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撞擊時發出極大的聲響,玄關裡的燈沒開,隱隱地從客廳透過白熾燈的光亮來,這是他的家,在格陵住了三年的家;卓正揚僵了一下,薛葵搓著他的手指;他又俯下臉來找她的嘴;薛葵嘻一聲躲開,啄一下他的唇瓣。
「冰冰涼。外面是不是很冷?我一天沒出門。」
「不知道。」
他突然就對她寫滿熱切的臉失卻了興致;終於忍住惑,鬆開她。脫下外套,換了拖鞋,走進客廳,把旅行包往桌上一放,他看見桌上鋪著紙筆,她在他回來之前,似乎在寫信——薛葵趕緊過來一邊收拾一邊問他。
「你吃了沒?都這麼晚了,應該吃了吧?」
他盯著她手裡的信紙,她又彎下腰去撿剛才因為太快起身而掉下去的鋼筆,有幾點墨水濺在地板上,她懊惱地唉了一聲,直接用手指捺掉。
「我不餓。那是什麼?」
薛葵把沒寫完的信稼一本大部頭的《分子克隆》裡,她隔著桌子衝他笑,但這笑容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般地飄在她光潔如皎月的臉龐上,虛無縹緲,飄忽不定。
「哦,我寫信呢。」
她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可是卓正揚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怪怪的。她想他是累了,又或者事情沒有處理好。
「對了,我媽媽拿了一些乾果過來,很好吃,我放在茶几上的果盒裡了。還有一包蜂蜜,我泡一杯給你嘗嘗。」
她急沖沖走進廚房,抽了一根筷子來敲蜂蜜,拈了一小塊在溫水裡,看它慢慢化開,變成琥珀:「極了,卓正揚,你……」
卓正揚跟在她身後進來,從冰箱裡取了一瓶蒸餾水。一邊擰著蓋子一邊走回客廳。
「文件袋呢。」
她想他真是有些不妥。若是平常,以她的冰雪聰明一定能估到不是工作的事情——他向來公私分明——而是薛海光說了些什麼,但是沈玉才跟她鬧了一場,磨鈍了她的靈氣。她將蜂蜜水放回流理台,怔怔地看著他在茶几邊坐下,喝著涼水。他又問了一遍,她才哦了一聲。
「我放在頭櫃了。」
她便去拿;卓正揚低頭喝水,一股寒氣侵入四肢百骸,他劇烈地咳了起來;他聽見她走進臥室,又走出來,一個棕的牛皮袋被輕輕地放在了茶几上,她坐在了他的身邊,許是看出了他的不高興,便也不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將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手又伸過來,環住他的腰,他轉過臉去看她,恰巧對上她一雙盈滿愛意的眼睛。
兩人的嘴唇近在咫尺,卻沒有接吻的衝動。他錯開目光,又喝了一口水。薛葵曉得不該問。問一個情緒低落的人你怎麼了,無疑是雪上加霜的舉動。
「我去寫信,你一個人待會兒?」她柔聲道,「我剛剛洗完澡。如果你……」
她沒說完,立刻發覺自己也太露骨了一些,羞紅著臉想要站起來;他的確是聞到她身上有股檸檬的清,是新液的味道。
甫一離開,他就牽住了她的手,她的食指指尖上還有一塊墨跡;她不明所以地望著他,他只是更緊地纏繞住她的手指,隱隱用著力。
那意思明明白白地寫在他的臉上——不要走,陪我坐一會。
她攏了攏半干的濕發。她的頭發生得極快,自他們交往以來就沒有鉸過,現在已經披肩,掃得她脖子冰涼地發癢。
她溫順地坐回他身邊,蜷著腿,盡量地靠近他,什麼也不說,就坐著,抱著,發出心滿意足的歎息。
你我都有仰望愛人的時候,愛到極致原是這樣卑微。為了他可以飛蛾撲火,萬死不辭。沈玉罵了她,傷的她體無完膚,幾乎就要相信自己是母親口中那個亂的兒。沈玉又叫她分手,她曉得母親因了她生出極重的自卑感和無力感,正因為這樣,才口不擇血—她都知道,也能明白。
只是和何祺華,和卓正揚,那是完全不同的,旁人不瞭解,她一個人明白也夠了!全天下只有一個人可以讓她放棄這段感情,那就是卓正揚本人。
她依偎著愛人坐在這極寒的裡,心便一點也不痛了。但在卓正揚這邊,卻是一陣緊似一陣地發冷——她從不吝嗇這溫柔的肢體觸摸,可是心卻離得太遠。他想起小時候玩磁石,不小心掰斷了,斷裂的兩頭之間便產生極大的斥力,追著拼上去,它只會逃,只會逃,怎麼也無法還原。
他摸著她的頭髮,薛葵有些不舒服,說了一句「濕的,別摸的手滑下來,落在她的腰側,裝作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明天元旦。想去哪裡玩?」
「沒安排。」她搖搖頭,「我不過元旦,街上總是人擠人。」
「就呆在家裡?」他咨詢她的意見,「自己做飯吃?」
「好呀。」她低語,「我會煮泡麵,你會蒸雞蛋,至少餓不死。」
「那二號呢?」
「二號要上班啦。還有一大堆事情呢。」
「你答應過我留下來,不走了。」
「總不能把膜片鉗搬到你家吧?」她吃吃地笑,「笨笨。」
她莫名地興奮起來,叫了他幾聲笨笨,彷彿終於給他找到了個愛稱;他想她是不預備走了;也許正是因為他的那句話而留下來。薛海光的消息至少落後了一個月,他不知道已經換了天地。
誠然,聽到她要出國的那一剎那,他是覺得整個天地都坍了;彷彿回到十二年前,興致勃勃地趕回家去過元旦,結果迎接他的是父母離婚,母親拖著旅行箱遠走天涯的殘酷;十二年來,任何突發事件都不能再傷害他,直到這一次。
她居然要離開。
他腦袋裡只盤旋著一個念頭:不講清楚不許走。不,講清楚了也不許走!
巴措載他到了成都,雙流機場因為跑道積雪太厚而關閉,他一定要回到格陵,於是弄了架UH0先往北京中轉,可是沒有人敢飛。飛行中隊的大隊長是他父親的發小,命令自己的兒子捨命陪君子,雪一停就升空,氣壓驟降導致卓正揚傷口爆裂,血灑得到處都是,那飛斜歎一句。
「見過不要命的,沒見我們倆這樣的。」
那一刻他真是誰也顧不上,真要是墜毀一了百了反而輕鬆,他沒法理思考她為什麼要走,恨不得一回到格陵就掐死她,又想大概是他太寵著她,慣著她,從始至終都以她的意志為先,忍著不碰她,她九鼻子上臉了——乾脆二話不說把她關起來瘋狂,看她還跑到哪裡去。她是不是太天真,真以為他是個謙謙君子不成?浸商界這麼多年,他什麼下流招數沒見過?她不過是逼著他做一回小人。
可是一回到格陵,她撲進他的懷裡,他的全部恨意立刻冰消雪融,她畢竟是沒有走,聽話地留在家裡等他,他怎麼忘了她曾經說過,他們的事情不要聽別人來說。
可是她絕對動過離開的念頭,回想每一次情意綿綿,她的靈魂總是游移不定,彷彿下一秒就可以瀟灑抽身離去;這個遲來的認知讓卓正揚無法當作沒事發生。他想他們應該開誠佈公地談一談,而不是在這裡旁敲側擊地刺探心意。可是抱著她的時候又沒法說,他試圖自她的手臂裡抽出身子,薛葵嚶嚀一聲,緊緊地抱著他,不肯撒手,他拍拍她的後背。
「薛葵,坐好,我有話要和你說。」
「不。」
「快坐好。」
「不。」
他又好氣又好笑——苦苦追她那段期間,何曾想過有一天她會這樣纏著他,實在是神跡——十二個小時來的積鬱一掃而空,將她抱到自己腿上,面對著自己坐下,順勢一記,她窩在他的頸側,摸摸他的下巴。
「鬍渣。扎人。……你怎麼還是冰涼的?」
他清了清嗓子。他想在今年之內把這件事情解決。她不出國的話,薛家那邊一定會炸鍋,他也會落一個「拐帶良家」的惡名,這事兒就麻煩了,就他看來,薛葵單槍匹馬肯定處理不好。
「誰叫你這只暖水袋不盡責。」他故意地把手伸進她的衣服,貼住她的後背;她凍得一跳,又眨著眼睛看他。
「你要和我說什麼啊,卓大人?」
「幸虧有你爸幫忙,事情解決了。」
她的小手也窸窸窣窣地伸進他的衣領裡,貼著他的胸口,想叫他暖和起來,他有些興奮,眼睛黑亮亮地望著她。
「你小時候有沒有玩過百獸棋?」薛葵低語,「大象吃獅子,獅子吃老虎,……貓吃老鼠,老鼠又吃大象,所以呀,還是我爸爸最厲害。」
「你是不是有戀父情結?」他想起薛海光送給薛葵的綠松石手鏈還在外套口袋裡,外加一條他在路上買的犛牛骨鑰匙扣,正好喲拴住他送給她的鑰匙,「我吃醋。」
「好極啦,我正愁沒有追求者讓你緊張一下,」薛葵吃吃地笑,刮一下他的鼻子,「笨笨,連我爸的醋你也要常」
「不許這樣叫我。」
他想,從小到大誰敢說他笨,只有這人不怕死,一再挑釁他的情緒底線,於是狠狠吻上去,一時間房內只有唇舌碾吸的聲音,他想,不對啊,本來是要和她談正經事,怎麼談著談著就變味了?
「你沒和我爸說我們兩個的事情吧?」薛葵躲著他的嘴,想起一個問題,「他肯定要傷心死。」
「闌及。你爸對我說,你要出國,傷心得不得了。」
他懷中溫熱的可人兒突然就僵住了。咬著嘴唇,薛葵稍稍直起身子,整了整衣服,離開他的大腿,坐到一邊去。
她想他從進門到現在,情緒變了幾番,對她忽冷忽熱,可最後還是抱著她求歡——他是不是根本不在乎她要走?看,他的手又摸了過來,纏住她的手指,想要把她拉回去。
他到底想怎樣?是不是想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親熱了再說?
原本以為自己看得開,所以獻身也沒關係,但是已經被沈玉罵過不自愛——有什麼比親人的辱罵更能讓人難過的?薛葵突然覺得一股怨氣沖上心頭,甩開了他的手。
「上個月我的確答應了媽媽出國,那時何祺華威脅我和他結婚,我沒有辦法,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永遠離開格陵。」
雖然能想到薛葵離開的理由絕對不會中聽,但猛然聽她這樣雲淡風輕地說出來,卓正揚還是感到了一股怒氣漲滿整個胸腔——上個月?上個月他們不是在熱戀嗎?她怎麼能一邊和他卿卿我我,一邊想著遠走天涯?
他殺氣騰騰地插嘴。
「這就是你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方法?嗯?那我呢?」
薛葵噤聲。整件事情裡,她的確摒除了卓正揚的存在。本來就是,那個時候也沒預著要和卓正揚有個什麼結果。
「不然?爸爸媽媽一直很希望我出國,這樣是皆大歡喜。」
卓正揚眼底峻一斂,騰地站起來,帶倒了茶几上的蒸餾水,水汩汩地冒出來,灑在地毯上,又濺上薛葵的小腿,她躲,他伸手一撈,把瓶子扶起來——他想他是太寵著她了。寵得她連皆大歡喜的佈局裡都沒嬰備他一份。
這樣下去絕對不行,他在她心裡到底是個什麼位置?可有可無的玩伴,遊伴,伴?他必須得讓她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在哪裡,再想辦法求得薛父薛母的原諒。
他走到落地窗附近,開始思索應該怎樣說教一番才能不讓她太傷心——沒想到自己大學肄業,還得負起教育博士友的責任。
「薛葵,離開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你這樣做,不過是把問題全部丟給留下來的人。」
手機響了,沈玉打來,薛葵沒有接,張了張嘴,不明白卓正揚怎麼突然數落起她,雖然他沒有說出口,但不就是在罵她自私懦弱嗎。
何苦來!她留低,負盡所有親人,卓正揚還要教訓她,以彰顯自己一身浩然正氣?
「我知道我自私……」聽她這樣說卓正揚皺眉道「我不是說你自私」,薛葵很快地接下去,「抱歉,我天生就是這樣的人,遇到問題只會叫苦,只會逃避,你現在明白了吧?」
她反彈的太厲害,卓正揚有點招架不住。他覺得自己只是說了一句很普通的話,怎麼就鬧得她咄咄逼人起來。
「薛葵,不要借題發揮。你現在不僅是對自己沒有信心,對我也沒有信心。就算你留下來,依然沒辦法解決問題……」
她自詡長袖善舞,八面玲瓏,沒有擺不平的人事,可現在卻成了走也不對,不走也不對,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裡外不是人,還無計可施,於是脫口而出。
「我為什麼要對你有信心?」
這話一說出口,她的心就痛得難以忍受,她不知自己是拿著一把雙刃劍,將彼此都刺傷,覆水難收,卓正揚怒火沖天的同時想起自己在直升機上的種種設定,暗忖本來就不應該還試圖和她講道理,她完全沒有身為朋友的自知,什麼傷人就講什麼。
卓正揚大步走到薛葵跟前,一把攥住她的衣領,想著怎麼樣給她點顏看看,是就在沙發上還是把她抱到臥室裡去;薛葵也感覺到了他週身熊熊燃燒著的怒火——對,她對卓正揚沒信心,為什麼還留在這裡?她和媽媽鬧翻了,然後像個乞丐似的蹲在他家門口,乞求著他的一點恩惠來活命,她還有沒有一點自尊了?
他看來是準備把她從沙發上拖起來……他現在是不是打算把她扔出去?薛葵扭打著卓正揚的手臂:
「我自己會走!放開!放開!」
她有手有腳,能走會跳,不需要他下逐客令,她還想著給蘇阿姨寫信,坦白一切,簡直就是荒唐到了極點!
她現在還想著走。卓正揚一言不發,一把將她推倒在沙發上,用膝蓋頂住她,開始撕扯她的衣服。他的手一直都是冰涼的,摸著她光滑柔膩的肌膚,莫名其妙的亢奮附來越高漲,他把她翻過來,伸手去摸她內衣的搭扣。
他沒對她用過強;他總是從愛撫開始,從不會這樣直接魯莽;薛葵只當是他終於忍受不了自己要開始清算;他脾氣本來就不好,沒必要到了這個時候還對她陪小心;她咬著嘴唇,拚命地躲著他的手,恨自己沒有尊嚴——這些衣物被沈玉扔掉,她還巴柏撿回來!卓正揚,就算這些衣服都是你買的,你也沒必要這時候都拿回去吧?難道你想把我脫光了丟大街上?媽媽說禱有錯,她不應該接受他的禮物,因他隨時隨地可以收回,而她卻必須遭受這樣的侮辱。
她的臉埋在沙發裡,嘶聲大叫:「無恥!無恥!」
這就叫無恥了?她應該把力氣留著待會喊。卓正揚毫不留情地把她的臉扳過來正對著自己,驚見她淚痕斑駁,一張小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駭然地鬆了手;手機仍然不屈不饒地響著,事態已經脫離原來設想的軌跡,卓正揚心想,趁著自己還有點理智的時候,讓彼此都冷靜一下。他起身,薛葵渾身無力地滑下去,癱坐在地毯上,頭髮遮住了臉龐,炕清表情。
「接電話。」
她手址攣了一下,去拿手機,手機在沙發的另外一邊,卓正揚替她拿過來,碰著了她的手指,她抖調害,他厭煩地將手機扔下,本來還想幫她披上外套,但已全無興致;她摸索著拿起電話。他坐到一邊去,又喝了一大口冰水,感覺平復了一些。
「媽媽。」
「薛葵。」沈玉的聲音裡含著冰,「你在哪裡。」
薛葵的心砰砰直跳,難道母親又到了格陵?她不敢騙沈玉,只好含糊答道。
「外面。」
「現在幾點鐘。你在外面。」沈玉慢慢地,冷冷地,一字一句,「薛葵,我本來覺得昨天對你說的話太重了,想著不該對你發火,想安慰你兩句,但是我剛才接到你爸的電話。」
「嗯?」薛葵不明就裡,「爸爸怎麼了?」
「你讓他幫忙處理卓正揚的事情對不對?你為了一個卓正揚,非叫你爸在理塘掉頭,趕回雅江,川藏線上啊!薛葵!大冬天,路都凍實了,天又黑的早,你爸每次走這條線都要吸氧,身體差成這樣了,還是你說什麼他就做什麼——你想害死你爸爸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
薛葵嚇得眼淚都縮回去了,她完全沒有想到過會有這樣的局面。
「爸爸……爸爸沒事吧?媽媽,你別嚇我!」
「這次是運氣好,沒出事,但是下一次呢?你爸有義務幫你討好卓正揚嗎?沒有!還有,你知不知道卓正揚趕去雅江處理什麼事情?為了個叫程燕飛的人決鬥!這是你爸親口對我說的——你叫你爸去幫卓正揚處理桃糾紛,薛葵,你還有沒有點人?」
薛葵哭得肝腸寸斷:「媽,我錯了……嗚嗚……我錯了。你別罵我了,我也不好受。」
沈玉的心跟著揪了起來。她是一路哭著回姬水的,也扇了自己幾巴掌,不該對兒那麼惡毒地指責,可是薛葵和卓正揚戀愛以來的種種舉動實在太令人失望。
「我沒有告訴你爸你和卓正揚的事情。也沒告訴他你不打算出國。我不想影響他開車。你等他回來自己和他談!」
沈玉重重地掛上電話。薛葵蜷縮著靠住沙發,抱著膝蓋大哭起來。她突然覺得爸爸媽媽變得很陌生。她一直引以為豪的就是一家三口的關係好像朋友一般親密隨和,但原來真相是如此殘酷,他們不過是用彼此隱瞞來粉飾太平。
爸爸媽媽已經變了,卓正揚也是,整個世界都這樣陌生,為什麼只有她還是過去的薛葵?
她逼迫薛海光,又逼迫卓正揚,逼迫他們一定要按照她的旨意來行動,全然沒有想過會給他們造成怎樣的影響。
「別哭了。」卓正揚心想沈玉一定是說了什沒好的話,過來想要抱住她,「怎麼了?葵,告訴我。」
她抽噎著使勁推他,他吸取了教訓,沒有硬來,坐在她跟前,握著她的手,她哭了很久,掙扎著伸出個指頭來探他鼻息,他不明白,她指頭抖著,試了半天,不知道他有沒有呼吸,又嚇得直掉眼淚。
「你怎麼回來的?機場都關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
「傻丫頭,虧你還是生物學博士,這世上哪裡的鬼?我好好的,沒事。」他吻了吻她的手指,又把她的腦袋靠近自己的胸口,叫她聽自己的心跳,「我坐直升機在北京中轉。」
至少她沒有因為一時任毀了這兩個人。
以後,也不會了。
「程燕飛是誰?」她哭得精疲力竭,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又突然打住,「算了,你沒必要回答我。」
她搖搖晃晃站起來,他壓抑著的怒氣又開始探頭。雖然他和燕子沒什麼,但她就不能表現的在乎一點?
「她是我發小。」他想她未必懂得北京話裡「發小」的意思,「對門鄰居,大學同學……」
薛葵馬上就想起了沈玉說的話,惡狠狠地接過他的話尾。
「門當戶叮」
卓正揚怒不可遏。這個人把他推給辛媛,又把他推給程燕飛,他還把她當個寶,想要和她結婚——他抓起茶几上的文件袋砸進她懷裡。
「打開看看。薛葵,打開看看。薛葵,像你這種人上戰場,準保第一個做逃兵!」
他給她點時間反省自己的錯誤,氣沖沖地走進室,砰地一聲把門關上;殊不知這句話,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洗了澡,又拿過醫藥箱換藥,盡量不讓自己去想薛葵在外面幹什麼,她總該有點覺悟了吧?他換好衣服,看見梳子上有兩根長髮,是她的,他的心突然一下子就軟了。
怎麼辦呢,別的人他都不放在眼裡,只有薛葵,一再輕易地惹怒他,而他又總是想要以眼還眼地報復回去,叫大家都別好受。彼此折磨,如死循環。
他打開室的門,心想得這次,無論如何得好好和她談一談,還有她媽媽。
「薛葵,我們明天回姬水。」
沒人理他。他一眼看見茶几上的果盤翻著,空空如也;文件袋已經打開了,全部文件都被扯得粉碎,大門鑰匙放在桌上,所有他送給她的東西都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一邊,包括那雙軍靴——她已經收拾收拾走掉了。
作者有話要說:先更這麼多吧,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寫起來有點澀,大概是太冷了。盤雪照例是回箭元旦,2號早上直接去藥理所,看見薛葵正上樓,道了聲元旦快樂。時間社,沒有什麼學生,薛葵拿著豆漿一路走一路喝,盤雪站在膜片鉗門口,隨口一句。
「元旦去哪裡玩啦?」
其實她惴惴不安,只恨自己為何頭殼壞掉,還去問薛葵何祺華是誰。她一向唐突慣了,薛葵又縱容著,所以愈發驕縱起來,直到這一次,問完就後悔,後悔完了又想知道真相,想的抓心撓肺,寢食難安。
平靜無波,單調枯燥的一滴水,遇到了曾經電閃雷鳴,波濤翻滾的一片海,一直覺得生活乏善可陳的盤雪想融入到薛葵精彩絕倫的生命當中去。也對,薛葵這樣沉靜而無爭的氣質,當是千錘百煉,為什麼她以前就沒有看出來過。她翻來覆去地回憶沈玉的隻言片語,字裡行間可以肯定的是年輕時候的薛葵曾經被那個她覺得很有味道的何祺華包養,並且和家裡鬧得很僵,現在沈媽媽要求兒和卓正揚分手,而薛葵拒不答應。
如果是其他她所不認識,不瞭解的人做出這種事情,她一定會認為是道德敗壞,唾棄到底;但薛葵,是薛葵,她最好的朋友,她甚至是在薛葵的幫助下才和顧行知走到一起,不,就算薛葵沒於其中穿針引線,她沒有和顧行知戀愛,她依然是要無條件地薛葵。因為她瞭解現在的薛葵,也堅信,沒有人可以逼迫到薛葵做什麼,她任何決定,都是自己對自己負責,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已經少之又少。她柔到極致,又無堅不摧;自由率,又果敢有加,那個何祺華太老了,還是年輕而優秀的卓正揚才襯得起她。
不可否認這是有一種獵奇心理作祟。盤雪這輩子一直遵從於父母家長的意願,讀書升學戀愛,全由長輩一手策劃,一個被束縛太久的孩子,看見身邊有同齡人行使自由意志,便覺得是替自己活了一場,心有慼慼,絲毫不怕又有任何矯枉過正的嫌疑。她甚至有種感覺——說起來真是不好意思——她那枯燥單調的生活,因為認識了薛葵,而豐富生動起來。
「在宿舍孵著唄。」
「沒和卓正揚出去玩?不過外面人是多,打折都打瘋掉了,」盤雪看薛葵這模樣,大概是已經把那些事情拋諸腦後——她也的確是這種拿得起放得下的格——便講起3號晚上血拼的盛況,有些可惜自己衣服買早了,「比耶誕還便宜一百多呢!」
「可是你提前穿在了身上。」薛葵笑著說,「光這一點,值。」
又閒談了間,都是盤雪不停嘴地講顧行知,顧行知這樣,顧行知那樣,彷彿個寶被停炫耀,薛葵知道她只需要聽眾,便不作聲地抿著嘴笑,有學生拿了樣品來做實驗,薛葵轉身去開機器,一雙運動鞋踩在地板上,悄無聲息,那學生笑嘻嘻:「薛老師今天沒穿軍靴?以前每天都聽您的靴子踩在地板上咚咚聲,覺得特別有份量,特別踏實。」
盤需也去瞄薛葵的腳,一雙半舊網面運動鞋,從夏天穿到冬天。薛葵開了機器,一邊調整機械臂一邊回應:「好的,等天暖和了,我穿雙木屐,鞋底釘上鐵片,那聲音一定更踏實。」
「薛老師就會拿我開心。」那學生看來心情也不錯,一邊同薛葵笑著,一邊拿樣棲,冷不防十幾支裝在透明塑膠管的樣品翻落在地,「啊呀,糟糕!」
藥理所用的是黃藍綠三種顏的小碎格水磨石地板,市面上最便宜的貨,塑膠管跌落下去,可以同地板混為一體,根本炕清楚。
薛葵陪著學生蹲下去一支支地找,感慨道:「這地板不僅可以逾盲,還可以訓練視覺神經網的分辨極限,盤雪,你去拿個掃帚過來掃掃這塊,撥動一下說不定就看得見了——向青蛙學習。」
盤雪只覺得她那個盲測試圖的比喻真是贊絕。新所的地板不如舊所好,綠綠不說,顏總是霧濛濛,半新不舊,看來看去果然像體檢時候逾盲的圖案,她拿了掃帚來慢慢地掃。
「說到這個,我和顧行知昨天在錦繡吃了道湖北菜,叫辣的跳。」
「什麼是辣的跳?」那學生好奇地問。
「喔,」盤雪一邊撿樣品一邊解釋,「鹵牛蛙。牛蛙灌了辣椒水,表面上肉質鮮嫩,一口咬下去,辣得顧行知跳起來啦。好了,還差一個。」
薛葵沒說話,秘站起來,有點頭暈目眩,便站起來扶著實驗台定了一會兒,盤雪同那個學生繼續找,實在是找不到了,學生一跺腳。
「得,我現在回去再制一份過來,薛老師,你等我十五分鐘!」
「行。」
她慢慢地坐下。盤雪也走了,空蕩蕩的實驗室裡只有機器自檢的卡卡聲。
十二月底的時候,薛葵曾和卓正揚一起去專做湖北菜的錦繡吃飯,同行的還有展開和游賽兒,湖北菜並非以辣出名,況且她自認為格陵大的牛腩粉已經很辣,於是對這道毫不起眼的牛蛙掉以輕心,一口下去,頓時辣得她心臟麻痺,雙眼發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摸索著去拿桌上的茶杯,一杯接一杯地牛飲還沒辦法緩過氣,幸好游賽兒點了果蔬冷盤,她接下來的時間就只能吃那個冰冰舌頭,否則一定自燃;偏偏卓正揚和展開吃得興致勃勃,等結完帳出停車場,卓正揚看她嘴唇都腫了,便問她到底有多辣。
「讓我試試看。」
他故意挑逗,俯身過來,她想,真是一切皆為接吻的理由,搖著頭無奈道:「我覺得快要噴火了——你說有多辣?不行,回去要喝點牛奶。」
「何必那麼麻煩。」那時他們已經到了宿舍樓下,站在樹旁的陰影裡,卓正揚扳著她的肩膀,俯下臉來吻她,呼出來的氣息都是火熱的,「其實我也很難受,幫我解一解。」
她才發現上了當。他的口水辣的要命,刺激得她的眼淚從緊閉的眼角溢出來,流進鬢髮裡,又沾濕了他的大拇指,整個人好像在燃燒,燒得魂魄不齊,他溫柔而又激烈地吸吮著她的舌頭,不放過齒頰的角角落落,一開始她口腔裡沒有任何感覺,麻木得無法回應,後來慢慢地恢復,就促狹地開始挑逗,他大吃一驚,擠壓著她,抵在樹幹上,又護著她的腦袋,長吻之後,他把印著樹幹紋路的手背給她摸摸,兩個人貼著額頭傻笑——那是他們最的一次接吻經歷。
「好一點沒有?」他戀戀不捨地蹭著她的鼻尖,「下次在家裡做來常」
都不要想,這種對健康有害的東西她再也不會碰,「你也不許常」
「為什麼。」
「不許就是不許!」免得你找別人接吻去火,但是她沒有說出來,「卓正揚,沒有本姑娘陪同監督,不許你再吃這道菜,明白否?」
卓正揚看著薛葵,心想,這可是有點管著我的意思了,薛葵,你可知道這對男人來說是什矛義?
他十分受用。看著她宛如秋水一般清澈的眼睛,他說出了醞釀已久的話。
「搬勞我一起住。」
不出所料,她的臉唰一下就紅了,開始趕他走。
「走啦走啦,明天還要上班呢。」
現在回想起來,那才是他們一起去採購的真正原因。他買了足夠兩個人用的東西,是準備要開始生活——還有文件袋裡的結婚資料,他為什麼想要和她長久下去?尤其是在她變得如此糟糕的時候!
「薛老師?」學生拿著樣品過來了,卻看見薛葵在走神,「薛老師?」
「喔,抱歉抱歉,」她拍拍兩頰,「我這是假期綜合症。開始吧。」
沒有卓正揚了,薛葵。至少現在沒有。是你主動割斷一切。不變回原來的自己,怎找得到來時的路。
元旦過後,節之前,藥理所各實驗室都開始瘋了似的補實驗應付考核,就連平日裡最清閒的盤雪也忙了個腳不沾地,精疲力竭,連帶著神經都變得遲鈍起來,直到連續兩個中午她都在食堂和薛葵碰到,才驚覺不叮
「薛葵,你怎麼在這裡。」
「吃飯。」薛葵揚揚手中飯盒,「不然?」
「你不用陪卓正揚麼?」盤雪的腦袋裡還都是紛雜的數據在亂飛,自問自答,「不過也是,年底,大家都忙。顧行知兩個星期沒調休了……」
薛葵沒有接話,只是看著窗口的飯菜,亂炒亂燉,她有點犯噁心。
其實卓正揚從闌忙。即使是設計破冰者的那段期間,基本上朝九晚五,大把時間同她戀愛,只是薛葵不得閒,她處於社會食物鏈的底層,蠅營狗苟的小人物,忙的不可開交。
「展開說你以前在遠星的時候常常加班,現在倒很清閒。」
卓正揚的個十分專一。沒有遇到薛葵,他專注於工作,所以干的昏天黑地;遇到她之後,卓正揚野心勃勃,江山人都要攬入懷中,互不干擾。
「工作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如果忙到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就背離了我的初鄭」
他這豈不是在指責她的工作擾亂了進食,她無奈地攤攤手。
「卓大人,我也想睡了吃,吃了睡,每日只擔心衣服襯不襯指甲和唇蜜的顏。我是法國三大空想主義者轉世投胎,烏托邦的生活最適合我。」
他坐在一邊看報紙,對她的心思十分明了。
「那是因為你不喜歡現在的工作。等合同期到了趕緊換一個。你喜歡做什麼?」
她喜歡什麼?她做了五年的藥用肽,說沒感情是假的。即使現在還常常看文獻追蹤國際上的報道,老是擔心自己跟不上這個領域的發展。實驗講究的是個手感,兩年不碰,很多技能只怕早已退化。
盤雪還在喋喋不休:「……況且老黏著很容易厭倦。顧行知說……」
呵,盤雪現如今是言必稱顧行知,熱戀中的人總是這樣。她有沒有過失態地在盤雪面前一直提到卓正揚?有沒有?也許有,也許沒有,全無印象。
「今天的西蘭很好,薛葵,吃一點。對了,還有腸,我媽媽自己做的,顧行知都說好常」
盤雪打開保鮮盒的蓋子,極力推薦,薛葵看了一眼碼得整整齊齊的腸片,全精瘦肉,裝在保鮮盒裡,油光汪汪,有些反胃,婉拒。
「現在自己監腸準備年貨的真少。如果加點肥肉就更棒。我媽媽也做了一些,下次帶來給你嘗嘗。還有蛋餃和年糕,吃火鍋最好。」
盤雪心想,母果然是沒有隔仇。看來是已經和好。本來盤雪和媽媽也是這樣的相處之道,氣頭上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發洩一通反而有利於打開心結,天底下的母大概都是這樣,非要互相傷害才能證明愛有多深。她想,薛葵不會走了,要和卓正揚相親相愛地過下去了,沈媽媽也一定會被卓正揚對薛葵的愛打動,由反對變成——新的一年,就把過去的不開心統統拋諸腦後吧。
「好啊好啊,薛葵,那邊有空位,我們一起常」
同事看她的眼光有些奇怪;薛葵心想,母親在宿舍這麼一吵一鬧,也不知道旁人聽到了幾分,盤雪是她的朋友,自然挺她,但其他人呢?也許正等著和她「閒話家常」吧。
薛葵有些躊躇:「我想回去喝點熱水。你們吃,我先走。」
她打了一份西蘭和菜薹,加二兩飯,回到實驗室去,吃了沒有兩口,果然又全部吐返出來,她連喝了兩杯熱水也壓不住,胃部一抽一抽地痛,對她的敷衍十分生氣;她把飯盒推到一邊,趴在實驗台上等這陣痛感過去。
節食的時候,她也曾躍躍試地想要試試扣喉,考慮到對身體傷害太大而沒有付諸行動,現在倒好,前天,昨天也是神經反射般地全吐出來,若不是喝牛奶同豆漿,她可能無法堅持到現在——開什麼玩笑,難道沒有卓正揚她就吃不下飯麼?這算什麼心理暗示?
一想到卓正揚,她更是反胃調害;衝到洗手間裡乾嘔起來。
她下手太重。那天晚上她看到信封裡的結婚文件,頓覺來了個大逆轉,不但不能接受,反而激得她強烈反彈,站起來宛如困獸一般直打轉,覺得吸進胸腔裡的每一口空氣都在逼迫她尖叫出來——不能結婚。不能結婚。現在的她連自己都討厭,哪裡配得上卓正揚的愛。她撕掉所有文件,獨獨留下卓紅安寫給卓正揚的便箋,貼身放著,心裡想著要去趕末班車回宿舍,好好思量清楚,卓正揚追出來,要捉她回去,她又慌又怕——他總有辦法動搖她,她又要跟著他回那個自己完全做不得主的世界,貪圖一晌歡愛,全然不顧後果——於是彷彿參孫附身,沒頭沒腦地拿手袋大力打他,裡面裝著分子克隆,裝著蜂蜜乾果,至少也有十幾斤重,打得手袋上兩個金屬扣子飛脫,打得他整條手臂都被血浸濕,她才惶惶然地住手。他就那麼鮮血淋漓地抓著她的手,血一直流到她的手指上,他才鬆開。
他說了句什麼?哦,他說,薛葵,別讓我覺得自己很可悲。
他們大概就是從那一刻開始,默契地達成了分手的共識。若有時間考慮,她本來可以做的更漂亮一些,更委婉一些,留些餘地給彼此——可是那個時候,她什麼也想不到,恨不得割袍斷義,以表自己的決心。
她擦擦嘴角的酸水,突然有些心悸:莫非懷孕了?她幫卓正揚用手撫慰的時候兩人靠得太近,似乎有幾滴濺到大腿內側——不可能!才幾天的時間而已!她已經把所有他的東西都還給他了,況且哪有這麼快的妊娠反應——她暗笑自己還是個學生物的,這點常識都沒有。
怎麼會笑得比哭還難看?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想想看,薛葵,想想看,在大富貴那一次,你看著鏡子,說了些什麼?你說要辭職,兩個月過去了,為什麼現在還在這裡。
她放在盥洗台上的手微微使力,又攥成拳頭,大步走出洗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