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琳娜 第二部 八
    參加這次賽馬的一共有十七個士官。賽馬將在亭子前面周圍四俄裡的大橢圓形廣場舉行。在賽馬場上設置了九道障礙物:小河;亭子正前面的一堵兩俄尺2高的又大又堅固的柵欄;一道干溝;一道水溝;一個斜坡;一座愛爾蘭防寨(最難跨越的障礙物之一),這是由一座圍著枯枝的土堤構成的,在土堤那邊有一道馬看不見的溝渠,這樣,馬就得跨越兩重障礙物,否則就有性命之虞;其次還有兩道水溝和一道干溝,賽馬場的終點正對著亭子。但是比賽並不在場子裡開始,而在離場子一百俄丈的地方,而橫在這一段距離當中的是第一個障礙物,一道七俄尺寬的築著土堤的小河,騎手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跳越或是渡過——

    俄裡合0公里。

    2俄尺合07公尺。

    騎手們三次排成行列出發,但每一次都是有人的馬衝出了行列,他們只得又從頭再來。起點評判員,謝斯特林上校都已經弄得有點發火了,到最後他第四次叫「出發!」騎手們才一齊出動。

    所有的眼睛,所有的望遠鏡從騎手們整列待發的時候起就都已轉向這五光十色的一群。

    「他們出發了!他們出動了!」在期待的沉默之後從四面八方都可以聽到這樣的呼聲。

    觀眾中成群的人和單獨的個人為了想要觀看得更清楚一點而四處奔跑著。在最初的一瞬間,密集的一群騎手們拉開來,而且可以看到他們三三兩兩,一個跟一個地馳近小河。在觀眾看來,好像他們都是同時出發的,但是騎手們卻感到了對於他們非常重要的一兩秒鐘的差異。

    興奮而又過於神經質的佛洛佛洛錯過了最初的瞬間,好幾匹馬都在它之前出發,但是還沒有達到小河的時候,弗龍斯基就用全力駕御住他那使勁地拉著韁轡的牝馬,一下子就追過了三匹馬,在他前頭的就只剩下了馬霍京的栗色的「鬥士」,它的屁股正在弗龍斯基前面輕快而又平穩地晃來晃去,而在最前面的是載著半死不活的庫佐夫列夫的那美麗的牝馬狄亞娜。

    在最初一瞬間,弗龍斯基既控制不住自己,也控制不住他的馬。在到第一道障礙物——小河之前,他一直沒有能夠指揮他的牝馬的動作。

    「鬥士」和狄亞娜一道而且幾乎在同一瞬間臨近了小河;它們縱身一躍,飛越到了對岸;佛洛佛洛也飛一般地跟著猛躍過去;但是就在弗龍斯基感到自己騰身空中的那一瞬間,他突然看到差不多就在他的馬蹄之下,庫佐夫列夫和狄亞娜一道在小河對岸地面上輾轉掙扎著(庫佐夫列夫在跳躍之後鬆了韁繩,牝馬就栽倒在地上,把他從它的頭上摔了下去)。這些詳情,弗龍斯基到後來才知道;在那一瞬間他只注意到,正在他腳下,在佛洛佛洛要落腳的地方,可能踩住狄亞娜的腳或頭。但是佛洛佛洛卻像一隻跳下的貓一樣,在跳躍中伸長了它的腳和背,就越過了那馬,向前跑去。

    「啊,親愛的!」弗龍斯基想。

    跨過小河以後,弗龍斯基完全駕御住了他的馬,開始控制著它,想要跟在馬霍京之後越過大柵欄,然後在約莫二百俄丈光景的平地上超過他去。

    大柵欄正矗立在御亭前面。當他和在他前面相隔有一馬之遙的馬霍京逼近「惡魔」(這是那堅固的柵欄的名稱)的時候,沙皇、全體朝臣和群眾都凝視著他們。弗龍斯基感到了那些從四面八方注視著他的眼睛,但是他除了他自己的馬的耳朵和脖頸,迎面馳來的地面,和那在他前面迅速地合著節拍而且始終保持著同樣距離的「鬥士」的背和白蹄以外,什麼也沒有看見。「鬥士」飛騰起來,沒有發出一點撞擊什麼的聲音,搖了搖它的短尾,就從弗龍斯基的視野中消失了。

    「好!」什麼人的聲音叫。

    正在這一瞬間,在弗龍斯基的眼下,在他前面閃現出柵欄的木板。他的牝馬飛越過去,動作沒有發生絲毫變化;木板消逝了,他只聽到背後什麼東西發出砰的一聲。被走在前面的「鬥士」弄得興奮了的牝馬在柵欄前飛騰得太早,用它的後蹄碰上了它。但是它的步子並沒有變化,而弗龍斯基感到臉上濺了污泥,覺察出來他又和「鬥士」保持了原來的距離。他又在他前面看見了那馬的背和短尾,和那隔得不遠的迅速閃動的雪白的蹄子。

    弗龍斯基想現在是超過馬霍京的時候了,正在他這麼想的那一瞬間,佛洛佛洛也懂得了他的心思,沒有受到他的任何鞭策,就大大地加速了步子,開始在最有利的地方,靠圍繩那邊,追近馬霍京身旁了。馬霍京不會讓它在那邊通過的。弗龍斯基剛想到他可以從外邊追過去,佛洛佛洛就已轉換了步子,開始在外邊追上去。佛洛佛洛的肩,因為流汗變得黧黑,和「鬥士」的背平行著。他們並肩跑了幾步。但是在他們逼近的障礙物前面,弗龍斯基開始握牢韁繩,切望避免繞外圈,迅速地恰在斜坡上追過了馬霍京。當他飛馳而過的時候,他瞥見了他的濺滿污泥的面孔,他甚至感到好像看到他微微一笑。弗龍斯基追過了馬霍京,但是他立刻覺出了他緊跟在後面,而且他不斷地聽到了「鬥士」的一絲不亂的蹄聲和它鼻孔裡發出的急促但還是精神飽滿的呼吸。

    下兩道障礙物,溝渠和柵欄,是容易越過的,但是弗龍斯基聽到「鬥士」的鼻息和蹄聲越來越近了。他鞭策他的牝馬前進,愉快地感覺到它很輕鬆地加速了步子,聽到「鬥士」的蹄聲又離得像以前那麼遠了。

    弗龍斯基跑在前面了,正如他所希望,如科爾德勸告他的,現在他確信他會獲勝了。他的興奮、他的歡喜和他對佛洛佛洛的憐愛,越來越強烈了。他渴望回頭望一望,但又不敢那樣做,極力想平靜下來,不再鞭策馬,這樣使它保留著如他感覺「鬥士」還保留著的那樣的餘力。現在只剩下一個最困難的障礙物了;假使他能搶先越過它的話,他就一定第一個到了。他正向愛爾蘭防寨馳去。他和佛洛佛洛從遙遠的地方就望見了防寨,人和馬都起了一剎那的疑惑。他在牝馬的耳朵上看出了躊躇之色,舉起鞭子來,但是同時又感覺到他的疑惑是毫無根據的:牝馬知道應當怎樣做。正如他期望的那樣,它加快了步子,平穩地騰躍著,它一股勁地縱身一躍遠遠地飛越到溝渠那邊;於是一點不費力地,用同樣的節奏,用同樣的步態,佛洛佛洛繼續奔跑。

    「好,弗龍斯基!」他聽到站在障礙物旁邊的一群人——他知道他們是他聯隊裡的朋友——的叫聲。他辨別出了亞什溫的聲音,雖然他沒有看見他。

    「啊,我的寶貝!」他一邊聽著背後的動靜,一邊想到佛洛佛洛。「他越過了哩!」他聽到背後「鬥士」的蹄聲,這樣想。現在只剩下最後一道貯滿了水的二俄尺寬的溝渠了。弗龍斯基連望都沒有望它,只是急切地想要遠遠地跑在前面,開始前後拉動著韁繩,使馬頭合著它的疾速的步子一起一落。他感覺到牝馬在使用它最後的力量了;不單是它的頭和肩濕透,而且汗珠一滴滴地浮在它的鬣毛上、頭上、尖尖的耳朵上,而它的呼吸是變成急促的劇烈的喘氣了。但是他知道它還有足夠的餘力跑完剩下的二百丈。弗龍斯基由於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愈益貼近地面,由於運動的特殊的柔軟,這才知道了他的牝馬是怎樣大大地加快了步伐。

    它飛越過溝渠,好像全不看在眼下似的。它像鳥一樣飛越過去;但是就在這一瞬間,弗龍斯基吃驚地覺察到他沒有能夠跟上馬的動作,他不知道怎麼一來,跌坐在馬鞍上的時候犯了一個可怕的、不能饒恕的錯誤。突然他的位置改變了,他知道有什麼可怕的事發生了。他還沒有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一匹栗色馬的白蹄就在他旁邊閃過,馬霍京飛馳過去了。弗龍斯基一隻腳觸著了地面,他的牝馬向那隻腳上倒下去。他剛來得及抽出了那隻腳,它就橫倒下來了,痛苦地喘著氣,它那細長的、浸滿了汗的脖頸極力扭動著想要站起來,但是站不起來,它好像一隻被擊落了的鳥一樣在他腳旁的地面上掙扎。弗龍斯基做的笨拙動作把它的脊骨折斷了。但是這一點他是很久以後才知道。那時他只知道馬霍京跑過去很遠了,而他卻一個人蹣跚地站立在泥濘的、不動的地面上,佛洛佛洛躺在他面前喘著氣,彎過頭來,用它的美麗的眼睛瞪著他。還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弗龍斯基用力拉著馬韁繩。它又像魚似地全身扭動著,它的肩擦得鞍翼發響;它前腳站起,但舉不起後腳,它渾身顫抖,又橫倒下去。弗龍斯基的臉因為激怒而變了模樣,兩頰蒼白,下顎發抖,他用腳跟踢踢馬肚子,又使勁地拉著韁繩。它沒有動,只是把它的鼻子鑽進地裡去,它只用它那好像要說話一般的眼睛凝視著它的主人。

    「唉—唉—唉!」弗龍斯基呻吟著,抓著他的頭。「唉!我做了什麼呀!」他叫。「賽馬失敗了!是我自己的過錯!可恥的、不可饒恕的!這可憐的,多可愛的馬給毀了啊!唉!我做了什麼呀!」

    一群人,醫生和助手,他聯隊裡的士官們,一齊跑上他面前來。他覺得難受的是自己倒好好的,沒有受一點傷。馬折斷了脊骨,大家決定打死它。弗龍斯基回答不出問話,對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掉轉身去,沒有拾起落下去的帽子,就離了賽馬場,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裡。他感到十分不幸。他生平第一次領會到了最悲慘的不幸,由於他自己的過錯而造成的、不可挽救的不幸。

    亞什溫拿了帽子追上他去,送他到了家,半個鐘頭以後,弗龍斯基恢復了鎮靜。但是這次賽馬的記憶卻作為他一生中最悲慘、最痛苦的記憶而長久地留在他心裡。

    二十六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他妻子表面上的關係仍舊和以前一樣。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比以前更忙了。像往年一樣,一到春天,他就為了恢復他那被一年繁重一年的冬天的工作所損壞了的健康而到外國的溫泉去休養。也正像往年一樣,他到七月就回來了,立刻用增加了的精力從事素常的工作。他的妻子也像往年一樣,搬到郊外的別墅去避暑,而他卻仍舊留在彼得堡。

    自從他們在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的晚會之後那次談話以來,他就再沒有對安娜說起過他的猜疑和嫉妒,而他慣常的那種挖苦取笑的口吻正適合他現在對他妻子的關係。他對他的妻子稍微冷淡了一點。他好像只為了她第一次夜深拒絕不和他談話而對她稍有不滿。在他對她的態度上有幾分煩惱,除此以外就再沒有什麼了。「你是不願意和我開誠佈公的了,」他好像在心裡對她說,「這樣你就更倒霉。現在無論你怎樣請求,我也不會和你開誠佈公了。這樣你就更倒霉!」他在心裡說,好像企圖撲滅火災沒有成功的人,會為了自己的徒勞而惱怒地說,「啊,那麼好!讓你去燒吧!」

    這個人,在公務上是那麼聰明而又機敏,竟沒有覺出這樣對待妻子是毫無意思的。他沒有覺出這一點,因為覺察出他的實際處境在他是太可怕了,所以他把自己心裡藏著他對他的家庭,即是對他的妻子和兒子的感情的那隱處關閉起來,上了鎖,加了封印。他本來是一位那麼細心的父親,從今年冬末以來竟變得對他兒子格外冷淡,而且也用對待他妻子同樣的嘲弄口吻對待他。「啊哈,年輕人!」他看見他的時候總是這樣地稱呼。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認為,而且逢人便說,他以前任何一年都不曾有過像今年這樣繁重的公務;但是他沒有注意到今年他是自找工作,這是他的一種手段,為了要讓那藏著他對他妻子和兒子的感情和想念的隱處關閉著,那些感情和想念藏在那裡面越久就變得越可怕了。假如誰有權利問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對他妻子的行為怎樣想的時候,溫和敦厚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是不會回答的,而對於這樣問的人他是會大為生氣的。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每逢有人問起他妻子的健康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現出一種傲慢而嚴厲的臉色。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極不願意想到他妻子的行為和感情,而他真的做到了不想的地步。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固定的別墅是在彼得戈夫,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每年照例到那裡避暑,和安娜比鄰而居,不斷地和她來往。今年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拒絕到彼得戈夫來住,一次也沒有到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家裡來,而且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談話中暗示了安娜同貝特西和弗龍斯基的接近有些不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嚴厲地制止住她的話,極力表示他的妻子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從此以後就迴避起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來。他不願意看見,也沒有看見,社交界許多人都已經斜著眼看他的妻子了;他不願瞭解,也沒有瞭解他的妻子為什麼那樣堅決主張住到貝特西住的而又離弗龍斯基聯隊的野營地不遠的皇村去。他不讓自己想這個,他也沒有想想到這個;但是在他的心坎裡,雖然他自己從來沒有承認過這個,而且關於這個也並沒有任何證據或甚至猜疑,他卻很清楚地知道他是受了欺騙的丈夫,因此他變得非常不幸了。

    在和他妻子一道過的八年幸福生活中,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多少次望著別人的不貞的妻子和別的受了欺騙的丈夫暗自說:「人怎麼會墮落到這種地步?他們為什麼不結束這種可怕的處境呢?」但是現在,當不幸落到他自己頭上的時候,他不但沒有想到要結束這種處境,並且根本不願意承認,而他的不承認又只是因為這是太可怕、太不自然了。

    自從他從國外回來以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到別墅來過兩次。有一次他在這裡吃飯,另外一次他和幾位朋友在這裡消磨了一晚上,但是他一次也沒有在這裡留宿,如他往年所習慣的那樣。

    賽馬那天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非常忙碌的一天;但是當早上他在心裡計劃那天的日程的時候,他決定一吃完中飯就到別墅去看他的妻子,然後從那裡到賽馬場去,滿朝大臣都會去參觀賽馬,而他也非到場不行。他要去看他的妻子,無非是因為他決定了每星期去看她一次,以裝裝門面。此外,那天,正逢十五日,照他們一向的規定,他得給他的妻子一筆錢作為生活費用。

    憑他素常控制自己思想的能力,他雖然想到了關於他妻子這一切,但卻沒有讓他的思想再想下去。

    那天早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十分忙碌。昨晚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送來一本小冊子,是彼得堡一位遊歷過中國的有名的旅行家寫的,她還附了一封短信,要求他親自接見這位旅行家,因為從種種方面看來他都是一個極端有趣的、而且有用的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有來得及在昨晚讀完它,到今天早上才把它讀完了。接著來了請願者,又是報告、接見、任命、免職、賞賜、年金和俸給的分配、通信,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稱作日常事務的這一切,佔去了他那麼多的時間。然後是他的私事。醫生和賬房來訪。賬房沒有佔去許多時間,他只給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需要的錢,簡單地報告了一下並不十分好的狀況,今年因為旅行多次,用度增加,所以開支比平常年間大,以致入不敷出了。但是醫生,彼得堡的名醫,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又有友情,卻佔去了不少的時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沒有料到他今天來,看到他來訪非常驚訝,而當醫生仔細詢問他的健康狀況,聽診他的胸部,輕叩觸摸他的肝臟的時候,他就越加驚訝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知道,他的朋友利季婭·伊萬諾夫娜看到他今年不及往常健康,就請求醫生來給他檢查。「請為了我這樣做吧,」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對他說。

    「我為了俄國這樣做,伯爵夫人,」醫生回答。

    「一個非常寶貴的人!」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說。

    醫生對於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健康感到極不滿意。他發覺他的肝臟腫大,營養不良,而溫泉並沒有發生絲毫效果。他勸他盡量多運動,盡量減少精神上的緊張,而最要緊的是不要有任何憂慮——實在說起來,這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像叫他不呼吸一樣辦不到。醫生走了,給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留下這樣不愉快的感覺,似乎他有了什麼病,而且沒有治好的希望了。

    走的時候,醫生恰巧在台階上碰見了他的朋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秘書斯柳金。他們上大學時同學,雖然他們很少會面,但他們卻互相尊敬,交情很深,因此醫生在誰面前都不會像在斯柳金面前那樣坦白地說出他對於病人的意見。

    「您來看了他,我多麼高興呀!」斯柳金說。「他身體不舒服,我覺得……哦,您看他怎樣呢?」

    「我告訴您,」醫生說,一面越過斯柳金的頭招手示意他的馬車伕把車趕過來。「是這樣的,」醫生說,用他的一雙白皙的手拿起羔皮手套的一個指頭,把它拉直。「假使您不把弦拉緊,要拉斷它,是不容易的;但是把弦拉緊到極點,在拉緊的弦上只要加上一個指頭的重量就會將它弄斷。以他對職務的勤勉和忠實而言,他被拉緊到了極點;又有外來的負擔壓在他身上,而且不是很輕的負擔,」醫生結論說,意味深長地揚起眉毛。「您去看賽馬嗎?」他走下台階,向馬車走去的時候補充說。「是,是,當然這要費很多時間哩,」醫生含混其詞地回答他沒有聽清的斯柳金的一句什麼話。

    佔去了那麼多時間的醫生走後不久,有名的旅行家就來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憑著他剛讀完的這本小冊子和他以前在這個問題上的知識,以他在這個問題上學識的淵博和見識的廣博而使旅行家驚歎不置。

    和旅行家同時,通報有一位到彼得堡來的地方長官來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有事要和他商談。他走了以後,他就得和他的秘書一道辦完日常事務,而且為了一件重要的事,他還得坐車去訪問一位要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到五點鐘,他吃中飯的時候,才趕回家來,他和秘書一道吃了飯,就邀他一道坐車到別墅去,然後去看賽馬。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現在每逢和他妻子會面的時候,總是極力尋找有第三者在場的機會,雖然他自己沒有承認這點。

    二十七

    安娜在樓上,站在鏡子面前,由安努什卡幫著,在釘連衣裙上的最後一個蝴蝶結,正在這時,她聽到門外有車輪軋碎砂石的聲音。

    「貝特西來還太早哩,」她想,從窗口一望,她看見一輛馬車和車裡露出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黑帽,以及她十分熟悉的耳朵。「多倒霉!他會在這裡過夜嗎?」她驚異著,想到這件偶然的事可能引起的後果是那樣恐怖和可怕,以致她一刻也不敢再想,她和顏悅色地跑下去迎接他;雖然她意識到她近來已經習慣的那種虛偽和欺騙的精神又在她身上出現,但她還是立刻沉溺在那種精神裡,開始談著話,幾乎連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噢,多好呀!」她說,把手伸給她丈夫,同時微笑著對好像是自家人一樣的斯柳金招呼。「你今晚住在這裡,好嗎?」這就是那虛偽的精神鼓勵她說出來的第一句話:「現在我們一道去吧。可惜我約了貝特西。她會來接我。」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聽見貝特西的名字就皺起眉頭。

    「啊,我不來拆散你們兩搭檔,」他用向來那種嘲弄的口吻說。「我和米哈伊爾·瓦西裡維奇一道去。醫生也勸我多多運動。我要走路去,想像自己又在溫泉了。」

    「別忙,」安娜說。「你們要喝茶嗎?」她按鈴。

    「拿茶來,對謝廖沙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來了。

    哦,你好嗎?米哈伊爾·瓦西裡維奇,您一直沒有來看過我。你們看外面陽台上多麼好啊,」她說,時而望望丈夫,時而望望斯柳金。

    她說話簡單而又自然,只是說得太多太快了。她自己感覺到這一點,而當她在米哈伊爾·瓦西裡維奇望著她的那種好奇的眼光中覺察到好像他在觀察她,她就更這樣感覺了。

    米哈伊爾·瓦西裡維奇立刻走到陽台上去。

    她在她丈夫身旁坐下。

    「你臉色不大好呢,」她說。

    「是的,」他說,「今天醫生來看過,花去了我一個鐘頭的時間。我想一定是我們哪位朋友叫他來的,好像我的健康是這樣寶貴。」

    「啊,他怎樣說呢?」

    她詢問他的健康和他的事務,竭力勸他休養,住到她這裡來。

    她快活地、迅速地、眼睛裡閃著奇異的光輝說著這一切;

    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現在已毫不看重她的語調了。他只聽了聽她的話,只聽取了她的話字面上的意義。他簡單地,但有點開玩笑似地回答她。在整個談話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但後來每逢安娜回想起這些短短的場面的時候,就羞愧得痛苦難言。

    謝廖沙由家庭教師領著走了進來。假使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讓自己觀察的話,他一定會注意到謝廖沙用畏怯的迷惑眼光望望父親又望望母親的那副神情。但是他什麼也不願看,所以他也沒有看到。

    「噢,年輕人!他長大了哩。真的,他完全變成大人了。

    你好嗎,年輕人?」

    說著他把手伸給嚇慌了的謝廖沙。

    謝廖沙本來就畏懼他父親,而現在,自從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叫他做年輕人以後,自從他心中產生了弗龍斯基是朋友呢還是敵人這個無法解決的問題以後,他就躲避起他父親來了。他回過頭來望著他母親,好像在尋求保護一樣,只有和母親一道他才安心。這時,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正一面扶住他兒子的肩膀,一面在和家庭教師說話,而謝廖沙是這樣難受地侷促不安,安娜看出他已經眼淚盈盈了。

    在兒子進來時微微泛紅了臉的安娜,看到謝廖沙不安的樣子,連忙站起來,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手從她兒子的肩上拉開,吻了吻這孩子,把他領到陽台上去,自己很迅速地轉來了。

    「是動身的時候了,」她看了看表說,「貝特西為什麼還沒有來?……」

    「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他站起身來,雙手交叉,把指頭扳得嗶剝作響。「我一方面也是給你送錢來的,因為,你知道,夜鶯們不能靠童話充飢呢,」他說。「你需要吧,我想?」

    「不,我不……好,我需要,」她說,沒有望著他,臉紅到髮根了。「但是你看過賽馬以後會來這裡吧。」

    「啊,好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回答。「彼得戈夫的紅人,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到了,」他補充說,眺望窗外一輛駛近的、座位高起的配著全套皮轡頭的雅致的英國馬車。

    「多豪華呀!多魅人啊!哦,那麼我們也出發吧。」

    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沒有下馬車,只是她的穿著長統靴、披著肩衣、戴著黑帽的僕人,跑到門口。

    「我走了,再見!」安娜說,吻了吻她的兒子,她走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面前,把手伸給他。「你來了真是太好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吻了吻她的手。

    「哦,那麼,再見!你回來喝茶,那多麼愉快呵!」她說著,就走了出去,快活而開朗。但是當她再也看不見他的時候,她就意識到她手上他的嘴唇接觸過的地方,帶著厭惡的心情顫抖著。

    二十八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到賽馬場的時候,安娜已經坐在亭子裡貝特西旁邊,所有上流社會的人們齊集在這個亭子裡。她老遠地就看見了她丈夫。兩個男子,丈夫和情人,是她生活的兩個中心,而且不借助外部感官,她就感覺到他們近在眼前。她遠遠地就感覺到她丈夫走近了,不由得注視著他在人群中走動的姿影。她看見他向亭子走來,看見他時而屈尊地回答著諂媚的鞠躬,時而和他的同輩們交換著親切的漫不經心的問候,時而慇勤地等待著權貴的青睞,並脫下他那壓到耳邊的大圓帽。她知道他的這一套。而且在她看來是很討厭的。「只貪圖功名,只想陞官,這就是他靈魂裡所有的東西,」她想;「至於高尚理想,文化愛好,宗教熱忱,這些不過是飛黃騰達的敲門磚罷了。」

    從他朝婦女坐的亭子眺望的眼光(他一直望著她的方向,但是在海洋一樣的絹紗、絲帶、羽毛、陽傘和鮮花中認不出他的妻子來),她知道他在尋找她,但是她故意不去注意他。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貝特西公爵夫人叫他,「我相信您一定沒有看見您的夫人;她在這裡呢。」

    他露出冷冷的微笑。

    「這裡真是五光十色,不免叫人目迷五色了,」他說著,向亭子走去。他對他的妻子微微一笑,就像丈夫和妻子剛分離一會又見面的時候應有的微笑那樣,然後上前招呼公爵夫人和旁的熟人們,給每人以應得之份——那就是說,和婦人們說笑,同男子們親切寒暄。下面,靠近亭子,站著一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所尊敬的、以其才智和教養而聞名的侍從武官。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他攀談起來。

    在兩場賽馬之間有一段休息時間,因此沒有什麼東西妨礙談話。侍從武官反對賽馬。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反駁他,替賽馬辯護。安娜聽著他那尖細而抑揚頓挫的聲調,沒有遺漏掉一個字,而每個字在她聽來都是虛偽的,很刺耳。

    當四俄裡障礙比賽開始的時候,她向前探著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弗龍斯基,看他正走到馬旁,跨上馬去,同時她聽著她丈夫的討厭的、喋喋不休的聲音。她為弗龍斯基提心吊膽,已經很痛苦,但是更使她痛苦的卻是她丈夫的那帶著熟悉語氣的尖細聲音,那聲音在她聽來好像是永不休止似的。

    「我是一個壞女人,一個墮落的女人,」她想,「但是我不喜歡說謊,我忍受不了虛偽,而他(她的丈夫)的食糧——就是虛偽。他明明知道這一切,看到這一切,假使他能夠這麼平靜地談話,他還會感覺到什麼呢?假使他殺死我,假使他殺死弗龍斯基,我倒還會尊敬他哩。不,他需要的只是虛偽和體面罷了,」安娜暗自說,並沒有考慮她到底要求她丈夫怎樣,她到底要他做怎樣一個人。她也不瞭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今天使她那麼生氣,話特別多,只是他內心煩惱和不安的表現。就像一個受了傷的小孩跳蹦著,活動全身筋肉來減輕痛苦一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也同樣需要精神上的活動來不想他妻子的事情,一看到她,看到弗龍斯基和經常聽到人提起他的名字就不能不想起這些事情。正如跳蹦對一個小孩是自然的一樣,聰明暢快地談話在他也是自然的。他說:

    「士官騎兵賽馬的危險是賽馬必不可少的因素。假如說英國能夠炫耀軍事歷史上騎兵最光輝的業績的話,那就完全是因為它在歷史上發展了人和馬的這種能力。運動在我看來,是有很大價值的,而我們往往只看到表面上最膚淺的東西。」

    「這不是表面的,」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說。「他們說有一個士官折斷了兩根肋骨哩。」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浮上素常的微笑,露出了牙齒,但是再也沒有表示什麼。

    「我們承認,公爵夫人,那不是表面的,」他說,「而是內在的。但是問題不在這裡,」於是他又轉向那位一直在和他認真談話的將軍說:「不要忘了那些參加賽馬的人都是以此為業的軍人,而且我們得承認每門職業都有它不愉快的一面。這原屬軍人的職責。像鬥拳,西班牙鬥牛之類的畸形運動是野蠻的表徵。但是專門的運動卻是文明的表徵。」

    「不,我下次再也不來了;這太令人激動了哩!」貝特西公爵夫人說。「不是嗎,安娜?」

    「這是激動人的,但是人又捨不得走,」另一個婦人說。

    「假使我是一個羅馬婦人的話,我是不會放過一次格鬥表演的。」

    安娜一句話沒有說,盡拿著她的望遠鏡,老盯住一個地方。

    這時,一位高大的將軍穿過亭子。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中止談話,急忙地、但是莊嚴地立起身來,向將軍謙卑地鞠躬。

    「您不參加賽馬嗎?」將軍跟他開玩笑說。

    「我參加的競賽可更難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恭敬地回答。

    雖然這回答毫無意思,將軍卻顯出好像從富於機智的人口裡聽到機智的回答那樣一副神情,細細地品嚐著lapoitedelasaue——

    法語:話中的風趣。

    「有兩方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演員和觀眾兩方面;我承認,愛看這種東西正是觀眾文化程度很低下的鐵證,但是……」

    「公爵夫人,打賭吧!」從下面傳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朝貝特西說話的聲音。「您賭誰贏呢?」

    「安娜和我都賭庫佐夫列夫,」貝特西回答。

    「我賭弗龍斯基。一副手套吧?」

    「好的!」

    「多麼好看呀,可不是嗎?」

    當周圍有人談話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默了一會,但是隨即又開口了。

    「我同意,但是需要勇氣的運動不是……」他繼續著。

    但是正在這時騎手們出發了,於是一切的談話都停止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也靜默下來,每個人都站起來,把視線轉向小河。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對於賽馬並不感興趣,所以他沒有看騎手們,只是用他那疲倦的眼睛心不在焉地打量著觀眾。他的眼光停在安娜身上了。

    她的臉色蒼白而嚴峻。顯然除了一個人以外,她什麼人,什麼東西也沒有看見。她的手痙攣地緊握著扇子,她屏住呼吸。他望了望她,連忙回過頭去,打量著別人的面孔。

    「但是這裡這位婦人和旁的婦人都很興奮呢;這是非常自然的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自言自語。他極力想要不看她,但是不知不覺地他的目光被吸引到她身上去了。他又觀察了她的臉,竭力想不看出那明顯地流露在那上面的神情,可是終於違反了他自己的意志,懷著恐怖,他在上面看出了他不願意知道的神色。

    庫佐夫列夫在小河旁第一個墮下馬來使所有的人都激動起來,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安娜的蒼白的、得意的臉上卻清楚地看出了,她所注視的人並不是跌下馬的那一個。當馬霍京和弗龍斯基越過了大柵欄之後,在他們後面的一個士官跌下馬來,受了重傷,而一陣恐怖的歎息聲在全體觀眾中間掠過去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出安娜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她好容易才明白她周圍的人們在談什麼。但是他更頻頻地、執拗地注視著她。安娜雖然全神貫注在飛馳的弗龍斯基身上,卻感覺到她丈夫的冷冷的眼光在旁邊盯著她。

    她回過頭來,詢問般地望了他一眼,微微皺著眉,又回過頭去。

    「噢,我才不管哩!」她像在對他這樣說,就再也沒有望過他一眼了。

    這場賽馬是不幸的,在參加比賽的十七個士官中有半數以上墮馬,受了傷。到比賽將要終結的時候,每個人都很激動,因為沙皇不高興,大家就更激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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