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在床上輾轉反側,只無法安眠,遂起身推開窗子,這才發覺外頭竟起了那麼大的霧,白茫茫的一片,絲絲縷縷的滲透夜色。在傳說中霧叫嵐,是天上的雲散到了地下。在夜霧籠罩下的紫禁城,遠遠望去,那樣的平和,安寧。
恍惚間便想起了那年岳樂奉旨規討喀爾喀部得勝還朝的時候,太后特恩准我出城迎他,那日彷彿也是這樣濃的霧氣,往事歷歷在目,只早已物事人非,春寒依舊,桃花繁盛,鮮艷如初,彷彿時間不曾流動,也許四季變幻,風流雲散,都沒有改變什麼,變的只是心境罷了。
但總是習慣埋怨時間,把原本的痛苦在回憶中變成了甜蜜,把原本的美好在回憶中變成了殘忍。其實,該埋怨的是自己,不該放不下那些逝去的年華。
一恍神,一轉身,曾經那些迴腸蕩氣只剩下歲月沖刷後的淺淺的平滑的痕跡。
但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終還是惘然,怎樣的情深意重也抵不過緣分淡薄的無奈。
前些日子,福臨下旨,以太宗十四女和碩公主下嫁平西王吳三桂之子吳應熊,明著是莫大的恩寵,實為牽制,我不由得擔憂如今桂林變幻莫測的局勢,何時我才能放下這副沉重的擔子,得了一片清寧自在?
暗自歎息著關上窗,暗自思量著,這殘冬終於過去了,心思惝恍著睡下。
早起,明媚透亮的光線斜斜穿過窗子照在身上,一看便知是個好天兒,心情不覺大好,阿離和朱顏碧裳聽見響動,進來伺候著,見我神清氣爽,也歡喜道「格格今兒氣色好呢。」
我把玩著梳妝台的碧玉流蘇簪,笑道「外頭有風嗎?」
碧裳一面為我梳妝,一面搶著道「怎麼沒有,風大著呢,我一猜就曉得,格格這樣問,八成是想放風箏來玩呢。」
朱顏笑道「好像就你機靈似的,不過今兒這風確是放風箏的好天兒。」說著,忙著把櫃裡收著的往年風箏尋了出來,拿給我瞧。卻是一個美人風箏,扎的活靈活現的,煞是好看。
我看了卻只搖頭道「好端端一個佳人偏被線給牽絆著,不好,去司造房再尋些其他的來吧。」
阿離和朱顏相視一笑,道「這個還是去年您特特傳下話要司造坊連夜趕著做的呢,做了幾個您才瞧了滿意,怎麼今年就不喜歡了?」
我亦笑,卻也說不出原由,只道「那你們別管,就還做些鳥啊之類的來頑吧。」
阿離笑著下去傳話,我自選了件嫩黃色薄衫,繫了同色的羅裙,發上並排簪了一溜嬌嫩迎春花,朱顏又在腰上掛了一隻粉粉的香袋,因念著見太后,便攜了碧裳匆匆往前頭去了。
太后卻也剛剛起身,正由蘇麼麼裝扮著,我上去接過檀木梳子,撒嬌的對蘇麼麼道「麼麼,今早起吃什麼?」
蘇麼麼笑道「怎麼,想起什麼來了,麼麼現去給你做。」
我歡喜道「也不知道為什麼,巴巴的念叨起荸薺糕來了,想著就讒。」
蘇麼麼笑道「剛好還有荸薺粉,等著吧,麼麼呀這就去給你做。」說著,往小廚房去了。
太后撫著我的手,含笑打量我,道「今兒瞧著心情不錯,額娘看了也歡喜的。」
我輕輕抱著太后搖晃著,把臉親暱的挨在太后臉邊,喃喃道「額娘,我夜裡沒有睡好,心裡只覺的空空的,四處沒有著落,睜開眼,只想見額娘,見著額娘,心裡就塌實了似的。」
太后攬過我,溫柔的撫著我的後背,柔聲道「我的傻女兒,還記得你小的時候,剛進宮來,夜夜做噩夢,驚醒了不管什麼時辰就往前頭額娘這跑,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總要額娘抱著你哄著才能安睡,後來,就跟著額娘一直睡了那麼大。」
我聽著只覺眼睛微微酸酸的發脹,越發賴在太后懷裡不肯起來,嘴裡咕噥著「額娘,今兒我還跟著您睡吧。」
太后聽了直笑,正待說話,便聽得皇后的聲氣道「還這樣撒嬌賣癡呢,額娘只由著她鬧。」
話剛落,皇后已笑著進得殿來,後頭跟著寧妃,陳嬪等一干妃嬪過來請早安。
眾人一一行過禮後,太后命坐了,笑道「今兒到的齊全,我可沒有下帖子請你們來,也沒有備你們的早膳呢。」
皇后撇嘴笑道「額娘眼裡心裡只有這個丫頭,咱們這起子人額娘是不放在心上的。」
太后聽了越發點著皇后的額頭笑起來,寧妃亦笑道「娘娘還說格格撒嬌賣癡呢,這會子自己個也吃起醋來了。」
皇后聽了與我相視一笑,又對太后道「因著今兒是花朝,想著來額娘這湊湊趣,倒也好久不曾這樣熱鬧了,誰曾想額娘就這樣趕我們。」
我這才想起,今兒原來是花朝,花朝是百花生辰,閨閣之中常常借此之名玩樂嬉戲。
眾人亦道「求太后恩典,帶咱們一起熱鬧熱鬧吧。」
太后見眾人湊趣,皇后又是難得的好興致,歡喜道「既這樣,也不好再趕你們了,來啊,傳戲班子進來,今兒咱們娘們好好頑頑。」
眾人皆歡喜不已,太后又命道「用完膳,一併去請了佟太太去暢音閣去。」
一時,在外間擺了膳來,太后只命皇后,寧妃,陳嬪在裡間作陪,其餘各人皆識趣去了外間。
太后在正中坐了,我和皇后分坐太后左右手邊,寧妃挨著我坐了,陳嬪坐了皇后身邊,太后這才對皇后道「我倒是有個想法,就是不知你心裡怎麼想的。」
皇后一楞,忙賠笑道「額娘這是哪裡話,有話您吩咐就是了。」
太后沉吟著道「以前的事情且不必再提,如今她總算是皇帝正經的妃子了,你又是皇后,理當寬容些的,像今兒這樣帶著眾人一起玩樂的時候,刻意將她排除在外,終是不妥,皇上見了,心裡自是不舒服,他不敢怪我,只又將罪名安在你的身上了。」
皇后聽太后提及宛寧,早已放下手中銀筷,瀲去了笑意,恨恨道「我只一見了她,就恨不得親手殺了她,又怎能與她一起玩樂。」話語中聽著異常的硬氣。
太后歎氣道「事已至此,除了接受還能如何?同一屋簷下,難道這輩子都不見了嗎?哪怕為了彌補你們夫妻的感情,面子上你也要和軟些才是,也顯得你一國之母的大度,於你是絕沒有壞處的,就是皇帝也念著你的好兒,再者,佛經上說,寬恕他人,也是給自己積德的事兒,你一向好強慣了,事事隨性,只不為自己的將來積些福氣。」
皇后聽太后這樣為自己打算,一時勾起傷心事,眼淚奪目而出,只心裡怎麼也嚥不下那口氣,咬了嘴唇不做聲,寧妃和陳嬪窺著她二人的神色,亦不敢動筷子,沉默不語的坐著想著自己個的心事。
正沒個去處,蘇麼麼端了一盤子晶瑩剔透,亮熒熒水晶般的物事進來,見我們都未動筷子,笑道「格格怕是巴巴的等著半晌了呢,太后皇后,兩位主兒快嘗嘗。」
我笑著夾了一塊來遞到皇后面前,道「我親手夾的,過了這村沒這店了,還不快接了。」一面悄悄推了推皇后。
皇后明白過來,一直這樣僵下去,對自己是沒有任何好處的,太后這是在給自己找台階下,也圓了自己面子,再不順勢而下,恐怕只無法收場,忙用碟子接了,勉強笑道「多謝額娘賜膳。」
太后舒了口氣,笑道「都動筷子吧,蘇茉兒做的荸薺糕好著呢。」又對身側宮女道「傳我的話,請皇貴妃去暢音閣聽戲。」
又道「把這荸薺糕送一盤子給佟妃。」
眾人聽著,臉上或羨慕,或嫉妒,或不屑,亦有歡喜的,比如陳嬪,我卻知她是急切等待著接下來的好戲呢。
半晌,又對著寧妃和陳嬪道「過會子將二阿哥和大格格一併抱過去,我幾日未見這兩個孩子,怪想的。」
寧妃和陳嬪見太后如此歡喜,哪有不湊趣的理兒,忙滿口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