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華君 上卷:萬里江山歸何處 第二十一章 傳檄
    這些天,最不好過的人莫過於宛城令陳延。王駕所在,諸般事務最後都落在他頭上,而且,為了安置易洛一行,他不得不搬出縣衙,在城郊的驛館辦公,種種不便顯而易見,然後,他還必須應付柳敬華的詢問。若是這樣能落個好倒也罷了,可是,最讓他坐臥不寧的是,他不清楚到最後,自己能否落個善終。

    正是因此,一聽說周淳來見他,陳延立刻擱下手裡的事情迎了出來。

    「子謙,咱們可有日子沒見了!」陳延一邊感慨,一邊拉著周淳進門。

    周淳沒著戎裝,一般便服,顯然並非為公務而來。見陳延滿眼的焦急,他就忍不住笑了,順著他,進了權作辦公之所的驛館客房,看著他將其它官吏都趕了出去。

    「子謙兄啊,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啊!」陳延焦慮萬分。

    周淳隨意地找了張椅子上坐下,聞言輕笑:「什麼狀況?你沒收到柳家的信嗎?」

    說到這個,陳延忍不住苦笑:「收到是收到了。今早還收到了一封呢!可是,我敢拆開看嗎?就這樣,王對我也沒一個好臉色!」

    周淳笑意更深,本來還端著茶盞要喝口水,此時也放了下來,笑道:「王怎麼會有好臉色?子長……平奈叛亂了!」說最後那句話是,周淳斂起笑意,異常地認真。

    陳延卻長長地鬆了口氣,差點就想說:「總算是叛了!」

    周淳見狀便再次笑了,一拍扶手,笑道:「子長,看樣子,你是早盼著這個消息了!」

    陳延矢口否認,大義凜然地道:「我是東嵐人,忠於吾王,怎麼會希望東嵐發生叛亂呢?」

    周淳樂不可支地大笑,卻也連連附和:「是!是!是!你說得極對!」

    「別笑了!」陳延臉皮再厚,也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臉頰隱隱發燙,連忙轉移話題:「既然平奈有叛亂,你怎麼還如此輕鬆?」

    周淳愕然地止住笑聲,詫異地看著陳延:「我說陳大人,你總不會認為需要我手下那一部羽林去平叛吧?羽林五營,磐石素來以善守著稱,我還能例外嗎?」

    陳延卻皺眉:「君上只帶兩營兵馬,你那一部再如何也是精銳之師,君上居然不用嗎?」

    「我怎麼知道君上在想什麼?」周淳苦笑,「不過,我猜君上是不會強攻平奈城的!倒不是平奈城易守難攻,而是因為君上絕對不會希望東嵐的士卒死在自己人手裡。」

    陳延一愣,隨即就道:「可是,不攻平奈如何平叛?」

    周淳欲言又止,示意他靠近點,在他耳邊低聲道:「白王府儀衛既然能從平奈出來,想來也有進去的方法吧?」

    周淳能跑來跟好友閒扯,自然是因為得了命令。

    一早,易洛便到了羽林駐地,神色古怪,似笑非笑的。白初宜正看一份軍報,見易洛進來,立刻就皺眉,順手收起軍報,起身執禮:「吾王萬安!」

    易洛伸手虛扶了一下,便坐到主位,對沐清道:「給君上唸唸柳先生的大作!」

    「周淳,你先出去吧!」白初宜神色不動,卻轉頭吩咐也在帳內的周淳出去。

    周淳應聲領命,隨即才想到易洛並未發話,連忙看向易洛,見他並無什麼不悅的表示,才退出中軍帳。

    「你出去轉轉吧!中軍帳外一丈之內不得有人靠近!」白初宜又補充了一番,周淳再次答應,才得以離開中軍帳。

    「讓他聽聽也無妨,這種絕世佳作也算難得一見了!」剛出帳門,周淳就聽易洛不輕不重地隨口一說,他立時就是一身冷汗,只作沒有聽見的樣子,迅速離開。

    絕世佳作?

    再絕世,再佳,他都不想聽,這種事情絕對要奉行事不關己高高高掛起的原則。

    既然紫華君無意讓他涉入,他絕對不能自作聰明,瞎摻和!

    這念頭一轉的工夫,周淳已經聽到那份佳作的開頭,立是便是一身冷汗,飛也似的離開中軍帳,也就沒有聽到沐清念檄文的聲音中,白初宜低聲回答易洛:「周思安是他的嫡親叔父,他們之間的感情深厚,現在羽林軍司府的情況不明,臣不想用可能會感情用事的人平叛。」

    易洛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她的話,示意她專心聽沐清讀那篇剛剛送到檄文。

    這篇檄文作得相當精彩,以至於後世將之視為古文典範,但是,對其中的內容卻實在不敢恭維,甚至將「弒君鴆母,殘害忠良」的罪名加在易洛頭上,說他們反叛是不忍見易洛以「梟獍之心,虎狼之性,居王位,掌權柄,則善惡不辯,功過無分,宗盟在而親疏外,律法存而實已亡」,東嵐上下「是非混淆,黑白顛倒,民不聊生」,因此「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同時詔告各郡縣「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勳,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

    沐清之前就給易洛念過一遍了,這次再念更加流利,抑揚頓挫之間全是激賞之意,白初宜聽著也不禁點頭。等沐清讀完,合上帛卷,易洛笑道:「朕說是絕世好文吧?」

    「柳敬和的文章是越發揮灑自如了!」白初宜難得也順著他的意思說話,「不似一般人作檄文,句句用典,駢四儷六,用語華麗,卻意思艱深,令人難解。不過……」白初宜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卻沒有繼續往下說。

    「不及白王當年南征的那篇檄文精彩!」沐清眼睛發亮,接口說出白初宜沒有出口的話,跟著念了當年白子風明發天下的征討檄文:「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先人之血未乾,同胞遺骨尚存。且看今日域中,竟是誰家天下!」

    沒有人指責沐清近於逾越的插話,易洛與白初宜都沒有說話。白王的那篇檄文確實太精彩了,易洛記得當年白王的這篇檄文幾乎是三尺孩童都可以倒背如流。

    那是東嵐立國以來第一次鋒芒畢露,君臣上下指天劃地,宣告東嵐同樣志在天下一統——這片神州大地絕對不是哪一國的囊中之物!想要?各憑本事吧!

    白初宜兩手交握,抿緊雙唇,半晌才道:「恐怕易庭他們同樣想看看今日之東嵐,且是誰家之天下!」

    易洛聞言微笑:「那就看看吧!紫華君以為今日的東嵐是誰家天下?」

    白初宜看著他,竟沒有回答。易洛與沐清都對她的沉默感到困惑。易洛不由斂起笑容,語氣淡漠地問白初宜:「紫華君為何不答?」

    「王是否認為東嵐、天下,都是一家一人之物呢?」白初宜問得嚴肅。

    沐清愕然,沒料到白初宜竟問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問題,但是,易洛卻笑了,他微微挑眉,很認真地回答:「一家一人之物?東嵐王只能是一人。日後一統天下,帝君的至尊之位同樣只有一個。既然如此,紫華君為何還問這個問題呢?」

    白初宜不動聲色地看著他,易洛輕笑:「東嵐王手握權柄,生殺予奪盡出其意,可是,東嵐上下,稚子亦有奉獻,唯王室子弟例外。王室子弟與生俱來的特權與享受皆是子民所奉,東嵐又怎麼會是一家一人之物呢?以此及彼,天下之主亦如是!」

    易洛的話裡話外均將自己與東嵐王區分開來。沐清驚訝之後也明白了,他所說的東嵐王並非指某人,而是指所有得到東嵐王位、掌握國之大權的人。而易洛話中的意思也讓沐清驚訝。

    「這是白王當年的教導,朕時刻未敢或忘一字!」易洛閉上眼,輕聲歎息。

    易洛是真的沒敢忘記。當年白子風說這段話時,神色是少見的嚴厲,他幾乎是心驚膽顫地記下這段話的。之後不到一個月,白初宜出生,白王帶著女兒出走,這是白王最後的教導,令易洛不得不在每一個夜晚輾轉反思其中的深意。

    何為王?何為帝?何為「天下本無主,唯有德者居之」?

    對易洛的歎息,沐清似有同感地低下頭,白初宜卻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便轉移眼線,自顧自地沉思。

    「紫華君,你打算如何應對?」易洛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恢復了心情的平靜,抬頭問白初宜下一步打算。

    「自然是平叛。」白初宜答得理所當然,對他的問題很是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易洛揚眉:「朕是問這份檄文。」

    白初宜更是莫名驚詫地反問:「難道王還想寫一份應檄的詔書不成?他們是叛逆,王自是不必理會。」

    易洛一愣。他身世複雜,心性陰鬱,因此,也極為高傲,一見這份檄文,他心中就有一較高下的火氣,倒是真的想用一份詔書來狠狠地貶薄一下,竟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王,怎麼可以與叛逆的檄文計較?根本不理會才能顯出他的風範。

    想到這兒,他不由失笑了,沒再說這件事,只是問她:「那麼,朕何是發平叛的詔書?」

    白初宜低頭沉吟了一會兒,心裡默默地計算全局之後,才抬頭,肯定地回答:「三天後。」

    易洛眉角一跳,輕輕點頭,算是同意了,接著問道:「若是我們叛亂未平,陳國便開始反攻,你可安排妥應對之策了?」

    白初宜執禮回話:「臣已安排妥當,再說,臣算過,平叛最多只用三天。」

    「三天?」易洛揚眉,眼中有淡淡的笑意,「紫華君,你真的將所有變故都算進去了?」他抬手阻止白初宜說話,很平靜地說:「最多——還是計劃七天吧!」

    白初宜皺緊眉頭,聽他說「七天」之後,更是驚訝,隨即看著易洛追問:「王既然如此說,請教臣算漏了什麼?」

    易洛卻不肯說:「現在就說明了豈非很沒有樂趣?朕相信,紫華君可以應付任何變故!」

    白初宜臉色很難看,對易洛的說法沒覺得有半點欣喜。

    見她這般,易洛反而微笑著起身離開。沐清雖然同樣不解,但是,還是立刻跟著易洛離開。

    「王為何不立刻下詔平叛?」離開羽林駐地後,沐清才緊趕兩步,湊到易洛身邊詢問。

    易洛看了他一眼:「朕還以為你明白呢!」

    沐清坦白地搖頭:「臣以為,既然陳國隨時可能反攻,平叛就應盡早進行,而不是這樣不著急地再等三天。」

    易洛忍不住微笑著搖頭:「你想得沒錯,只是……相較陳國威脅,朕寧可冒這個險也不想放過這次的機會。」

    「機會?」沐清皺眉思索。

    這一次,易洛直接給出了答案:「這次的機會把握好,東嵐就再無世家的勢力了!」

    聽清了他的話,沐清瞬間瞪大了眼睛。

    「朕可不是世家喜歡的王,傳檄之後,普通平民百姓未必肯信,但是世家卻會抓住這位機奪朕的王位。這個機會可不是常有的。」易洛輕笑,很愉悅。

    「可是,紫華君……」沐清覺得不太可能,難道那些世家不考慮紫華君在王一邊嗎?

    「紫華君也是人。」易洛淡淡地道,「前面是宛城扼道,後面是同郡郡師,即便是紫華君面對十倍於己方的大軍、完全不利的地形,也不會有太多的信心與奢望。她自己自然可以脫身,可是絕對不可能再帶一個人。更何況,據他們所知,她並未與朕同行!」

    易洛忽然想到,若是當真處於那樣的情況,白初宜會怎麼做呢?

    ——是勤王救駕,還是冷眼觀望,看看他會如何應對,再確定有無必要救駕?

    ——只要對東嵐有利,誰為王,於她可有不同?

    也只是想想而已,他隨即便收回思緒——無論如何,現在,他才是紫華君效忠的東嵐王,而且,她就在身邊——對沐清說:「叛逆總是要冒險的。那些世家若是連這點險都不敢冒,朕倒也不必對付他們了。只是,恐怕這種機會對他們來說,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沐清看著他眼中的笑意,心中一顫。

    ——原來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是只想對付易庭與柳家的叛逆!

    ——也對!若只是為了易庭與柳家的叛逆,易洛就不該在楚城停留!

    ——那麼,楚城的遇刺是否也早在他們的算計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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