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蘇羅夫斯克縣,沒有鐵路,也沒有驛馬,於是列文就乘他自己的舊式四輪馬車去了。
在半路上,他為了餵馬,停在一個富裕的農民家。一位長著濃密的、在兩頰上變花白了的紅頰須,禿頭,滿面紅光的老人打開大門,把身子緊貼在門柱上,讓三駕馬車通過去。老人指點馬車伕到院子裡一間披屋裡去,——那院子是新修的,寬大、乾淨而又整齊,院裡擺著一些燒焦了的木犁,——然後請列文走進客房。一個赤腳穿著套鞋、服裝清潔的**正在擦洗新門廊的地板。她被跟在列文後面跑進來的狗嚇了一跳,發出一聲尖叫,但是當她聽說狗不會咬人的時候,她立刻就因為自己的驚惶失措而發笑起來。用她裸露的手臂把通到正房的門指給列文,她又彎下腰去,掩藏起她的美麗的臉,繼續擦洗著。
「您要茶炊嗎?」她問。
「好的,麻煩你了。」
正房很寬敞,有一個荷蘭式火爐,一個隔扇。在聖像下面擺著一張繪著花樣的桌子、一條長凳和兩把椅子。靠近門口,有一個擺滿了杯盤的食器櫥。百葉窗關上了,蒼蠅很少,房間是這樣清潔,使得列文很擔心那一路跑來、而且在泥水裡洗過澡的拉斯卡會弄髒地板,他吩咐它在門邊角落裡臥下。在正房裡環視了一遍之後,列文走到後院裡去了。穿套鞋的漂亮的**挑著兩隻搖晃著的空桶,在他前面跑到井邊去打水。
「快一些,我的姑娘!」老人愉快地向她叫著,而後走到列文面前。「哦,老爺,你是到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斯維亞日斯基那裡去的嗎?那位老爺也常常到我們這裡來的,」他把胳膊肘支在台階的欄杆上,開始閒談起來。
在老人正談到他和斯維亞日斯基的交情時,大門又軋軋地響了,幹活的人們曳著木犁和耙從田間走進院子。套在犁和耙上的馬匹又光澤又肥壯。幹活的人們顯然是這一家的人;兩個穿印花布襯衫、戴便帽的年輕人,其他兩個是雇工,都穿著麻布襯衫,一個是老頭,一個是年輕人。老人從台階走下,走到馬匹前面,開始卸馬。
「他們犁什麼田?」列文問。
「在犁馬鈴薯田。我們也租了一小塊地哩。費多特,不要牽出那匹閹馬,把它牽到馬槽那裡去吧,我們把另外一匹套上。」
「啊,爹,我要的犁頭拿來了嗎?」那高大健壯的漢子問,他顯然是老人的兒子。
「在那裡……在門廊裡,」老人一面回答,一面把他解下的韁繩纏繞起來,投在地上。「趁他們吃飯的時候,你可以把犁弄好。」
漂亮的**肩上挑著滿滿兩桶水走進了門廊。更多的女人從什麼地方走了出來,年輕美貌的、中年的、又老又醜的、帶小孩的和沒有帶小孩的。
茶炊開始發出絲絲的響聲;雇工們和家裡的人安頓好馬匹,進來吃飯了。列文從馬車裡取出食物來,請老人和他一道喝茶。
「哦,我今天已經喝過了,」老人說,顯然很愉快地接受了邀請。「但是再陪您喝一杯吧。」
喝茶的時候,列文探聽到老人農莊上的全部歷史。十年前,老人從一位女地主手裡租了一百二十畝地,去年乾脆就買了下來,另外還從鄰近一位地主手裡租了三百畝地。他把一小部分土地——最壞的部分——租了出去,自己全家和兩個雇工種了四十畝地。老人訴說他境況不佳。但是列文明白,他這樣抱怨,不過是出於禮貌的關係,而他的農場的狀況是繁榮的。要是他的境況真不好,他就不會以一百零五盧布一畝的價錢買進土地,他就不會給他的三個兒子和一個侄兒都娶了親,也不會遭了兩次火災以後重新修建房屋,而且建築得越來越好了。不管老人怎樣訴苦,但是顯然他是在誇耀,合乎情理地誇耀他的富裕,誇耀他的兒子們、他的侄兒、他的媳婦們、他的馬匹和母牛,特別是誇耀他把這一切農事經營得很好。從他和老人的談話中,列文看出來他也並不反對新式方法。他種了許多馬鈴薯,而他的馬鈴薯,像列文坐車走過的時候所看到的,已經開過了花,正在結果,而列文的卻剛剛開花。他用一架從鄰近一位地主那裡借來的新式步犁來耕馬鈴薯地。他種了小麥。在篩黑麥的時候,老人把篩下的麥屑留著餵馬,這件細小的事特別打動了列文。多少次列文眼看著這種很好的飼料被糟蹋了,竭力收集起來,但總是不可能。這位農民卻辦到了,他對於用這個來做家畜飼料,真是不勝讚賞。
「娘兒們做什麼呢?她們把它包好送到路邊,大車就把它運走了。」
「哦,我們地主拿雇工真是沒有辦法哩,」列文說,一邊遞給他一杯茶。
「謝謝你,」老人說,接了茶杯,但是指著他咬剩的一塊糖,他謝絕了再在茶裡加糖。「你怎麼可以靠雇工幹活呢?」他說;「那簡直是糟透了!比方,看斯維亞日斯基家吧,我們知道他的土地是怎樣的土地——黑得像罌粟籽,但卻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收穫。照顧不夠——就是這樣!」——
俄國農民為了節約,輕易不在茶裡放糖,而只拿著一塊糖,一邊喝茶,一邊嚼著。
「但是你不也是用雇工耕種土地嗎?」
「我們幹的是農活兒。一切事情我們都親自動手。要是雇工不中用,他可以走;而我們可以親自來做。」
「爹,費諾根要一點柏油。」穿套鞋的**走進來說。
「就是這麼回事,老爺!」老人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一連在自己身上畫了好幾次十字,他向列文道了謝,就走出去了。
當列文走進廚房去叫他的馬車伕的時候,他看見全家都在吃飯。女人們站在那裡侍候他們。年輕力壯的兒子口裡含滿麥粥正在說什麼笑話,他們都在笑,正在把菜湯倒在碗裡的、穿套鞋的**笑得最快活。
這個農家給列文一種幸福的印象,這同那位穿套鞋的**的美麗的面孔大概很有關係;這個印象是這樣強烈,使列文永遠不能忘記。從老農民的家到斯維亞日斯基家的路上,他盡在回想著這個農家,好像在那印象裡面有什麼東西特別引起他注意似的。
二十六
斯維亞日斯基是他那一縣的貴族長。他比列文大五歲,而且早結了婚。他的姨妹,列文非常喜歡的一個少女,住在他家裡。列文知道斯維亞日斯基夫婦非常希望這個姑娘和他結婚。他確切地知道這個,正像所謂合格的年輕人一樣地知道,雖然他決不會向任何人說起這事;並且他也知道,雖然他很想結婚,雖然無論從哪方面看來,這位極有魅力的少女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妻子,但是他要和她結婚,縱令他沒有愛上基蒂·謝爾巴茨卡婭,也還是和飛上天一樣不可能。意識到這點,他希望由訪問斯維亞日斯基而得到的快樂就減色了。
在接到斯維亞日斯基邀請他去打獵的信的時候,列文立刻想到了這點;雖然如此,他還是斷定,以為斯維亞日斯基對他有這種意思,不過是他自己的毫無根據的猜想,因此他還是要去。況且,在內心裡,他想考驗一下自己,再估量一下自己對這個少女的感情。斯維亞日斯基的家庭生活是極為愉快的,而斯維亞日斯基本人,是列文所認識的地方活動家的模範人物,而且他總覺得他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
斯維亞日斯基是那種經常使列文驚奇的人們之一,那些人的見解雖然不是獨創的,卻是合乎邏輯的,獨自發展的,而他們的生活的方向是堅定不移的,與他們的見解大相逕庭,而且差不多總是背道而馳。斯維亞日斯基是一個極端的自由主義者。他蔑視貴族而且相信大多數貴族暗地裡都擁護農奴制,僅僅由於膽怯才沒有把他們的意見公開表示出來。他把俄國看成像土耳其一樣衰亡的國家,而且他把俄國政府看得那樣壞,以致他覺得不值得認真地去批評它的作為;但他卻仍然是那個政府的官吏,而且是一位模範的貴族長,當他乘車出門的時候,他總是戴著綴著帽章和紅帽箍的制帽。他認為人類的生活只有在國外才勉強過得去,而且只要一有機會他就出國;同時,他也在俄國實行一種複雜的、改良的農業經營方法,而且帶著極大的興趣注視著和瞭解俄國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他認為俄國農民是處在從猿到人的進化階段,同時,在縣議會上,沒有人比他更願意和農民握手,傾聽他們的意見。他不信仰上帝,也不相信魔鬼,但又非常關心改善牧師的生活和維持他們的收入的問題,而且特別盡力保存他村裡的教堂。
在婦女問題上,他站在極端派一方面,主張婦女絕對自由,特別主張她們擁有勞動權利;但是他和他的妻子過著這樣一種生活,他們那恩愛的、沒有小孩的家庭生活使得誰都羨慕,而且他這樣安頓他妻子的生活,使得她除了和她丈夫共同努力盡可能地過得快樂和舒適以外,她什麼也不做,而且什麼也不能做。
要是列文沒有往好裡想人的特性的話,那麼斯維亞日斯基的性格是不會使他感到大惑不解或疑問的。他會對他自己說:「不是傻子就是壞蛋,」而一切就都明明白白的了。但是他不能說他是傻子,因為斯維亞日斯基無疑不僅是個聰明人,而且是教養很高,又十分樸實的人,沒有一個問題他不知道;但是除非萬不得已,他決不炫耀他的學識。列文更不能說他是壞蛋,因為斯維亞日斯基無疑是一個正直、善良、聰明的人,他愉快地、熱心地、不屈不撓地幹著他的工作;他受到周圍所有人的尊敬,而且的確從來沒有蓄意做過,而且也決不會做什麼壞事。
列文竭力想理解他,卻又理解不了,他看待他和他的生活,始終像看待一個真正的謎一般。
列文和他非常要好,因此列文常常大膽地去試探斯維亞日斯基,竭力想要尋究出他的人生觀的根底;但卻總是徒勞。每當列文竭力想從那向所有人都敞開著的斯維亞日斯基的心房的接待室再深入一步的時候,他總看到斯維亞日斯基顯得有點狼狽。他臉上顯出隱約可辨的驚慌神色,好像他害怕列文會看破他,於是他就愉快地婉言拒絕。
現在,在列文對於農事感到失望以後,他特別高興到斯維亞日斯基那裡去。且不說看見這一對待在舒適的安樂窩裡、對己對人都心滿意足的幸福夫婦,總給與列文一種愉快的感覺,現在正當他對自己的生活感到這樣不滿的時候,他就更渴望找到使斯維亞日斯基這樣開朗、乾脆和愉快的秘訣。此外,列文還知道在斯維亞日斯基家裡,他會遇到許多鄰近的地主,現在聽聽和談談關於收成、雇農的工資等等農事上的話題,對於他是特別饒有興趣的,他知道這種談話照例被認為是非常庸俗的,但是現在在他看來卻是一個重要的話題。
「也許這在農奴制時代並不重要,在英國也不重要。在那兩種情況下,農業的條件已經確定了;但是現在,在我們這裡,當一切都已顛倒過來,而且剛剛開始形成的時候,這些條件會採取怎樣一種形式的問題,倒是俄國的一個重要的問題,」列文想著。
結果打獵並不像列文預期的那樣好。沼澤干了,而且差不多完全沒有松雞。他到處走了一整天,僅僅打到三隻,但是另一方面,正像他平常打獵回來一樣,他帶回來旺盛的胃口、愉快的心情和那種總是伴隨著劇烈的體力運動而來的興奮的精神狀態。在打獵當中,當他好像什麼都不想的時候,忽然回想起那位老人和他的家庭,他們留下的印象好像不僅要求他注意,而且要求他解決好像和他有關的什麼問題。
傍晚喝茶的時候,座上有兩個為了監護權的事情而來的地主,於是列文所期望的有趣的談話開始了。
列文坐在茶桌旁的主婦旁邊,他不得不同她和正坐在他對面的她的妹妹談話。斯維亞日斯基夫人是一位圓臉、金髮、嬌小、面帶笑容和酒靨的女人。列文竭力想通過她找到解決她丈夫在他心中引起的重大疑團;但是他沒有充分思索的自由了,因為他感到非常侷促不安。這種侷促不安是因為那位姨妹正坐在他對面,身穿一件領口開成四方形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胸脯,列文簡直覺得她是特意為他穿的。雖然她的胸脯是這樣白,或者正因為這樣白的緣故,這個四方形使列文失掉了思想的自由。他想像,也許是想像錯了,這個領口是特意為他開的,他感到他沒有權利看它,於是竭力不去看它;但是他又感到領口開成這樣,彷彿是他的過錯似的。列文感到好像他欺騙了誰,好像他必須有所說明,但又不能說明,因此他不斷地漲紅了臉,侷促不安。他的不安也傳染給美麗的姨妹了。但是主婦卻裝做沒有注意的模樣,盡在故意地引她參加談話。
「您說,」她接著已經開始的話題說下去,「我丈夫對於俄國的事情都不感興趣。事實上恰恰相反,他在國外固然很快活,但是並不像他在這裡一樣。在這裡,他感到他適得其所,他有許多事要做,他具有對一切都感到興趣的才能。啊,您還沒有看見我們的學校吧?」
「我看見了……是那所長滿常春籐的小房子,是不是?」
「是的,那是娜斯佳的工作,」她指著她的妹妹說。
「您自己在那裡教書嗎?」列文問,竭力想忽視她的裸露的脖頸,但是感覺到他無論望著哪個方向,他都看得見它。
「是的,我自己在那裡教過書,而且還在教,但是現在我們有了一個第一流的女教師。我們已經開始做體操了。」
「不,謝謝您,茶不要了。」列文說,雖然意識到這樣做是無禮的,但卻不能繼續談下去,他紅著臉,站了起來。「我聽他們那邊正在談有趣的事哩,」他補充說,就走到斯維亞日斯基和鄰近的兩位紳士坐的那張桌子的另一端。斯維亞日斯基側身坐在桌旁,一隻胳膊擱在桌上,一隻手轉動著杯子,用另一隻手捻攏鬍鬚,把它送到鼻邊,然後又讓它垂下,好像他在嗅它一樣。他的明亮的黑眼睛直盯著那位留著灰色鬍髭的興奮的地主,顯然他覺得他的話很有趣。那地主正在抱怨農民,列文看得很明白:斯維亞日斯基本來知道怎樣駁斥這位地主的抱怨,他可以立刻粉碎對方的整個論點,不過處在他的地位上,他不能夠把這樣的回答說出來,於是不無樂趣地傾聽著地主的可笑的談話。
這位留灰色鬍髭的地主顯然是一個頑固的農奴制擁護者,一個終生住在鄉下的熱心的農業家。列文在他的服裝上,在他那顯然是不常穿的舊式的穿舊的外衣上,在他那精明的、愁悶的眼神裡,在他那條理分明、流利的俄語上,在他那久而久之形成習慣的專橫的語調上,以及在他那無名指上戴著一枚舊的訂婚戒指的、被太陽曬黑了的粗大通紅的手的堅決的動作上,看到了這種種特徵。
二十七
「只要我捨得把已經開辦的事情……已經花了那麼多氣力的事情……全部拋棄的話,我真願意把一切拋棄,賣掉,然後像尼古拉·伊萬內奇那樣一走了之……去聽《·愛·蓮·娜》去。」
地主說,一絲愉快的微笑使他的精明的老臉容光煥發了。
「但是您看,您還沒有把它拋棄,」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斯維亞日斯基說,「可見其中一定有好處。」
「唯一的好處是我住著自己的房子,不是買的,也不是租的。此外,人總希望農民會變得聰明一點。可是,相反,說起來您真不會相信——只有酗酒、淫亂!他們盡在把他們小塊的土地重新分來分去,沒有一匹小馬或一隻小牛的影子。農民在餓死,但是去請他做雇工吧,他會竭力跟您搗亂,結果還到調解法官面前去告您。」
「但是您也可以到調解法官那裡去控告呀,」斯維亞日斯基說。
「我去控告?我才不幹呢!那只會惹出許多是非,叫人後悔莫及。譬如,在工廠裡,他們預支了工錢,就逃走了。調解法官拿他們怎麼辦?還不是宣告他們無罪。只有地方裁判所和村長維持著一切。他們按舊式方法鞭打他們!要不是那樣,那就只有拋棄一切!逃到天涯海角去的一法了!」
很明顯的,地主是在嘲弄斯維亞日斯基,但是斯維亞日斯基不僅沒有生氣,反而覺得很有趣。
「但是您看,我們管理我們的土地並沒有用這種辦法,」他微笑著說,「列文,我,還有他。」
他指著另外那個地主。
「是的,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的事業在進展,但是問問他是怎樣個情形吧?您說那是合理的方式嗎?」地主說,顯然是在炫耀「合理的」這個字眼。
「我的經營方式很簡單,」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說,「謝謝上帝。我的經營方式就是準備好秋天納稅的款子。農民們跑到我面前來說:『親爺爺,好主人,幫助幫助我們吧!』哦,農民都是我們的鄰人,我們可憐他們。所以,我替他們墊付了三分之一的稅款,卻說道:『記著,孩子們,我幫助了你們,當我需要的時候,你們得幫助我——不管是種燕麥的時候,或是割草的時候,或是收穫的時候,』就這樣,我們講好每一家納稅人干多少活——可是他們中間也有不可靠的人,這是真的。」
早已熟悉了這種家長式方法的列文,和斯維亞日斯基交換了一下眼色,打斷了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的話,又轉向留著灰色鬍髭的地主。
「那麼您以為怎樣?」他問,「現在我們應該用什麼方法經營呢?」
「哦,像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一樣經營:把土地租給農民,或者平分收穫物或者收租金;可以這樣做——不過就是這種方法使國家的總財富受到損失。用農奴的勞動和良好的管理可以產生九分收成的土地,用收穫平分制就只會有三分。
俄國已經給農奴解放毀了!」
斯維亞日斯基用含著笑意的眼睛望著列文,而且甚至對他使了一個輕微的譏諷的手勢;但是列文並不覺得這位地主的話是可笑的,他對於他的話,比對於斯維亞日斯基的話瞭解得更清楚。灰色鬍髭的地主繼續說了許多話,為的要指出俄國是怎樣被農奴解放毀了,這些話他甚至覺得非常正確,在他聽來是很新穎的,而且是不可爭辯的。這位地主無疑地說出了他個人的思想,——這是難得的事情,這種思想,並不是由於他想要替什麼也不想的腦筋找點事幹而產生出來的,而是從他的生活環境中產生出來的,在他村居的孤寂生活中冥思苦想過,而且從各方面考慮過的。
「問題在於,您知道,一切的進步都是由於運用權力而造成的,」他說,顯然想要表示他並不是沒有教養的。「試看彼得大帝、葉卡捷琳娜、亞歷山大的改革吧。試看歐洲的歷史吧。農業方面的進步更是這樣——比方馬鈴薯,就是強制地移植到我國來的。木犁也不是從來就使用的。這也許是在封建時代輸入的,但是這大概也是強制輸入的。現在,在我們自己這個時代,我們地主,在農奴時代,在我們的農業上曾使用過各種各樣的改良設備:烘乾機、打穀機、運肥機和一切農具——一切都是運用我們的權力輸入的,農民們最初反對,後來就模仿我們。現在因為廢除了農奴制,我們被剝奪了權力;因此我們的已經提到高水平的農業,不得不倒退到一種最野蠻最原始的狀態。這就是我的看法。」
「但是為什麼會這樣呢?如果這是合理的,那麼,就僱人勞動,您還是可以這樣經營的呀。」斯維亞日斯基說。
「我們沒有權力了。請問我靠誰去這麼經營呢?」
「正是這樣——勞動力是農業中的主要因素。」列文心裡想。
「靠雇工們。」
「雇工不肯好好地幹活,而且不肯用好農具幹活。我們的雇工只會像豬一樣地喝酒,而且當他喝醉了的時候,他會把你給他的工具通通毀壞掉。他把馬飲傷了,弄壞很好的馬具,用車輪胎去換酒喝,讓鐵片落到打穀機裡面,把它破壞。凡是他不能理解的東西,他看了就厭惡。這就是整個農業水平低落的緣故。土地荒廢了,長滿了莠草,或者是給農民瓜分了,本來可以收穫上百萬的土地,你只收到幾十萬;國家的財富減少了。同樣一件事只要稍加考慮……」
於是他開始闡述他設想的農奴解放的方案,根據他的方案,這些缺陷都可以避免。
這個引不起列文的興趣,但是當他說完了的時候,列文又回到他最初的話題上去,轉向斯維亞日斯基說,竭力想引他發表他的真實意見:
「農業的水平在低落下去,而且以現在我們和農民的這種關係,要用一種可以產生利益的合理方式去經營農業是不可能的,這是實實在在的,」他說。
「我不這樣認為,」斯維亞日斯基非常認真地回答,「我看到的只是我們不知道怎樣耕種土地,而在農奴制時代我們的農業水平並不是太高,而是太低。我們沒有機器,沒有好牲口,管理不當,我們甚至連怎樣記賬也不知道。隨便問問哪一個地主吧;什麼是有利的,什麼是沒有利的,他都說不上來。」
「意大利式簿記法!」灰色鬍髭的地主譏刺地說。「你可以隨便記賬,但是如果他們把你的東西都毀壞了的話,那你什麼利益也得不到的。」
「為什麼他們會毀壞東西呢?一架蹩腳的打穀機,或是您的俄國式壓搾機,他們會損毀,但是我的蒸汽機他們就不會損壞了。可憐的俄國馬,您怎麼叫的呢?……那種牲口您得揪著它的尾巴走,那種馬他們會糟蹋,但要是荷蘭馬或是別的好馬,他們就不會糟蹋了。所以問題就在這裡。我們應該把我們的農業提到更高的水平。」
「啊,只要花費得起就好了,尼古拉·伊萬內奇!這對於您倒是很合式的,但是我,要供一個兒子上大學,小的兒子們在中學讀書——因此我可買不起貝爾捨倫馬載重。」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有銀行啊。」
「結果您要我把剩下的東西通通拍賣掉嗎?不,謝謝您!」
「我不同意說農業水平有再提高一步的必要或可能,」列文說。「我正從事這件事,而且我也有本錢,但是我卻什麼也做不出來。至於銀行,我真不知道它對誰有好處。至少我個人在農業上花去的錢結果都是損失:家畜——是損失,機器——是損失。」
「這是千真萬確的,」灰色鬍髭的地主附和著說,滿意得笑出來了。
「而且不只我是這樣,」列文繼續說,「我和那些用合理方式經營土地的所有鄰近的地主來往;除了少數例外,他們這樣做,都遭受了損失。哦,告訴我們,您的土地怎麼樣——得到利益嗎?」列文說,他立刻在斯維亞日斯基的眼神裡覺察出每逢他想要從斯維亞日斯基的心房外室再深入一步時所看到的那種轉瞬即逝的驚愕表情。
而這個質問,在列文方面,並不是十分誠意的。斯維亞日斯基夫人剛才在喝茶的時候告訴過他,他們今年夏天從莫斯科請了一個德國簿記專家來,他得到五百盧布的報酬,核算了他們的全部財產,發現他們損失了三千多盧布。確數她不記得了,但是那個德國人似乎連一分一毫都計算了的。
聽到提起斯維亞日斯基農業的收益的時候,灰色鬍髭的地主微微一笑,顯然他知道他的鄰人兼貴族長大概得到了多少利益。
「也許不合算,」斯維亞日斯基回答。「那也不過是證明我要麼是一個拙劣的農業經營家,要麼證明我把資金浪費在增加地租上了。」
「啊,地租!」列文驚異地叫著。「地租在歐洲也許會有,在那裡,土地由於花在它上面的勞動已經改良了;但是在我們這裡,土地卻因為花在它上面的勞動而一天天貧瘠下去——換句話說,耗盡地力;所以,談不到地租。」
「怎麼談不到地租呢?這是規律。」
「那麼我們與規律無關;對於我們地租可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反而擾亂了我們。不,告訴我,怎麼會有地租這套理論……」
「你們要吃點凝乳嗎?瑪莎,給我們拿些凝乳或者馬林果來。」他轉向他的妻子說。「今年的馬林果結得特別晚。」
然後,斯維亞日斯基懷著最愉快的心情站了起來,走開了,顯然,正在列文覺得這場談話剛剛開始的時候,他卻以為這場談話已經終結了。
失掉了對手,列文繼續和灰色鬍髭的地主談話,竭力想對他證明,一切困難都是由於我們不瞭解我們的勞動者的特性和習慣而來的;但是這位地主,正和所有與世隔絕、獨立思索的人一樣,理解人家的意見很遲鈍,而且特別固執己見。他堅持說,俄國農民是豬,貪戀豬一樣的生活,要把他從豬一般的處境中拯救出來,一定要有權力,而現在卻沒有;一個人一定要有一條鞭子,而我們變得這樣自由了,使得我們突然用律師和模範監獄代替了使用過一千年的鞭子,而在監獄裡,還給不中用的、身上散發惡臭的農民吃很好的湯,而且還計算出來給他幾立方尺的空氣。
「您為什麼認為,」列文說,竭力想回到原來的話題上去,「要找到這樣一種對勞動者的關係,使勞動產生很高的生產率,是不可能的呢?」
「就俄國農民來說,永遠不能這樣!我們沒有權力。」地主回答。
「怎樣才能找得到新的條件呢?」斯維亞日斯基說,吃了一些凝乳,點上一支香煙,他又來參加爭論了。「對於勞動力的一切可能的關係,都已經確定了,而且是經過研究的,」他說。「野蠻時代的殘餘,連環保的原始公社自然而然地消滅了,農奴制被廢除了,剩下來的只有自由勞動;而它的形式是固定了的、現成的、非採用不可的。長工,日工,佃農——不外乎這些形式。」
「但是歐洲對於這些形式已經感到不滿了。」
「不滿了,正在探求新的。而且多半會探求出來的。」「那正是我所要說的,」列文說。「為什麼我們自己不探求呢?」
「因為這正和重新發明鐵路建築法一樣。它們本來是現成的、早已發明了的。」
「但要是它們不適合我們使用,要是它們並不高明呢?」列文說。
他又在斯維亞日斯基的眼神裡覺察出驚愕的神情。
「啊,這樣我們真要目空一切了,我們居然探索出歐洲正在探索的東西!這套話我聽夠了,但是,對不起,您知道關於勞動組織問題在歐洲取得的一切成就嗎?」
「不,不大知道。」
「這個問題現在引起歐洲最優秀的思想家們的注意。舒爾茲·傑裡奇派……還有極端自由主義的拉薩爾2派論勞動問題的浩瀚著作……米爾豪森制度3——這一切都已成為事實,您大概也知道吧。」——
舒爾茲·傑裡奇(808—883),德國經濟學家和政治家。儲蓄信貸銀行和獨立合作社組織的創辦人,他認為這可以調和工人和僱主的階級利益。
2拉薩爾(825—84),德國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者,「全德工人聯盟」的創辦人。他以得到政府的生產會社來對抗舒爾茲·傑裡奇的獨立的合作社組織。在這個基礎上他和俾斯麥發生聯繫。「拉薩爾派」在工人問題上和普魯士君主制度公開結盟。
3米爾豪森制度——工廠主多爾富斯在米爾豪森(法國亞爾薩斯的城市)創辦的「關心改善工人生活協會」建造房屋,由工人用分期付款的方法購用。多爾富斯的「協會」是帶有慈善目的的商業企業。它沒有解決,也不可能解決工人問題。
「我稍微知道一點,不過很模糊。」
「不,您只是這麼說罷了;無疑的,關於這一切您知道得和我一樣清楚。自然,我不是一個社會學教授,但是這使我感到興趣,而且實在的,要是您也感到興趣的話,您應該研究研究。」
「但是他們得出什麼結論呢?」
「對不起……」
兩位地主立起身來了,斯維亞日斯基又一次制止住列文想要窺看他的內心深處那種令人不快的習慣,就去送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