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五年一月二十日,海宴輪靜靜的駛入天津大沽碼頭,大沽炮台上禮炮隆隆向海宴輪致敬——七十三歲的李鴻章終於在上海完成了與日本的和談條約談判。李鴻章還是坐在海宴輪中當初效驗北洋水師的大客廳中,看到客廳中懸掛的照片,聽到外面隆隆的禮炮聲,他猛地一拍桌子:「一世勳名,至此掃地矣!一生奇恥大辱,永世難忘!」
說完李鴻章就猛烈的咳嗽起來,旁邊的李經方立刻站起來走到他的身旁拍著後背說道:「父親,您一人敵一國走到今天已經是實為難得,向那日本十年之中不斷擴充海陸兩軍,而我們這十年又在幹什麼?!皇帝大婚、太后萬壽!哪一個不伸手,大婚時就是五百萬兩,等萬壽時前後不下三千萬兩,足可以買下二十來艘定鎮巨艦!這新買的四艘戰艦是洋人趁火打劫提高價錢,總共也沒有花到八百萬兩!」
李鴻章坐在真皮沙發上仰天無語,半晌方搖頭說道:「幾十年來,朝廷上下文娛武嬉,荒唐奢靡,又以大國自居,輕於一擲,如此焉能不敗?!再加上常熟等無恥小人從中作梗,十年時間我水師未曾新添一艦,真是荒謬絕頂!如果朝廷能夠如數將海軍撥款落實,哼哼……北洋水師早已甲地球矣!」
李經方回答道:「有常熟這等小人,也有譚組安這等古道熱腸之人,若不是他路過上海的時候再三提議讓陸奧宗光登上新艦參觀,想來這條約多半是簽不下來的。雖然日本人板著臉上船。而且還磨蹭了一個月。但居然換地了陸奧宗光地大幅退讓,賠款壓到了三千五百萬兩,而且還否決了日本開放沙市、重慶、杭州、蘇州並且設立領事館的要求。還擋住了日本人想要在中國開辦企業的要求……總體上來說算是不錯了!可惜當初沒有把他留下來,要是這次談判他跟著去,孩兒也就不用這麼被動了!」
「雖然譚鍾麟馬上就要接任直隸總督以取代為父,不過仗打輸了總要有人頂缸,為父丟了烏紗帽也怪不得他們父子,相反若是沒有他們父子二人。慶王奕劻就倒不了台而恭王奕訢想要復出則難上加難,更不要說最後能夠說服太后降下懿旨請劉銘傳出山了……嘿嘿,要是沒有劉銘傳守住鴨綠江,這盛京也給丟了,朝廷中地那些蠢蛋君子們可就真的猶如喪家之犬了……」李鴻章冷冷的笑道。
「聽盛杏說,譚組安已經和張之洞談妥收購漢陽鋼鐵廠了,具體價格雖然還沒有開始談,但這件事已經定下來了。父親你看這譚氏父子是不是……」
李鴻章擺擺手說道:「這沒有什麼,恭邸和譚文卿都已經給為父來信了,不僅是收購漢陽鋼鐵廠,張之洞以前所主張的盧漢鐵路也要隨後在朝廷上討論。他們希望為父能夠支持這一工程……若是不下這麼大的本錢,張南皮也不會這麼痛快的贊成議和。說來這不過是一項交易罷了。南皮原先主張以兩三千萬兩銀子買動英法等列強出兵干涉,哼哼,純屬書生夢中囈語!不過南皮聲望與為父一時難分高下,他要是真地在朝廷中阻止議和,改由他用銀子買動列強的話,那現在這和約還簽不下來呢!」
「南皮也不是好東西,和常熟一般趁火打劫!」李經方頗為氣憤的說道。
李鴻章歎了口氣說道:「大兒,這就是你不如譚組安的地方了!混跡官場最重要的是審時度勢,譚氏父子用四五百萬兩銀子解了南皮之圍,連消帶打也給常熟立了一個大敵,還暗結劉莊以為奧援,你當這四五百萬兩銀子是白花的麼?天下總督聲望最高的幾個包括你叔父哪個不是支持譚氏父子,就算常熟身為帝師在這種情況下也不敢對他們輕舉妄動!這銀子花得值得!」
「一春無日可開眉,未及飛紅已暗悲。雨甚猶思吹笛臉,風來始悔樹幡連。蜂衙繚亂聲無准,鳥使梭巡事可知。輸卻玉塵三萬,天公不語對枯棋。」方榕卿手中拿著一張詩筏輕輕的念道:「陳寶琛寫地《感春》四律詩,這是第一首……」
此時譚延闓正和五名抵羊紡織廠的股東坐在從廣東到上海的客輪上,他們將會去實地參觀漢陽鋼鐵廠,而譚延闓也必須通過這次拜訪張之洞,將漢陽鋼鐵廠的最後收購價格搞定,爭取在兩個月內將漢陽鋼鐵廠改姓「譚」,以最快地速度改組鋼鐵廠。他最終選擇的還是聯合參股,對他而言最好地合作夥伴莫過於抵羊紡織廠的股東,不過漢陽鋼鐵廠是一個龐然大物,動輒數百萬兩的收購價格和難以估測的後續資金投入,更甚者是遙遙無期的盈利局面,使得原本與譚延闓合作愉快的抵羊紡織廠的股東也都望而生畏,只有五個人答應過來實地考察一番再作決
譚延闓知道這封詩筏是沈靜在他臨上船的時候交給他的,雖然沒有說明用意,但單看這首詩他心中已經明瞭,淡淡的說道:「這首詩是諷刺他的同行的。」
「『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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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哼,這首詩先是說朝廷打了敗仗之後,空爭和議,後面則是賠款數千萬兩全局皆輸。嘿嘿,最有意思的是這三四兩句,已經明擺著在指責翁同龢不當戰而冒昧主戰,明知雨聲已甚,猶駕言不知吹笛有否效驗,必欲使大局一敗塗地而後已!」譚延闓冷冷的笑道。
譚延闓並不知道在戰前翁同龢想要那這場戰爭來損耗淮軍和北洋水師,這樣好挖空自己的老對手李鴻章的根基,但是他知道張汝梅在起復張學醇之時分別詢問孫家和翁同龢之時,兩人截然不同的回復。
「賠款三千五百萬兩銀子,這恐怕是歷年來朝廷對外賠款最多的一次了吧!」
「字面上最多。實際上火燒圓明園所損失遠比三千五百萬兩要多得多。不過是寫史書地時候正好蓋過去罷了,老佛爺修個頤和園都用了四千萬兩不止,更不要說百年經營地圓明園了。不管怎麼說。李鴻章這次算是栽了,翁同龢也算達到了他的目的,李鴻章地軍事根底基本上經過這一戰算是全完了!」譚延闓說完之後站起來意味深長的歎了口氣說道:「數十年之功毀於一旦!」
「李鴻章的數十年威名也是毀於一旦。夫君,國人不能罵太后、不能罵皇上,剩下來的也只有罵李鴻章了,從王公貴族到平民百姓都希望朝廷能夠殺李鴻章以謝天下。現在就是李鴻章居住在天津公寓外都有人罵來罵去,無奈之下已經遷到京城附近的賢良寺去了……」
「呵呵,算算歷史上臭名昭著之人能夠比肩李鴻章的估計也唯有秦檜了,翁同龢總算是達到了他地目的,不過這個國家可就完了!」
「沒有這麼嚴重吧?!」
「陸奧宗光在談判中提出了在中國沿海開辦企業的要求,雖然被李經方用四艘戰艦堵住了嘴巴,不過西方列強卻對這個提案非常感興趣,尤其是英國——自從抵羊紡織廠投入生產之後。英國在華的紡織品貿易縮水極為嚴重,除非能夠在華設立大型紡織工廠,那麼他們在華的紡織品市場用不了五六年必然喪失殆盡。英國尚且如此,其他列強國家就更不用說了。那可是幾千萬兩的貿易額啊,除了鴉片之外其他商品貿易哪裡趕得上紡織品貿易?!你看著吧。用不了多長時間,其他西方列強國家必然會尋找借口逼中國進一步開放市場……」
「列強國家也不是在上海和廣東也有一些工廠麼?不就是比以前再擴大些規模罷了,他們能擴大難道抵羊就不能麼?再說這不過是貿易,以抵羊的實力最終結果不過是平分秋色罷了,還沒有到動搖大清根基的地步吧?!」方榕卿一直以來就對譚延闓地判斷非常信服,不過要說道這麼簡單的條款會導致滅國,她是絕對不信的。
譚延闓不以為然的笑了笑,輕輕地刮了一下方榕卿的小鼻子說道:「這不過是一個開始罷了,從這條也許看起來微不足道地條款往深裡面看,還有很多值得人們耐人尋味的東西,不過現在只不過沒有多少人能夠看得出來罷了。中日一戰不僅僅是因為日本走上了昔日那些列強的擴張之路吞併朝鮮那麼簡單,它同時也暴露了大清的虛弱,以前還有北洋水師這只紙老虎在哪裡虛張聲勢,可是這一打仗什麼問題都暴露出來了——大清是只紙老虎!你說當一個人手持一錠元寶從一堆強盜中走過時,一個小強盜忍不住先動手試探了一下,結果發現這個人手無縛雞之力,那會是怎麼一個下場?!」
方榕卿聽後一愣,旋即便明白了譚延闓話中所指的是什麼,也是默不作聲了。
譚延闓一行人在上海換乘,一路上都是做的招商輪船專門安排的頭等艙,譚延闓心中非常清楚,這一定是那個素未謀面的盛宣懷所刻意安排的,同時他心中更加明白盛宣懷恐怕心中和自己一樣,對於漢陽鋼鐵廠是虎視眈眈,可惜他沒有自己這麼好的條件,眼睜睜的看著漢陽鋼鐵廠落到譚延闓的手中。
當譚延闓到達上海後,最令他驚訝的是盛宣懷居然親自到碼頭來見他,並且非常熱情的邀請譚延闓一行人能夠在上海逗留幾日。對於盛宣懷的邀請,譚延闓無法拒絕——從最深層次的角度而言,他們都為李鴻章辦過事,不看僧面看佛面,若是拒絕了盛宣懷也沒有什麼,但總不能讓他落不下臉來吧。而且盛宣懷掌控已經投產的華盛紡織總廠,江南市場和兩湖市場基本上都被抵羊紡織廠所佔領,而譚延闓和他股東們也停止了大規模擴張的念頭,兩家心照不
上海為界,北方市場為華盛,南方則以抵羊為尊。
華盛紡織總廠所用棉紗都是由抵羊紡織廠所提供,這雖然是李鴻章當初為了疏通譚鍾麟所做出的讓步,同時也是盛宣懷想要集中精力發展織布行業所致。減少重建所虛耗的成本。在棉紗和市場分配上。兩家雖然沒有達成什麼紙面上地協議,但都配合默契劃地為界井水不犯河水,由於棉紗價格地飛漲。抵羊也以低於市場的優惠價格供應華盛生產。兩家有著千絲萬僂的聯繫,對於盛宣懷和譚延闓兩人而言,他們都有作為地主邀請對方和作為客人接受對方邀請地「義務」。
盛宣懷的家是在郊外一處依山傍水、外樸內奢的鄉村別墅中,與李鴻章不同,盛宣懷更傾向於「西方化」——除非他要見李鴻章等身份遠高於他的人,否則他身穿的是西裝革履。別墅的樣式也是西方地,而且庭院擺設和園林造型無出不透出一股西方化的味道。本來盛宣懷是想和譚延闓單獨會談的,結果譚延闓卻將同行的伍軒仁也給留了下來——他的借口非常簡單,伍軒仁是除了譚延闓之外掌握抵羊紡織廠的第二大股東,同時這些股東對於伍軒仁也非常信服。
盛宣懷也留下了一個「助手」,盛宣懷是身材矮小,臉盤尖臉猴腮;他的助手則是身材高大寬挺,眼眶深陷。這兩個人給譚延闓的第一印象便是雖然他們相貌差別非常大。但是這兩個人明顯就是精明幹練,工於謀划算計。尤其是盛宣懷身邊這個「助手」,譚延闓心中思量了半天覺得應該是盛宣懷手下第一大將鄭觀應——招商輪船和太古、怡和兩家商行展開驚心動魄商戰地策劃者。
「組安,到了這裡不必客氣。就像到了自己家中一樣,不知組安喝些什麼?」盛宣懷客氣的說道。
「主隨客便。就咖啡好了,想來杏兄這裡必然有上好的咖啡。陸羽兄,我們到了這裡可有好口福了!」譚延闓笑著說道。這句「杏兄」可不是嚇叫的,論起輩分盛宣懷是李鴻章地晚輩,而譚鍾麟不僅和李鴻章一樣是總督,而且還比他大了四歲,譚延闓是譚鍾麟的三子,算起來他和盛宣懷稱兄道弟一點都不佔便宜。在李鴻章幕下當幕僚地時候,除了於式枚之外,不管那些幕僚歲數多大,他都是稱兄,道弟可就算不上了,因為最年輕的唐伯文都比他大好幾歲。
盛宣懷聽後一愣神,譚延闓的表現倒是讓他比較吃驚,按理說像譚延闓這樣走科舉之路的人一般都是喝茶的,聽這話好像對方對於咖啡也很在行的。他沒有細想便笑著說道:「那是自然,這是招商輪船總辦鄭觀應,華盛紡織總廠以前的上海織布官局就是他多方籌措的!」
「可是作《盛世危言》的鄭陶齋?!在下拜讀大作心慕已久,當今中國論洋務大家非陶齋兄莫屬!」譚延闓雖然早已肯定他是鄭觀應,但是依舊非常熱情。
「在下那點東西哪裡比得上組安的《勸學篇》?組安過譽了,不知這位是……」
「在下伍軒仁伍陸羽,抵羊紡織廠股東,今後生意上還須鄭總辦多加提攜!」伍軒仁拱拱手微笑著說道。
四人圍桌而坐,盛宣懷還從桌子上的小木盒中拿出一支肥大的雪茄示意譚延闓是否需要,譚延闓也非常大方的接過來,熟練的用小剪刀剪開——前生之時他也曾抽過雪茄,他的導師對此非常熱衷,順道也教會了他如何抽,不過他很少碰這些東西罷了。無論是咖啡還是雪茄,這些東西譚延闓在這個時代都沒有接觸過,繁忙的事務使他放棄了很多東西,生活上的享受對於他這個腰纏萬貫的大官商來說簡直就是奢侈,現在正好碰上更愛享受的盛宣懷,那他可就不客氣了。
譚延闓深深了吸了一口雪茄後,心中不僅想到:「若論起『西化』,恐怕十個盛宣懷綁在一起也不如我厲害吧?!我可是正經八百的在國外過了好幾年啊!」
譚延闓放下雪茄,一邊彈彈灰一邊笑著說道:「杏兄、陶齋兄,你們都是當今中國洋務大家,兩位魄力宏大招商局、電報局、華盛紡織總廠……與洋人進行商戰兩位更是我中華第一人,招商局在太古、怡和兩家之間連橫合縱,最終迫得洋人低頭,更是我華商頭一遭!算起來在洋務上,在下應當是晚輩了,兩位前輩如此抬愛應當是有事相商,敢問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