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之後,卓正揚一直讓自己很忙。專注於卓開的工作,大把事務要處理,程燕飛工程師代表機械二局從北京飛來談合作,的確就是關於軍需裝備升級的五年規劃,並非因為他姓卓——他創造了國內唯一一家有自主開發權的合資重卡基地,破冰者的質素,有目共睹。不同它合作,是機械二局的損失。
畢竟是一起長大的交情,他,展開,張鯤生做東,為燕子接風洗塵。程燕飛籍貫湖北,於是在錦繡設宴,講明了不許帶家屬,張鯤生的老婆朱靜好從來沒有露過面,展開說是換了好幾輛出租車才甩掉游賽兒。
「那傢伙自來熟,人來瘋,千萬不能找她。」他把賣魚的丫頭的惡行放大了幾百倍來講,引得一干人笑個不停。張鯤生見卓正揚興致始終不高,想著怎麼都是發小聚會,何必黑著個臉,便附耳道,「卓正揚,你剛才是沒去機場,我同燕子擁抱,竟然覺得氣悶。這小姑娘,小時候跟個瘦皮猴似的,怎麼越來越迷人。」
卓正揚倒不覺得程燕飛有什麼變化,和以前不是一樣麼,兩個眼睛一張嘴——他把菜單遞給程燕飛。
「燕子,喜歡吃什麼,隨便點。」
卓正揚和展開都是獨生子;張鯤生有個弟弟;他們都是把程燕飛當一般地看待,並無其他;程燕飛笑盈盈接過菜單,一雙妙目顧盼之間,卻在卓正揚身上流動。
「我喜歡吃什麼,你不知道?」
大家便說起小時候燕子家的蓮藕燉排骨那叫一個絕,又又甜,天天放個大瓦罐燉在門口的小爐子上,飄四里,他們常常伙著一塊去喝,燕子就站在門裡面,笑嘻嘻地給他們放風。
「蓮藕燉排骨。這裡的招牌菜。」張鯤生見卓正揚儼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趕緊圓場,「還有涼拌茼蒿。你骨子裡真是個南方人。」
程燕飛略感失望。她精心裝扮,只想在機場第一眼就看到卓正揚,她以為他會出現,倒不是為了談雅江那事兒——羅非真是傻極了,她可沒有要求他做這些,他不過是自取其辱。卓正揚是何等人物,羅非就是千年老二的命,配不上她。
她今年也快三十,不是沒談過戀愛,身邊的大好男兒一抓一大把,卓正揚算是混得最差,但是看來看去,還是他夠膽識同魄力——把那些公子哥丟到格陵來打天下,非得廢掉一批不可。他又夠坦蕩,機械二局表明合作意向,即刻做出計劃書來,他知自己是最好的,無需避嫌。
「我看正揚今天有點累啊,工作太忙?我要在格陵呆一段日子,合作的事情,慢慢來。長做長有嘛。」
她又點了幾樣菜下單。點主食時,特意問經理有沒有茴餡的餃子,展開笑道:「你踢館不成?湖北菜館哪有這個。」
「你們都愛吃嘛。正揚?我記得你小時候能一口氣吃二十個。」
卓正揚眼神有點呆,盯著面前的碗碟——薛葵骨子裡是什麼地方的人?她祖籍說是湖南,卻一向吃得清淡,偶爾食辣,不喜五辛,但吃到了最多就皺皺眉頭;他思來想去,居然不知道薛葵愛什麼。她總是淡淡的,除了第一次相親的時候她拿主意之外,其他時候吃飯都是他作主點菜,偶爾問她,她就聳聳肩。
「隨便咯。你吃什麼,我吃什麼。或者我吃什麼,你吃什麼。真好,咱們兩個都不挑食。」
她真的不挑,只有不愛吃,沒有絕對不唱—噢,還是有的。一次蘇儀包茴雞蛋餡的餃子送過來給他們嘗嘗,薛葵實在捱不住這種料的氣味,舉手投降。
「唉,我鼻子痛。卓正揚,你愛吃就吃光它,不過,吃完了別親我。……說了不准親……不要靠過來……討厭!你鬧得我也要漱口了。」
南方人確實很少經得住茴的味道。他故意對著她一口一個,吃得極,她轉著眼珠子想要適應,於是自己催眠自己。
「茴,雙子葉草本植物。富含營養。我小時候不愛菜,現在還不是常卓正揚,給我一個餃子……半個,半個好了……我覺得應該可以吃下去……真的很……太了……太了!不行!不行!拿開!拿開!」
她把他喂到嘴邊的筷子撥開,苦著臉去廚房喝水,他站在她身後幸災樂地笑。
「下次你不聽話,就拿這個治你。」
「下次你吃茴,通知一聲我好迴避!」
卓正揚並不是有多喜歡茴,只是小時候父母愛吃,常常跟著吃,習慣了。薛葵不喜五辛是因為熟食發,生啖增恚,但並不干涉他;現在茴已經遙遙領先四個馬身,他就陪著不吃囉。反正中國地大物博,吃的東西五八門,不缺這一樣。反而是她心存愧疚,以為他犧牲很大,如果兩個人一起去超市買速凍食品,他會故意在茴餃子面前停一會兒,搖搖頭,再走開,薛葵一定會挽住他的手臂,討好。
「你想吃就買嘛。我受得住。」
「算了。又不是非吃不可。」其實潛台詞是吃它不如吃你,卻要故意做一副大義凜然模樣,「凡是你不喜歡的,我要堅決抵制。」
然後就可以仗著她的愧疚感為所為。他愛慘了她紅著臉低呻吟的模樣,她迎還拒的嬌軀,在他的百般引下漸漸舒展——他曉得這有點卑劣,但確實管用,否則以她那保守的個,兩個人恐怕還只停在擁抱親吻的階段。他要她看文件袋裡的結婚資料不能不說是出於這種心態,他以為她又會心存感恩,沒想到她會把所有禮物留下,又帶走自己的一切東西,毫無頭緒,他不知道哪裡又惹著她,惶惶然看壁鍾已是點多,無暇多想就已經追出門口,電梯朝下,他直覺載著那彆扭的丫頭,趕緊從安全通道跑下去,深更半,小區裡除了巡邏的保安沒有別人,他一眼就看見她穿著舊衫,拎著手袋,後背筆直地走在路燈下。
活脫脫就是當年母親離去的情景。他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大力地將她扯向自己。她慌得如同遇見攔路劫匪,這驚恐的模樣更加引發了他的無名怒氣。
快轉鐘,樓頂有人放煙火,奼紫嫣紅,砰砰作響,兩人對話時都帶著隱隱的火藥味。
「你去哪?」
「回家。」
「方向反了。」
他拉著她折返,她使勁抽回手。
「我回宿舍。卓正揚,你讓我回宿舍,行不行?我要想一想……」
「太晚了。跟我回去。」她拚命搖頭,他覺得體溫急劇下降,怒火又唰唰飆升,「薛葵!別不知好歹……」
他話還沒說完,薛葵掄圓了胳膊,拚命地用手袋札來,裡面裝了鐵塊似地沉重,她其實力氣不小,卓正揚不躲,也不放手,就看她什麼時候才停止,她沒頭沒腦地打他,打得手袋上的兩個金屬扣都飛了,幾滴血濺到她臉上,她才發現卓正揚整條手臂已經被血浸透。
她驚惶地抬起頭看他;他慢慢地縮回手,越痛越冷靜,越冷靜越悲哀——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薛葵麼。他認識的薛葵敢於穿著不搭調的衣服說自己不難看;他認識的薛葵敢於當面問卓紅莉為何不待見她;他認識的薛葵敢於坦誠自己不光彩的過去;他認識的薛葵敢愛敢恨,柔中帶剛,為何現在變成彆扭難纏,暴戾任的小丫頭。
現在的她似乎並沒有像她在大富貴宣言的那樣會越來越好,而是漸漸失去自我。
她說了句什麼?哦,她說,卓正揚,我已經被你打回原形了!能不能放了我?
他們在一起不合適。一開始她就說過。他以為沒關係,那都是她想多了;沒有什沒能解決;可原來,她一直耿耿於懷。
他避免回應她的請求,縮回手臂,痛得閉住眼睛——作為男人,絕不可能放她一個人深回家,兩人一起去了醫院,重新清洗傷口,麻醉,縫針,足足折騰了兩三個鐘頭,她一直站在遮簾外邊,慘白著臉看值班醫生把他的袖子剪開,傷口處的血肉翻裂,觸目驚心。
醫生一廂情願地把卓正揚當作了維護友手袋而光榮掛綵的男子漢,亂調侃:「你們遇到搶劫?有沒有財物損失?報警沒?我還以為就我上班呢,沒想到這歹徒也不休息。」
護士十分捧場地微笑;卓正揚和薛葵如何笑得出來。
「新傷舊患的,注意點,別沾水,別拿重物,留疤是免不了了,小心影響日常生活。」
他們兩個在急症室裡等展開來接,護士拿了兩個蘋果來給薛葵,說是新的一年要平平安安,甜甜;她去洗了蘋果,想要遞給他,見他眼神不善,縮回手,咚咚咚地跑走了,他坐在急症室外面,心想深更半的,還到處跑,氣得胸悶,才站起來要去找她,她拿了一毯子咚咚咚地又跑回來。
「一個蘋果換一毯子。你披著,小心著涼。」
在於她,是分手後的輕鬆,要做朋友式的關心,他追出來的時候頭髮還是半濕不幹,披著毯子,中東來客一般,她一邊啃蘋果一邊笑。
「卓正揚,你像個阿拉伯人。」
他最後一次想要挽回。
「回家好不好?我叫展開不喲了。」
她片刻輕鬆立刻煙消雲散。手裡拿著半個蘋果,神堅決。
「不。」
那一刻他聽見心底有什麼東西碎了,一片狼藉。
「正揚?」程燕飛見他發愣,「怎麼啦?你想吃什麼?」
他自回憶中抽離,定了定神。
「隨便。」
「別問他,」展開道,「他夢遊呢。給他二兩米飯加雙筷子,蹲一邊吃去。」
「送客餃子接風面,吃麵條吧。」
「還是鯤生實在!服務員,把這幾瓶酒都給我開了。」
展開知道卓正揚是怎麼了。元旦凌晨兩點鐘,他被卓正揚一個電話從被窩裡挖出來,去醫院接他,遠遠地看見卓正揚和薛葵兩個人站在醫院門口,活脫脫兩個門神,一左一右,隔迪遠。卓正揚明顯是傷得比較重的那一個,可是卻叫他送薛葵回去。他不敢忤逆,把薛葵送回宿舍,一路無言,思來想去,最後還是問了一句。
「怎麼?沒事玩吵架?」
薛葵噗哧一聲笑出來,摸摸他的頭,細聲細氣地來了一句。
「展開小朋友,爸爸媽媽即使不在一起了,依然還是愛你的。」
他足足想了三分鐘,才明白薛葵和卓正揚分了!但分手了,依然會把他展開當作朋友。去向卓正揚求證,他冷冷說一句。
「我們只是暫時不見面。不會有分手這種事情發生。」
話雖如此,他也確實沒有看見卓正揚和薛葵再聯繫。汽車工業園和生物科技園離得那麼近,開車只要五分鐘,他就硬得下心腸,怎麼也不去見她。就連謝朝旭百日,卓紅莉請客,卓正揚也不去,展開負責賀禮,得以坐家屬席,席間有人來敬酒,竟認得他,一疊聲叫展部長,展開完全沒印象,只顧著找薛葵的身影,便尋不著,十分失望。卓紅莉同他一一介紹,又指著枝招展的四位適婚青年道。
「這幾個,……,還有盤雪,是我們共享中心四小天鵝。都是人啊。」
展開對盤雪倒是面熟些,盤雪也記得他,被領頭敬酒的劉建軍遮住了半張臉,還釘著展開的眼睛,分明是說給他聽。
「如果薛葵不辭職,就是五朵金。」
這一驚非同小可。飯局接近尾聲,展開才裝作不經意地問卓紅莉。
「怎麼?薛葵沒來?」
「辭職了。」卓紅莉歎道,「這小姑娘其實挺有孝心。當年孟教授叫我錄用她,也講過她家裡的困難。母親好端端的出了車,胡亂畢了業,胡亂找份工,現在家裡穩定下來,也是要做事業的人了。誰說孩子沒有事業心,只是不像男人,家庭總是放第一位的。她同我辭行時不停說感謝的話,眼淚含在眼眶裡,看得我真難受。」
眾人皆歎,薛葵這一招金蟬脫殼使殿極,將所有流言蜚語掐死在襁褓之中。走了的人多是說些好話,誰知將來會不會再遇到?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況且還擔著這麼大個孝的頭銜——誰都聽見了,被母親罵的臭頭也不駁訴——當然只是記得薛葵的好,平日裡工作上多有上進,想來也不是渾渾噩噩之人。
「我倒是希望她回孟教授那裡。他那裡說是有個博士要提前畢業了出國去,正好空出個位執。這也算是我完璧歸眨」
謝伊夫對卓紅莉微微一笑,顯是覺得她這話說的十分得體,又去含飴弄孫,把展開丟在一旁,展開半天動彈不得,只覺得恍惚回到大富貴的飯局上,那個能說會道,機智靈動的薛葵,重返人間。
只是所有一切都從他人口中得知!他們彷彿兩條直線,有了一個相交點,隨即漸行漸遠。怎會這樣?
散場之後,他撥開重重人海,找到了薛葵的閨中密友。盤雪自持連薛葵穿70的罩杯都知道,所以冷眼看待展開這自稱是卓正揚鐵哥們的傢伙,展開無奈之下只好說自己就是薛葵口中的小朋友,盤雪才打開心防,同他蹲在街邊的陰暗角落裡嘰嘰喳喳說了一通。
盤雪見他抽煙,無比深沉地也想要一根來試試,被展開拒絕,順便把自己的煙也掐了。
「其實她辭職了也好。」盤雪說,「她不和卓正揚交往了以後……我哪知道卓正揚怎麼說,薛葵這邊說是分手了!我們兩個一起坐班車回宿舍的時候她說的,說完了還不讓問原因——你們有錢人都是公子,玩弄感情。」
展開維護朋友:「誰玩弄誰還說不准呢!卓正揚被她打得左手都快廢掉了,做什麼都魂不守舍,畫著圖就暫停,開著會就暫停,說著話就暫停,那眼神,不知道有多空洞!」
他一指路邊的流浪狗:「看見沒?就那樣的!」
盤雪反擊:「薛葵前兩天吐的厲害,去看醫生,急胃炎!醫生說可能是神經過度緊張引起的,要放輕鬆——我就沒見過胃炎得這麼高興的!」
「……卓正揚好幾天沒換衣服,穿一件白帶銀條紋的襯衫,死也不換。」
「……薛葵有黑眼圈了——你可知這是大忌?」
兩個人爭先恐後地訴說著死黨分手後的慘狀,甚至瞎亂編造黑裡哭醒,酒吧裡買醉的戲碼,只弄得是哀鴻遍野,末了,盤雪總結。
「我覺得他們兩個還是互相喜歡對方的。展開,你說呢?」
這不廢話麼。只是——
「薛葵有很多壓力在身上,卓正揚幫不上忙,又太急進。」
盤雪點點頭。
「他們格磨合的不夠好。薛葵其實挺防人的。」
「卓正揚求不滿的時候會臭臉,把圖紙都撕碎。」
「薛葵打人可痛了!我也被打過一次。」盤雪指指自己的胳膊,「參孫。」
於是又開始拚命揭死黨的短,展開心想,他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缺點多多,可又那麼真實,不就是兩個平凡人,非要鬧得雞飛狗跳,身邊一群人乾著急麼!?
「得,我和你一起回宿舍去看看她吧。」展開站起來,撣撣身上的灰,「頸幫卓正揚探病了。」
「這個時候?她恐怕在晶頤看電影呢。」
「她一個人看什麼電影。」
「我也不知道……哦!我知道了!因為她和卓正揚談戀愛的時候每天看電影來著,所以看電影以寄托哀思。她連續看了一個禮拜了!」
「我們去找她。你怎麼能放任她一個人在外面遊蕩,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啊?」盤雪有些為難,顧行知和薛葵,兩個她都愛,可是不能兩個都要,「我把她交給你了——我男朋友在宿舍等我呢。他每天十點才下班,我們就這點時間能見面。你也體諒體諒我嘛。」
展開一下子就明白了。薛葵哪裡是看電影寄托哀思,完全是為了給這一對小情人讓位置。
「重輕友!我自己去找她。」
「展開!」程燕飛氣呼呼地打斷了展開的回憶,「吃飯吃到你們兩個都魂不守舍。真是要命!」
展開搖了搖腦袋,把薛葵甩出去。
「和賣魚的丫頭呆的太久,人都變傻了。我自罰三杯。」
「少喝點,你想把車留這兒啊?」張鯤生哈哈一笑,又對展開附耳道,「至少得把正揚送回去,燕子又得瑟了,灌他呢,你提防著點兒。這人心情不好容易倒。」
展開去看桌子那頭的卓正揚,酒杯已經換成茶杯,豪爽蕩又穩如泰山,程燕飛給他斟滿。專門從北京帶來的至一五七三——估計又是拿她老頭子的人情。
「小時候鯤生欺負我,你都不幫忙,你呀,沒心沒肺!喝一杯。」
卓正揚也不言語,垂著眼簾一飲而盡,展開攔都攔不住。兩瓶見了底,程燕飛又拿一瓶過來。
「呵,多年不見,酒量還是這!正揚,記得當年你要退學,咱們在馬路牙子上蹲著喝酒,我和展開都吐得稀里嘩啦,就你還能走直線——你啥時候也醉一回給我看看嘛。」
卓正揚微微挑了挑眉,展開才看見他眼睛裡已經蒙上了一層瑰,又危險又深沉。也不知道卓正揚是聽懂了還是壓根沒聽,靠在椅背上捏捏鼻樑。
「行啊。」
他又拿起筷子,指著桌上那盤快見底的辣的跳,揚著嘴角沖一頭利索短髮的程燕飛笑。
「不過,你說不許我吃,怎麼還點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