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阻止這一切!」他低吼道:「你們跟我一起來,或許可以幫上我的忙。如此一來,你們其實也在幫助自己的朋友;如果不阻止薩魯曼,剛鐸和洛汗就會面臨腹背受敵的窘境。我們的方向是相同的──艾辛格!」
「我們願意和你一起走,」梅裡說:「我們會盡可能地幫忙。」
「沒錯!」皮聘說:「我會很高興看見白掌被推翻的,即使我派不上什麼用場,我也很高興可以在現場目擊。我永遠無法忘記烏骨陸和越過洛汗國的那趟噩夢。」
「很好!很好!」樹胡說:「但我太急躁了些,我們絕不可以操之過急,我剛剛太激動了,必須要冷靜下來思考才行。因為大喊『住手』!比實際行動要輕鬆多了。」
他走到拱門前,在落下的泉水中又沉思了片刻;然後他大笑著甩甩身子,從他身上紛飛的水滴看來像是紅色和綠色的火花一樣。他走回來,再度躺回床上,陷入沉默中。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哈比人又聽見他開始喃喃自語,他似乎在扳著手指頭數數:「法貢、芬格拉斯、佛拉瑞夫,啊,啊……」他歎息道:「問題是我們的人數太少了!」他轉過身對哈比人說:「在黑暗之前就誕生於這座森林的樹人只剩下三位,法貢,也就是我;芬格拉斯和佛拉瑞夫,這是我們的精靈名字,你可以叫他們葉叢和樹皮,這樣比較好記。在我們三個之中,葉叢和樹皮恐怕幫不上什麼,葉叢已經變得太像樹了,整天昏昏欲睡;他去年一整個夏天都站在那邊,四周的荒草長到及膝高,他頭上的樹葉可是很豐美的呢!他以前在冬天的時候會醒來,但是最近他變得太遲鈍,連那時候都無法走得太遠。樹皮則是居住在艾辛格西邊的山坡上,也是麻煩最多的區域,他被半獸人弄傷了,許多他的同伴和樹群們也都被殺死或是被摧毀了。他躲到更高的地方去,藏在他最愛的樺木林裡面不敢下來。不過,我想我應該還是可以找到不少年輕的樹人,只要我能夠說服他們這次的危機有多大,只要我能讓他們熱血;我們可不是那種天性好鬥的生物。真可惜,我們的數量實在太少了!」
「既然你們在這邊居住了這麼久,為什麼數量還是那麼少呢?」皮聘問道:「是有很多人去世了嗎?」
「喔,不!」樹胡說:「沒有人因為壽命的關係死去。當然,在過去那邪惡的年代中,有許多死在黑暗的手下,但有更多的樹人變成一般的樹木。不過,我們的數量本來就不多,而且中間也沒有增加;我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小樹人,也就是我們的小寶寶了。你知道,我們的樹妻都消失了。」
「好可憐啊!」皮聘說:「她們怎麼會都死掉了呢?」
「她們沒死!」樹胡抗議道:「我根本沒說她們死了。我是說樹妻都消失了。她們消失之後,我們就再也找不到她們了。」他歎了一口氣:「我以為大多數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情。有許多歌曲是有關樹人尋找樹妻的故事,從幽暗密林到剛鐸之間的人類和精靈,都會頌唱這些歌謠,它們沒有這麼容易就被忘記吧。」
「這樣啊,恐怕這些歌謠都沒有越過山脈,來到夏爾,」梅裡說:「你可以告訴我們這個故事,或者是唱幾首這類歌來聽嗎?」
「好的,我會的,」樹胡說,看來對這樣的要求感到十分高興:「但是我沒辦法詳細地描述這個故事,只能簡短說明,然後我們就必須休息了。明天我還要召集會議,還有很多工作要做,甚至要開始一趟旅程。」
「那是個十分哀傷的奇異故事,」他暫停了片刻之後說:「當這個世界還沒有這麼古老的時候,森林遍佈大地,樹人和樹妻,當時她們還是樹女──啊!我還記得芬伯希爾的可愛,風枝那輕盈的步伐,在我們年輕時那快樂的時光!她們一起行動,一起居住。但我們的思緒並沒有一直朝向同一個方向發展:樹人把他們的愛給了在世界上遇到的其它事物,但樹妻則把思緒轉移到其它的東西身上。因為樹人喜愛大樹、野林和高山的陡坡,他們喝的是山泉水,吃的是樹木自然落下的果實,他們學習精靈語,並且和樹木交談;但樹妻把關懷獻給了更小的植物,獻給那些在森林腳底下的草本植物,她們喜愛的是野莓和春天野生的蘋果及櫻桃,以及夏天在荒地上生長的藥草,秋天在大地上生根的草薊。她們不想要和這些植物說話,只想要讓它們聽從給予它們的命令,照著她們的喜好生長出果實和樹葉來;樹妻喜歡秩序、豐饒和安祥(在這裡,安祥的意思是每樣東西都停留在樹妻當初安排的位置上),因此樹妻開始打造花園,變成她們的居所。但我們這些樹人則是四野遊蕩,只會偶爾來到這些花園。然後,北方的黑暗來襲,樹妻們越過了大河,在那邊種植了新的花園,馴服了新的植物,我們和她們更少見面了。在黑暗被推翻之後,樹妻擁有的大地開始豐收,結滿了玉米的果實。人類從樹妻那邊學到了這技巧,對她們十分敬重;但我們對人類來說就成為單純的傳說,只是森林中的神秘意志。但當樹妻的花園全都毀棄之後,我們還好好的站在這裡。人類現在稱呼樹妻過去的花園為褐地。」
「我記得那是很久以前,是在索倫和來自海上的人類之間作戰的那段過去,我突然間想要再看看芬伯希爾。在我的眼中她依舊十分的美麗,不過,當我最後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和當年的樹女外貌上有了很大的改變。由於她們經年的辛勤工作,樹妻都彎腰駝背,外皮變成棕色,她們的頭髮在艷陽的炙烤之下成了成熟玉米的黃色,臉頰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一樣,她們的雙眼依舊是我族人民的雙眸。我們越過安都因河,來到她們的大地,卻發現一塊荒漠;一切都被燒燬破壞,戰火對該處造成了莫大的破壞,但樹妻們並不在那邊。我們找了又找,喚了又喚,詢問所有遇到的人;有些人說他們從來沒看過樹妻,有些人說她們往西走、有人說往北走、有人說往南走或是往東走,但不管我們怎麼找,就是找不到她們。我們非常非常地哀傷,但森林再度呼喚我們,我們只好回到此處。經過了許多許多年,我們依然會離開此地,尋找樹妻,在世界各地呼喊她們美麗的名字,但隨著時光的流逝,慢慢地我們放棄了這項搜尋。現在,樹妻已經成了我們腦海中淡薄的回憶,我們的鬍子也已經斑白飄落。精靈們做了很多歌有關樹人的搜尋,有些歌曲甚至翻譯成人類的語言。但我們並沒有作出任何的歌謠,單單是在寂寞時吟唱她們美麗的名字就已足夠。我們相信終有一天會再度和她們相遇,或許可以找到一個地方和她們斯守終老,但我們有預感,只有可能在我們都失去一切的時候才會完成這個夢想。或許這個末日已經快要到來了,因為若是古代的索倫摧毀了樹妻的花園,現在的魔王恐怕會讓所有的樹木枯死。有一首精靈歌,就是描述我剛剛所敘述的故事,至少就我所知是這樣的,曾經一度這首歌傳唱於大河上下游。別搞錯了,這不是樹人的歌曲;如果要用樹人語來唱,這會是很長的一首歌!不過,我們每個樹人都記下這首歌,偶爾會輕輕地哼唱。翻成你們的語言是這樣的:
樹人:
當春天吹開山毛櫸的嫩葉,
樹汁滿溢時;
當光芒照在野林的小溪中,
風吹溪畔時;
當步伐輕快,呼吸深沉,
山風冷冽時;
快回到我身邊!快回到我身邊,
讚頌我的國度美麗如詩!
樹妻:
當春日來到草場上,
玉米結實纍纍時;
當花朵像未融初雪罩在蘭花樹梢時;
當陣雨和陽光籠罩大地
空氣中充滿芬芳時;
我會留在這裡,不會來到你的地方,
因為我的國度美麗如詩。
樹人:
當夏天落入世間,
籠罩在黃金色的什後時,
在沉睡的葉下樹木的美夢
緩緩成真實;
當林地翠綠清涼,
西風吹拂時,
快回到我身邊!快回到我身邊,
讚頌我的領地永不侵蝕!
樹妻:
當夏焰暖和樹梢的水果
烤熟了野莓時;
當稻草金黃,玉米穗潔白,
村中收成滿滿時;
當蜂蜜滿溢,蘋果成熟,
西風吹拂時,
我將在陽光下流連,因我的土地
纍纍結實!
樹人:
當冬日到來,冷風飛舞
山丘和樹林也低伏時;
當樹木倒下,無星的夜晚
取代了無陽的白晝時;
當吹起致命的東風,
下起苦雨時;
我將尋找你,呼喚你;我將不再
讓你迷失!
樹妻:
當冬日到來,歌唱結束;
黑暗終於落下時;
當樹枝斷裂,光明
和勞動的時節已過去時;
我將尋找你,等待你,直到
我們重逢的那時:
我們將攜手共淋苦雨!
樹人與樹妻合:
我們將一同踏上
前往西方的道路。
在那遙遠的彼方將會找到
我倆可安息的大陸。
樹胡的歌唱完了。「這首歌就是這樣的,」他說:「當然,原來是精靈語,因此輕鬆、快速,很快就結束了,我覺得這首歌很淒美。但是樹人如果有時間,可能還有更多意見想表達!不過,現在我得站起來,好好睡一覺了。你們要站在那邊睡?」
「我們通常要躺下來才能睡的,」梅裡說:「在這邊應該就可以了。」
「躺下來睡覺!」樹胡重複道:「當然羅,我都忘記了,嗯,呼姆,我的記性真是有點糟糕。剛剛唱的歌讓我滿腦子都是過去的回憶,幾乎以為我在和年輕的樹人講話呢。啊,你們就躺在這邊吧,我要站在雨裡面睡覺了。晚安!」
梅裡和皮聘爬上床,蜷縮在柔軟的苔蘚和乾草上。這張床有種新鮮的味道,而且還十分地溫暖。四周的光芒慢慢地黯淡下來,樹木的光線也跟著消失;但他們依舊可以看見樹胡站在房間外,手舉到頭上,動也不動地站著。天空中星光閃燦,照亮那些灑在他身上的雨滴。哈比人們傾聽著這讓人心安的滴水聲,最後終於睡著了。
※※※
兩人一醒過來,就發現陽光正照耀在這巨大的洞穴中,灑滿了一地的金黃。頭上可以看見稀疏的雲朵,順著東風飄移。樹胡並不在附近,但是,當梅裡和皮聘正在石盆旁盥洗的時候,他們聽見樹胡滿嘴哼唱著走了進來。「呼,呵!早安哪,梅裡和皮聘!」發現他們起床之後,樹胡以低沉的聲音問好:「你們睡得可還真久,我從早上到現在都已經走了幾百步了。我們先喝一杯,然後去參加樹人會議。」
他又幫兩人倒了滿滿一碗的飲料,但這次是從不同的大甕中舀出來的。那味道也和前碗的不同,感覺起來更醇厚、更讓人飽足,比較像食物。當哈比人坐在床邊喝著飲料,邊嚼著小塊的精靈乾糧時(這是因為他們覺得早餐一定要吃點什麼,而不是因為他們肚子餓),樹胡就在站在一旁,用樹人語、精靈語和一些奇怪的語言喃喃自語,看著澄藍的天空。「樹人會議在哪裡?」皮聘大膽問道。
「呼?呃?樹人會議?」樹胡轉過身說:「樹人會議不是地方,而是樹人集合的會議,這可是很少發生的事情喔,但我已經說服很多樹人,讓他們答應前來。我們集會的地方和以往一樣,是人類叫作德丁哥的地方。它在這裡的南方,我們必須在中午前趕到。」
不久之後,他們便出發了。像昨天一樣,樹胡抱著這兩個哈比人。在洞穴的入口處,他往右邊轉,一腳跨過了泉水,沿著樹木稀少的邊坡往南邊走。一路上哈比人們看見了許多叢的樺木和花楸,後方則是黑色高聳的針葉林。很快的,樹胡就轉了個方向,一頭衝進濃密的森林裡。這裡的樹木更大、更高,是哈比人所見過最濃密的森林。一開始,他們依舊感覺到像初進法貢森林時的氣悶擁擠,但這感覺很快就過去了。樹胡並不和他們交談,他低沉的哼著曲調,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對於梅裡和皮聘來說,他口中所發出的似乎只是哼哼、呼呼、嗯嗯的節拍聲,只不過音符和曲調時常變更而已。他們不時會聽見森林裡面傳來回應,可能是哼聲或是顫音,彷彿來自地面,或者是他們頭上的枝葉;不過,樹胡的動作絲毫沒有減緩,頭也沒有往兩邊看。
他們走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皮聘試著想要計算樹人總共走了多少步,但最後在三千步左右就搞混了;正好在同一時間,樹胡也放慢了腳步。突然間,他停了下來,把哈比人放下,把手捲成杯狀湊到嘴邊;然後他不知道是用吹還是用喊叫的方式,發出了巨大的轟轟聲,彷彿森林中獨有的震耳號角聲,餘韻還在森林間不停地回湯。從很遠的地方也傳來了巨大的轟,轟,轟三聲,回應他的呼喚。
樹胡接著把梅裡和皮聘扛在肩膀上,再度開始往前走,偶爾還會停下來發出同樣的號聲;每次的回應則是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聲。就這樣,他們最後來到了一堵看來是由濃密的長青樹所構成的高牆,哈比人從來沒有看過這種植物。它們從根部就開始長出分支,暗綠色的樹葉看起來有點像無刺的冬青一樣,而樹上還長有許多筆直的花莖,上面拱著許多翠綠色的花苞。
樹胡往左走,繞過這個巨大的圍籬,幾步之後就走進了一個狹窄的入口,穿過入口之後,眼前就是一道長長往下傾斜的陡坡。哈比人注意到他們正走入一個巨大的窪地,如同碗狀的地形,十分的寬廣,邊緣則是被那道圍籬圍住。裡面則是長滿了青草,除了三株高大俊美的銀樺樹之外,草地上並沒有其它的樹木。另外兩道來自東邊和西邊的信道,也同樣通往這塊窪地。
已經有幾名樹人先到了,還有許多樹人則是從別的入口進來,其它人則是跟在樹胡後面。當他們靠近的時候,哈比人仔細地打量他們。起初他們以為會看到和樹胡沒有多大差別的樹人(就像哈比人在外人眼中看來沒什麼差異一樣),但他們很驚訝地發現自己錯得離譜。他們的長相就像同樣種類的樹一樣,但因為生長過程而外貌有了極大的不同,有些甚至像是不同種類的樹一樣天差地別。這其中也有幾名比較古老的樹人,身上長滿了苔蘚和樹瘤,但都沒有一個比得上樹胡這麼德高望重;另外,也有許多高大、強壯的樹人,枝丫和樹皮都乾乾淨淨的,彷彿是正值壯年的樹木一般,不過,在場的並沒有小樹人。當他們抵達的時候,谷地中的草地上已經大概站了三十名左右的樹人,還有許多則正在進場。
一開始,梅裡和皮聘對於樹人之間的多樣化感到十分的驚訝,他們在樹皮、枝葉、顏色、形狀、手臂和腳的長度上各有不同(甚至連手指和腳指,都有從三根到九根的差異)。有幾個樹人看起來就和樹胡有點關係,讓他們想到樺木或是橡樹;不過,場中也有其它種類的樹木,有些人讓他們想到栗樹:這些樹人的皮膚是深褐色的,手指又大又長,腿則是短而粗壯;有些樹人讓他們聯想到白楊木:又高又直的身軀,手指十分細緻優雅,手臂和腿都很長;有些則讓他們想到杉木(最高的樹人們),其它還有銀杏、椴木、柏樹等等。不過,等到所有的樹人到齊,都低著頭用音樂般的語言交談,並且打量著兩位陌生人的時候,他才清楚意識到這群型態各異的生物都屬於同一個族類;他們都擁有相同的眼睛。並非每個樹人的眼睛,都像樹胡一樣的深邃、古老;但都同樣的擁有緩慢、穩定和沉思的神情,以及同樣的綠色光芒。
等到所有的人都聚集起來,圍攏在樹胡身邊之後,他們就開始了一連串讓人無法理解的對話。樹人一個接一個的開始呢喃,直到所有的人都加入這一連串漫長、高低起伏的音律中為止。有些時候這聲音在一邊會特別強烈,有些時候則是在一邊低落下來,隨即又在另一邊以轟鳴聲再度出現。雖然皮聘聽不懂對方的語言,他推測這些都是樹人語,他一開始覺得這聲音聽起來很悅耳;不過慢慢的,他的注意力渙散,且經過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後(那呢喃聲並沒有絲毫緩慢下來的跡象),他發現自己開始胡思亂想:既然樹人語是種很緩慢的語言,那麼這些傢伙到底說完「早安」了沒有?如果樹胡要點名,那不知道又會花上多少時間念完這些傢伙的名字?「不知道樹人語中的『是』或『不是』到底怎麼說?」他邊打呵欠邊想道。
樹胡立刻意識到他的轉變:「嗯,哈,嘿,我可愛的皮聘!」他說,其它的樹人都立刻停下念誦,「我都忘記你們是群很著急的生物,而且聆聽你們完全不懂的語言也很累人,你們可以下來了。我剛剛才把你們的名字告訴樹人會議,他們也看過你們了,也都同意你們不是半獸人,也同意將你們的那一行歌謠加入古老的列表中。我們還沒有討論到其它的地方,不過,對於樹人會議來說,這樣算很快了呢!你和梅裡可以在附近逛逛,如果你們想要喝喝水、沖沖涼,在河北岸的地方有座水井。在會議正式開始之前,我們還有不少東西要談,到時候我會再來找你們,告訴你們事情的發展如何。」
他將哈比人放了下來,在他們走遠之前,兩人深深一鞠躬。從他們呢喃的抑揚頓挫和眼睛的眨動看來,這動作似乎讓樹人們大感興趣。梅裡和皮聘沿著之前下來的路又走了回去,從入口打量著外面的景象,遠方的松樹襯托著更遠處高大的山脈。他們往南邊看,可以看見森林一路延伸到天際,在更遠的地方可以看見一絲翠綠的影子,梅裡猜測那多半是洛汗的草原。
「不知道艾辛格在哪裡?」皮聘說。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裡,」梅裡說:「但是,那座山峰多半是馬西德拉峰,就我所記得的來說,艾辛格好像是在山脈盡頭的一個凹谷中,多半就在座山脈後面。看起來在那山峰左邊似乎有某種濃密的煙霧,你看看我說的對不對?」
「艾辛格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皮聘說:「不知道樹人會對他們採取什麼行動?」
「我也很好奇,」梅裡說:「我記得艾辛格是一圈岩石和小山所構成的地形,中間有塊平地,再來則是正中央的一個孤島還是高塔什麼的,叫作歐散克,薩魯曼在上面蓋了座高塔。在四周的高牆上有一座門,好像還不只一座。我記得中間有條河流,是從山裡面流出來的,一直流過洛汗隘口,看起來不像是樹人可以輕易侵犯的地方。不過,我對這些樹人有種奇怪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我認為他們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的安全和好笑。他們似乎動作很慢、詭異,而且有耐心,幾乎到了讓人替他們難過的地步;但是,我相信他們是可以被鼓舞起來的,如果一旦發生這種情形,我會希望自己不要和他們處在敵對的狀況。」
「沒錯!」皮聘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一隻公牛在草地上慢吞吞地吃草,或許看來很安全,但它也可能突然間氣勢洶洶地狂奔。不知道樹胡能不能夠喚醒這些沉睡的樹人?昨天晚上樹胡就變得很激動,後來才平靜下來。」
哈比人又往回走,樹人的聲音依舊在他們的會議場上不停地起起伏伏。太陽現在已經攀到半空,照著四周的樹叢:陽光照在這些樺木上,讓谷地的北邊都籠罩在和煦的黃色光芒下,他們也在那方向發現了一道涓涓細流。兩人一起走到長青樹腳下的水流旁,能夠再度光著腳踏在青草上,不需要趕路、不需要擔心時間的感覺實在很舒服。他們到溪水旁喝了一大口冷冽的溪水;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岩石上坐了下來,看著流瀉在草地上的陽光,以及藍天上行雲在地面投下的影子。樹人的呢喃聲融化到背景中,整個谷地似乎化成一個遙遠的世外桃源,讓他們忘卻了一切曾經發生的遭遇。他們開始想念同伴們的聲音和面孔,特別是佛羅多、山姆和神行客的身影。
好不容易樹人的聲音停止了,他們抬起頭,發現樹胡正帶著另一名樹人朝向他們走來。「嗯,呼姆,我又來啦!」樹胡說:「你們覺得累或是不耐煩了嗎?希望你們不要覺得不耐煩,因為我們才剛結束第一回合的會議呢。我還必須對那些住得很遠的樹人,那些離艾辛格極遠的人、或是我來不及在會議前通知的人解釋這一切;在那之後,我們還必須決定該做些什麼。不過,只要我們詳細地說明了一切發生的事實,對樹人來說,要下定決心執行某個決議並不會花太久的時間。我也不想否認,恐怕會議還得持續很長的時間,多半還要好幾天。因此,我帶了個同伴給你。他在附近有個居所,布理加拉德是他的精靈語名字。他說他已經做好決定,不需要繼續待在會場中。嗯嗯,他是樹人中個性勉強符合你們急躁定義的傢伙了,你們應該會處得很好。再見!」樹胡轉身離開了他們。布理加拉德站在那邊,花了一些時間認真地打量哈比人;兩人回瞪著他,心中懷疑不知何時可以看到他展現出「急躁」的個性來。他身材很高,應該是屬於比較年輕的樹人,手臂和腿的外皮都很光滑;除此之外,他的嘴唇紅潤,頭髮是灰綠色的。布理加拉德可以像是輕盈的小樹在風中搖擺一樣的搖晃。最後,他開口了,他的聲音頻率比起樹胡要高,而且又比較清澈。
「哈,嗯嗯,我的朋友們,讓我們散散步吧!」他說:「我是布理加拉德,在你們的語言中是快枝的意思,不過,當然啦,這只是我的綽號而已。自從我在一名老樹人說完問題之前,我就回答好的之後,他們就都這樣叫我了。而且,我喝水的速度也很快,在其它人才剛弄濕嘴唇的時候,我就喝完出門去了。你們跟我來!」
他伸出兩隻手,牽住兩名哈比人。接下來整天他們都和他一起在森林裡面漫步,唱著歌,歡笑著。快枝是個很愛笑的樹人,如果太陽從雲後探出頭來,他會大笑,如果路上遇到一條小溪,他也會大笑,還會把頭和腳伸進水中潑水;只要在樹林中聽見什麼聲音,他也都會大笑。不論何時,只要他在路上看見花楸樹,他就會停下腳步,伸出手搖晃著身體高聲吟唱。到了晚上,他將兩人帶到他的屋子裡面,這不過是塊長滿青苔的大石,安置在樹下所構成的簡陋遮風之處。四周長滿了花楸樹,如同所有的樹人屋子一樣,房子旁還有山壁中冒出來的泉水。隨著黑暗降臨,他們又繼續談天說地,他們可以聽見遠處樹人會議的聲音,不過,他們的聲音聽起來似乎變得比較嚴肅。偶然會有一個巨大的聲音變得比較快速、急促,其它的聲音都跟著放低音量;不過,布理加拉德依舊在他們身邊,用他們的語言呢喃著。
哈比人們稍後知道他是樹皮的同胞,而他們所居住的地方就正是首當其衝遭到破壞的森林,兩人才明白,為什麼他在對付半獸人的這個話題上,會這麼的急躁。
「在我的家園中有很多的花楸樹,」布理加拉德幽幽地說:「在我還是小樹人的時候,這些花楸樹就已經落地生根。最早的花楸樹是樹人種下,用來取悅樹妻們的;但她們看著這些樹,微笑著說她們知道哪裡還有更白的花朵和更飽滿的果實,不過,在我眼中,全天下沒有任何比它們更美麗的植物了!這些樹木一直不停地生長著,每株樹都儼然長成一座巨大的綠色廳堂,在秋天時,它們的紅色梅子會變成它們的負擔、美麗與驕傲。以前有許多的飛鳥聚集該處,我喜歡小鳥,即使它們會吱喳亂叫也不會改變我的想法,而且那時的花楸樹也多得可以和任何人共享。但是,慢慢的那些鳥兒變得貪婪,它們單純地抓下那些果實,甚至不吃它們;然後,半獸人帶著斧頭來了,他們砍倒我的樹木。我呼喚著它們的名字,但它們聽不見,也無法回應,它們躺在地上,死了。」
喔,歐絡法恩,雷沙米塔,卡裡密力!
美哉花楸樹,滿樹的白色花苞更襯托你的美麗,
我的花楸樹,我看見你沐浴在金黃的陽光裡,
你的樹皮光滑,樹葉清飄,聲音柔軟清冽:
金紅色的皇冠是你頭上的一切!
亡矣花楸樹,你的秀髮乾裂灰敗;
你的皇冠粉碎,聲音如花凋謝。
喔,歐絡法恩,雷沙米塔,卡裡密力!
哈比人在布理加拉德的溫柔歌聲中緩緩睡去,在夢中,彷彿也一同哀悼這許多逝去的美麗樹木。
※※※
第二天他們也和他一起度過,但這次三人並沒有遠離他的「屋子」。大多數的時間他們坐在岩石下,因為風兒變得更加冰冷,雲朵變灰,更為靠近,而遠處的樹人說話聲音依舊不停地抑揚頓挫,有時強而有力,有時低回憂傷,有時快,有時則慢得讓人感傷。夜色降臨,
樹人會議依舊在滿天星斗之下繼續進行著。
第三天破曉的時候,風強而冷冽。天一亮,樹人的聲音就突然變強,隨後又減弱到幾乎無聲的地步。隨著晨光漸漸展露,風停雲止,空氣中充滿了期待的氣氛。哈比人注意到布理加拉德正專注地傾聽著樹人會議中的任何聲響。
到了當天下午,太陽漸漸往西方偏移,雲朵空隙間的稀疏陽光是照亮大地的唯一光源。突然間,眾人意識到一切的吵雜聲響都停止下來,整個森林陷入沉寂之中,樹人的聲音早就停息。這代表著什麼意思?布理加拉德站得又高又挺,回頭看著樹人聚集的地方。
突然間在一聲巨響中,傳來了讓人熱血的叫聲:啦─轟,啦!整座森林隨著這聲音搖擺低頭,彷彿被一陣颶風吹襲。又經過了片刻的沉靜,激昂雄壯的進行曲伴隨著樹人低沉、有力的聲音和節拍聲傳了過來。
出發,出發,伴隨著鼓聲前進:噠隆噠─隆達─隆達─轟!
樹人們越走越近,歌聲越來越激昂:
出發,出發,伴隨著戰鼓、號角前進:噠隆噠─隆達─隆達─轟!
布理加拉德抱起哈比人,從房子中走了出來。
不久之後,他們就看見行進的隊伍漸漸靠近,樹人們跨著大步朝向他們走來。樹胡站在最前方,大約有五十名樹人兩兩並肩緊跟在後,他們的腳步齊一,手還同時打著拍子。當他們逐漸靠近的時候,雙眼中的光芒也越來越明顯。
「呼姆,轟!我們終於來了,我們終於來了!」當樹胡看見布理加拉德和哈比人的時候,他大聲喊道:「來吧,加入我們!我們要出發了,我們要前往艾辛格!」
「前往艾辛格!」樹人們異口同聲地大喊,
「前往艾辛格!」
攻入艾辛格!無論它是否被堅不可破的
盤石包圍;
縱使艾辛格是銅牆鐵壁,易守難攻
插翅也難飛,
我們沖,我們撞,我們終於要宣戰,敲破那石頭
打開它城門;
只要邪惡的爐火不停息,我們就會不停往前進!
戰鼓雷鳴,大地哀嚎,誓不破城絕不返,
前進,前進;
艾辛格的末日在眼前!
艾辛格的末日在眼前,艾辛格的末日在眼前!
他們就這麼唱著戰歌,一路往南而去。
布理加拉德的雙眼閃動著火光,在樹胡的身邊走著。老樹人現在把哈比人抱起來,將他們放回肩膀上,因此,他們可以抬頭挺胸,血脈地跟著隊伍前進。雖說他們本來就預料到會有驚天動地的變化,但他們對於這些樹人的轉變還是感到十分驚訝。他們的怒氣彷彿山洪爆發一樣的突然,勢不能擋。
「樹人們畢竟還是很快下定了決心,對吧?」皮聘過了不久之後,趁著歌聲暫歇,四周只有踏步聲和揮手聲的時候問道。
「快嗎?」樹胡回答道:「呼姆!的確很快,比我想像得快多了。我已經有很多很多年沒有看過他們這麼激動了。我們樹人通常不喜歡情緒上的波動,除非認知到我們的性命和樹群陷入極端的危險,否則我們是不能採取行動的。自從索倫和渡海的人類宣戰以來,這座森林就沒有這樣過了。是那些半獸人肆無忌憚的砍伐激怒了我們,而且,本來應該協助我們的鄰居竟然出了我們。巫師們應該知道不能犯下這種致命的錯誤,他們應該知道的。不管是精靈語、樹人與或是人類的語言,都沒有辦法描述這種惡行。我們要推翻薩魯曼!」
「你們真的會打破艾辛格的城門嗎?」梅裡問道。
「呵,嗯,我們真的可以!或許你還不知道我們有多強壯。你們聽過食人妖嗎?它們擁有一身可怕的怪力。但是,食人妖只是天魔王在黑暗時代裡模仿樹人所做出的仿冒品,在古老的星光第一紀元中,天魔王馬爾寇創造了一種兇猛、強悍,卻毫無智能的食人生物,這些黑血的巨人被稱為食人妖。據說馬爾寇是模仿樹人們強而有力的體魄,才創造出這個種族。不過,它們的智能極度低落,幾乎不會任何的語言,大部分只能用半獸人之間的方言交談。它們的身材幾乎是一般人類的兩倍高,皮膚則是綠色的鱗甲,可以抵擋刀劍的攻擊;不過,它們有一個最大的缺陷,就是畏光。由於創造它們的法術是在黑暗中施展的,如果光亮照到它們身上,這個法術就會被破除,它們的外殼就會開始往內生長,將它們化成石像。因此,它們在黑夜出沒,或是待在隧道或洞穴中等獵物上門。當第二紀元索倫崛起的時候,他賜給這些愚蠢的生物相當的智力,讓它們有了學習和製造工具的能力,也成為更恐怖和危險的生物。正如同半獸人是精靈的仿製品一樣。我們是大地的骨幹所孕育,我們可以像樹根一樣輕易地斷山裂石,只要我們一激動起來,那速度可是快多了!只要我們沒有被砍倒,或是被火焰、魔法給摧毀,我們可以將艾辛格撕成兩半,甚至將它的銅牆鐵壁都化成廢墟。」
「但薩魯曼會試著阻止你們,對吧?」
「嗯,啊,是的,的確是如此,我並沒有忘記這一點,我的確為此思索了很久。但是,許多的樹人都比我要年輕很多,他們現在都已經被喚醒了,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摧毀艾辛格!不過,不久之後他們的情緒就會比較平復,在我們停下腳步喝水的時候,他們會開始仔細思考這個問題,啊,到時候我們一定會很口渴的。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利用,這些問題都可以在這段時間裡面好好的想。」
樹胡和其它人一起唱著歌,繼續往前進。在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的聲音化成呢喃,最後甚至沉默下來。皮聘看見他的雙眉緊鎖在一起。最後,他抬起頭,皮聘看見他的眼中有著哀傷的光芒,但那並非是不快樂的情緒,他眼中的光芒彷彿沉陷得更深了些。
「當然,吾友,也是有這個可能,」他緩緩地說:「我們可能邁向的是我們自己的末日,這是樹人最後一次的進軍。但是,如果我們待在家中袖手旁觀,遲早末日會找上我們。其實我們自己也都意識到了這件事情,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會下定決心的原因之一。這並不是倉促的決定,至少,樹人的最後一戰或許可以換取後人的歌頌,啊……」他歎氣道:「我們在徹底消失之前,或許可以對這世界作出最後的貢獻。不過,我還是很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看到我們和樹妻的歌謠成真,我實在很想念芬伯希爾!好吧,這麼說吧,歌曲就像樹木一樣,它們結實的方式和時機不是外人可以預料的,有些時候,它們會就這樣枯萎凋謝。」
樹人們繼續大步前進,他們此時已經走到一塊往南方攀升的斜坡上,他們不停地往上爬,來到了西邊的高地。眾人離開了森林,來到了只有稀疏樺木生長的空曠高地,然後是只有幾株蒼老松樹的荒地。太陽緩緩地落入眼前的山脈背後,暮色籠罩大地。皮聘回頭看著隊伍,他發現樹人的數量增加了──還是他看錯了?原先光禿禿的斜坡上現在長滿了樹木,但它們都在移動著,難道是法貢森林整個甦醒過來,越過山丘準備開戰了嗎?
他揉揉眼睛,懷疑是否睡意讓他看到了幻影?但那些灰色的身影依舊繼續往前移動,許多的枝丫中都傳來了如同刺耳風聲一般的聲響。樹人們越來越靠近高地邊緣,所有的歌聲也都停了下來。夜色降臨,四野一片寂靜,只有大地在樹人腳下微微顫動和枝葉騷動的聲音。最後,他們走到了高地邊緣,低頭看著一個幽深的黑洞:那是山脈邊緣的裂谷,捻苦路納,薩魯曼之谷。
「夜色籠罩艾辛格!」樹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