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晌午,天色暗淡的厲害,烏雲似乎就在頭頂壓著一般,我斜倚在籠了火龍的塌上,閒閒的翻著一冊詩集,阿離帶了朱顏和碧裳坐了塌邊繡著帕子,時不時說笑些無關緊要的閒話。
殿內門窗緊閉著,略有些暗淡的光線透過窗子投過來,微微有臘梅香氣幽幽縈繞在鼻間,暖氣薰薰然,愜意的直叫人昏昏睡去,合上眼倒真的有了些朦朧的睡意。
阿離見我丟下手中的書,輕輕喚道「主子?」
見我沒有做聲,起身拿了錦被蓋在我身上,模糊中只聽碧裳低聲道「聽說,前兒安郡王福晉進來給佟主兒請安,抱了他們小格格過來,長的粉嘟嘟的,很是象郡王爺呢,太后還賞了好些東西。」
阿離壓低嗓子斥道「說這個做什麼,又饒舌了。」
碧裳遂不再說下去。
我卻漸漸清醒起來,恍惚憶起,岳樂曾說年幼之時見阿瑪抱著姐姐的樣子,一點也沒有素日對著他時板起的面孔和生冷嚴肅的話語,彷彿手中那個小小的女兒是水晶做的,那樣溫柔的呵護著,軟語寵溺。
他說,以後一定也要有個女兒,把她無天無日的寵到心坎裡去。
那些無法觸及的往事,總是在一些安靜而寂寞的午後,才會輕悄悄地泛起,有如最光滑的綢緞,拂過最柔軟的記憶,疼痛的是那樣真切。
想必這個極像他的女兒,也被他像當初他的父親那樣狠狠的嬌寵著吧。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我像是累極了一般,腦中雖異常的清醒,卻只不願睜開雙目,那些越來越遠的往事,突然閃現,就像是夢魘。
忽聽朱顏驚喜的聲音道「快瞧,外頭下雪了,這還是今年第一場雪呢,怎麼這樣早。」
碧裳笑道「還真的是,咱們快出去瞧瞧。」說著,兩人下了塌,輕手輕腳的打開殿門走了出去。
我這才睜開眼睛,從半遮的窗子往外望去,朦朦朧朧的象霧一般飄散下來,輕盈剔透,緩緩的,輕輕的,像落在心上,冰冷刺骨。
「簾外雪初飄,翠幌香凝火未消。獨坐夜寒人欲倦,迢迢,夢斷更殘倍寂寥。」眼淚不覺潸然而落。
阿離放下手中的針線,反手握住我冰冷的雙手,眼中一片哀傷之情。
次日,是皇后的生辰,儘管福臨照舊的拋在腦後,太后卻早早的說要好好為皇后慶賀慶賀,只為著這是皇后進宮的第五個年頭了。
一早,我奉了太后之命去坤寧宮接皇后,坤寧宮沉浸在一片喜氣之中,進得殿去,正巧皇后坐在梳妝台前,我輕輕走過去,站在她背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微笑的凝視著鏡中含笑看著我的皇后,那是個多美的女子啊,如雲的烏髮高聳,不施粉黛而顏色如朝霞映雪,丰神冶麗,皓齒星眸,眼波微轉,似有千般情誼蘊涵,回眸一笑,百媚叢生,耀如春華。
她在宮中的這些年,正是一個女子一生最美的年華,卻是在無盡的怨憤和無奈中消耗了。又能有幾個這樣的五載呢?榮華之後,滿目蒼涼的悲啼,或許就是宮中女子的宿命,在旁人看來,做皇后,做皇妃是何等的金尊玉貴,更是何等的福氣才能修來,可在看不見的角落,這些粉白黛綠的女子們卻在獨自舔拭著心上密密的細小傷口。
正暗自悲歎,皇后已妝畢,站起身來,問道「我還好看嗎?」
我回過神來,細細打量著她,只見她盛服濃妝,身著一件明黃色朝服裙褂,三層的薰貂朝冠,栩栩如生的金鳳嘴銜東珠傲然而視,冠後護垂明黃絛子,末端綴著大顆寶石,真個是明晃晃的耀眼奪目,雍容華貴。
「好看,姐姐是科爾沁草原上最亮的明珠呢。」我笑著說道。
皇后卻一聲長歎,轉過身去,對著鏡子,幽幽道「總覺得老了似的,你看我老了嗎?」
我心內直髮酸,強笑道「怎麼會老了呢,姐姐正是好年華呢。」
朵雲亦勸道「娘娘,今兒是您的好日子,不可說這些子喪氣話。」
皇后怔怔望著鏡中的自己,苦笑道「我今兒也傷春悲秋的矯情一回了。」一面回過身來,攜了我的手,端端正正的朝外走去。
殿外太監高聲叫道「皇后娘娘起駕。」
外頭,一迭聲的傳過去,空蕩蕩的甬道上迴響著太監們尖利的叫聲,驚起了明黃琉璃瓦上棲息的黑鴉,撲楞楞的直飛上去,灰暗的天色底下,冷清的氣息,平白倒叫人覺得格外蕭索。
慈寧宮裡,熙熙攘攘,溫暖如春,眾人皆已早到,在那兒逗著阿哥格格們湊趣。
我和皇后進的殿去,諸妃湧上來給皇后請安賀喜,皇后含笑受了,又去給太后請安。
太后瞇著眼睛看了皇后半晌,笑道「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這話兒不錯,瞧你今兒氣色就好,入秋以來你就一直身子不好,給你辦壽宴原也是叫你疏散疏散的意思。」
皇后曲膝福身下去,笑道「叫額娘傷神了,這是兒臣的過錯。」
太后笑著對眾人道「都別拘著規矩了,今兒是你們娘娘的好日子,咱們娘們好好熱鬧熱鬧,都坐吧。」
諸妃謝恩坐了下來,奶娘們又帶著阿哥格格們上去賀壽。
二阿哥帶著幾個小格格跪下來,對皇后道「恭祝皇額娘千秋華誕。」
皇后淡淡笑道「賞。」
朵雲捧上銀盤來,不過是些金銀裸子並一些金瓜子之類,特備了年下節慶賞人的。
我四周看了看,卻不見福臨和宛寧的身影,心中不免有些著氣。
正思量著,吳良輔哈著腰進殿來,先給太后皇后見了禮,才小心道「太后,娘娘,皇上叫奴才來回您二位,這會子就不過來了,等會直接去暢音閣去。」
眾人面面相覷,偷眼瞥著皇后的臉色,皇后卻恍若未聞一般,只與下首的寧妃閒話。
太后雙目灼灼盯著吳良輔,冷冷道「皇上此刻在哪裡?」
吳良輔見太后面帶薄怒,說話更是小心,賠笑道「回太后,皇上在貴妃娘娘宮裡頭,胡太醫正在為娘娘請平安脈,皇上說過會子和貴妃一道過暢音閣去。」
眾人或面有嫉妒之色,或憤憤不已,皇后卻還是不置一詞,我不禁有些疑惑,若在平日,她早該怒從心起了,不經意瞥見一旁的陳嬪,卻不像往日那般妒火四起,倒有些心事叢叢的不安。
太后只冷著臉不做聲,吳良輔跪在地上不敢動彈,一時,太監進來回道「回太后,暢音閣那邊準備好了,請太后和各位主子移駕。」
皇后對太后溫潤一笑道「額娘,咱們就先過去吧。」
太后亦有些意外的瞧了皇后一眼,也沒有說什麼,只笑道「也好,起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