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嘯林哥!」
「雖說我有心橋歸橋來路歸路,各走各的,但是月笙,」張嘯林聲音一低,就彷彿有不盡欷吁,「今朝事體不同,我眼看你就要一腳往大海裡去,見得到想得到的,我如果怕你懊惱而不說,那就是我對不起兄弟。」「嘯林哥,你請說。」「我剛才說過,你所愛的那些調調兒,什麼聲望呀、名氣呀、地位呀,現在你大約都有了,這個,你有你的本事,做老哥的不能不說一聲佩服你。但是,你可曾想到?除了一個名,這些年來你究竟得了些個什麼!社會公職擔任了幾十處,一隻角子不拿,還要倒貼開銷。銀行開了好幾家,各有各的後台老闆,董事長、理事長掛了十七八個,說句不好聽的,月笙你數給我看看,有哪一家真正是你杜月笙的財產?民國十六年我陪你玩槍,打共產黨,那一年裡你便欠了300萬大洋的賬,替你還清債務的是煙土。這一次到了民國二十六年,十年以來,你哪一年不是挖東牆補西牆,我替你算算你身上背的債,最低限度也有個三五百萬。你人在上海,還可以通融商量,你踏出上海一步,聲望地位扳了個莊,就不曉得有多少只手向你伸過來!到那時候,你拿什麼錢去還?」提起這個惱人的大問題,張嘯林以為杜月笙必將黯然無語,垂頭喪氣,不料,杜月笙卻哈哈大笑,一開口便這樣說道「嘯林哥,承你指教,不過呢,對於錢財,我有我的看法,我不說什麼『生不來,死不帶去』,『錢財是身外之物』一類的話。我只是抱定一個主張,錢財用得完,交情吃不光!所以別人存錢,我存交情,存錢再多不過金山銀海,交情用起來好比天地難量!」張嘯林是個大老粗說不過杜月笙,怔了半天,才緩和語氣,換個題目來談「月笙,你倒給我說說著,東洋人有哪點不好?」「嘯林哥,你不必考我,」杜月笙深沉地笑笑,「你要我說東洋人的壞處,只有一樁,那就是自古以來,我們中國人從不曾跑到東洋去殺人放火,到處開槍!」「我再問你一句,月笙,東洋人對於我們,會不會有什麼好處?」杜月笙答得斬釘截鐵「就算有好處,那也是毒藥!」「即使是毒藥,終歸是好處!」張嘯林卻把話倒轉來說,他又振振有詞地道,「月笙,你可曾想到,東洋人來了,可能把全中國都變成從前的法蘭西租界,到了那個時候,你、我、金榮哥還有無數的老弟兄,也許可以再開一個比大公司大十倍、百倍、千倍的大公司。」杜月笙閉上眼睛,嚴肅地說「這些種種誘話,都是惡夢!」「我看你要坐禪入定了哩!」張嘯林非常遺憾地說,「好了,月笙,我們不必再往下談,人各有志,無法相強。歸根結底,我只問你一句你以為我把心中的話,都跟你說過了嗎?」「說了。」「那麼,我也告訴你,」張嘯林一臉苦笑地道,「我要對你說的,就只剩幾句俗話了。你『兩眼不觀井中水,一心只想跳龍門』,謹防『物離鄉貴,人離鄉賤』,『剃頭擔子一頭熱』,我只巴望你不要有朝一日懊悔起來,『熱面孔貼了冷屁股!』」「嘯林哥,不會的。」「但願如此。」張嘯林歎口氣,又扮出笑容來說,「月笙你幾時啟程?讓我為你餞個行吧?」杜月笙笑笑道「八字沒有一撇呢,還早。」「你我的話都說盡了。」張嘯林不惜重複一遍,「從今以後,不論你我的遭遇如何,我們就算是問心無愧,彼此都很對得起了。」「嘯林哥!」「你去忙吧,月笙,」張嘯林忽又和藹可親地說,「我沒有事,還想香兩口。」杜月笙又捱了一會兒,黯然辭出,回到家裡,他像有了心事,悒悒不樂,久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