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還沒到,我們的心卻開始蕭瑟起來。新的教學樓正在拔地而起,老房子也在慢慢拆掉。回首身後,竟看不到自己的足跡。風過留痕,我們留下了什麼?是缺了腿的課桌還是玻璃窗上深深的劃痕。男生們在宿舍點起久違的煙,看煙霧從嘴裡、鼻孔中緩緩升起,像張網一般籠住了身子。一如自己的心情,纏纏繞繞,剪不斷、理還亂。不會再有老師忽然闖入,狠狠滅掉煙頭給你一頓訓斥。大家的時日不多,幾天之後,也許便是路人。尚有念及師生情分的,點個頭打聲招呼也就這麼擦身而過,各走各的路。那支煙抽到最後竟捨不得扔掉,正如有些回憶我們不忍忘記,直到燃盡了燙手了,方才掉落在塵土裡。一腳踩滅,再看時已經無處可尋。沒人再去上課,教室是個傷感的地方。偶有實在無所去者,也都坐著不吭聲。神不守舍,嘩嘩地翻著書頁卻想著別的事情,全不知書是倒著在拿。沒有人會取笑,大家同樣的心情,同樣的思緒。有聰明者拿著相機四處留影。遇見了,不管是同學老師認識的不認識的,真誠地邀請合個影,"卡"地快門一摁,留下笑臉無數感動若干,畫面在相片裡慢慢定格。許多年後翻出照片,我們唏噓感歎。只是不知還能否記起當時的心情,能否看透照片裡的強顏歡笑和掩不住的離愁。二女生公寓對面的花園也曾是最熱鬧的所在。一些聲線各異、長短不同的呼喊彷彿尚在耳邊,每每假日的早晨,總是在一個個香噥暖暱的名字中驚醒。一邊無奈地起床,一邊想像名字的背後是一張張怎樣的容顏。以後,再也聽不到這些聲音,再也想不到這些畫面。也許一切還在重演,但物是人非,我們不再是主角。西面的牆頭依然高低不齊。中間的缺口似乎補過,又被我們再次爬倒,再也沒有那種日子,七八個兄弟沿著牆頭魚貫躍下,狂歡至黎明。牆裡牆外,多少個不眠之夜,月涼如水。這道殘牆伴我們走過,年少輕狂。一切不在,只留下半堆紅磚,見證我們蒼白的歷史。操場上有師弟在踢球,拼得塵囂滾滾。彷彿間看到了自己,也曾如此熱衷而執著。也許跑完全場都沒拿到過球,但流著汗,爽朗地笑著,大聲地呼喊著。好歹也是局中人,所以沒了後悔,沒了遺憾。後門那棵老樹還立著,挺得筆直。他比這兒活著的所有人都老。我們來之前他在那兒,或許我們父親的父親的父親來時他就在那兒,當我們離開後許多年,他仍然會在那兒。綠葉如沙,漏過多少年華。忽然間,竟覺得他在年輕。而我們不斷老去。圖書館像往常一樣開著。輕踏上黑色的玄武岩台階,悲涼而沉重。風蕭蕭兮易水寒,半縷秋風,我們如木葉飄落,過水無痕。一位退休的老教師在角落裡翻著舊報紙,安靜而閒適——像以往的許多日子。點點頭打過招呼,沿著那排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桌椅走過,手掌輕撫自己常坐的位置。那些高雅古舊的色澤,桌子裡圓珠筆畫下的滄桑……太多了,資料室老舊的48電腦、登記室畫滿千奇百怪簽名的借閱冊、東牆腳褪了漆的魯迅先生的雕像。這些夾著書香氣的回憶,潮水般從眼前墜落。再出來時,竟已淚眼婆娑。日子是一本翻開的書,合上時,看見書上滿滿的批語,雖是自己所寫,卻怎麼也讀不懂了。三張帆出國了,何彤直升了,李大寶放棄了高考,隨父親南下淘金。該走的都走了,我們卻還留著,因為一點僅存的眷戀。一切都在平靜裡發生,在平靜裡結束。暮靄晨鐘,高三最後,日子如一潭死水,古井無波。愛因斯坦說一個人很難知道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什麼是有意義的。當然,也就不應該以此去打擾別人。最後的日子,我們所求的僅僅是靜默——一個可供沉澱的空間。水龍頭的水嘩嘩長流,再沒有人會順手關掉。流水無情,沖不走離愁。做與不做,一切已經無關。幾個人在燒書,用放肆的言行發洩著感情。紙在火裡一點點化成灰,一種生活從此告別。情侶們做最後的惜敘。真心誠意也好,虛情假意也罷,許多個日月,大家攜手走過。畢竟走過。離別在即,千言萬語在心頭。待要說時,盈盈一望,一切竟瞭然於胸。一些珍重,幾句承諾。愛與不愛,俱已成風。面對人生這部大片,每個人都很無奈。我們是導演,同時也是演員。郵差捎來幾封家書,叮嚀問候,平淡且溫馨。以前從沒發現,這些字裡行間如此深沉的雋永,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愛。從牆角翻出早已蒙塵的父親的筆跡,竟有一半未曾開啟。多少個日子,粉紅色信簽片片飛來,又一片片飛走。那些家書,宛如配角,靜靜地躺在牆角,肅穆。從沒回過,卻依然寄來。父母的愛,執著而孤獨。忽然開始想念故鄉了——清澈的小河,古老的閣樓,蒼老的黃果樹……伏首案頭,潸然淚下。人在高三,我們就要離開。將來的某個時候,回一回頭,迷濛的晨霧裡,故鄉與母校開始重疊,思念,一起蔓延。四秋風咋起,蟬鳴新停。打點好行李,我們即將上路。昆德拉說,聚會都是為了離別。許多人在一起,或長談,或短敘,我們在告別。告別一個年代,告別一段歲月,告別一種生活。女生們聚作一團,執手相看淚眼。男生學不來那份纏綿,於是舉杯,呼呵著干、干、干。然後默默喝光,倒滿,再喝光,再倒滿。觥籌交錯,杯盤狼藉。每個人都往醉裡喝,往死裡喝。大家都想醉,企圖用醉來逃避,殊不知酒入愁腸愁更愁。悲慼在蔓延,情感在燃燒。醉倒的,還在喝著的,坐著發呆的,舉案大嚼的,一時竟相無語。有激動的,藉著酒勁,撕心裂肺說著故事的。高興或不高興的,平凡或不平凡的,想說或不想說的……一切都是真心話,從肌膚裡一點點壓出來。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夜涼如水。一些人睡去,一些人醒著。余傑說,這個世界有兩種人,痛苦的哲學家和快樂的豬。他是痛苦的豬。我們敬佩,不是每個人都有接受的勇氣。此時此地,更多的人願意做快樂的豬——至少可以睡去。一切在夢裡發生,又在夢裡結束。沒有眷戀,沒有思念,更沒有離愁。人在高三,我們就要離開。學校的一切又變得陌生起來,一如我們剛進校門。活動室,二階,會堂。處處都有痕跡,又處處都找不到痕跡。49路電車聲音悠長而沙啞,像行軍的號角,催人淚下。風兒風兒,我們在遠去,塵封的故事。明年今日,誰還能銘記?輕邁雙腳,不覺已走遍這個城市。驚回首,這才發覺,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我們並未熟悉。人進人出花開花落,我們隨風而去……尾聲皎月如雪,一首《迷鄉》唱出了悲壯。我們坐在暮年的閣樓,歌聲從腳尖傳來,帶起步影凌亂。挽半縷青絲,握一把濁淚,逝者如斯。三年蹉跎歲月,直到最後,我們才學會眷戀古老的校園。明年今日,我們生活在別處。青春無悔,這是高曉松唱在暮年的歌。青春無悔,這是高三唱在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