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上光滑的痕跡證明有很多人來過,寺院前的石階是陵寢前的石階卻凹凸不平,十數年來,能夠到此處的人少之又少。
雲兒一踏上這灰白青石磚地,就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這裡沒有酷暑,沒有嚴冬,只有安謐的幽靜。
幾個宮女挽著陳太后走在雲兒前面,從後面只能看到她貴紫華服下依然瘦削的身形。一個不留神,陳太后踩到了路中的石子,幾乎站立不穩。
雲兒來沒來得及上前攙扶,就聽陳太后怒責著宮女:
「你們幾個沒長眼睛?有石頭也不清乾淨!還有這陵寢是誰看守的?先杖責二十再說!」
幾個宮女連忙跪下,口口聲聲求饒。
雲兒快走了幾步,笑著挽住陳太后的手臂:
「姐姐不要緊吧?別氣傷了身子!幾個奴婢,留給雲兒處置就行了!」
陳太后揚著嘴角:
「妹妹又做好人,好像哀家是暴虐之人似的……」
雲兒抿著嘴角:
「今日來此拜謁,姐姐就別再為那些事傷神了吧!」
陳太后也不再爭辯什麼,任憑雲兒攙著自己繼續向前走去。
「妹妹又去看過恭妃了?」儘管陳太后對珮兒一直沒有好感,但這次卻異常關心起來。
雲兒輕輕點頭。
「情況如何?」陳太后有些揪心,「她的眼睛……」
「恐怕再無復明之望……」雲兒輕輕歎息。
陳太后惋惜地搖頭:
「這恭妃也是,何必與自己過不去?如今眼睛壞了,皇上又豈會再回頭?」
陳太后深深知道這種悲痛欲絕的痛苦,一個曾經深愛過的男子將自己拋棄,幽幽寒宮,沒有生息,就如同死了一般讓人恐懼。恭妃一定比自己更加痛苦,她失去的不只是皇上,還失去了兒子,這種苦我沒受過。難以想像。那一定是徹骨之痛,能讓一個女子在絕望中終日哭泣,不要性命,只為不幸的命運而垂淚。
每上幾級台階,陳太后都要歇息片刻。她一直堅持想要自己走完,想讓這次拜謁更加虔誠一些。雲兒默默地伴在陳太后身側,不多言語。
陳太后側頭看著雲兒的衣衫,還是一如既往的素淨。明淨清爽的月白色,上面遍佈深淺不同的花紋。似雲朵。
「二十多載……」陳太后突然轉頭看著雲兒,「從你入王府至今已經二十多載了,那時你穿了一件特別大地衣服。眼睛很大……」
陳太后的慨歎讓雲兒恍恍然起來。
二十多載,那是多麼久遠之事。依稀彷彿,還能記得那個大雪霏霏的冬日,自己依偎在***懷中,因為對未來命運忐忑。所以用惶恐不安的眼神看著一切。第一次見到趙爺爺,第一次見到福生哥,第一次見到雪心姐,第一次見到當時還是王妃的陳太后,第一次見到寒月……還有許多人,自己都記不清楚了。但是最深刻的記憶還是見到當時的裕王爺——也就是先皇:他一襲白衣,一雙憂鬱的眸子,是他買下了自己,改變了自己一生地命運。
「姐姐……」雲兒輕輕一笑,她感謝陳太后沒有刻薄地用「賣身至王府為奴」這個字眼兒,「許多年前之事,姐姐還記得……」
「哀家一直在想,這就是命。永遠逃不開的命。」陳太后歎氣,「如果當初沒有雪心,也許就不會有寒月之事,如果哀家能為先皇誕下皇子,也不會是今日這般性情……」
陳太后本是小家碧玉,養在深閨,讀過詩書無數,卻最終因為內心的嫉妒和偏狹做錯了許多。
「哀家真是疼愛皇上,就在他稱呼哀家為『母后』地那一日起,哀家就發誓要用性命去庇護他。不讓他受到任何傷
|蘭妃,「當初蘭妃有先皇的寵愛。又懷旦誕下皇子,太子之位不會穩妥……」
雲兒微翹著嘴角,沉默不語。
「妹妹也記得那普洱茶吧!還是妹妹賞給宮女們的不是?」陳太后也笑著,「風晴兩丫鬟的確是妹妹的心腹,一切事都替妹妹想到了。哀家沒料到這些奴婢都肯給妹妹賣命,風晴二婢如此,夢蘿也是……」
「怪不得姐姐差點兒就把夢蘿處置了,要不是小玉,恐怕她早就魂飛魄散了。」雲兒還是一如既往地笑著,「想想冰兒那丫頭,也怪可憐地……」
「她跟了那樣兒的主子,也只能受那樣兒的罪。」陳太后的笑容忽然隱沒,「真正可憐的還是福生!」
一聽「福生」二字,雲兒的心就像刀割一般難受。好像福生牽扯出她太多地記憶:趙爺爺、雪心、湄兒、繼祖繼宗,還有她心愛的柳兒……
「妹妹早就知道那個趙侍衛是福生,最終卻還是讓他枉死了……」陳太后的表情很是怪異,在肅穆間還摻雜著幾許快意,「那個藥是哀家下的,妹妹想必也早就知道了……」
陳太后終於願意承認她所做的卑劣之事,美其名曰為了皇上的地位,實際是在為她自己的自私尋找一個出口。
「哀家如今想知道你夜探宗人府時到底與他談了什麼,可以讓他俯首稱臣,沒有負隅頑抗。」陳太后顯然並不知曉湄兒母子的存在。
「答應他將他與雪心安葬在一起……」雲兒依然沒有提及湄兒母子半個字,「他是個癡情之人,那麼多年惦記地只是這個……」
陳太后對這個答覆沒有意見:
「這麼說他對哀家的恨要延續到下一世了……」
陳太后說到這話之時居然笑了:
「如果人的情可以有百年,那麼恨會是千年萬載麼?如果仇恨可以輕易放下,就不會有所有事兒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果循環,都如籐蔓般纏繞在一起,糾糾纏纏。
「今日想來拜謁先皇,是因為……」陳太后低頭,「竟然想先皇了……」
雲兒看著陳太后的側臉,突然在她的臉上看到一種奇異的光彩。
「從未對任何人講起,我對先皇的情意……」陳太后眼中噙著淚,她對雲兒用了「我」這個稱呼,「從入裕王府之日起,從他掀起喜帕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曾再是憐香,我只是他的妻,多想博得他地歡心,哪怕只是一個淺笑……」
雲兒站在陳太后身側,靜靜地傾聽著。
「他愛過寵過的女子無數,唯獨沒有我……」陳太后淒然一笑,「雲兒,我承認我犯過地錯太多,但是唯一正確的就是選擇了你……」
雲兒牽著陳太后的衣袖,微笑著,依然不回應。
「寵辱不驚,從容淡然,沒有人能可以做到……」陳太后還給雲兒一個微笑,這似乎是二十多年以來她頭一次發自內心的笑。
「以前的歲月,不管是喜是悲,是敬是愛,是爭鬥是平和,都走過來了……」雲兒終於開口,「命中注定的一切任誰也奪不走,只要你好好守住你所要堅守的一切……」
陳太后輕輕頷首,不再說話。
先皇,他是我們曾經敬過愛過的夫君,曾經擁有過的歲月短暫,匆匆而逝;皇上,他是我們共同撫育的兒子,他今日的善惡都是我們給予的,無怨無悔;這段歲月,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經歷過才是最珍貴的財寶。
雲兒抬頭遙望著東方的天際,那輪紅日正要衝破雲層,傲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