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同時,哈比人在盤根錯節的老樹腳下盡可能的趕路,沿著小溪的水流向西方山脈的方向前進,同時卻也越來越深入法貢森林。慢慢的,他們對於半獸人的恐懼消退了,腳步也跟著減緩,他們覺得有種異樣的感覺,彷彿這裡的空氣稀薄到不太適合呼吸。最後梅裡停了下來,氣喘吁吁地說:「我們不能這樣繼續趕路了,我需要新鮮空氣!」
「至少先喝點水吧,」皮聘說:「我快渴死了!」他沿著一條延伸進小溪中的樹根爬到河岸邊,用手捧起溪水來啜飲。溪水十分清澈冰涼,他一連喝了好幾口,梅裡也跟著有樣學樣的大喝特喝。溪水不只讓他們不再乾渴,似乎也給他們帶來了新的力量。兩人坐在河邊輕鬆地泡腳,讓河水釋放肌肉中的酸痛,一邊打量著四邊沉默無聲,一排接一排羅列的樹木,似乎每一邊都這麼無邊無際地延伸下去。
「我猜你應該還沒迷路吧?」皮聘靠著須要好幾個人才能合抱的老樹幹躺了下來:「至少我們可以跟著這條河走,管它叫作樹沐河還是什麼的,一路走回原來進入森林的地方。」
「只要我們還走得動就沒問題,」梅裡說:「還有這裡的空氣也讓人很不舒服。」
「沒錯,這裡的空氣似乎很稀薄,好像停滯住了一般,」皮聘說:「不知道怎麼搞的,這裡讓我想起了在大地道那邊建的圖克大廳。那是個很大的地洞,那邊的傢俱大概有好幾十年都沒有移動過。他們說老圖克就這樣年復一年的居住在那裡,看著傢俱和自己逐漸被歲月所侵蝕。自從他一百年前去世之後,那個房間就再也沒人動過了。傑龍提斯是我的曾曾祖父,這就是他告訴我的,可是,那裡的古舊感覺和這邊根本不能比。你看看這些四處飄湯、恣意生長、橫行霸道的苔蘚!幾乎每棵樹都掛著一大堆已經枯死的樹葉,看起來真不乾淨。很難想像這裡的春天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甚至我都無法想像春天會不會來呢,更別提要在這邊大掃除會是什麼樣子了。」
「不過,至少太陽偶爾會照進這裡來,」梅裡說:「這裡看起來,和比爾博對幽暗密林的描述完全不同,那裡又黑又暗,是暗黑生物的大本營;這裡只是光線微弱,樹多得嚇人而已。你根本沒辦法想像有動物居住在這裡,甚至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也不可能。」
「沒錯,哈比人也不例外,」皮聘回答:「我也不敢想像要穿越這座森林是什麼樣子,我猜大概一兩百哩都不會有東西吃。我們的乾糧還夠嗎?」
「不太夠了,」梅裡說:「我們脫逃的時候身上只有幾塊蘭巴斯,其它的都留下來了。」兩人萬分惋惜地看著剩下來的幾塊精靈乾糧,這些碎片大概只夠支撐五天,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而且我們也沒有毯子,」梅裡說:「不管往那個方向走,今天晚上都要忍受風寒了。」
「好吧,我們最好先決定一下該往哪裡走,」皮聘說:「天色已經很亮了。」
就在這個時刻,他們突然發現不遠的森林深處出現了一道金光,那是穿透了森林濃密頂蓋的溫暖陽光。
「哇!」梅裡說:「剛剛我們走進森林的時候太陽一定被雲遮住了,現在它又跑了出來,或者也可能是它已經爬到半空,可以照進森林中的空隙了。這距離並不遠,讓我們去看看吧!」
※※※
他們發現,那裡其實比他們想像的遠多了,地形依舊持續的上升,地表的岩石也越來越多。隨著他們的前進,四周越來越亮,很快的他們就發現眼前出現了一堵石壁,那應該是某座山丘的一部分,或是遠方山脈的延伸,石壁上沒有任何的樹木,太陽正照在這堵巖壁上。
樹木的枝丫和根莖好像都伸了出來,渴求太陽的溫暖。原先看起來死氣沉沉的森林,現在成了陽光下紅褐飽滿的美景,灰黑色的樹皮也如同打磨光滑的皮革一樣細緻,樹幹也反射著如同鮮嫩青草一樣的柔和綠光,這可能是早春的跡象或是它們久遠活力的殘跡。
在巖壁上有一系列近似階梯的地形,從它崎嶇不平的形狀看來,或許這是岩石破裂和雨水沖刷所自然構成的奇觀。在石壁之上,幾乎與樹頂平行的地方有一塊空地,上面什麼都沒有,只有幾株雜草生長在其上。還有一株老樹的殘幹留在該處,只剩下兩根彎曲的樹枝,看起來像極了一位在晨光中伸懶腰的老人。
「我們上去吧!」梅裡歡欣鼓舞地說:「終於可以呼吸新鮮空氣,看看這裡的樣子了!」
兩人高高興興地爬上這一連串的階梯。如果這些階梯真的是人工打造的,那麼原先準備使用它的人一定腳大腿長。不過,由於他們太興奮了,讓兩人忽略了自己身上的纍纍傷痕,為什麼這麼快就已經完全痊癒,而只顧著悶著頭往上爬。最後,兩人終於爬到了巖壁的頂端,正好位在那老樹樁的底下。然後他們一躍而上,背對著山丘,深吸一口氣,看向東方。他們這才發現自己原來只走進了森林大約三到四哩左右的距離,因為樹木在斜坡上延伸很長的距離,讓他們有已經走了很遠的錯覺。就在森林的邊緣處,有著濃密的黑煙竄起,向著他們飄過來。
「風向改變了,」梅裡說:「又轉向東方了,這裡好涼快喔。」「沒錯,」皮聘說:「可惜這只是曇花一現,恐怕一切又都會恢復原狀。真可惜!這座老森林在陽光之下看起來好漂亮,我幾乎覺得自己要喜歡上這個地方了。」
「幾乎覺得你喜歡這座森林?很好!你們真是太客氣了!」一個奇異的聲音說:「轉過身來,讓我看看你們的臉。我幾乎覺得我要討厭你們兩個人了,不過,最好還是不要倉促下決定。快轉過身!」一雙長滿了樹瘤的手放在兩人的肩膀上,將他們輕柔,但不可抗拒地轉了過來;然後,一雙大手將他們舉了起來。梅裡和皮聘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一張極端不尋常的面孔,那張臉孔屬於一個類似人類,幾乎有著食人妖輪廓的高大身形。他至少有十四尺高,看起來非常強韌,頭長得很高,好像沒有脖子,兩人很難推斷他到底是穿著綠灰色的樹皮,還是這就是他的皮膚。不過,他們至少可以確定的是,距離軀幹有一段距離的雙手沒有任何縐折,是褐色的光滑肌膚。他的每隻大腳有七根指頭,那張長臉的尾端則是被掩蓋在茂密的苔蘚下,迎風飄揚的灰色苔蘚,看起來有點像老人的灰色鬍鬚一般豐美。不過,此時此刻,哈比人們唯一注意到的就是那雙眼睛;那雙深邃的眼睛正緩慢、嚴肅地打量著他們。他的眼睛是褐色的,中間有著綠色的光芒。事後,皮聘試著要描述對那雙眼睛,就是這樣的印象。「初看到那雙眼的人,會覺得那背後似乎有著十分深邃的古井,裝滿了遠古以來的記憶和緩慢、堅定的思緒;但是水井的表面卻是反射著現世的波瀾,就像陽光映像在大樹的枝葉上,或是陽光照射在幽深湖水中一樣的感覺。我不確定,但這種感覺好像是在樹頂和樹根之間、大地和天空之間的什麼力量突然間醒了過來,正用著億萬年以來同樣的緩慢動作打量著眼前的景象。」
「哼姆,呼姆,」那低沉如同大地鳴響一般的聲音呢喃道:「真是奇怪!我的座右銘是不要倉促行事。可是,如果我在聽見你們的聲音之前看見你們──順道一提,我很喜歡你們小小的聲音,讓我想起了一些不復記憶的事物……如果我在聽見你們的聲音之前看見你們,我會就這樣從你們身上踩過去,把你們當做矮小的半獸人,事後才會發現我犯了錯。你們真的很奇怪,我的老根啊,真的很奇怪!」
皮聘雖然依舊很吃驚,但已經不再害怕。他在那雙眼睛的打量下只有感覺到好奇,但沒有恐懼。「打攪您了,」他說:「但閣下是什麼來頭?又是什麼種族?」
那雙蒼老的眼中出現了詭異的光芒,似乎是某種提防的感覺──那座古井被蓋了起來。「哼姆,」那聲音回答道:「我是樹人,其它人是這樣稱呼我的;沒錯,就是樹人這兩個字。你們可以用你們的語言稱呼我樹人,也有某些語言稱呼我為『法貢』,還有人叫我樹胡……叫我樹胡應該就可以了。」
「樹人?」梅裡驚訝地問道:「這是什麼?你怎麼稱呼你自己呢?你真正的名字是什麼呢?」
「呵,等等!」樹胡回答道:「呼!這可會說上好長一陣子呢!別這麼著急。問話的是我呢,你們是在我的勢力範圍內,我才想要問你們到底是什麼?我無法將你們分類,你們似乎不屬於我在年輕時候所學到列表中的種族,不過這也難怪,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或許有人編出了新列表也說不定。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列表是怎麼說的?快學習各種生靈的知識吧!先是四種自由民:
最古老的是精靈們,
矮人在黑暗的地底挖洞居住;
大地所生的樹人和山脈一樣年長;
壽命有限的人類是馬兒的主人。
嗯,哼,嗯。
水獺是工人,山羊愛跳躍,
大熊愛吃蜜,野豬最好鬥;
野狗吃不飽,小兔膽子小……
嗯,哼。
獵鷹在天際,水牛在草地,
雄鹿有美角,猛隼飛最快,
天鵝最潔白,大蛇最冰冷……
呼姆,嗯,呼姆,嗯。接下來是什麼?嘟姆,咚,嘟姆,東,嚕滴嘟咚,這列表很長哪!反正,你們就不在列表上就對了!」
「古老的故事和列表裡面,似乎永遠都不會記得我們,」梅裡說:「但是我們已經在世界上活了很久了,我們是哈比人。」
皮聘說:「為什麼不編一條新的句子進去?一半高的哈比人,喜歡住在洞穴中。你可以把我們放在第四行,就在人類(大傢伙)的旁邊,這樣你就不會搞錯了。」
「嗯!不錯,不錯,」樹胡說:「這樣就可以了。原來你們住在洞穴中啊?聽起來很恰當、很舒服呢!不過,到底是誰叫你們哈比人呢?這聽起來不像是精靈的傑作,精靈是古語的創造者,一切都是由他們開始的。」
「哈比不是別人叫的,是我們自己用的名字。」皮聘回答。
「呼姆,嗯嗯!等等!別這麼急!你叫你們自己哈比人?但你們不應該這樣到處跟人家說。如果不小心的話,可能會不小心把自己的真名告訴別人。」
「我們在這方面才不會那麼小心翼翼呢,」梅裡說:「事實上,我是烈酒鹿家的人,梅裡雅達克·烈酒鹿,不過,大部分的人只叫我梅裡。」
「我是圖克家的人,皮瑞格林·圖克,不過,一般人都叫我皮聘,甚至是小皮。」
「嗯,你們果然是個急急忙忙的種族,我明白了,」樹胡說:「我很高興你們這麼信任我,但你們也不應該一下子就這麼放心。這世界上有一些樹人,你們應該知道;還有看起來像樹人,但不是樹人的生物。這樣吧,我就叫你們梅裡和皮聘好了,真是不錯的名字。因為,我還不準備告訴你們我的名字,時候還沒到。」他的眼中閃起了半是瞭解,半是幽默的綠光:「一部分是因為這會花上很長的時間,我的名字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增加,而且我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我的名字就像是一個故事一樣。我的真名會以我的語言告訴你我這一生的故事,那應該叫作樹人語吧。那是種很美的語言,但是每說一次都必須花上很長的時間;因為,除非一件事值得花上很長的時間去說,也值得花上很長的時間去聽,否則我們是不會使用樹人語的。」
「不過,現在,」那雙眼睛變得十分明亮,突然間回到現世來,更顯得銳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們到底和這一切有什麼關係?我可以看見、聽見(還有聞到和感覺到)很多事物,從這個……從這個a-llalla-lalla-rumba-kamanda-lind-or-bur裡面。抱歉,這是我名字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對應的外界語言是什麼。你知道的,就是我們所在的地方,我站立之處,當我在早晨的時候想到太陽,還有森林以外的草原,以及那些馬匹和雲朵和整個世界的變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甘道夫在忙些什麼?這些─布拉魯,」他發出一陣低沉,彷彿某種巨大樂器顫音的聲響:「這些半獸人,還有艾辛格那個年輕的薩魯曼在忙些什麼?我喜歡新消息,但別說得太快。」
「最近發生了很多事情哪!」梅裡說:「即使我們說得很快,恐怕都要花上很長的時間,但你又告訴我們不要說太快,我們應該這麼快告訴你這些事情嗎?如果我們先問你到底要拿我們怎麼辦,以及你是站在哪一邊的,這會不會太沒禮貌了?還有,你認識甘道夫嗎?」
「是的,我的確認識他,他是唯一在乎樹木的巫師,」樹胡回答:「你們也認識他嗎?」
「是的,」皮聘哀傷地回答:「我們很榮幸認識他,他是我們的好朋友,也是我們已故的嚮導。」
「那我就可以回答你的另一個問題了。」樹胡說:「我不會用你們來做什麼事情的,也就是說,我不會在沒有經過你們同意的狀況下對你們怎麼樣,我們可能會一起做些事情吧。我不知道什麼邊不邊的,我通常是只管自己的,不過,你們可能會和我相處一段時間。可是,你們提到甘道夫先生時候的表情……好像他的故事已經結束了。」
「你說的沒錯,」皮聘憂傷地說:「故事還在繼續,但甘道夫已經不是其中的角色了。」
「呼,啊!」樹胡說:「呼姆,嗯,啊,好吧!」他暫停片刻,看著哈比人。「呼姆,啊,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吧!」
梅裡說:「如果你想要知道更多,我們會告訴你的,但得花上一段時間。你願意先把我們放下來嗎?我們可不可以坐在陽光下好好享受這難得的天氣?你一直抓著我們一定累了。」
「嗯,累?不,我不累。我很難感覺到疲倦的,我也不會坐下來;我並不是那麼的,嗯,有彈性的。不過,你們說的沒錯,陽光的確很舒服,讓我們離開這個──你說你們怎麼稱呼這個地方?」
「小山?」皮聘猜測道。「石壁?樓梯?」梅裡跟著幫忙。
樹胡若有所思地重複這幾個字:「小山,沒錯,是這個字。不過,用這個短短的字眼來描述聳立在此無數個紀元的地形未免太倉促了吧!算了,我們離開這裡吧。」
「要去哪裡?」梅裡問道。
「去我家,我的其中一個居所。」樹胡回答。
「很遠嗎?」
「我不知道,或許你們會認為那裡很遠,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麼說吧,你看得出來,我們的東西都弄丟了,」梅裡說:「我們的食物不太夠。」
「喔!嗯!你們不需要擔心這個,」樹胡說:「我可以給你們喝種東西,能讓你們常保翠綠,長得又快又好。如果你們想要離開,我隨時可以把你們放在森林外的任何一個地方,我們走吧!」
樹胡緊緊地抓住這兩名哈比人,一隻接一隻的抬起大腳,走到高地邊緣;然後,像是樹根一樣的腳趾抓住懸崖邊緣;接著,他小心翼翼地一階一階走下去,最後來到了森林的地面。
他立刻邁開大步,在樹林間穿梭,越來越深入森林。他的步伐一直沿著河流走,穩定地朝向山脈的斜坡上爬。許多的樹木似乎都陷入沉睡,對於他們的經過並沒有多少反應,不過,也有許多樹木開始顫抖,用枝丫遮住他們的身影。當樹胡快速移動的時候,他嘴裡依舊喃喃不停地念誦著如同樂音一般的語言。
哈比人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十分詭異的,在這種危機四伏的狀況下,他們竟然覺得安全和放心。最後,皮聘終於忍不住問道。
「打攪你了,樹胡,」他說:「我可以問問題嗎?為什麼賽勒鵬會警告我們,不要打攪你的森林?他告訴我們最好不要和這裡有所牽扯。」
「嗯嗯,他知道嗎?」樹胡咕噥道:「以我來說,我可能也會告訴你們相同的話。不要和羅瑞爾林多立安森林有所牽扯!古時候精靈們是這麼稱呼那座森林的,不過現在他們把它縮短了,變成羅斯洛立安。或許他們改變稱呼是對的,或許那座森林已經在漸漸消逝,不再繼續成長;那裡曾經是人們歌頌的黃金之谷,現在已經成了夢中花。啊,好啦!那裡的確是個特殊的地方,不是每個人都能來的。我很驚訝你們能夠安全出來,但你們能夠進去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已經有好多年沒有陌生人進去過了,那的確是塊詭異的地方。這裡也是一樣的,人們來這邊會感覺到憂傷,沒錯,來這邊是會憂傷的!Laurelindorinanlindelorendormalinornelionornemalin……」他自言自語道:「我想他們在那邊已經和現世隔絕了,」他說:「不管是這裡,或是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除了黃金森林之外,都沒有和賽勒鵬年輕時一樣的地方了。不過:Taurelil─tumbalemornaTumbaletaur,他們以前常這樣說,世事或許多變化,但在有些地方卻是恆久不變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皮聘問道:「什麼東西會恆久不變?」
「樹木和樹人,」樹胡回答道:「我也不完全明白自己身上的狀況,所以沒辦法對你完整的解釋。我們之中有些依然保持著樹人的特徵,以我們的角度來看還算活躍;但有些同伴變得昏昏欲睡,你可以說他們『人』的成分慢慢抽離了,只剩下『樹』的成分。當然,大多數的樹也還是樹,不過,有些卻已經處在半夢半醒的狀態,有些甚至相當的清醒,變得有些──有些像樹人了,這一切都是這樣循環不息的。」接著,樹胡又說:「當有些樹發生這樣的轉變時,你會發現他們的心並不好,這和他們的木頭並沒有關係,我也不是說他們的心被蟲咬了或得病了。對啦,我還認識一些樹沐河下游的老橡樹,都快變成碎片了,但還是依舊如同嫩葉一般的甜美、沉寂;當然,也有一些靠近山脈的河谷中的樹木,整天響叮噹,而且心又很壞。這種狀況似乎會傳染,附近本來有些地方相當的危險,多半還有一些地方受到這種力量的影響。」
「你指的是北方的老林嗎?」梅裡問道。
「算是,算是吧,很類似,但更糟糕的是,我懷疑北方有些黑暗所留下的殘影還在那邊,不好的記憶有時會一直流傳下來。不過,這塊土地上也有黑暗從未曾染指過的清新河谷,有些樹木也比我還要古老。不論如何,我們依舊會盡力的,我們會趕走陌生人,不讓那些愚蠢的傢伙進來;我們訓練和教導他們,我們散步的時候同樣也會除草。我們這些古老的樹人是牧樹者,已經沒有多少樹人殘存下來。綿羊有時會變得和牧羊人一個脾氣,牧羊人也會和綿羊越長越像。樹木和樹人之間的關係更密切,他們還一同承受歲月的變化。樹人就像是精靈一樣,不像人類對自己那麼感興趣,但又更能夠深入事物的本質;但是,從某個角度來看,樹人又更像人類,他們比精靈要容易改變,也更容易瞭解事物的外在。或者在某個角度來說,他比兩者都要擅長這方面,因為樹人更能夠將精神意志集中於此。」
「我的同胞之中有些看起來像是樹木一樣了,必須要有巨大的變動才能夠吵醒他們,而且他們也只能夠用低語的方式交談。不過,我的森林之中有許多還相當的活躍,可以和我交談。
當然,這都是從精靈開始的,他們喚醒樹木,教導他們使用樹木的語言。古老的精靈總是希望能夠和任何生物交談,但緊接著,黑暗就降臨了,他們渡海而逃,有些躲進遠方的山谷,隱藏起身份,撰寫著逝去世代的歌謠;而那些世代再也不會重臨了。唉,唉,從盧恩到這裡曾經一度全都是一座大森林,這個區域不過是它的東方邊境而已。那可是個寬廣的年代!我可以吟唱、步行一整天,耳中只能聽見山中的回音。這裡的樹林就像是羅斯洛立安的森林一樣,只不過更濃密、更強壯、更有活力。那空氣中的清新味道!啊,我常常一整個星期都花在深呼吸上面。」
樹胡沉默下來,繼續往前走,但他的腳步幾乎是寂靜無聲的。不久之後,他又開始哼歌了,慢慢地變成吟頌詩文的語調。哈比人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才發現,原來他是朗誦給他們聽的:
在那塔沙瑞楠的柳樹下,我走過春天。
啊!那景象和那春天就在南塔沙瑞安!
那真是不錯的感覺。
在那歐熙瑞安德的榆樹林裡,我走過夏天。
啊!那光芒和那歐熙七河美妙的樂聲,
都是夏天獨有的景象,
我本以為那是最好的美景。
我又在秋天來到了尼德瑞斯的柏木林。
啊!那黃金和暗紅的落葉,都在
塔那耐多的美麗秋天中,
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在冬天,我爬上了多色尼安的
高地松林中。
啊!那風吹、那白雪,和那歐洛娜嵩
冬日的黑色枝丫!
我放開喉嚨,對著蒼天歌唱。
這些大地現在都隱在波浪之下,
我只能走在安巴倫那、塔倫莫那、阿達羅畝,
走在我的土地上、走在法貢森林中,
此地的樹木根深,
年歲比樹葉還要厚重,
在那塔瑞莫那羅畝。
他頌唱完了,又開始沉默地邁進,整座森林中卻沒有傳出任何迴響。
天色漸漸變黑,暮色開始落在樹木的枝丫上。最後,哈比人終於看到在前方有一個陡峭的黑色斜坡:他們終於來到了山腳下,也就是翠綠的馬西德拉斯峰。在此地還是小溪的樹沐河沿著斜坡流下,才剛離開山上冰冷的泉源不久。在溪流的右邊是座很長的斜坡,上面長滿了青草,在暮色下顯得灰濛濛的。此地沒有任何的樹木生長,可以直接看到頂上的天空,在雲朵的空隙之間,已經可以看見閃爍的星辰。
樹胡開始往斜坡上走,腳步並沒有任何延遲,哈比人這才注意到眼前出現了一個寬闊的開口,兩邊各有一座高大的樹木,彷彿是活生生的門柱一般。當樹人靠近的時候,兩株樹舉起枝丫,樹葉也開始晃動,他們是長青樹,樹葉在夕陽下閃動著綠色的光芒。在兩株樹枝後則是一塊平坦的空地,彷彿是山邊被開鑿出了一座大廳一樣,兩邊的牆壁都一直往上延伸,一直到達五十尺高的洞頂為止;而兩旁的樹木,也隨著他們越深入內部而越來越高聳挺拔。
到了房間的另一個盡頭,巖壁變得十分陡峭,但底端又挖了個凹洞,成了有著圓頂的小房間,這是大廳中除了枝葉自然構成的屋頂之外,唯一的人造屋頂。在大廳的其它地方,樹木的枝葉將外界的光源全都遮住,只留下正中央的一塊空隙。一道涓涓細流脫離斜坡上的小河,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落到地面上,在那拱型的小屋前構成了一個透明的廉幕。這些流水又再度彙集在樹木間的一個石盆中,再度喧擾地沿著入口流出去,和外面的樹沐河匯流。
「嗯,我們到了!」樹胡打破了長久的沉默:「這裡大概距離之前的位置有七千步左右,但我不知道這在你們的計算中是有多遠的距離。反正我們已經到了最後山脈的根脈地區,這裡的名稱在你的語言中應該是威靈廳。我喜歡這個地方,今晚我們就待在這邊。」他將兩人在兩排樹木之間的草地上放下來,皮聘和梅裡跟著他走到拱形屋頂之前。哈比人注意到他走路時膝蓋幾乎不彎曲,但他的腿卻可以張得很開。他會先將大腳拇指(真的很大很寬喔)先踩到地面,然後其它部分再跟著移動。樹胡就這麼在落下的泉水中站立了片刻,然後他深吸一口氣,哈哈大笑著走進房間內。裡面有一張巨大的石桌,但沒有任何的椅子。房間後方由於位置的問題而顯得相當黑暗。樹胡拿起兩個大容器,將它們放在桌子上。這兩個容器裡面似乎裝滿了水,但樹胡將手拿到容器上晃動一下之後,它們就開始發光,一個是黃金色的光芒,另一個則是飽滿的綠色,整個房間被這兩種光芒混合的色彩給照亮了,彷彿夏日陽光透過翠綠樹葉投射時所構成的景象。哈比人回頭一看,發現整個洞穴中的樹木也都開始發光,一開始很微弱;但慢慢的,所有的樹葉邊緣都染上一圈光暉,有些是綠色的,有些是金色的,有些則是如同紅銅一般的顏色,而樹幹本身看起來像是夜光石所打造的石柱一樣。
「好啦,好啦,現在才可以好好的聊天了!」樹胡說:「我想你們應該已經渴了,你們多半也已經累了,快喝下這個!」他走到房間的另一頭,兩人看見那邊有好幾個蓋子看來十分沉重的大甕。樹胡打開其中一個大甕,用一個大長柄杓舀出一些液體,用它裝滿了三個碗,一個碗很大,另外兩個碗則稍微小一點。
「這是樹人居住的地方,」他說:「所以恐怕沒有可以坐的位置。不過,你們可以坐在桌上。」他將哈比人一把抓起,放到離地面六尺高的石板上,讓他們踢著小腳,喝著飲料。這飲料喝起來像水一樣,就和他們在森林邊的樹沐河中所喝到的河水味道一樣,但是其中有股很難形容的香氣:那味道很淡,但卻讓他們想起森林中晚風吹拂所帶來的味道。這飲料的效力從腳指頭開始,一路緩緩地往上升,讓他們的四肢百骸,最後連頭皮都感覺到精力充沛。哈比人覺得自己連頭髮都站了起來,開始迎風飄揚。至於樹胡,他則是先把腳泡在大廳中央的石盆內,然後仰頭緩緩地喝光碗內的東西,哈比人還以為他這一口永遠都喝不完。最後,他放下了碗。他滿足地歎息道:「啊,哈,呼姆,嗯,這才比較適合聊天。你們可以坐在地板上,不過先讓我躺下來,這樣可以避免剛剛喝的東西直衝腦門,讓我想睡覺。」
在房間右邊則有一張相當低矮的床鋪,不過幾尺高,上面則是鋪滿了乾草和樹皮。樹胡慢慢地躺上床(腰身只有些微的彎曲),直到全身都躺上去為止。然後,他用手支著腦袋,看著天花板上燦爛的光芒舞動,梅裡和皮聘則是在他身邊的草枕頭上坐了下來。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們的故事啦,別太快喔!」樹胡說。
哈比人就從一行人離開哈比屯開始,對他描述整個旅程中的遭遇。他們的順序有些混亂,因為兩人會彼此插嘴打斷對方的描述,而樹胡也常阻止說話的人,詢問之前的細節,或者是跳到後來的時間詢問狀況。他們完全沒提到魔戒的事情,也沒告訴他出發的理由和目的地,
他也沒有特別針對這方面提出質疑。
他對於一切都非常感興趣,對於黑騎士,對於愛隆,對於瑞文戴爾、老林、湯姆龐巴迪、摩瑞亞礦坑、羅斯洛立安和凱蘭崔爾都十分好奇。他要求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描述夏爾和四周的環境。這時他說了句奇怪的話語:「你們從來沒看見,嗯,附近有任何樹人嗎?」他問道:「好吧,不對,應該是樹妻才對。」
「樹妻?」皮聘問道:「她們和你們長得一樣嗎?」
「是的,嗯,又不太算。我現在實在不太確定,」樹胡若有所思地說:「但我想她們會喜歡你們老家的,所以我才會想要問。」
樹胡對於甘道夫的一切事跡都感到相當好奇,對薩魯曼的所作所為,更是問得鉅細靡遺。哈比人很遺憾自己對他知道的實在不夠多,唯一的線索是山姆轉述甘道夫在會議中對他的描述。不過,至少他們確定烏骨陸和部下都是來自艾辛格,並且尊稱薩魯曼為主人。
「嗯,哼姆!」當他們的故事,最後終於來到了洛汗國驃騎和半獸人之間的戰鬥後,樹胡說道:「好的,好的!這果然是很多新消息啊。不過,你們沒有告訴我全部的內情,恐怕還差得遠了,但是,我瞭解你們的所作所為都符合甘道夫的想法。我看得出來有什麼大事正在發生,或許我可能有機會知道。以根與枝之名哪,這些事情真奇怪,就在我眼前冒出了兩個沒有在舊列表上的小傢伙!不只如此,九名被遺忘的騎士再度出沒,獵殺這些人;甘道夫帶領他們踏上艱困的旅程,凱蘭崔爾在卡拉斯加拉頓收留他們,半獸人在荒地上千里追蹤要尋找他們……這些小傢伙一定被捲入了恐怖的暴風中,我希望他們可以安全度過!」
「你自己又怎麼樣呢?」梅裡問道。
「呼姆,嗯,我在這場大戰中並沒有什麼責任,」樹胡說:「這大半是和精靈及人類有關,大多數也都是巫師的工作,巫師們總是喜歡擔憂未來,我不喜歡擔心未來,我並不和任何人站在同一邊,因為也沒有任何人和我站在同一邊。如果你瞭解我的意思,沒有人像我這樣關心樹木,連現今的精靈都已經不是這樣了,不過,我對於精靈依舊比對於其它種族都要有好感。許久以前是他們給了我們智能,即使我們之後分道揚鑣,但這個禮物絕不可輕易忘卻。而且,還有一些人、一些東西是我絕對不會苟同的。事實上,我徹頭徹尾地反對他們,這些布拉魯,」他又再度發出厭惡的哼聲:「這些半獸人和他們的主人。」
「當黑暗入侵幽暗密林的時候,我曾經緊張了一陣子,但當它又回到魔多時,我就放鬆下來了。魔多畢竟離這裡很遠,但是,看來這股邪風又再度吹向東方,所有樹木枯萎的時刻或許正在漸漸逼近。沒辦法單憑老樹人就阻止這風暴,他必須支撐過這風暴,或是就此斷折。可是,現在連薩魯曼都墮落了!薩魯曼就在我們附近,我不能夠小看他。我想,我一定得做些什麼,最近我經常思索,到底要怎麼對付薩魯曼。」
「誰是薩魯曼?」皮聘問道:「你知道他的過去嗎?」
「薩魯曼是名巫師,」樹胡回答:「除此之外我就不清楚了,我並不知道巫師的過去,我只知道他們是在大船越過海洋時跟著出現的,但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乘坐大船來到這塊大陸。薩魯曼在他們之中的地位很高,後來,他不再四處奔波或介入人類和精靈的事務
──你們可能會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安格林諾斯特定居下來,洛汗國的人又叫那個地方艾辛格。他一開始十分的低調,但他的名聲不脛而走。他們說他接受了聖白議會議長的職務,但結果似乎並不怎麼好,我懷疑是否那時薩魯曼就已經落入邪道。反正,他以前並不會對鄰居造成任何麻煩,我曾經和他說過話,他有一段時間經常在我的森林裡面漫步。那時他總是很有禮貌,時常會請求我的許可(至少在他遇到我的時候會這樣),總是願意傾聽;我告訴他許多單憑他的力量永遠不會知道的事情,但他從來沒有用同樣的態度回報我。我不記得他告訴過我任何事情,而他這樣的狀況越來越嚴重。他的臉孔──那張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的臉孔,變成像是石牆上的窗戶一樣封閉,窗戶內的窗廉還拉了起來。」
「我想,我現在才明白他到底在忙些什麼,他正計劃要成為人們不可忽視的力量。他的腦袋就像齒輪一樣亂轉,他根本不在乎其它的生物,除非他們此時此刻可以幫助他稱霸世界。現在,我又已經確定他淪落黑暗之道了,他收留了許多半獸人和邪惡的生物!嗯哼,呼姆!更糟糕的是,他似乎對他們做了什麼危險的事情,因為,這些艾辛格的士兵看起來更像是邪惡的人類。黑暗麾下的半獸人害怕太陽,這是他們的特徵;但是,薩魯曼的部下雖然痛恨太陽,卻可以忍受它。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麼?他們究竟是被污染的人類,還是他將半獸人和人類這兩個種族混雜在一起?那真是邪惡的罪行!」
樹胡咕噥了片刻,彷彿正在念誦某種樹人古老的諺語:「一段時間以前,我開始懷疑為什麼半獸人能這麼自在的穿越過我的森林,」他繼續說道:「直到最近,我懷疑薩魯曼是這幕後的黑手,許久以前他就在森林裡面窺探秘密、規劃道路,他和他的邪惡部下正在製造很多的混亂。他們在邊界砍倒了很多樹,很多好樹,有些樹竟然就這樣被砍倒在地上,任其腐爛,這是半獸人的惡行;不過,大部分的樹木都是被運到歐散克塔中當做爐火的燃料。這些天以來,艾辛格的濃煙終日不斷。該死,這個連根帶葉都爛光光的傢伙!那很多樹木都是我的朋友,是我從枝到葉都熟得不得了的老友;許多都擁有自己獨特的聲音,就這樣永遠的失去了。許多原先曾經茂密豐美的樹林也都成了斷枝殘幹的廢墟。我已經袖手旁觀太久了,竟然坐視這種殘忍惡行,一定得阻止這一切!」
樹胡猛地從床上彈起來,走到桌邊,用手指敲打著桌面。發出光亮的容器猛一震動,激出兩道火焰來。他的眼中有著綠色的怒火,鬍子也根根豎起,證明了他心情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