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琳娜 第二部 七
    臨時的馬廄,一個木板搭的棚子,建在跑馬場附近,他的牝馬昨天就應該牽到那裡去了。他還沒有去看過它。在最近幾天內,他自己沒有騎著它練習,卻把它委託給調馬師了,因此現在他簡直不知道他的牝馬過去以及現在情況如何。他還沒有下馬車,他的馬伕,所謂「馬僮」的,老遠就認出了他的馬車,把調馬師叫出來。一個乾瘦的英國人,穿著長統靴和短衣,刮淨了臉,僅在下巴下面留了一撮鬍鬚,邁著騎手那種不靈活的步伐,張著臂肘,搖搖擺擺地走出來迎接他。

    「哦,佛洛佛洛怎樣了?」弗龍斯基用英語問——

    馬名。

    2英語:很好,先生。

    「llright,sir,」2英國人的聲音從咽喉深處發出來回答說。「還是不進去的好,」他補充說,舉起帽子。「我給它套上了籠頭,那馬不安靜得很哩。還是不進去的好,那會使它激動起來。」

    「不,我要進去。我要看一看它。」

    「那麼,來吧,」英國人皺著眉,還是沒有張開嘴說,於是擺動著胳臂肘,他邁著拖沓的步伐走在前頭。

    他們走進馬廄前面的一個小院子。一個穿著乾淨的短上衣,又年輕又漂亮的值班的馬僮,手裡拿著一把掃帚迎接他們,跟著他們走去。馬廄裡有五匹馬站立在各自的廄室裡,弗龍斯基知道他的勁敵馬霍京的馬「鬥士」,一匹高大的栗色馬,也牽到了那裡,一定在那群馬中間。弗龍斯基想看看他沒有見過的「鬥士」的心情比要看他自己的牝馬還要急切;但是他知道依照賽馬的規矩,對手的馬非但不允許看,就是探問一下都有失體統。正在他走過走廊的時候,馬僮把通左邊第二廄室的門開開,於是弗龍斯基瞥見了一匹長著雪白蹄子的高大的栗色馬。他知道這就是「鬥士」,但是抱著避而不看別人拆開的信那樣的心情,他扭過頭去,走近了佛洛佛洛的廄室。

    「這兒這匹馬是屬於馬克……馬克……我總說不出那名字來,」英國人回過頭來說,用他那指甲很髒的大拇指頭指著「鬥士」的廄室。

    「馬霍京的?是的,那是我的最厲害的對手呢,」弗龍斯基說。

    「要是你騎那匹馬的話,」英國人說,「我一定在你身上下賭注了。」

    「佛洛佛洛神經質一點,那匹馬要強壯一些,」弗龍斯基說,因為自己的騎術受了讚美而微笑著。

    「在障礙賽馬中,一切全靠騎術和plu,」英國人說。說到plu——那就是,精力和膽量的意思——弗龍斯基不但覺得他已經夠多的了,而更重要的是,他堅信世界上沒有人會比他更有plu。

    「您的確覺得我不需要·再·訓·練·了嗎?」

    「啊,不需要,」英國人回答。「請別大聲說話。那匹馬很激動哩,」他補充說,向對面那間關上門的廄室點了點頭,從那廄室裡面傳出來馬蹄踐踏稻草的聲音。

    他開開門,弗龍斯基走進由一扇小小的窗裡透進微弱的光線的廄室。在廄室裡站著一匹黑褐色的牝馬,它套上了籠頭,用蹄子翻騰著新鮮稻草。在廄室的昏暗光線中環顧著周圍,弗龍斯基不由自主地又仔細端詳了一遍他的愛馬的全部體格。佛洛佛洛是一匹中等身材的馬,從養馬者的觀點看來,並非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它全身骨骼細小;雖然它的胸膛向前突出,但卻是窄狹的。它的臀部稍稍下垂,前腿明顯地往裡彎,後腿彎曲得更厲害。前後腿的筋肉都不怎樣豐滿;但是這匹牝馬的肋骨卻特別寬,這個特點因為它被調練得消瘦了的緣故顯得格外觸目。它的膝部以下的腳骨,從正面看上去,不過手指那麼粗細,但從側面看卻是非常粗大的。它整個身體,除了肋骨,看上去好像是被兩邊挾緊,挾成了一長條似的。但是它卻具有使人忘卻它的一切缺點的最大的優點。那優點就是·血·統,如英語所說的那種奏效的·血·統。在覆蓋著一層細嫩、敏感、像緞子一般光滑的皮膚下,筋肉從血管的網脈下面突出地隆起來,像骨頭一般堅硬。它那長著一雙突出的、閃耀明亮、喜氣洋洋的眼睛的瘦削的頭,在那露出內部軟骨的張開的通紅鼻孔那裡擴大起來。在它的整個身軀,特別是它的頭部,有一種富有精力同時很柔和的神情。它是那樣一種動物,彷彿它所以不能說話,只是因為它的口腔的構造不允許它說話。

    至少,在弗龍斯基看來,好像他望著它那一瞬間所體會到的心情,它全都懂得。

    弗龍斯基剛走到它面前,它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且,斜著它那凸起的眼睛,以致眼白都露出血絲來,它從對面驚視著走近的人,搖擺著籠頭,富於彈性地輪流用四隻蹄子蹴踢著地面。

    「您看,它多麼激動呀,」英國人說。

    「啊,親愛的!啊!」弗龍斯基說,走到牝馬面前撫慰它。

    但是他越走近,它就變得越興奮了。僅僅在他站到它頭旁的時候,它這才突然靜下來,而筋肉在它那柔軟的、優美的毛皮下面顫動。弗龍斯基輕輕地拍了拍它的結實的脖頸,理好它那隆起的頸背上垂到一邊的鬣毛,把他的臉湊近它那好像蝙蝠的羽翼一樣的張大的鼻孔。它從緊張的鼻孔裡大聲吸進一口氣,又噴出來,戰慄了一下,豎起尖尖的耳朵,向弗龍斯基伸出它那又厚又黑的嘴唇,好像要咬他的袖子似的,但是記起套著籠頭,它又抖動起來,又開始不安定地輪流用它那纖細的腿踐踏著。

    「安靜些,親愛的,安靜些!」他說,又輕輕撫摸了一下馬的臀部,愉快地覺察到他的牝馬是處在最良好的狀態中,他走出了廄室。

    牝馬的興奮感染了弗龍斯基。他感覺得熱血往心頭直湧,感覺到他也像那牝馬一樣,渴望活動、咬人;這是又可怕又愉快的。

    「哦,那麼我托付您了,」他對英國人說。「六點半到賽馬場。」

    「好的,」英國人說。「您到什麼地方去,閣下?」他問,突然用了他差不多從來不曾用過的mylord這樣的稱呼——

    英語:閣下。

    弗龍斯基驚訝地抬起頭來,很知趣地不望英國人的眼睛,只望著他的前額,驚異他問得這麼大膽。但是覺察到英國人這樣問時並沒有把他看成主人而只當他騎手,於是他回答道:

    「我得到布良斯基那裡去一下,一個鐘頭以後就回家。」

    「今天人家這樣問了我多少回呀!」他暗自說,漲紅了臉,他是不輕易紅臉的。英國人注意地望著他,好像他也知道弗龍斯基要到什麼地方去似的,他補充說:

    「最要緊的是在賽馬之前保持鎮靜,」他說,「不要動怒,不要為什麼煩惱。」

    「llright」弗龍斯基笑著回答,於是跨進馬車,他吩咐馬車伕驅車到彼得戈夫去。

    他還沒有走多遠,從早上起大有風雨欲來之勢的烏雲密佈了,一陣傾盆大雨降下來。

    「多糟糕呀!」弗龍斯基想,張起車篷。「路本來就很泥滑,現在簡直變成沼澤了。」獨自坐在遮上車篷的篷車裡,他取出他母親的信和他哥哥的字條來,看了一遍。

    是的,說來說去還是那件事情。每個人,他母親也好,他哥哥也好,每個人都覺得應當來干涉他的私事。這種干涉在他心中喚起了一種憤恨的心情——一種他以前很少體驗到的心情。「關他們什麼事呢?為什麼大家都感覺得有關心我的義務呢?為什麼他們要跟我找麻煩?就是因為他們看出這是一件他們所不能理解的事情。假使這是普通的、庸俗的、社交場裡的風流韻事,他們就不會干涉我了。他們感覺到這有點兒不同,這不是兒戲,這個女人對於我比生命還要寶貴。而且這是不可理解的,所以使得他們惱怒了。不管我們的命運怎樣或是將要成為怎樣,我們自作自受,毫無怨尤,」他說,以·我·們這個字眼把他自己和安娜聯繫起來。「不,他們一定要教導我們怎樣生活。他們絲毫不懂得幸福是什麼,他們不知道沒有這個戀愛,我們就沒有幸福也沒有不幸——簡直就活不下去了,」他沉思。

    就因為他們橫加干涉,他生了他們每一個人的氣,正因為他內心裡感覺到他們所有這些人都是對的。他感覺到把他和安娜聯繫在一起的這場戀愛並不是一種一時的衝動,就像社交場裡的風流韻事那樣,在雙方的生活上除了愉快或不愉快的記憶以外,不留另外一點痕跡。他感到他自己和她的處境是痛苦的,感覺到以他們在社交界人士心目中的顯著地位,要隱瞞他們的戀愛,要說謊和欺騙是困難的;在把他們結合起來的那熱情強烈到使得他們兩人除了戀愛忘懷了一切的時候,還要說謊、欺騙、裝假和不斷地顧及別人,那實在是困難的。

    他十分真切地回想起他不得不違反本性而幾次三番地說謊和欺騙的種種情形。他特別清晰地回想起他不止一次在她臉上看出她由於不能不說謊和欺騙而感到羞恥的神情。而且他體驗到自從他和安娜秘密結合以來就有時浮上他心頭的那種奇怪的心情。這是對什麼東西抱著的厭惡感——是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呢,還是對自己呢,或者是對整個社交界呢,他不知道,但他總是把這種奇怪的心情排遣開去。現在,他抖擻起精神,繼續沿著他的思路想下去。

    「是的,她以前是不幸的,但卻很自負和平靜;而現在她卻不能夠平靜和保持尊嚴了,雖然她不露聲色。是的,這事一定得了結,」他下了決心。

    於是他的腦際第一次明確地起了這樣的念頭:這種虛偽的處境必須了結,而且越快越好。

    「拋棄一切,她和我,帶著我們的愛情隱藏到什麼地方去吧;」他自言自語說。

    二十二

    大雨沒有下多久,當弗龍斯基駛近目的地,驅趕著轅馬全速飛跑,鬆開韁繩讓兩側拉邊套的馬在泥濘的地面上奔馳過去的時候,太陽又露出來,別墅的屋頂和大街兩旁庭院裡的古老菩提樹水淋淋的閃耀著光輝,水珠輕快地從樹枝上滴下,水從屋頂上滔滔地流下來。他不再想這場驟雨會怎樣毀壞了賽馬場,現在只覺得高興——多虧這場雨——他準會趕上她一個人在家,因為他知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最近才從溫泉回來,還沒有從彼得堡來到這裡。

    弗龍斯基希望看到她一個人在家,為了避免引人注意,像往常一樣還沒有過橋就下了車,徒步向那幢房子走去。他沒有走上大門的台階,卻走進院子裡去。

    「你們的主人回來了嗎?」他問園丁。

    「沒有。太太在家呢。請您走前門;那裡有僕人,他們會開門的,」園丁回答。

    「不,我由花園裡穿過去。」

    證實了只有她一個人,想出其不意地使她吃一驚,因為他並沒有約定今天來,而她也決不會料想到他在賽馬之前還會來,他握住佩刀,小心地踏著兩旁栽著花草的沙石小徑朝面向花園的涼台走去。弗龍斯基完全忘了他在路上所想起的自己處境的艱難。他一心想著他馬上就要看見她,不是在想像裡,而是整個活生生的,如她實際上那樣。當他已經走進去,為了不要發出聲響,躡手躡腳地踏上涼台的不陡的台階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他常常忘記了的東西,形成了他和她的關係中最苦惱的一面的東西,那就是,她那露出一雙詢問般的——在他看來好像是含有敵意的——眼神的兒子。

    這小孩比什麼人都頻繁地成為他們關係上的障礙。當他在旁邊的時候,弗龍斯基和安娜兩人不但都避免談他們不能在別人面前說的話,甚至也不講一句小孩聽不懂的暗示的話。他們並沒有商量好這樣,這是自然而然的。要是他們欺騙了小孩的話,自己一定會覺得可恥的。他在面前的時候,他們像朋友一樣交談著。但是雖然這樣小心,弗龍斯基還是常常看到這小孩凝視著他的注意而迷惑的目光,在這小孩對他的態度上有一種奇怪的羞怯和游移不定的神態,時而很親密,時而卻冷淡而隔閡。似乎這小孩感覺到了在這個人和他母親之間存在著某種重要的關係,那關係的意義卻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實際上這小孩自己也感覺到他不能理解這種關係,他極力想要弄明白他對於這個人應當抱著怎樣的感情,但他卻弄不明白。由於小孩對於感情的流露非常敏感,他清楚地看出來他的父親、他的家庭教師和他的保姆,——不但都不歡喜弗龍斯基,而且用恐怖和厭惡的眼光看他,雖然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他什麼;而他的母親卻把他看作最好的朋友。

    「這是怎麼回事呢?他是什麼人呀?我該怎樣去愛他呢?要是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錯;我不是笨,就是一個壞孩子,」這小孩這樣想著。因此他露出試探的、詢問的、有時多少含著一些敵意的表情和使得弗龍斯基那麼著惱的羞怯而游移不定的神態。但凡小孩在場的時候,總在弗龍斯基心裡引起一種異樣的無緣無故的厭噁心情,那是他最近常常體驗到的。這小孩在場的時候,在弗龍斯基和安娜兩人心裡都喚起這樣一種心情,好比一個航海家根據羅盤看出他急速航行的方向偏離了正確的航向,但要停止航行卻又非他力所能及,而且隨時隨刻都在載著他偏離得越來越遠了,而要自己承認誤入歧途就等於承認自己要滅亡了。

    這小孩,抱著他對人生的天真見解,就好比是一個羅盤,向他們指示出,他們偏離他們所明明知道但卻不願意知道的正確方向有多麼遠了。

    這回謝廖沙不在家,只有她一個人在,她正坐在涼台上,等待她的出去散步遇了雨的兒子回來。她差了一個男僕和一個使女去尋找他。穿著鑲著寬幅繡花的白色連衣裙,她坐在涼台角落上的花叢後面,沒有聽見弗龍斯基的腳步聲。低下黑色鬈發的頭,她把前額緊貼著擺在欄杆上的冰冷的噴水壺,用她那雙戴著他那麼熟悉的戒指的纖手捧住那把壺。她的整個身姿、她的頭、她的脖頸、她的手的美麗每次都像什麼新奇的東西一樣使弗龍斯基傾倒。他站住了,狂喜地望著她。但是,他剛要向她再走近一步的時候,她就感到他到來了,於是推開水壺,把她那泛著紅暈的臉轉向他。

    「怎麼回事?你病了嗎?」他走向她,用法語對她說。他本想跑到她面前去,但是想到也許附近有人,他就回頭向涼台的門望了一望,微微漲紅了臉,就像他在感覺到他不能不有所顧忌和小心提防的時候,常常紅臉那樣。

    「不,我很好哩,」她說,立起身來,緊緊地握著他伸出的手。「我沒有想到……你來。」

    「啊唷!多麼冰涼的手呀!」他說。

    「你嚇了我一跳,」她說。「我一個人在等謝廖沙。他出去散步了,他們會從這邊進來。」

    但是,雖然她努力鎮靜,她的嘴唇卻在顫抖著。

    「請你原諒我來你這裡,但是我一天不看見你都過不下去,」他繼續說,照例是用法語,為的是要避免俄語的「您」和「你」這兩個字眼,前者聽起來未免太冷淡難堪,後者卻又親密到危險的地步。

    「為什麼原諒?我多麼高興呀!」

    「可是你身體不好,要麼就是心中煩惱,」他繼續說,沒有放下她的手,彎腰向著她。「你在想什麼呢?」

    「老是想那件事情呢,」她微笑著說。

    她說的是真話。無論什麼時刻有人問她在想什麼的時候,她准都會這樣回答的,老是想那件事情,想她的幸福和不幸。正當他到來的時候她就在這樣想著:她奇怪為什麼在別人,比方在貝特西(她知道她和圖什克維奇的秘密關係),這完全不算一回事,而在她卻是這樣痛苦。今天這個念頭不知什麼原因使她特別痛苦。她問他賽馬的事。他回答了她的問題,看見她很激動,就極力給她解悶,開始用最平常的語調把賽馬的準備詳細地告訴她。

    「告訴他呢,還是不告訴他?」她想,望著他那鎮靜的、親切的眼睛。「他是這樣快樂,這樣全神貫注在賽馬的事情上面,他不會很好地瞭解這件事,他不會瞭解這件事對於我們的全部意義。」

    「但是你還沒有告訴我當我進來的時候你在想什麼,」他打斷了自己的話說,「請告訴我吧!」

    她沒有回答,微微低著頭,她皺著眉頭詢問般地望著他,她的眼睛在長長的睫毛下閃耀著。她的手一面摩弄著她摘下的一片樹葉,一面在發抖。他看到了這個,他的臉表露出曾經博得過她那樣的歡心的那種完全的順從,那種奴隸般的忠心的神色。

    「我看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你想我知道你有什麼憂愁,而我卻沒有為你分擔的時候,我還能夠安心嗎?告訴我吧,看在上帝面上!」他懇求地重複說。

    「是的,假使他不瞭解這件事情的全部意義,我是不能夠原諒他的。還是不告訴他的好;為什麼要考驗他呢?」她想,還是那樣盯視著他,而且感覺得那只拿著樹葉的手顫抖得更厲害了。

    「看在上帝面上吧!」他拉著她的手重複說。

    「我要不要告訴你呢?」

    「要,要,要呀……」

    「我懷孕了,」她低聲慢慢地說。

    她手裡的樹葉抖動得更加厲害了,但是她的眼睛緊緊盯著他,注視著他將怎樣接受這個消息。他臉色變白了,想說句什麼話,卻又停住了,他放下她的手,他的頭垂下去。「是的,他瞭解了這件事情的全部意義,」她想,於是感激地緊緊握了握他的手。

    但是她以為他瞭解這件事情的全部意義,像她,一個女人,所瞭解的那樣,這就錯了。聽了這個,他感覺得他對於不知什麼人所懷的那種異樣的厭噁心情以十倍的強度襲上他的心頭!但是同時他感覺得他所渴望的轉變關頭現在來到了,感覺得再要瞞住她的丈夫已經不可能,無論如何非得把這不自然的狀態了結不可了。但是,除此以外,她肉體上的激動也感染了他。他用順從的溫柔的眼光望著她,吻了吻她的手,立起身來,於是,默默無言地在涼台上來回走著。

    「是的,」他說,毅然決然地走到她面前。「你和我都沒有把我們的關係看做兒戲,現在我們的命運已經決定了。我們一定要了結,」他向四周張望了一下說,「了結我們所過的這種弄虛作假的生活。」

    「了結?怎樣了結法,阿列克謝?」她低低地說。

    她現在鎮靜些了,她的臉上閃爍著溫柔的微笑。

    「離開你的丈夫,把我們的生活結合在一起。」

    「事實上已經結合在一起了,」她回答,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是的,但是完完全全地,完完全全地。」

    「但是怎樣做法,阿列克謝,告訴我怎樣做法?」她用嘲笑自己的走投無路的處境的憂愁的口吻說。「有什麼辦法擺脫這種處境呢?難道我不是我丈夫的妻子嗎?」

    「什麼處境都有辦法擺脫的。我們得打定主意,」他說。

    「隨便什麼情況都比你現在這種處境好。自然,我看出你為了一切多麼苦惱——為了社會和你的兒子和你的丈夫。」

    「啊,就是沒有為我的丈夫,」她露出平靜的微笑說。「我不瞭解他,我不想他。他在我看並不存在。」

    「你說的不是真話。我瞭解你。你為了他也苦惱著。」

    「啊,他連知都不知道呢,」她說,突然她的臉漲得通紅;她的兩頰、她的前額、她的脖頸都紅了,羞愧的眼淚盈溢在她的眼裡。

    「可是我們不要談他了吧。」

    二十三

    弗龍斯基曾經好幾次,雖然沒有像這次這樣堅決,極力想使她考慮她自己的處境,而每次他都遭到了她現在用來答覆他的請求的那種同樣膚淺而輕率的判斷。好像這裡面有什麼她不能夠或者不願意正視的東西,好像她一開始說到這個,她,真正的安娜,就隱退到內心深處,而另一個奇怪的不可思議的女人,一個他所不愛、他所懼怕的、處處和他作對的女人就露出面來了。但是他今天下了決心要把一切都說出來。

    「他知不知道,」弗龍斯基用平素那種鎮靜而堅決的語調說,「那不關我們的事。我們不能夠……你不能夠這樣過下去,特別是現在。」

    「照你說,怎麼辦好呢?」她還是帶著輕鬆的譏諷口吻問。她原來那麼懼怕他把她的懷孕看得太隨便,現在卻唯恐他由此斷定非採取某種步驟不可了。

    「把一切都告訴他,離開他就是。」

    「很好,假定我這樣做,」她說。「你知道那結果會怎樣?我可以預先告訴你,」於是一道邪惡的光芒在她那一分鐘前還是那麼柔和的眼睛裡閃爍。「『呃,你愛上了另一個男子,和他發生了有罪的關係嗎?(摹擬著她的丈夫,她像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那樣特別強調有罪的這個字眼,)我曾警告過你,這在宗教、公民和家庭的關係上將會有怎樣的後果。你不聽我的話。現在我不能讓你玷污我的名聲和……和我的兒子,』」她原來想這樣說的,但是她卻不能拿她兒子開玩笑,「『玷污我的名聲,』和諸如此類一套話,」她補充說。「總而言之,他會打官腔,用清楚明確的話說他不能讓我走,他要採取一切力所能及的手段來防止醜聞四播。他會冷靜認真地照他的話去做。事情準會弄到這種地步。他不是人,而是一架機器,當他生氣的時候簡直是一架凶狠的機器。」她補充說,一面說一面細想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姿態和說話的樣子,她歷數著可能在他身上找得出來的一切缺點,並不因為她自己對他犯了可怕的罪而稍微原諒他一點。

    「可是,安娜,」弗龍斯基極力想要安慰她,用柔和的勸導聲調說,「我們無論如何非得把一切都告訴他不可,然後再針對他採取的措施採取對策。」

    「那麼,逃走嗎?」

    「為什麼不能逃走呢?我真不明白我們怎麼可以這樣繼續下去。並不是為了我的緣故——我知道你很痛苦啊。」

    「是的,逃走,做你的情婦嗎?」她憤怒地說。

    「安娜,」他說,溫柔中含著譴責。

    「是的,」她繼續說,「做你的情婦,把一切都毀了……」

    她原來又想說「把我的兒子」的,但是這句話她說不出口來。

    弗龍斯基不能瞭解以她那堅強而又誠實的性格,她怎麼能忍受這種弄虛作假的狀態而不想擺脫。但是他沒有猜想到主要的原因就是「兒子」這個字眼,這個她不便說出口的字眼。她一想到她的兒子,以及他將來會對這位拋棄了他父親的母親會抱著怎樣的態度的時候,為了自己做出的事她感到萬分恐怖,她簡直不知所措了,只好像一個婦道人家一樣,極力以虛偽的判斷和言辭來安慰自己,好使一切維持原狀,使她也能忘記她兒子會落到怎樣的結局這個可怕的問題。

    「我求你,我懇求你,」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用一種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懇切而又柔和的聲調說,「永遠也不要再對我說這話了吧!」

    「可是,安娜……」

    「永遠不要說了吧。由我去吧。我的處境的全部卑劣,全部恐怖情況,我都知道;可是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麼容易解決。由我去吧,照我所說的做吧。再也不要對我說這個了。你答應我吧?……答應,答應呀……」

    「我什麼都答應,可是我安不下心,特別是聽了你剛才說的話以後。你不安心的時候,我是怎樣也安不下心呀……」

    「我?」她重複說。「是的,我有時候苦惱;但是只要你不再提起這個,那就會過去的。當你提這個的時候,只有這時才使我苦惱……」

    「我真不明白,」他說。

    「我知道,」她打斷他,「以你的誠實性格說謊有多麼困難,我替你難過。我常常想你是為了我毀了一生。」

    「我也在這樣想哩,」他說:「你怎麼可以為了我把一切都犧牲了呢?你若是不幸,我就不能饒恕我自己。」

    「我不幸?」她說,更挨近他了,露出熱情洋溢、含情脈脈的微笑望著他。「我好像一個得到了食物的餓漢一樣。他也許很冷,穿得很破爛,而且害臊,但他卻不是不幸的。我不幸嗎?不,這才是我的幸福哩……」

    她聽見她兒子走近的聲音,於是迅速地向涼台周圍瞥了一瞥,她突然立起身來。她的眼睛裡燃燒著他所熟悉的火焰,她用迅速的動作舉起她那雙戴著戒指的纖手,捧著他的頭,看了他的面孔許久,然後把臉湊上去,嘴微微張開,含著微笑,迅速地吻了吻他的嘴和兩眼,就把他推開。她正待走開,但是他把她拉住了。

    「什麼時候?」他低低地說,神魂顛倒地望著她。

    「今晚一點鐘,」她低聲說,沉重地歎了口氣,就邁著她那輕快的、敏捷的步伐走出去迎接她的兒子。

    謝廖沙在大花園裡遇了雨,他和保姆一道在涼亭裡避雨。

    「那麼,再見,」她對弗龍斯基說。「我馬上就該去看賽馬了。貝特西約好了來邀我一道去的。」

    弗龍斯基看了看表,就匆匆地走了。

    二十四

    當弗龍斯基在卡列寧家的涼台上看表的時候,他是這樣激動,這樣心神不定,以至他看了表面上的指針,卻沒有能夠看清時間。他走上大道,小心地踏著泥濘,一直向他的馬車走去。他是這樣完全沉浸在對安娜的熱情裡,他連想都沒想到這時候幾點鐘以及他還有沒有時間到布良斯基那裡去。他像慣常那樣只保持住了表面上的記憶力,指示他第一步做了以後第二步該怎樣做而已。他走到他的馬車伕面前,馬車伕正在一株蔥鬱的菩提樹的傾斜陰影下面坐在車台上打瞌睡;他歎賞那在冒汗的馬身上盤旋著的成群的蚋,喚醒馬車伕,他跨進馬車,命他驅車到布良斯基家去。直到走了將近七里路,他才定下神來,看了看表,知道已經五點半鐘,他要遲到了。

    那天規定有幾場比賽:騎兵比賽,其次是士官兩里比賽,其次是四里比賽,再其次就是他參加的比賽。他還來得及趕上他的那場比賽,但是假如他到布良斯基那裡去的話,他就剛趕得上,而他到的時候全宮廷的人一定都已經就座了。那是不大好的。但是他答應了布良斯基去的,因此他還是決定去,叫馬車伕不要顧惜馬。

    他到了布良斯基家裡,在那裡停留了五分鐘,就急急地乘車返回來。這急速行駛倒使他安靜了。他和安娜的關係中一切使人痛苦的東西,他們談話所遺留下的渺茫的感覺,都從他的腦海裡消失了。他現在帶著歡喜和興奮的心情想著賽馬,想著他總算來得及趕上,而今宵歡會的期望不時地像一道火光一樣在他的想像裡閃過。

    當他超過從別墅或彼得堡駛來的馬車,越來越接近賽馬場的環境的時候,近在眼前的賽馬的興奮就越加支配著他了。

    他的宿舍裡沒有一個人:他們都到賽馬場去了,他的僕人在門口等候著他。當他換衣服的時候,他的僕人告訴他第二場比賽已經開始,好幾位先生來找過他,馬僮從馬廄跑來過兩次。

    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他從來沒有慌張過,從來不曾失去過自制力),弗龍斯基吩咐驅車上馬廄去。從馬廄那裡,他就可以看見賽馬場周圍像海洋似的馬車,行人和兵士們,和擠滿人群的亭子。看來正在進行第二場比賽,因為當他走進馬廄的時候他聽到了鐘聲。走向馬廄,他碰見了馬霍京那匹白腳的栗色馬「鬥士」,正披著藍邊橙黃色馬被,豎起鑲著藍色邊飾的大耳朵,被牽到賽馬場去。

    「科爾德在哪裡?」他問馬僮。

    「在馬廄裡備馬胺。」

    在打開了門的單間馬棚裡站著已備好馬鞍的佛洛沸洛。

    他們正預備牽出它來。

    「我不太遲嗎?」

    『llright!llright!」英國人說,「不要心慌!」

    弗龍斯基又瞥了一眼那渾身顫動的牝馬的優美可愛的形態,戀戀不捨地離開了它,走出了馬廄。他為了避免引人注意,趁最有利的時機向亭子走去。兩里比賽剛要結束,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跑在前面的一個近衛騎兵士官和在後面追趕的一個輕騎兵士官,兩人都在使出最後的氣力向終點衝去。所有的人都一齊從賽馬場的中央和外面湧向終點,近衛騎兵隊的一群兵士和士官對於他們的長官和同僚即將取得的勝利,大聲高呼表示喜悅。弗龍斯基悄悄地鑽進人群的中心,差不多正是在鳴鐘宣告賽跑終結的時候,這時捷足先登的濺得滿身是泥的高個子近衛騎兵士官正俯伏在馬鞍上,放鬆了他那匹因為出汗顯得黧黑的氣喘喘的灰色馬的韁繩。

    牡馬用力站定腳,減緩它那龐大軀體的迅速前進的運動,騎兵士官恍如從酣睡中醒來的人一樣向周圍打量了一番,勉強笑了一笑。一群朋友和旁觀者簇擁著他。

    弗龍斯基有意避開那沉著冷靜、自由自在地在亭子前面走動和談話的上流社會那一群人。他知道卡列寧夫人、貝特西和他的嫂子都在那裡,他故意不走近她們,怕的是亂了心。但是他不斷地遇到熟人,他們攔住他,告訴他剛才幾場比賽的詳情,而且問他為什麼這樣遲才到。

    當騎手們被召到亭子裡去領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一方向的時候,弗龍斯基的哥哥亞歷山大,一個佩著金邊肩章的上校走到他面前,他身材不高,雖然生得和阿列克謝一樣強壯,但卻比他更漂亮,更紅潤,他有著一個紅鼻子,和一副坦率的醉醺醺的面孔。

    「你接到我的字條沒有?」他說。「怎樣也找不著你哩。」

    亞歷山大·弗龍斯基,雖然過著放蕩的生活,尤其以酗酒著名,卻完全是宮廷***裡的人。

    現在,當他和他弟弟談論一件一定會使他弟弟不愉快的事情的時候,他知道許多人的視線都會集中在他們身上,所以裝出笑臉,好像他是為一件無關輕重的事在和他弟弟說笑話一樣。

    「我接到了,我真不明白你擔憂什麼,」阿列克謝說。

    「我擔憂的是因為我剛才聽到別人說你不在這裡,並且說星期一有人看見你在彼得戈夫。」

    「有的事情是和外人不相干的,而你那麼擔心的那件事……」

    「是的,假如那樣的說,你就可以脫離軍職……」

    「我請求你不要管別人的事,這就是我所要說的。」

    阿列克謝·弗龍斯基的皺眉蹙額的臉變得蒼白了,他的突出的下顎發抖,他是從來不輕易這樣的。他是一個富於溫情的人,不輕易生氣,但是他一旦生了氣,而且他的下顎發抖的時候,那麼,亞歷山大·弗龍斯基知道,他就變成危險的人了。亞歷山大·弗龍斯基愉快地微笑著。

    「我只想把母親的信帶給你。回她封信吧,賽馬之前不要心煩吧。Boehae!」他微笑著補充說,就從他身旁走開。

    但是接著又一聲親切的招呼使弗龍斯基停步了。

    「你連朋友都不認得了嗎?你好呀,moher?」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他在彼得堡所有的顯要人物中顯得像在莫斯科一樣地出眾,他的臉泛著玫瑰色,他的頰髭潤澤而又光滑。「我是昨天到的,我很高興看到你勝利。我們什麼時候再見呢?」

    「明天請到食堂來,」弗龍斯基說,抓住他外衣的袖子,道了聲歉,就拔腿向賽馬場中央跑去,參加障礙比賽的馬正給牽到那裡來。

    參加過比賽的馬,汗淋淋的,精疲力盡,被馬僮牽回馬廄去,而預備參加下一場賽跑的新馬就一個一個地出現,大部分都是英國種的,精神抖擻,戴著頭罩,肚帶勒得緊緊的,像奇異的巨鳥一樣。牽到右邊的是佛洛佛洛,纖弱而俊俏,舉起它那富於彈性的、長長的腳脛,好像上了彈簧一樣地蹬踏著。離它不遠,他們正在把馬被從兩耳下垂的「鬥士」身上取下來。這雄馬的健壯美麗而又十分勻稱的身材,它那出色的臀部和蹄子上面的異常短的腳脛,不由地引起了弗龍斯基的注意。他正待向他的牝馬那裡走去,但是又被一個熟人攔住。

    「啊,卡列寧在那裡!」和他交談的熟人說。「他在尋找他的妻子,她在亭子當中哩。你沒有看見她嗎?」

    「沒有,」弗龍斯基回答,連望都沒有望一眼他的朋友指出的卡列寧夫人所在的那亭子,他就走到他的牝馬那裡去。

    弗龍斯基還未來得及檢查馬鞍,關於這個他原應有所指示的,騎手們就被召到亭子裡抽籤決定他們的番號和出發點。十七個士官,顯得莊重而嚴肅,大多數臉色都變了,齊集在亭子裡,抽鑒來決定番號。弗龍斯基抽了第七號。只聽得一聲叫喊:「上馬!」

    感覺到和旁的騎手們一道成了眾目所視的焦點,弗龍斯基帶著緊張的心情走到他的馬跟前去,在那種心情中他總是舉動從容而又沉著的。科爾德為了賽馬穿上最講究的衣服,扣上鈕扣的黑禮服,撐住兩頰的漿硬領子,黑圓帽和長統靴。他像平常一樣鎮靜而又莊嚴,站在馬前面,親手牽住佛洛佛洛的兩根韁繩。佛洛佛洛還是像害著熱病一樣顫抖著。它的眼睛,充滿了怒火,斜睨著走近前來的弗龍斯基。弗龍斯基把手指伸進它的腹帶下面去。牝馬更加斜視著他,露出牙齒,豎起耳朵來。英國人撅起嘴唇,無論什麼人檢查他備的馬鞍他都要露出一絲微笑。

    「您騎上去,它就不會這麼興奮了。」

    弗龍斯基向他的對手們最後瞥了一眼。他知道到了賽跑的時候他就看不見他們了。其中兩個已經騎上馬向出發點馳去。加利欽,弗龍斯基的友人而又是他的可畏的對手之一,在一匹不讓他騎上去的栗毛牝馬周圍繞***。一位穿著緊身馬褲的小個子輕騎兵士官縱馬馳去,摹擬英國的騎手,像貓一樣彎腰伏在馬鞍上。庫佐夫列夫公爵臉色蒼白地騎在他那匹由格拉波夫斯基養馬場運來的純種牝馬上,一個英國馬伕拉著馬韁繩。弗龍斯基和他所有的僚友都瞭解庫佐夫列夫以及他的「脆弱的」神經和可怕的虛榮心的特性。他們知道他懼怕一切,懼怕騎上戰馬;但是現在,正因為這是可怕的,因為人們會折斷脖頸,而每個障礙物旁邊都站著一個醫生,一部綴著紅十字的救護車和護士,所以他打定了主意來參加賽馬。他們的視線相遇了,弗龍斯基親切而帶鼓勵地向他點了點頭。只有一個人他卻沒有看見,那就是他的勁敵,騎在「鬥士」上的馬霍京。

    「不要性急,」科爾德對弗龍斯基說,「記住一件事:在臨近障礙物的時候不要控制它,也不要鞭打它;讓它高興怎麼樣就怎麼樣。」

    「好的,好的,」弗龍斯基說,接過韁繩。

    「要是你能夠的話,就跑在前頭;但是即使你落在後面也不要失望,一直到最後一分鐘。」

    牡馬還沒有來得及動一動,弗龍斯基就已靈活矯健地踏上裝著鐵齒的馬鐙,輕快而又牢穩地坐在那咯吱作響的皮馬鞍上。把他的右腳也伸進馬鐙,他很熟練地在手指間把兩根韁繩弄齊,而科爾德就鬆開手了。好像不知道哪一隻腳先邁步的好,佛洛佛洛突然用長脖頸拉直韁繩,好像裝著彈簧一樣動起來,使騎在它的柔韌的背上的騎手搖晃著。科爾德加快腳步,跟在後面。興奮的牝馬使勁地把韁繩一會拉向這邊,一會又拉向那邊,想把騎手摔下來,弗龍斯基竭力想以聲音和手來使它鎮靜,但是沒有用。

    他們向出發點走去,已走近了築著堤壩的小河。有的騎手在前面,有的在後面,而這時弗龍斯基突然聽到背後有馬馳過泥地的聲音,他被騎在那匹蹄的,兩耳下垂的「鬥士」背上的馬霍京追過去,馬霍京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大牙齒,但是弗龍斯基卻生氣地望著他。他本來就不喜歡他,現在更把他看作最可怕的對手,他生氣的是他在他身邊疾馳過去,驚了他的馬。佛洛佛洛突然抬起左腳奔馳起來,跳了兩下,由於拉緊韁繩很惱怒,換成顛簸的快步,使騎手顛簸得更厲害。

    科爾德也皺起眉頭,差不多跑步似地跟在弗龍斯基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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