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主任知道薛葵最近風得意馬蹄疾。一輛奧迪R8風雨無阻,來往接送,那柴可夫斯基還是卓紅莉無比矜貴的大侄子卓正揚。不過槍打出頭鳥,他可不敢做第一個向卓紅莉匯報八卦的人——誰知道卓紅莉對於薛葵和她侄子交往持何種態度,萬一是不贊成,萬一要棒打鴛鴦,那他魏國棟豈不是馬屁拍在馬腿上。
所以一方面要對薛葵倍加關愛,一方面又要在卓紅莉面前裝聾扮啞。他最近對薛葵已經完全出於一種培養接班人的熱忱,做足十分提攜她,兼之把她當作小輩而非下屬般親近,一剎那薛葵又成了藥理所的叱吒紅人,她深知這都是托卓正揚的福,自覺不值得抬愛,但雷霆雨露,皆是皇恩,魏主任的一片赤誠,薛葵收是收到了,但能不能報答,又是兩回事。
星期五魏主任照例十點多才到藥理所,先去收發室拿格陵晚報,結果就看到了寄給薛葵的一個長扁禮盒,掂掂分量,搖搖聽聽,好像是衣物,於是親自私實驗室去給薛葵。薛葵然在,原來謝伊夫所長召開臨時會議,剛剛散會,他又熱心地跑到會議室,在眾人面前把禮盒親手交給薛葵。
“小薛呀,你的禮盒,我幫你拿過來了。”
薛葵接住,上頭又是什麼都沒寫,只有她的名字,她頭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該不會卓正揚把昨天那件衣服買下來了吧。魏主任反正閒著,背著手站在一邊笑瞇瞇地看著她,其他同事包括盤雪在內也起哄,讓薛葵當著大家的面拆,薛葵只好笑著攤攤手。
“這件衣服恐怕是盤雪心儀的那一件。”
盤雪瞪大了眼睛。
“薛葵你不要嚇我啊,這卓正揚總不至於把你追到手了還來個曲線救國吧。”
“就是就是,怎麼著,只曲線盤雪,不曲線我們?至少請大家吃個飯嘛!我們要求也不高,大富貴就行。”
“這要求還真不高……”薛葵正在撕包裝紙的動作突然停住,甩了甩手,抬起頭,四周看了一下,“包得也太嚴實了,誰有剪刀?”
倒沒有人自告奮勇地過來幫忙撕扯,而是魏主任無比慈祥地把自己的瑞士軍刀第一時間貢獻出來,薛葵說了聲謝謝,還沒割上去呢,先傷著了手,一串血珠子湧出來,她哎呀一聲,丟了利器,盤雪趕緊扯了兩三張紙巾幫她止血,好在所裡酒精棉球,碘酒什麼的都有,立刻消毒,包扎好,薛葵小心翼翼地翹著受傷的無名指,把禮盒推到一邊去,表情十分厭煩。
“不拆了。”
主角受了傷,再多事的人也不會想要看禮盒裡是什麼,眾人呆了一會兒,就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去,薛葵何時把禮盒帶走了,也沒有人注意。
她把禮盒拿進自己的實驗間,關上門,抵住,然後輕而易舉地將禮盒拆開。果不其然,裡面躺著一條十分眼熟的緞面婚服,奶白的綴蓓蕾簇擁在胸口,附網面頭紗同一對蕾絲手套,左手無名指上套住一只極其奢侈而高調的粉紅鑽戒,攢著一圈寶石,戒面有一顆榛子那麼大。
只有何祺華會做這種無聊事。卓正揚不會隨便買禮物。他十分嚴謹,不會心血來潮討好她。
薛葵嘴角噙住一絲冷笑,將婚紗展開,觸感依然很流滑,如水銀般瀉到地面上去,若不是手指受傷,她倒很想試試那戒指大小——她現在的戒圍比當年小了半號,不知何祺華是不是細心到連這個也沒漏過。
禮盒過大,實在引人注意,她扯了只大號垃圾袋把衣服揉成一團扔進去,准備下班的時候帶走——如果何祺華認為她的十年蟄伏是一種逃避,那就痛痛快快地來個了斷吧。
“你今天晚上不要來接我。”中午吃飯的時候,薛葵對卓正揚說,“我大舅來格陵了,我得去見他。”
沈玉龍到格陵,當然是迎接何祺華聖駕。但是卓正揚不打算問。如果薛葵想說,她會自己講出來,不需要他強迫。除了順從地讓他親吻撫摸之外,其他方面,她一向寸步不讓,但又婉轉到讓你覺得她的種種行為不是出於倔強心理,純粹都是你自作自受。
所以她要,他就,她不要禮物,他就什麼也不送。雖然這樣有時候會讓他覺得肝火上升——這和基督山不在仇人家中吃一粒鹽,有什麼區別?都是為了將來可以愛憎分明。
他不明白為什麼同她交往必須要保持如此親密而又疏遠的距離。
交往以來她提出來的唯一一個要求,也不過就是今天中午自己跑到卓開門口,站著等他,他出來的時候,熱情地揮著受了傷的手,說好想吃牛腩粉,不管他願不願意,都挽住他的胳膊,死拉活拽地上車,穿過大半個城市,到了格陵大學,竄進附近小巷子裡一家沒有店名但有狂多吃磕米粉鋪,直接對坐在窗口一排吃的極的人說麻煩讓讓,讓讓,硬是擠出兩個位執,歡天喜地坐下,叫老板來兩份牛腩粉加蛋。
他知道這種小巷子裡常常藏著老饕名店,一嘗之下,果然名不虛傳,早知道這樣,就應該由著她的子多來這種食檔,而不是看她在高檔優雅的餐廳裡,對住滿滿一碟茅銀鱈犯愁,吃,不喜歡,不吃,太浪費。
“唉,你不知道我有多討厭這種應酬。”薛葵瞪住碟子裡的雞蛋,用筷子一陣猛戳,“好煩,又不得不去。”
她並不希望卓正揚在生物科技附近呆太久。否則收到禮物的事情一定會傳到他耳中。未下班前盤雪還來探望了幾次她的傷勢,全然不是要討要禮物的模樣,反而是對於自己又妨礙到蜜運情侶十分灰心,她好生安慰了一陣子,盤雪才放下心中重擔,把衣服的事情忘個精光。米粉鋪是她能想到的最遠食府,又平價又好常等到了之後她才想起這裡環境嚶,衛生馬虎,更加沒有停車場,卓正揚恐怕不會喜歡,但是他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嘗過幾口之後大贊味妙不可言,她當北方人不太能吃辣呢,沒想到卓正揚還加了許多辣椒,大汗淋漓地脫了外套,還要求她一定要吃完。他從闌說假話,她又想起兩人過去也曾在實惠吃過飯,可見卓正揚並不是身驕肉貴的人。但為什麼交往以來都去一些高檔餐廳呢?
薛葵若知道卓正揚的本意只是希望能夠用各種珍饈味盡快地解決她的節食問題,肯定要為癟癟的荷包大哭一場——完全就是溝通有問題嘛。
她今天去見沈玉龍,意在何祺華,她想她總得和何祺華談一次。這種敵暗我明的局勢,她不喜歡。以前的何祺華吃軟不吃硬,固執多疑,又老謀深算,但十年以後,什麼都有可能改變,今天晚上只好見機行事。
“我知道你討厭。”他想起她同辛媛逛街那一次,也在他面前下意識地抱怨過,“我陪你去。”
薛葵咬著筷子,有些為難。
“可是你以什麼身份去?我還沒告訴家裡人我們的事情。”
啊?她的便宜都快被他占光了,原來他還只是地下情人?真是佛都有火。
卓正揚放下筷子,從外套裡檸片夾,他記得應該有一張薛海光的名片。
“喔,找到了。”他開始撥打薛海光的手機號碼,“我來告訴他。”
“別別別。”薛葵趕緊伸手去奪卓正揚的手機,“別嚇他,你也知道他不喜歡你……”
完蛋,一不小心說了真話。
卓正揚完全愣住,一副“明明我是萬人迷為何還有atifa”的不解表情。
“為什麼?”
薛葵也不知道怎麼說。難道說乃是因為你不夠放得開?
她眼巴柏望著卓正揚,用眼神哀求他不要打電話給薛海光告訴他這個噩耗,她簡直可以想象薛老爹肯定會第一時間被雷飛到火星上去:“這個,大概和眼緣有關……”
卓正揚把手機放在桌上。
“等你炕見的時候我再打給他。”
“不行,我……”
她一句話沒說完,瞟見卓正揚的手機桌面,短發微笑的子,果然是她的照片。她悄悄地拿起他的手機,這應該是他來接她上班的時候照的,她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笑得如此富足,仿佛只要看著卓正揚出現就已經幸福滿滿,所有的起氣都煙消雲散。
卓正揚哪裡知道她這麼多心思,任由她把玩自己的電話,埋吞續吃面。這種感覺真是奇妙,薛葵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他縮小了藏在電話裡貼身攜帶,甜蜜而安全。她是極容易因為一點小事就感恩的人,而這事情若是卓正揚做出來的,便有了蝴蝶效應,暴風一般席卷全身,全然領悟面前這人一直堅持不懈地敲著她的心門,時急時緩,絕不停歇,一直要敲到她肯開門為止。
她怎能如此的不體諒。
卓正揚已經吃完,見薛葵面前的一碗牛腩粉幾乎沒有動,便敲敲桌面。
“別玩了,好好吃飯。”
薛葵乖乖地把電話放回他的口袋裡,笑著望入他瞳仁深處,一張小臉盈滿愛意。
“我今天晚上應酬完他們,陪你看九點半的電影好不好?”
這可是她頭一次主動提出陪他“看電影”。但是卓正揚並不想冒險。他同張鯤生打過招呼,而張鯤生建議他未能確定安全之前,最好不要再去這種公眾場合做出一些太親暱的舉動。
“你到家之後打給我。”他答非所問,“其實電影一點也不好看。”
這小子眼中的羞怯立刻轉為不解,又變作平靜的了然,不過這了然,大概不是他的本意。
“知道了。我馬上就吃完。”
她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塞食物,吃飯落於人後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卓正揚知道她是不願意讓人等,奪她的筷子,叫她慢慢吃,反正他中午沒有事情,她置若罔聞地大口飲湯,結果有點嗆住,抬起眼睛找紙巾,突然看見窗外有個孩子敞著風衣,低頭走路,而她身後跟著一個最多十五六歲的小男生,手裡拿著一把傘,慢慢地靠近她。
薛葵都已經看見傘下的鑷子了,立刻站起來,但下一秒她就被卓正揚按回座位。卓正揚把外套交給薛葵保管,自己快步走出店鋪,攔住小,從他手裡拿回錢包,遞給那個懵懂懂的孩子,孩子瞪大了眼睛,一瞬間笑容燦爛,拼命對卓正揚道謝。
可是在薛葵看來,那孩子的笑容不是因為錢包失而復得,而是因為幫她出頭的是個帥哥——看她不停地道謝,還拿出手機討要電話號碼,難道不是為了結識他?
她什麼也不想吃了。匆匆結了帳,拿著卓正揚的外套走到店門口,呆呆地看著那個孩子仍然纏住卓正揚說話,恨不得立刻上前表明自己才是卓正揚的正牌友,喝退所有鶯鶯燕燕——一瞬間她失望得簡直想哭:原來我也有嫉妒心。那又有何立場記恨沈西西的惡毒。
“真的很感謝啊。我的錢包裡不僅有錢還有銀行卡學生證身份證什麼的,要是掉了,我哭都沒地方哭去。現在哪裡還有人肯見義勇為,你真是個大好人。”
“不客氣。”要換在平時,卓正揚一早轉身走人,但是他想拖延點時間,讓薛葵沒有負擔地慢慢地把飯吃完,“下次走路注意點。”
“嗨,我平時可注意了,就是今天有點心不在焉……”孩子一句話沒說完,後面追上來一個同她差不多年寄男孩子,氣喘吁吁地一拍她的肩膀。
“老婆,你跑那麼快干嘛?我打你電話你也不接,別生氣啦。”
“我在和恩人說話,怎麼接電話啊!”那孩子對住老公把眼一瞪,又對卓正揚十分感謝地微笑,“總之謝謝啦!呃,那邊是不是你朋友?那我們先走了……還不快走,討厭死你了。”
“怎麼了?怎麼了?你被了?那小呢?竟然敢我老婆的錢包,不想活了,我要打死他。”
“得了得了,反正已經沒事,咱們快去吃飯吧。”
她嬌嗔著挽住老公的手,兩人親密地一起走掉了,卓正揚轉身看見薛葵拿著他的外套站在熬制牛腩湯的大鍋旁邊,端的是膚如凝脂,眉眼分明,活脫脫一副生招牌似的。
“呵,米粉西施。”他捏捏她的臉蛋,拿過外套,自然地牽住她,“吃好了?”
她突然掙脫了他的手,彎下腰去系鞋帶,聲音輕微帶點顫音。
“等一下,我鞋帶散了。”
她也會因為愛而患得患失,又怎能對江東方的坦白及道歉說出絕不原諒的話來。她有什麼資格。
他開車總是全神貫注。薛葵靠在椅背上,入神地看著卓正揚的側面。她喜歡他黑鴉鴉的頭發,喜歡他無意識地抿著嘴,喜歡他毛絨絨的衣領裡露出的半截脖頸,也喜歡他放在方向盤上的手臂,他做什麼都專心致志,無論開車,還是制圖,或者在廚房裡做那蹩腳的隔水蒸蛋,這種認真的態度,對大部分的都有著超強的殺傷力。
“看什麼。”卓正揚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由得嘴角上翹,但仍專注於路面交通,沒有去看她。
“你最近都沒有抽煙。”
“戒了。”她身體不太好,他就避免在她身邊抽煙,要知道吸二手煙的危害比吸煙者本身傷害大得多。
薛葵並不知道這一層,只想這人還真是有自制力,說戒就戒。從她出生起薛海光一直嚷著要戒煙,到現在依然每天半包。她歎了一口氣,想起另外一件軼事。
“以前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出去,爸爸總是讓媽媽坐副駕駛位。無論我怎麼任撒嬌,也只能坐後面。每次我都氣得要命,說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坐這個位子,誰也不許和我搶。不過下一次總是被攆到後座上,真是討厭。現在終於可以坐在你旁邊……”
這句話引得卓正揚看了她一眼。
“我暫時還不想結婚。”
薛葵一愣。她只是把童年的趣事拿出來說笑,並沒有任何催婚的暗示,卓正揚何必這樣回答。
但他這個回答,又未免太傷人。
她的心慢慢地縮在了一起,縮得很緊很緊。
“不要慌,我還沒說完。現在想想,能夠坐副駕駛的人,和司機的關系一定很親密。但遇到車,死亡率又是最高。真的很沒意思。”
沈玉就是坐在馮慧珍的副駕駛座上而出了事,她怎麼能忘記。
卓正揚眸一沉,不想回應她這麼尖刻的話題,直接把車開到一邊停下來。他沒法在行駛途中和她講道理。那樣才是對她生命的不尊重。
“為什麼哭。”
“什麼?”薛葵下意識地否認,“我沒哭。你看我的眼睛。”
“你系鞋帶的時候掉眼淚。”他一針見血,“薛葵,我不聾不瞎不啞,聽得到也看得到,難道關心你,你還要撒謊。”
沒想到他竟然如此敏銳。薛葵深吸一口氣,大方坦承。
“我難受。我難受所以掉了兩滴眼淚,這樣又如何?我不是只會笑,卓正揚,我偶爾也會哭,抱歉讓你受驚。”
她的語帶譏諷氣得他一拍方向盤——又是這樣,仿佛他的關心只是多此一舉。他早就想和她吵一架,把事情都攤開來講,問問清楚到底在她心裡他算什麼?可是看見她緊緊鎖起眉頭,眼中充滿無奈,悲哀和倔強,又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握住她的手。
“你不需要勉強去見何祺華。我勞他談。”
他怎麼知道何祺華到了格陵?薛葵雖然知道卓正揚灑脫,絕不會計較何祺華的事情,但畢竟還是有些自尊,於是立刻強硬回絕。
“你不要管這件事情。”
卓正揚咬緊牙關。這是交往以來她頭一次以倔強的姿態來拒絕他的好意,連掩飾一下都不屑。
“好。隨便你。”
沈玉龍最近有點煩。他一直避免攝入過多油脂,但肚子還是越來越大,醫生說上了年寄人難免堆積脂肪,要多做運動,但他哪有時間,全副心血已經投入在事業上,不眠不休。幸好他的付出沒有白費,姬水玉龍的生意蒸蒸日上,馮慧珍一年多沒犯毛病,獨子沈樂天又即將學成歸國,要說唯一的遺憾,那就是葵葵。
唉。為什麼她到現在還不結婚?可是因為青年少時的自暴自棄而自卑?
每每想到這一層,他就對身邊這個剛剛進來坐下的外甥充滿憐愛。雖然他不知道薛葵的暴食症結所在,但他一向覺得人麼,書讀得越多,感情越脆弱,越愛鑽牛角尖。馮慧珍和沈玉龍剛剛結婚的時候也是個文文靜靜的知識分子,讀書人和二流子的婚姻誰都不棵,偏偏她就是認定了沈玉龍,體貼關懷的不得了,沒錢也死心塌地跟著他,可是自瓷夫發家之後,馮慧珍就開始疑神疑鬼,認定他斂聚不義之財,在外搞七捻三,結果患上重度躁郁症——所以在沈玉龍的眼裡,所有知識分子都是定時炸彈,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炸死他。
“葵葵,來啦。咦,你的手怎麼傷了?”
“實驗的時候不小心割破了,沒關系。”
在何祺華的示意下,辛媛給薛葵倒了一杯清酒。薛葵把酒杯湊到唇前,淺淺抿了一下,帶點撒嬌的意味。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剛剛才下班。就罰一口好不好,我氣還沒喘過來呢。”
在姬水,孩子結婚並不受年齡限制,很多葵葵的兒時玩伴,孩子都已經上小學,二十八歲還沒有結婚對象,會被唾棄。他並不是偏心自己的外甥,但葵葵長得真是貌,又溫柔大方,如若不然,他的老友吃喝玩樂時為何都喜歡叫上她?個個把她當自己的兒一樣疼愛。他也十分得意地將外甥當作寶物一般炫耀,聲明只許遠觀不可褻玩。她罹患暴食症,他甚至還掉過兩次眼淚,試圖為她找心理醫生同纖體公司,她卻斷然拒絕。
沈玉龍只知如何同正常的打交道,一旦偏離常,他就會如同冷處理自己的老婆一般,離得遠遠,永不再見。等到薛葵恢復纖穠身段,他就又把滿滿寵愛擺了出來,定要補足這幾年的虧欠。
“葵葵啊,還不快叫干爹。”沈玉龍笑瞇瞇地看著薛葵,左手旗幟般地指向何祺華,好像怕她不認識一般,“何老一到格陵,第一個想見的就是你。這起碼也有七八年沒見了吧?快叫,快叫。”
“干爹。”薛葵微微一笑,無比聽話,如同當年。滿座賓客,一多半她都識得是老面孔,只是已經忘記姓名,沈玉龍又一一教她打招呼,有幾個還大張旗鼓地站起來,要同她握手擁抱,說是太淨見,葵葵更瘦更漂亮了,這讀書人氣質就是不一樣。誰說博士可怕,葵葵不就是內外兼修的大麼。
上座的何祺華微微一笑,便替薛葵擋了。
“你們還真會裝客氣,坐下坐下,又不是國家領導人會晤,握什麼手。”
都是同遠星有業務來往的客戶,想著這可是何祺華唯一公開承認的義,最好別唐突了,便訕訕坐下,薛葵不知道會約在大野料理,有些奇怪。再看滿桌菜餚,竟和昨天點得一模一樣。
“真巧,昨天我和同事才來過。”
“對對對,要多參加社交活動,別老是窩在宿捨裡讀書,”她除了包之外還拿了一個大垃圾袋,沈玉龍撥弄了兩下,“這是什麼?衣服?”
“白大褂。大舅,你別碰,有毒的,我准備拿回去洗。”
沈玉龍立刻把手縮回來。
“哎呀,葵葵,我都說過很多次,不要做這一行,整天和有毒試劑打交道,對身體不好。大舅給你換個工作——去海關怎麼樣?孩子嘛,不要太累了。”
“再說吧,現在這邊合同還沒到期呢。”
薛葵意識到何祺華一直在打量她,便抬眼沖他一笑,笑容中充滿孺慕之思。何祺華在有人的時候,並不會表現出對她的任何綺想,而是如同長輩一般地慈愛關懷。
“葵葵同十年前一模一樣,還是個學生麼,一點也沒有變。”
他在私家偵探的照片上看見過現在的薛葵。有微笑,有大笑,有平靜,有熱鬧,有旖旎風光,也有細水長流。但那都是同卓正揚黏在一起所表現出來的生機。現在她突然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不施粉黛,穿一件樸實的格子呢牛角扣外套,沒了卓正揚的護航,這人頓時令他那顆衰老的心重新期待地跳動起來。
“多謝。”
她課祺華身邊的辛媛,殷勤布菜,服侍周到,一副老夫老的模樣,心下洞明,覺得自己前一陣子的耿耿於懷真是十分可笑兼無謂,但立刻醒悟現在這種心態更滑稽——呵,原來我也需要優越感,需要證實了辛媛並不值得卓正揚愛才可以理直氣壯地同他交往下去。
卓正揚。原本想到他只會心口發燙,現在卻是整顆心都縮在一起發痛。中午那一場算不算吵架?她不知道,只是他已經不再想去“看電影”,大概離對她失去興趣也不久了,更別提他對婚姻的強烈抗拒,一句“我暫時不想結婚”能夠說明太多事情。
她覺得自己並沒有看錯,卓正揚一開始就只是想要占有她罷了!多少甜言蜜語,不過是為了哄她心甘情願。而她居然還真的十分受用,鴕鳥般埋入沙土中,寧可悶死,不願面對現實。
現如今她的劣又在卓正揚的放任下漸漸抬頭,以銳不可擋之勢,撕破層層偽裝,搖旗吶喊,威脅著要讓卓正揚看清她的真面目,不過是個脆弱多疑,又妄自尊大的平凡子。尚未陷進去之前,她已經對卓正揚表明自己愛慕虛榮又反復無常,但男人大約是聽不進去這種話的。交往以來她也小心翼翼維持氣度舉止,不願意過早被打回原形。但是只要稍加撩撥,本就暴露無疑——她和沈西西唯一不同,不過是一個透過旁人聚焦自己,一個透過自己聚焦旁人——她就是這樣無能為力地看著自己如何在強光下掙扎狼狽,丑陋而虛偽。
何祺華看她慢慢品嘗面前的珍饈佳餚,似乎神游天外一般。她的神態,她的舉止,已經和十年前大不一樣。以前的她多麼敏感易怒,又用囂張跋扈來掩飾,蹩腳得令他心痛——那才是真正的薛葵。他要讓真正的薛葵回來。
“我還真是老了。”何祺華自嘲,“今天心血來潮,同人打了幾桿,按了兩個小時才恢復過來,真是不認老也不行。葵葵,你說呢?”
“哪裡,”薛葵輕聲曼語,“我記得您以前特別喜歡唱一首歌,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大家都誇薛葵會說話,沈玉龍立刻覺得外甥的書沒有白念,這大學生,應對作答就是有本事,正要誇她兩句,電話響了,他出去接聽,是地稅局的戚自強,他一面應付著一面走,無意中旁邊包廂的門開了,看見卓開的卓總同格陵市商業罪案調查廳的張警司正在吃飯,於是互相點了個頭示好,又繼續同戚自強斡旋——戚自強同人在洗腳城捶骨,叫沈玉龍也去,當然也就是叫他去買單。到了年底,稅務上面的事情哪個老板敢不陪著小心。
“好的,好的,好的,我馬上來。”沈玉龍爽快答應,重又進來包廂,想著滿座的人,他也很難同何祺華說上間話,還是應付戚自強比較著急,“何老,這戚處說是有緊要事,我得立刻趕過去,你看……”
“是嗎。”何祺華伸伸手,示意他把電話拿過來,“我來聽聽他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喂,戚處嗎,我是何祺華。……哈哈,托福托福。……這就是有天大的事情,吃完飯再談,行不行?……嗯,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再見。”
他把電話還給沈玉龍。
“行了。過兩個小時再去,他們一時半會也完不了。”
“哈哈,那就聽您的了。葵葵,吃這個羊肝,對眼睛好。”
沈玉龍心想萬幸,否則他走了,葵葵肯定不會願意和這些人坐在一起吃飯,她有知識分子的通病,太清高,炕起生意人滿身銅臭,以前叫她出來玩,她也總是繃著臉,活像玷污了她的書卷氣似的,不然就笑得極假,純粹應付。殊不知出來吃個飯唱個歌什麼的,也就是娛樂一下,在座哪一個的年齡不是足以做她的長輩了,何必拒人於千裡之外呢。
可這只是老伎倆。何祺華借戚自強使力,把沈玉龍調開,又要做的刀切豆腐兩面光,叫人炕出什麼破綻。眾人安安樂樂地吃完這頓飯,談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情,薛葵同辛媛兩個人雖然同為,但並沒吁麼交流,席間有人問起為何薛葵近年來都不出現,她只說是學習太忙,於是又有人批判起這教育制度之不完善,人就不應該有博士研讀資格,免得在實驗室裡消耗青。薛葵笑而不語。飯後沈玉龍開悍馬送薛葵回宿捨,他的駕駛技術太差,怕轉彎倒退之間刮了車,就棄車和薛葵一起慢慢地走進去,在樓道裡又硬是塞了一疊錢給她,要她喜歡什麼就買什麼,別苛著自己,薛葵當然是千恩萬謝,又問了一番姬水家裡的情況。
沈玉的車一直都是沈玉龍的痛處,雖然出錢給裝了假肢,但仍覺不夠,遠遠不夠。
“要不是為了樂樂,我早和你舅媽離婚了,這老婆子,唉!他媽的就會累人累物。”
每次都這樣說,薛葵頸作是例行公事一般地問了一句。
“舅媽現在好嗎。”
“反正一年多沒犯毛病。大概是樂樂快回來,最近情緒特別好。她還叫我問問你,要不要做點醃菜送過來,你以前不是最愛吃她醃的豇豆條麼。”
“別,還是讓她多休養休養吧。大舅,你快走吧,別叫地稅局的人等。”
“行。對了,你那衣服有毒,別自己洗,丟洗衣機裡攪,再不然私干洗店,知道不?別捨不得錢。”
兩人又閒閒地說了間,沈玉龍就走了,薛葵不想上去再下來,就在門洞裡等著,她的宿捨在三樓,能聽見盤雪出來陽台晾衣服,玻璃推拉門一陣陣地響動,還有抖動衣物的聲音。有只流浪狗跑過來,哀哀地叫,渴望地嗅嗅她提著的垃圾袋,知道沒有食物,失望地跑開。
何祺華的加長賓利終於出現在巷口。
他們遲早是要面對面地坐下來談。不把過去分割清楚,不能展望未來。辛媛早被支開,只有何祺華坐在暖意融融的車廂裡,脫了外套,穿一件鐵灰開領毛衫,自保鮮櫃裡拿出一盅楓糖遞給她,又要去開威士忌,薛葵冷漠地看了一眼,搖頭阻止。
“戒了。”
何祺華毫不在意她的疏離,把楓糖放到一邊——這曾經是她最愛的甜食,一次可以吃下十盎司,澆上一點威士忌,更是人間絕品。吃多了的時候,她兩頰紅通通,對住窗戶吹風,放聲歌唱,而他多半會從後面摟住她,聞她身上甜甜的氣味,頓覺蝕骨。
“戒指合適嗎?我訂的是五號半的戒圍,比你以前的尺碼小了半號。”
薛葵推開楓糖盅,把手裡的垃圾袋往桌上一放。
“我只是個小人物,受不起如此重禮。心領了。”
他摸摸頭發,並不尷尬,也沒有把婚紗收回去的意思。他快五十歲,竟然還滿頭烏黑,也不稀疏,不得不說是保養得極好,雖說大眼睛的人容易顯老態,但他的面皮並不松垮,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下巴有些突出,算得上堅毅,不像沈玉龍那樣三層疊在一起,讓人生膩。
“葵葵,我要退休了。”
“恭喜。”
“澳大利亞和加拿大,你喜歡哪個?”
“我喜歡格陵。”
他撫摸著裹了小羊皮的胡桃木把手,心想,啊,她有戒備心。否則早就發現自己一雙運動鞋踩在當年最愛的那張海雷凱地毯上了。
“我記得你說過,想做個牧羊,可是你又喜歡吃魁北克的楓糖。住的地方房間不能太大,因為你怕空曠;但是游泳池又不能太小,因為你喜歡游泳。”
他面前的人看來有些急躁,緊緊鎖住了兩條眉毛,拼命忍耐。為何要東拉西扯,這不是何祺華的風格。
“說重點。”
“嫁給我。”
“絕不。”
他緊接著她的話尾求婚,一點喘息的余地也不留;但薛葵料定了他會這樣說,即刻厲聲拒絕,整場意料之中的對話,僅僅持續了一秒半。車子依然在緩速前進,滑入繁華,畫一個圓,從起點回到終點,毫無進展。
何祺華從鼻腔裡吭了一聲。格陵百分之六十七的動力來自可再生能源,綠化覆蓋面達百分之九十五,空氣極其清新,陪她的那段日子通體舒暢,百病全消,再回到北京,竟然患上鼻炎,十年以來只賴於一只鼻孔呼吸,要慢慢習慣。此番再度踏上格陵的土地,病情還是毫無起。
他想,多住些日子,可能會好些。
“葵葵,我們都沒老。所以這中間的十年,應當消失。在我的身邊,你可以隨心所,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永遠做十五歲的薛葵,有周身的缺點也沒關系,這個世界上,除了你的父母,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不會有人比我更能包容你。”
真好聽。他總是一語中的,知道她害怕什麼,需要什麼。可她為何卻在拼命地想那個不願意結婚的卓正揚,希望他此刻就在身邊,握著她的手,給她一點反擊的勇氣。
可是他不在。不在又如何?若是沒有遇到卓正揚,若是何祺華在半年前出現,她的回答依然不會改變。
“如果你要當這十年不存在,那也別忘了我有多麼的憎惡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不值得。”
他翹起腿,審視地望著薛葵,她當年可是流著淚說出這番話的。現在她是如何克服了對他的恐懼,而僅僅剩下憎惡?
“其實你根本沒有得過暴食症。”
她不作聲,算是默認。何祺華突然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從胸腔裡發出,十分沉穩。
“你讓我非常生氣。為了哄你不再自暴自棄,我甚至自動放棄了婚約。不過現在也都無所謂了,以前因此而答應過你的事情,現在依然有效。你的父鎳對不會知道你曾是我的未婚,沒人會知道過去的破事兒,我們都應該往前看。”
“謝謝你的高尚。”
“用另外一種方式來感謝我。”他把鑽戒從手套上取下,把玩著。
於是她這樣感謝,定要將溫情脈脈的面紗從中裂開,冷冷地不留任何余地。
“我就是把十根手指都砍斷,也不會戴你的戒指。”
他看她的雙手交疊著放於膝上,十指纖長修細,突然想要撫摸她溫婉如玉的手背,問問她的手指為何受了傷。
“葵葵,你還年輕,話不要說的這麼滿。我並不高尚,也不是多麼的非你不可。只是沒有得到你,始終是一種缺憾。而這種缺憾,也許會讓我做出一些卑劣的事情。我之所以把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是因為我要和你重新開始。你不怕我了,沒關系。薛海光,沈玉龍怕不怕?姬水玉龍怕不怕?”他攤開左掌,給薛葵看他無比深刻的生命線同事業線,“別忘了,汽車這一行,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找你,給足你四個星期的時間養傷和考慮。如果你想享受戀愛,只管繼續和卓正揚在一起,哪怕和他上,我也不會介意。只是四個星期後的今天,我們一定會在月輪湖旁的私人會所結婚,然後去長島定居。如果你選別的路,那救著看其他人的下場會如何。”
他的威脅看來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薛葵沉思良久,似在權衡利弊,何祺華也不催她,只看她攥緊了雙拳,松開,再攥緊,再松開。最終她下定決心,抬起頭來嫣然一笑,傾國傾城。
“我已有答案,不會更改。”
每個人都給了二十八天的期限,但她只用了一就下定決心。
周日太陽甚好,薛葵起了個大早,把鋪被褥全部搬到頂樓天台去曬,又做衛生,要讓整個宿捨變得窗明薊,一塵不染,看她這麼勤快,盤雪也不敢賴,打著哈欠一邊拖地一邊埋怨。
“待會是不是卓正揚要來。你直說嘛,我幫你干完馬上回家,晚上還要去相親呢。”
“你這麼會有這種想法?”薛葵十分好奇,“我什麼時候把他帶進來過……再說了,他闌勞我做不做衛生有什麼關系?”
“唉,以前我的室友一旦開始做衛生,就說明要招待男友了。”
薛葵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她以前也不定期打掃房間,難道和卓正揚交往起來,做衛生就有了特殊含義不成?
“蘇阿姨今天飛贊比亞,他要去送機,不會來。”
“贊比亞?去那干嘛?”
“是格陵罕地的一個醫療項目,血液病的預防及治療。”蘇儀是項目發起人之一,每個季度都要去贊比亞一次,對當地孕的貧血病症做一些醫療協助。
“哇,原來卓正揚的媽媽是無國界醫生,我還以為他們家就是紅貴……啊,不是,我的意思是說,蘇醫生真厲害。可是你怎麼沒去送機?”
薛葵手中的抹布頓了頓,又用力擦起水池。
“咱們中午吃面條吧?冰箱裡好像還有點蔬菜。”
說到吃盤雪就振奮起來,勞動了一早上,胃口變得極好。
“好啊好啊,再加兩個雞蛋。想到晚上又要裝淑,還是中午多吃一點吧。”
一切打掃完畢,中午兩個人就在宿捨裡隨便吃了點面條,丟一把青菜,臥兩個荷包蛋,吃得極,吃完後又在電腦上看了部電影,薛葵邊看邊打毛線,她是兩個星期前才開始學習織圍巾,現在已經手法嫻熟,上下翻飛,盤雪冷眼旁觀,心想,好好一個姑娘,就快成中年啦,現在商場裡的圍巾多如繁星,樣錦簇,哪裡還有孩子自己織?大戶人家的媳,真難做。
看完電影,薛葵覺撣,收了被子睡午覺,盤雪也稍微裝扮了一下,准備回家去商量第三十二次的相親大計,剛走到樓梯口,就看見穿粉紅手織毛衣的卓正揚站在車邊打電話。
盤雪瞪大眼睛——薛葵!你灑掃庭院的勞動成果馬上就有人來驗收啦。
“你好。”倒是卓正揚落落大方地同她先打招呼,“薛葵在不在?”
“在……在睡覺呢。”
話雖這樣說,她可不願意拒絕卓正揚想見薛葵的要求,萬一兩個人因此而鬧別扭,那她不是罪魁首嘛。所以她殷勤地引卓正揚上樓,親自幫他開門,在門口卓正揚還示意她小點聲音,免得吵醒薛葵,然後輕輕把門關了。
想起薛葵已經有了伴侶,而自己又要去金碧輝同第三十二個男人吃意粉,盤雪不由得歎了一口氣,慢悠悠地走了——男人,男人你在哪裡啊——反正不在金碧輝就是了。
薛葵是一挨枕頭就能睡著的體質,迷迷糊糊聽見盤雪出了門,又迷迷糊糊聽見她開門進來,大概是忘了什麼東西,她也沒管那麼多,繼續睡自己的大頭覺,絲毫沒有覺察卓正揚已經到了她的邊,拉過椅子坐下。
她沉睡的時候有點鎖著眉,手放在臉側,攥成拳頭,據說這種睡姿的人,十分怕受到傷害,就連睡夢中也做好了防御的准備。卓正揚溫柔地把襁褓輕輕拉起來,遮住她瘦削的肩膀。今天去送機,母親說的話,言猶在耳。
“你們兩個要好好的,知道嗎?”
他也想好好的。周五吵過之後,他們只通了一次電話,說了些不相干的事情,都避免提到不愉快。周六她和媽媽去了格陵理工,根本找不到人,今天蘇儀上飛機前對他說,要學會換位思考。從機場回來的路上他有反省,反省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一站在薛葵的立場思考,就立刻明白自己有些事情說的不清楚,應該好好地對她解釋。因為誤會而互相折磨,那不是太可惜了麼。
薛葵翻了個身,壓住了枕頭邊上的一個紙袋,露出半截毛線針,卓正揚心想,她還真不怕戳著自己了,於是伸手拿起紙袋,出於好奇他撥開袋口,看見裡面是一條才織了一半的淺灰圍巾。
卓正揚第一次帶薛葵和蘇儀一起吃飯,穿的也是身上這件粉紅手織毛衣,是蘇儀織的。他那天正好有點咳,蘇儀就遺憾他身上這件毛衣領子太低,應該配條圍巾免得凍著。不過粉紅太難搭配,薛葵當時接話,說帶一點銀的淺灰怎麼樣?
“那葵葵你給正揚織一條吧。”
卓正揚一家子都是老派人,再過個五十年,也還是流行手織毛線穿在身上,又溫暖又貼心,薛葵當時愣住,她從小到大,只給洋娃娃做過衣服而已,織圍巾,對她而言是個挑戰。更何況織完了是要給卓正揚用的,總不能讓他一身帥氣配條漁網。卓正揚反而有些期待,那天晚上看電影的時候說就算她織了條漁網出來也願意圍在脖子上,她嗤之以鼻。
“得了吧,我不想丟人。”
兩個星期過去了,她並沒淤提到這件事情。他想她實在不會,也就算了。可原來她記著,紙袋裡的毛線看得出來是拆過很多次,又一針針織起來,針腳綿密,柔軟而溫暖。
他胸口一燙,突然俯下身去吻她唇瓣,想要喚醒她內心深處沉睡著的公主靈魂,薛葵在睡夢中受襲,猛然驚醒,拼命推開,才發現原來是卓正揚。
不過她還是受了驚,翻身坐起,躲在角,離他遠遠。
“卓正揚!你……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他聳聳肩,嘴唇因為她的驟然遠離而有些發渴。
“早就進來了。原來你睡覺會說夢話……”
“開玩笑!我才不會說夢話呢。”薛葵捂住耳朵,“還有,你上次騙我,騙我生病的時候說了很多情話……”
一想到這裡她就生氣,要不是昨天和蘇阿姨聊到,她還不知道原來她生病的時候只是喊爸爸媽媽的名字,哪有喊過卓正揚,更別提那些肉麻兮兮的話根本就是憑空捏造!
卓正揚毫不在乎地踢掉鞋子,坐到她上,示意她過來一點,薛葵狠狠地翻了個白眼,伸腳踹他,卓正揚一把抓住她的腳踝,叫她感受手心裡的冰涼,薛葵啊了一聲,趕緊縮回被子裡。
“可你心裡就是那樣想的。不然為什麼我說什麼你就承認什麼?”
薛葵轉著眼珠子拼命回憶:“我……我哪有承認。我沒有承認。”
卓正揚看她一臉抵賴的模樣,突然把她攬入懷中,薛葵的睡衣他又不是沒見過,保守到死,完全不存在光外洩的可能,就是冷了些,他又拉過被子把她裹住,一雙黑亮的眼睛盯著她近在咫尺的俏臉。
“不否認就是承認。你要給我織一條圍巾,敢否認嗎?”
這一定又是談判技巧。這人真是!明明知道她完全不懂金融,還總拿商場上的一套來對付她。她左支右絀,只好扯開話題。
“盤雪真討厭,怎麼隨便把你放進來。”
那是因為連她都看得出來我多愛你,為什麼你就是要懷疑。
“是你警覺太低。”他吻著她的發絲,她的頭發如此柔順,還有一股味,“不過我也好不到哪裡去。”
“怎麼了?”
他在想,是否應該把何祺華派人跟蹤他們的事情說出來,但是又怕給她平添煩惱,反正現在全城執牌私家偵探已經一一記錄在案,絕對沒有人再敢招惹他,那還是永遠都不要讓她知道的好。
但是另外一件事情一定要說清楚。
“葵,我不是不想結婚,只是……”
她秘抬起頭,有些笨拙地撞上他的嘴唇,他愣了一下,多半是因為門牙有點痛,才後知後覺——她這是主動獻吻呢。
每次都是他主動出擊,她被動回應,現在調了個,他才發現自己在這方面真不是一個合師,把她教的如此青澀而笨拙,他稍稍離開她的嘴唇,喘息著,眼睛裡燃著火,咬她的鼻尖。
“笨蛋。”
他攬住她的腰肢,將她不能再緊地靠近自己——還是他來吧,雖然她的獻吻令他心怒放,但是他並不想看見她窒息而死。
意亂情迷中薛葵還斷斷續續地說著話。
“我們以後都不要提這件事情了好不好?……我也有錯。……我想的不夠深遠。”
他想她畢竟還是善解人意的,他還沒有說完,她就已經明白了。不是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但是有了父母的前車之鑒,他想一定要等感情穩定下來再談婚論嫁,否則只會再次上演悲劇。她現在一副隨時都會受驚逃竄的模樣,叫他如何捨得用婚姻所帶來的卓家全部的社會關系錮她。
雖然親了無數次,她的澤還是令他無法自拔,每次都想要再久一點,再多愛她一點,難怪有人說吵架是感情的潤滑劑,他只覺得自己更加不能失去她了。
薛葵匍在他的胸口喘息,他笑著摸摸她的腦袋。
“你怎麼連錯誤也要和我。”
“你還好意思說,”她賭氣戳卓正揚的胸膛,後者捉住她的手,笑著貼近心口,“都怪你,干嘛要對蘇阿姨抱怨,說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都是制,還說我不肯收禮物,讓你很困擾,蘇阿姨昨天勸我不要太有思想包袱……”
她言又止,他勾起她的下巴,使她看著自己。
“媽還說了什麼。”
“……她還說,談戀愛是輕松好的事情,要不分彼此。她覺得我太沒有參與感——難道談戀愛是開運動會嗎?”
他攬住她的腦袋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薛葵不知道他笑什麼,抿著嘴等他停止發笑。他好不容易停下來,貼住她的臉,帶著點溫柔的意味。
“媽媽說了,我們兩個要好好的。不要鬧別扭。”
“嗯,媽媽也對我說了。”她頓悟自己順著他弄錯了稱謂,不過卓正揚沒給她改正的機會,又纏綿悱惻地深吻起來。不過這一次比以往要更猛烈更富有,他總在她已經暈頭轉向的時候,戀戀不捨地放過她,又輕輕蹭她的鼻尖——他要趁她意識混亂的時候拿到她的承諾。
“以後不許再和我分得太清楚。”
“……嗯。”
“要收我的禮物。”
“……嗯。”
“掉眼淚要讓我看見。”
“……嗯。”
暫時就這些吧,以後她再有類似毛病,就用這一招對付她。薛葵可想不到卓正揚這次又利用了談判技巧,乖巧地全部一口應承,卓正揚喑啞著聲音讓她摟住他的脖子,她才回過神他的手放在哪裡,在干什麼,頓時臉都白了,不自在地掙脫,他又無賴地貼了上來,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太窄了。”
她聲音發著抖。
“那你還不快下去。”
“不過我們兩個睡應該剛好。”
卓正揚抬起眼睛望她,她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讓自己難受不已的,有些難堪地轉過頭去,心想這都是自己鬧的,沒事睡什麼午覺呢。隔了一會兒聽卓正揚窸窸窣窣地搞小動作,她驚訝地轉過臉來,發現他居然把毛衣脫了。
“我要睡一會兒。”他還想脫襯衣,被滿頭黑線的薛葵大聲喝止,他松了幾顆紐扣,鑽進被窩裡,深深地嗅了一下上面的陽光味兒,“你今天曬過被子,對不叮”
“不行,盤雪回來會看見……”
“她特意要我告訴你一句,她今天晚上就在父母家裡睡了。真是個古道熱腸的好姑娘。”
“不行不行,你給我起來,這成何體統……”她一句話還沒說完,卓正揚就已經把她拽到身邊躺下,摟住她作哀求狀。
“我昨天晚上只睡了三個鍾頭。”這是大實話,史密斯先生到了格陵,他們討論設計圖到凌晨五點,終於敲定,立刻傳真到底特律,以趕上年底的新生產線。
“早知道我去送蘇阿姨,你就可以多睡一會兒……”她有點心痛,她知道卓正揚一向生活作息很有規律,要開車一定是為了設計,但突然想起答應過蘇儀的事情,就沒有說下去。
“她回來的時候,我們一起去接她。不過,你不許和她聊太多,否則我的招數都不靈了。”
他閉著眼睛開始有了睡意,薛葵驚奇地發現他的睫毛又濃又密,簡直趕超盤雪。
“你的睫毛好長。我以前怎麼沒有發現過。”
那是因為他們接吻的時候都閉著眼睛,怎麼看得見。
“我也有胸毛。要不要看。”
他沒聽見薛葵的回答,取而代之是她的小手啪地一聲輕輕打在他的側臉上,可以想象她是多麼的羞惱又拿他沒轍。
“葵,和我說說話。”
“你不是要睡覺嗎?”她輕聲道,“我不吵你啦。”
可就這樣摟著你,總覺得你還是會離開——他想聽她的聲音,讓她的聲音陪他入睡。
“講講昨天你和我媽一起去格陵理工的事情。”
“那有什講的……好了好了,我講,你把手拿開啦……你知道嗎,原來我本科導師有個小兒,十年前得了急粒系白血病,主治醫師就是蘇阿姨。而且是格陵首次同台灣慈濟骨髓配對成功,當時很轟動了一陣子呢……不過十年前你都不在格陵,肯定不知道。”
“我知道。”他閉著眼睛,“那次我外公順便回來探親。”
對哦。蘇儀的父親蘇秉正是慈濟基金會的榮譽董事。薛葵想起來了。
“所以事情辦得很順利,蕭志峰,就是蕭麻醉師的兒子,長得又,能說會道,活脫脫一個小展開。”
卓正揚輕笑一聲。
“展開說他掉西湖裡了,回不來。”
“對哦,他去上海好久了,快半個月了吧?聽說上海菜很甜,他那麼嬌氣的人,吃得慣嗎?”
“不知道。”卓正揚想到這個也頭痛,據說卓開公關部長此次南巡,令蘇杭兩地大為傾倒,便頗有點樂不思蜀的意思,他又不能強行把展開押回來,反正卓開創業以來他也絕少休息,就讓他輕松一下吧,“事情辦完了之後呢?”
“我們就在校園裡逛了逛。原來蘇阿姨從來沒有去過格陵理工呢。我就帶著蘇阿姨到處走了走,看看學校的建築,風光什麼的……蘇阿姨問我什麼是情人坡。”
卓正揚睜開眼睛。
“什麼?”
“哎呀,就是一個小土坡,栽了很多樹木,難道你們學校沒有,每個大學都有情人坡,情人湖,情人路,情人橋之類讓情侶幽會的場所呀。”
“我們學校就沒有。”
薛葵忍無可忍,扭他的鼻子。
“那是因為你上軍校。格陵理工風景秀麗,是全國最十所高校之一,有很多人周末的時候到我們學校去拍……藝術照呢。”
她想說的是婚紗照,但幸好心底警醒,及時改口。
卓正揚鼻子裡哼了一聲,沒有說話。薛葵以為他睡著了,可是沒一會他又撞撞她的肩膀。
“繼續。”
“還繼續什麼呀,還有就是蘇阿姨對我講你小時候的糗事了,比如去北戴河旅游差點淹死,比如鑽防空額點嚇死,比如……”
他聽她繪聲繪地講自己小時候的事情,悶悶地笑。
“她誇張,你比她更誇張。”
一陣濃濃倦意襲來,卓正揚嘟噥著在她耳邊說了最後一句話。
“葵,下一次,我們可不會這樣蓋棉被純聊天了。”
接著就無聲無息;他真的睡著了?薛葵看著卓正揚熟睡中的容顏,想起小時候睡在父母中間,因為不懂事,總覺得人睡著了就是死掉了,於是噙著眼淚一會搖搖爸爸,一會搖搖媽媽,生怕他們死掉不要她。
她伸手去探卓正揚的鼻息——呵,他還活著。她咧著嘴笑自己傻,既然時日無多,就放縱地盡情歡愛吧。
她和蘇儀聊的那些內容,只有一半可以對卓正揚說。
“我和正揚的父親卓紅安,在蘇聯認識,認識了兩個星期,就決定向組織上打報告申請結婚。”
“我的父親蘇秉正,四八年帶一名副去了台灣,丟下兒,可是我然能不受到他的影響。我們的結婚申請被拒了三次,如果不是卓紅安堅持,我都想放棄了。”
“沒過門之前,公公婆婆原本很喜歡我,但是知道我隱瞞出身之後,對我的態度一落千丈。一直到兩位老人去世,都不肯和我說一句話。長久以來,我不能體諒老人家的心情,但是現在面對著你,我開始有些明白。我愛正揚,遠勝這世上的一切,我希望他能夠和這世界上最好的姑娘在一起,身家背景不重要,只要清清白白,干干淨淨。沒有辦法,父母對子的愛護,就是這樣偏執。坦白說,一開始我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看中了你,希望你做卓家的媳。我真想看你們好好的過下去,可是為什麼會出這種事情。”
“葵葵,蘇阿姨可以向你保證,沈西西說的話我一點也不會相信。但是我能感覺得到,你的過去,肯定有一些事情瞞著我。我不問正揚,不問任何人,我要聽你對我說,只要是你說的,我都相信。”
“葵葵,無論你以前發生過什麼。你告訴我,好不好?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葵葵,你不肯說,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情仍然在影響你現在的生活?告訴我,我一定有辦法幫你解決。”
“葵葵……”
“其實你根本沒有和正揚長久下去的打算。否則你就各白,就算卓正揚把你保護的再好,嫁給卓紅安的兒子,你的過去總會被翻得底朝天。你寧願那個時候再被所有人的傷害,而我也不會站在你這邊了,值得嗎?”
“葵葵,如果你實在覺得當面說不出口,那就寫封信給我,行不行?我要去贊比亞四個星期,回來的時候要麼看到信,要麼看到你和正揚分手。唉!你這孩子!明天你不要來機場,我暫時不想見到你,白白地讓我又失望又心痛。”
她真是沒有長輩緣分。蘇醫生是這樣,卓主任也是這樣。她們都是一開始特別喜歡她,逐漸深入之後就厭惡,也許幽歷的人總能看到她的內心深處,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
她的回憶被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中斷了。循著聲音找去,原來在卓正揚的外套口袋裡,是展開。卓正揚睡得很沉,完全沒有聽見鈴聲,翻了個身,松開她的肩膀。
“喂?”她低聲道,“是展開嗎?”
早該想到,他們兩個是情侶,打卓正揚的電話,薛葵也有可能接的到,於是大大咧咧道,“叫你男朋友聽電話。”
那邊沉默了半晌,聲音又細又輕。
“他在睡覺。”
黃浦江上的風一陣陣地刮過來,又寒又冷。
“原來上海和格陵有時差啊,我怎沒知道?大白天的睡什麼睡!把他給我拎起來!”
“他昨天晚上沒睡。你有很重要的事情嗎?”
不重要,一點也不重要。他本來只是想告訴卓正揚,他並不只是游山玩水。他在上海發展了一個大客戶,那家物流公司本來已經和遠星簽了長遠合作意向,他硬生生地搶了過來,被遠星的上海銷售商罵得臭頭,也十分得意,准備今晚搭飛機回格陵。回來之後他要告訴卓正揚,他展開不是一輩子慢半拍,也有敏銳無匹,抓住重點,主動出擊的時候。就算是別人的東西,他也能搶到手,六親不認。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思考了兩個星期,幾乎調動了所有的腦細胞,想到了卓正揚和薛葵交往的另一種可能。
海葵是被動還擊的生物。對於感情,大概也是十分身不由己。對於薛葵和卓正揚之間的互動,他想象無能。卓正揚能因為一張海報就嗅到商機,制造出擎天柱模型,從參展入手殺出血路,那麼他自然也會因為一眼合緣,就積極追求薛葵,直到勝利為止。他總有把理想變成現實的強大能量,這種威懾力,從小到大,展開領教了很多次。
只是他忘了問一問薛葵,到底她願不願意和卓正揚在一起。但是現在一點也不重要了。
“你和他睡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蹦出這麼下流而又的一句話,為了掩飾罪惡感,又不得不狂笑一陣,笑完了之後根本不敢聽薛葵的反應,故意裝作滿不在乎地急急說完,“轉告他,我一時半會還捨不得回來,但汽車年會我一定參加。”
“知道了。”薛葵頓一頓,“展開,你一個人出門在外,要小心。拜拜。”
她先掛斷。展開握著電話,呆站在江邊。突然他揚起手臂,狠命地將手中的電話扔了出去,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入黃浦江的還有他那憤怒而沮喪的聲音。
“你他媽的是卓正揚的朋友,為什麼來關心我!都別來關心我!別來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