麼都沒有損失。她自己也說過她不願意改變她的處境。有了她的愛情,我是不能羨慕謝爾普霍夫斯科伊的。」於是慢慢地捻著鬍髭,他從桌旁站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踱著。他的眼睛特別閃閃有光,他感到一種堅決、鎮靜和愉快的心情,那是每當他弄清楚了自己的處境之後常常感到的心情。一切都清楚明白,就像以前每次清理之後一樣。他刮了鬍髭,洗了個冷水浴,就穿起衣服,走出去了。

    二十一

    「我來接你的。今天你的『洗滌』花去了不少時間哩!」彼得裡茨基說。「哦,完了嗎?」

    「完了,」弗龍斯基回答,只有眼睛裡含著微笑,並且那麼細心地捻著鬍髭,就好像把他的事務弄得井井有條之後,任何太魯莽或者急遽的動作都會攪亂它似的。

    「你每次這樣以後總是像洗了個澡似的,」彼得裡茨基說。

    「我從格裡茨基(他們這樣叫那聯隊長)那裡來,他們都在等你。」

    弗龍斯基望著他的同僚,沒有回答,心裡卻在想著別的事情。

    「哦,音樂就是他那裡發出來的嗎?」他一面說,一面聽著傳到他耳邊的那奏著波爾卡舞和華爾茲舞曲的管絃樂的熟悉的音調。「又是什麼慶祝宴會呢?」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來了。」

    「啊哈!」弗龍斯基說,「我一點也不知道呢。」

    他眼睛裡的笑意閃耀得更加燦爛了。

    既已下了決心以自己的戀愛為幸福,願意為戀愛犧牲功名心——無論怎樣,既已採取了這樣的立場,弗龍斯基就不能對謝爾普霍夫斯科伊懷有羨意,也不能因為他到了聯隊沒有先來看他而感到不快了。謝爾普霍夫斯科伊是他的好友,他來了他自然很高興。

    「噢,我高興極了!」

    聯隊長傑明住著一座地主的大房子。賓主全體齊集在下面的寬敞的涼台上。在院子裡,最先映入弗龍斯基眼簾的是站在一隻盛伏特加的大桶旁邊的一隊穿著白亞麻布制服的歌手,和被士官們圍繞著的聯隊長的壯健的、快樂的姿容。他走到涼台第一級台階上,揮著手臂,對站在一旁的幾個兵士大聲地叫嚷著吩咐什麼,那聲音蓋過了奏著奧芬巴哈的卡德裡爾舞曲的樂隊。一隊兵士,一個軍需官,和幾個下士同弗龍斯基一道走到涼台上。聯隊長回到桌子旁,又走到台階上,手裡端著一隻酒杯,提議舉杯祝酒:「祝我們以前的同僚,英武的將軍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公爵健康。烏拉!」

    跟在聯隊長後面,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含著微笑,手裡拿著酒杯走到台階上來。

    「你越來越年輕了,邦達連科,」他對正站在他面前的兩頰紅潤、風度瀟灑的軍需官說,那位軍需官雖然在服第二期的兵役,卻還是顯得那麼年輕。

    弗龍斯基有三年沒有見到謝爾普霍夫斯科伊了。他看上去好像更健壯了,蓄起了頰髭,但風采卻依舊不減當年,他的面貌和身姿的動人之處與其說在於它們的漂亮儀表,毋寧說是在於它們的文雅高貴風度。弗龍斯基在他身上看出的唯一的變化就是那種功成名就、並且確信自己的成功為世人所公認的人的臉上所表露出的沉靜的、不變的光輝。弗龍斯基知道那種光輝,因此立刻在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身上覺察出來。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走下台階的時候,他看到了弗龍斯基。歡喜的微笑使他容光煥發。他猛然仰起頭,舉起手裡的酒杯,和弗龍斯基招呼,而且用這姿勢表示他得先去和軍需官周旋一下,那軍需官已挺直了身子,噘著嘴唇在等待著接吻。

    「他來了!」聯隊長叫著。「亞什溫告訴我說你又在憂鬱呢。」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吻了吻那風度瀟灑的軍需官的濡潤、鮮嫩的嘴唇,用手帕揩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就走到弗龍斯基面前去。

    「我真高興!」他說,緊握著他的手,把他拉到一邊。

    「您照顧他吧,」聯隊長指著弗龍斯基對亞什溫叫了一聲,就走到下面兵士們那裡去了。

    「你昨天為什麼沒有去看賽馬?我原來希望在那裡看到你的,」弗龍斯基說,打量著謝爾普霍夫斯科伊。

    「我去了,但是遲到了,對不起!」他補充說,轉向副官說:「請盡這點錢平分給大家吧。」

    說著,他急忙從皮夾裡取出三張一百盧布的紙幣,微微漲紅了臉。

    「弗龍斯基!要吃點或是喝點什麼嗎?」亞什溫問。「喂,拿點什麼來給伯爵吃!噢,來了,喝一杯吧!」

    聯隊長家的宴會持續了很長的時間。

    酒喝了不少。他們好幾次把謝爾普霍夫斯科伊抬起來拋到空中又接住。接著,他們又抬起聯隊長往上拋。隨後,在歌手們面前,聯隊長本人和彼得裡茨基跳起舞來。後來,聯隊長已顯出疲乏不支的模樣,在院子裡的長凳上坐下來,開始向亞什溫說明俄國比普魯士優越,特別是在騎兵衝鋒方面,於是歡鬧就暫時停息了。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走進屋裡盥洗室去洗手,看見弗龍斯基在那裡;弗龍斯基正在用冷水沖洗。他脫了上衣,把他那曬紅的、多毛的脖頸伸在龍頭下面,用雙手搓擦著脖頸和頭。等他洗完了,弗龍斯基就在謝爾普霍夫斯科伊的身旁坐下。他們一同坐在盥洗室的小沙發上,開始談起他們兩人都非常感興趣的話題。

    「我總是從我妻子那裡聽到你的消息,」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說。「我很高興你時常看到她。」

    「她和瓦裡婭很要好,她們是彼得堡我樂於會見的唯一的女人,」弗龍斯基微笑著回答。他微笑是因為他預見到談話趨向的題目,而他是喜歡那個題目的。

    「唯一的,」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帶著微笑反問。

    「是的,我聽到你的消息,可不單是從你夫人那裡,」弗龍斯基說,用臉上的嚴峻表情阻止對方的暗示。「我聽到你的成功非常高興,但一點也不驚奇。我期望的還要大呢。」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微微一笑。顯然,弗龍斯基對他這種看法使他很高興,他不覺得有掩飾這種心情的必要。

    「相反,我原來期望的還要小呢——我坦白地承認。但是我高興,非常高興。我是有野心的,這是我的缺點,我承認這一點。」

    「要是你沒有成功的話,你大概不會承認這一點的。」弗龍斯基說。

    「我不這樣想,」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說,又微笑了。「我倒不是說沒有成功就不值得活下去,只覺得那會很沉悶罷了。自然我也許錯了,但是我感覺得我在我所選定的活動圈內有些才能,而且任何權力只要落到我手裡,總比落到我認識的許多人的手裡要好一些,」謝爾普霍夫斯科伊意識到自己輝煌的成功,這樣說。「因此我越接近權力,我就越覺得高興。」

    「這在你也許是實情,但是不見得每個人都這樣。我也曾那樣想過,但是現在我生活著,而且覺得人不值得僅僅為此而活著。」

    「正是這話!正是這話!」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大笑著說。

    「我開始就說我聽到你的事情,聽到你拒絕接受……自然,我贊成你做的事。但是做任何事情都要講求方法。我以為你的行為本身是很對的,但是你的做法卻不太妥當。」

    「事情做過就算了,你知道我做事從不翻悔。而且,我現在也還過得去。」

    「還過得去——暫時的。但是你不會這樣就滿足的。我對你哥哥不會說這種話。他是一個可愛的小伙子,就像我們這裡的主人一樣。這就是他!」他補充說,聽著「烏拉!」的叫聲。「他是快樂的,你可不會這樣就滿足的。」

    「我並沒有說我這樣就滿足了。」

    「是的;但是不僅如此,需要像你這樣的人啊。」

    「誰需要?」

    「誰需要?社會需要,俄國需要。俄國需要人才,需要一個政黨,要不然一切都成泡影。」

    「你是什麼意思?說的是反對俄國共產黨人的別爾捷涅夫黨嗎?」

    「不,」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說,因為猜疑他有那種荒謬的意見而惱怒了,皺起了眉頭。

    「Toutaestueblague。那一向是如此,將來也會如此。本來沒有什麼共產黨。但是玩弄陰謀的人們總是要捏造出一個什麼有害的、危險的政黨。這是他們的慣技。不,需要的是有力的政黨,像你我這樣獨立的人所組成的。」

    「但是為什麼呢?」弗龍斯基舉出了幾個當權者的名字。

    「他們為什麼不算是獨立的人呢?」

    「只因為他們沒有,或是生來就沒有獨立的財產,他們沒有門第,他們不像我們一樣出生在和太陽接近的世界。他們是可以用金錢或恩惠收買的。他們為了維持自己的地位就只好想出一種政策。於是他們想出一種什麼花樣,一種連他們自己都不相信的、有害無益的政策,而那整個的政策實際上不過是一種謀得高官厚祿的手段罷了。你且窺看一下他們的內幕,ela』estpasplusfiquea2。也許我不如他們,或是比他們更蠢,雖說我看不出我為什麼不如他們。不管怎樣說,你我有一種比他們強得多的地方,那就是我們可不那麼容易被人收買。而這樣的人現在比什麼時候都更需要哩。」——

    法語:那全是胡謅。

    2法語:不過如此而已。

    弗龍斯基用心地聽著,但是引起他的興味的與其說是那番話的內容,毋寧說是謝爾普霍夫斯科伊的態度,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已在考慮和當權的人們鬥爭,在那權力的領域裡已有了他的好惡,而弗龍斯基自己對於權力的興味卻沒有超出他的聯隊以外。弗龍斯基還感覺到,謝爾普霍夫斯科伊以他那思考和理解事物的顯著的能力,以他那在他所處的社會裡實不多見的聰明和口才,將會成為一位多麼有力的人物。他有點嫉妒起來了,雖然他覺得有那種情感是可恥的。

    「但是我在這方面缺少一種最重要的東西,」他回答說,「我沒有權力的慾望。我曾經有過,但是過去了。」

    「對不起,這不是真的,」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微笑著說。

    「是的,這是真的,這是真的……說句老實話,至少現在是這樣!」弗龍斯基補充說。

    「是的,現在這是真的,那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但是這個現在是不會持久的啊。」

    「也許,」弗龍斯基回答說。

    「你說也許,」謝爾普霍夫斯利伊繼續說,好像猜著了他的心思一樣,「但是我卻要說一定。我之所以想要見你也就是為了這緣故。你的行為是正當的。這我是理解的,但是你卻不能總是這樣。我只請求你給我arteblahe。我並不是要來保護你……但是,說起來,我為什麼不能保護你呢?你曾經庇護過我那麼多次!我希望我們的友誼超過這個。是的,」他說,像女人一樣溫柔地對他微笑著。「給我arteblahe,退出聯隊,我會讓人覺察不出地把你提升。」——

    法語:全權委託書。

    「但是你要明白我什麼都不需要,」弗龍斯基說,「只願一切都照原樣。」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立起身來,面對著他站著。

    「你說只願一切都照原樣。我懂得這意思。但是你聽我說:我們是同樣年紀,你認識的女人恐怕要比我多得多。」謝爾普霍夫斯科伊的微笑和姿勢告訴弗龍斯基不用懼怕,他會很斯文地、細心地去觸那痛處的。「但是我是結過婚的人,相信我吧,正像什麼人所說的那樣,只要瞭解了你所愛的妻子,你就會比認識一千個女人的人更瞭解所有的女人。」

    「我們馬上就來了!」弗龍斯基對一個向房間裡張望的士官叫道,那士官是來喚他們到聯隊長那裡去的。

    弗龍斯基現在想聽到底,聽聽謝爾普霍夫斯科伊究竟會對他說些什麼話。

    「這就是我對你說出的意見。女人是男子前程上的一個大障礙。愛上一個女人,再要有所作為就很難了。要輕鬆自在地愛一個女人,不受一點阻礙,那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結婚。我怎樣對你表達我的意思呢?」歡喜打比喻的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說,「等一等,等一等!對啦,正好像你要拿著fardeau,同時又要用兩隻手做事,那就只有把fardeau繫在背上的時候才有可能,而那就是結婚。這就是我結了婚以後感覺到的。我的兩隻手突然騰出來了。但拖著fardeau而不結婚,你的手就會老給佔著,你再也做不了什麼事情了。看看馬贊科夫吧,看看克魯波夫吧!他們都是為了女人的緣故把自己的前途毀了。」——

    法語:包袱。

    「什麼樣的女人啊!」弗龍斯基說,想起他提到的這兩個人所勾搭上的法國婦人和女演員。

    「女人在社交界的地位越穩固,那就越糟。那就好像不單是用你的手拿著fardeau,而且要從什麼人手裡把它奪過來。」

    「你沒有戀愛過,」弗龍斯基低聲說,望著前方,想著安娜。

    「也許是的。但是你記住我對你說的話。而且還有一點,女人是比男人更實際的。我們由於戀愛創造出偉大的事業,但她們卻總是terre-a-terre。」——

    法語:講求實際。

    「馬上來了,馬上來了!」他對走進來的僕人說。但是僕人並不像他所猜想的那樣又來叫他們的。僕人把一封信遞給了弗龍斯基。

    「是你的僕人從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家裡帶來的。」

    弗龍斯基拆開信,漲紅了臉。

    「我的頭痛起來了,我要回去,」他對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說。

    「呀,那麼再見!你給我arteblahe嗎?」

    「我們以後再談吧,我到彼得堡再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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