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長史大人又為何現身孟津?」身為江帆極倚重的心腹將領,秦海是知道白王府長史的大致情況的,而且,銅鑄官憑是作不得假的。驗過官憑,秦海認可了風絮的身份,心中卻依舊存疑。
東嵐軍中素來提倡直來直去的作風,秦海立刻將疑問道明,風絮苦笑:「在下奉了君上的密令。」
秦海揚眉,看了他片刻,直見風絮雖然笑容苦澀,目光卻毫不躲閃,心下已信了八成,只是,作為孟津守將,他知道紫華君對孟津是有嚴令的,即使只有兩成的不安,他也不敢隨意冒險。這樣一想,他便拿定了主意:「長史大人既然如此說了,在下亦不敢多問,只是,情況不明,在下無法求證,只能繼續委屈大人了!」
風絮會苦笑就是因為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因此,只是點頭表示明白了。秦海不再逗留,立刻離開。
厚實的牢門轟然合上,重歸黑暗的環境,獄中的另一人總算回過神來,不滿地對風絮喊道:「怎麼會這樣?子然,你也不爭一下?」
「他沒見過我,若非白王府的招牌,你以為他會如此輕易地放過我們?我們已經算是運氣不錯了!」風絮在牆角以雜草鋪成的「床」上坐下,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一個校尉,就算軍功在身,也不過正四位上階而已,居然如此狂妄?」那人覺得風絮在推諉,語氣更為不滿。
風絮反而笑了,對他的話輕輕搖頭,道:「正在戰時,他是孟津主將,自可便宜行事!寧公子,東嵐律法森嚴,但某些時候,從權二字足以解釋一切,尤其是在軍中!」
這位「寧公子」自然就是寧湛寧子華。兩句抱怨都被頂了回來了,再加上這些天受的罪,他貴公子的脾氣立刻發作:「我又不是東嵐人!東嵐的律法關我什麼事?」
風絮撲過去,伸手摀住他的嘴:「我拜託,你真想死啊?這個時候喊你不是東嵐人!」隨即溫言道:「你要真不滿,等君上來了,你跟她說,怎麼著,讓你出口氣,總是可以的。」
孟津城裡,寧湛發著脾氣,城外,陳睦同樣發著脾氣:「不行!不能再逗留了!紫華君親領三萬大軍,距孟津只有不到半天的路程!」
「郡王,這是我們陳國唯一的機會了!安老相爺病重,太子已經危在旦夕,您想想,若是不能除去華妃,便是大軍撤回又有何用?」那名親衛裝束的人只能苦苦地懇求。
陳睦歎了一口氣:「我自然知道這個道理,但是,我本以為紫華君會先取安浦,鍾陵再不濟,也可以拖個三五天。孟津本已損失慘重,就算秦海得戰神附體,我也有把握在三天之內攻下此城,可是現在,紫華君分明是捨了安浦,直奔孟津……」
「正是如此才證明太子的判斷是正確的!」那人跪在地上,緊緊抱著陳睦的腿,「郡王,若是那樣,我們陳國可還有半分生機?」
陳睦頹然地坐下,臉色倏青倏白,半晌道:「攻破孟津已然不可能,半個時辰後,我集中兵力攻孟津東門,你們的人從西潛入,一切全憑天意吧!」
「是!」那人知道這已是陳睦所能做的極限。
*****
「全軍停止前進!原地休整半個時辰!」白初宜看到再次有步卒暈倒,而超過一半的騎郎都已經下馬,牽著馬兒前進,偶爾還停下,讓馬兒飲水、進食,她不得不下這道命命。
連續近半個月的急行軍,對人和馬而言,都已達到疲憊的極限。
大軍停下,中軍護衛自動散開負責警戒,其它軍士則慢慢地散著步,吃些東西,喝些水。
普通士卒可以休息,身為主帥,白初宜卻沒有休息的機會,戰報、請示等等一路上就沒斷絕過,此時,白初宜藉機對全局作出適當的調整。
「維谷之圍已解,江帆、袁俊會按計劃沿明河佈防,讓韓望不必再強阻開城之兵,立刻調頭與盧揚一起攻安浦。」
袁俊平叛的地方離維谷較近,雖然山路難行,但是,接令後,袁俊還是從山澗小路直襲明河谷地,迅速殲滅圍困維谷的陳兵。眼見大軍已經馳援,江帆與焰海營將士立刻主動出擊,焚燬明河上的所有渡船與渡口,徹底斷絕陳軍後路。白初宜對焰海營的戰力十分信任,立刻抽調兵力合攻安浦。
「單築還無戰報送來嗎?」白初宜抬頭問隨從,隨從立刻回答:「是的,除了之前阻截淮陽陳軍的戰報,並無新戰報送來。」
白初宜不由皺眉:「命人傳令單築,盡快殲敵,隨後按江帆提供的名冊,進行定點清洗!」
「是!」
「孟津有戰報嗎?」
「沒有。」
孟津一直沒有戰報送來,這才是最讓白初宜擔心的事情,孟津應該接到大軍馳援的訊息,按道理,無論如何,秦海都應該有戰報送出,以說明孟津的現狀,爭對己最有利的支援,可是,白初宜至今沒有收到一份戰報,也沒有收到孟津陷落的訊息,那就只有一個解釋——陳軍徹底封鎖了孟津的對外通道。
白初宜的行動並不是最快的,甚至可以說是最晚進入明河谷地的軍力,東嵐大軍的轉進反擊早已開始,陳睦不可能不知道。他沒有道理繼續圍困孟津。
皺眉思忖了片刻,其間,又有一些人員損失與俘虜敵軍的戰報送來,她都只是看了一下,便交給隨從幕僚存檔。
半個時辰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白初宜隱隱有不好的感覺,卻因為沒有相關的訊息,只能強行按捺下所有情緒,命令全軍開拔。
她實在不願想風絮與寧湛出事的可能,但是,她更加清楚,陳睦會如此反常只有一個解釋——孟津城有什麼是他必須得到。
再想到,道遠說他們被困孟津,她就更加不安。以他們的身手,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是誇張了,可是,戰事紛亂中從容脫身卻是毫不困難的。
——是否他們被東嵐軍誤會了?
白初宜很擔心這個可能。東嵐軍中上下,在非常時期,從來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白初宜自己也是如此。風絮有長史的身份,但是,有一個不便表明身份的寧湛在身邊,風絮那個身份能起的作用有限。畢竟,孟津守將並不認識風絮,信任上本就打了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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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連天穹都被血染透了,天地間的一切在孟津守軍眼中都成了紅色。即使在許多年後,存活下來的這些人,每到日落時分,仍會覺得天空是血霧一般的顏色。
「退後即死!」
「先登城者,賞錢千貫,記五級軍功!」
陳睦將中軍護衛置於戰陣的後方,用刀與箭強行驅使陳軍強攻,同時也許下厚賞,對孟津志在必得。
「陳睦瘋了!」秦海在指揮帳內來回踱步,不停地念叨,他手邊僅剩下一隊人馬了。
「校尉,我們真的頂不住了!」一個隊率裝束的軍士衝進指揮帳,滿身欲血,手上的長刀已經豁口。
「頂不住也得頂!」秦海跺腳將他的話頂了回去。腳下的異樣感覺讓秦海驀然地低頭,才發現,地上的泥已需濡濕,一點褐色的泥斑被濺到身上,暈開的卻是暗紅的色澤。
「我能調的人全都上去了,其它三門防衛空虛,最後這一隊人馬,我不能動!」秦海決然地抬頭,「守不住,我們與孟津一起亡,你活不成,我也活不成!」
「是!」隊率挺身答應,轉身就離開。
要不到支援,生死,他都要與同袍兄弟在一起。
對陳睦孤注一擲的行為,秦海驚訝的同時,心底總有一抹陰影揮之不去,難以安坐的煩躁有大半是因此而起。
隨著慘烈戰況的加劇,未上城樓的一隊人馬開始鼓噪起來。——旁觀同袍拚死奮戰不是東嵐軍的傳統,若非軍令如山地壓著,只怕立刻就有人主動跑上去助戰。
「你們立刻去西城!」秦海的命令忽然傳來,所有人立刻答應,剛要動作,就聽秦海暴怒地大喝:『西城!不是讓你們支援東門!「
所有人這才回過神,雖然不滿也不解,但是,眼見上官明顯黑著臉的怒容,誰也不敢多問一個字,立刻列隊,直奔西城。
秦海伸手招過隊率:「獄中有兩個重要人物,你們在西城巡防,不可讓任何人接近。」說到這兒,他停頓了一下,終是下了決定:「即使萬一有情況,你們無法應付,黑牢中的兩個人也絕對不能給別人帶走!」
這是格殺令了!
「是!」如此凝重的命令讓隊率知道自己的任務並不是那麼輕鬆,他挺直腰桿,鄭重領命。
*****
在掙扎於要不要將最後一點力也投入到東門的戰事中時,秦海忽然想到的相反的西面。
陳睦是否在聲東擊西?
不!他根本就不該再強攻孟津!
想通這一點,秦海想到了那個聲稱「奉君上密令」的所謂「白王府長史」。
——若是他所說都是真的呢?
——是否他手上握有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
——如此,一切都可以解釋得通!
他想到得很及時,那一隊軍士剛到西城,就見幾個黑衣人閃躲著向牢獄摸過去。且不說城中百姓會不會作這種蒙面黑衣裝扮,只說,此時城中戒嚴,除了軍人之外的人根本就不應該出現!
隊率臉色大變,令哨聲破空而響。軍士們儘管還沒弄清楚狀況,但是,令行禁止的訓練讓他們迅速搶到牢獄前,佔據有利地形,布開防禦陣勢。
令哨聲尖利刺耳,即使在喧囂的戰場上,也依舊清晰無比,秦海的臉色大變。
猜測得到證實也並不是那麼愉快。
深吸了一口氣,秦海拔出佩刀,走出大帳,準備與親衛一起上陣了。
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嘩聲從警戒線那裡傳來,秦海轉頭就愣住了——竟是孟津城中的原居民。
明河堤壩地勢很高,之前那場大水並未影響到孟津,因此,孟津的居民並未流離失所,後來,疫症流行、戰火又起,不少原居民被東嵐送離明河谷地,孟津的居民依舊未動。
紫華君之前下了嚴令——明河谷民所有原居民未沐王恩,不可妄役。不准東嵐軍征民夫、攤徭役,因此,儘管戰況危急,秦海也沒有讓孟津居民參與守城。
「將軍,我們是來幫忙守城的!」一個明顯是德高望重的老者顫巍巍走出來,對秦海深深地施禮,「我們是平民百姓,不知道天下興亡大事,只知道,在東嵐,我們過得比在陳好!我們幫您守城!」
秦海雖然走到眾人面前,卻仍舊沒有回神,怔忡地盯著老者,每一字都聽進耳朵,卻只覺得頭昏腦脹,沒弄明白他的意思。
「莫非將軍不信我等?」老者苦笑。
秦海凜然:「公等以誠相待,海自以信相報!只是老人家年事已高,就不必……」
「老夫是醫者!」老者撫鬚輕笑,「這些年輕人總是可以吧!將軍放心,我等草民,不諳弓刀,兵器就免了,我等已想了個好辦法!」
「什麼辦法?」秦海不由期待。
「將軍前幾日買盡了城中的油,以滾油待敵,老夫想,沸水同樣有效吧?」老者讓人群散開,只見後面正是幾缸滾熱的水,「孟津城鄰著明河,水是斷不了的!」
秦海突然鄭重拜禮:「老人家,海代諸將士謝公等相助!」
言罷他舉起長刀,直指蒼穹:「同心戮力,只要我等尚存一人,孟津不失!」
「孟津不失!」
所有人大喊著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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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熱的水淋頭澆下,正在攀登雲梯的陳兵慘叫著摔落,東嵐軍趁澆上油,點上火,焚燬雲梯。
平民百姓沒多少戰力,但是,人數眾多,蜂擁而上,陳兵大驚之下,難免手忙腳亂,東嵐軍士哪兒肯放過這種機會,局勢立刻扭轉。
「飯桶!一群草民而已,就把爾等嚇成這樣!給我再攻!」陳睦親手砍下撤得最快的那個人的頭,猙獰地命令所有人回頭強攻。
隨即而至的密集箭雨讓士卒止步,重新衝向孟津城。
狠狠地甩了一下刀,陳睦沮喪地喃語:「民心可用至斯,大勢所趨,陳哪兒還有機會?」
「王……郡王……」親衛忽然驚慌地呼喊,陳睦抬頭,沒等開口,就聽驚天動地的歡呼聲從孟津城牆上傳來!
他僵硬地轉頭,只見飛揚的塵土挾著席捲一切的氣勢自天邊而來,壓向孟津,紫色旌旗在夕陽下是那麼刺眼!
「她來得及時!我們終究遲了!」陳睦喃喃自語,笑得慘淡,在大軍驚惶混亂中,他抬手橫刀,鋒刃正對自己的頸項。
「太子……我們輸了!」仰面倒在被血浸透的泥濘中,從天際暈開的紅色迅速佔據了他的視線,陳睦呢喃著,卻不甘心地瞪大了眼睛。血從刀刃入骨的傷口噴射而出,灑在他的身上、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