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濱南火車站出來,已是第四天晚上七點多了。今天是二まま四年一月十九日,按農曆來算,是臘月二十八,後天就是年三十了。在南京的時候,妹妹曾打來電話,問我什麼時候回去,家裡年貨都準備好了,爸媽都惦記我,讓我早點回去。她還告訴我,她的期末成績非常好,在整個年級是第三名,這讓我很欣慰。今天時間不早了,明天陪小燕一天,後天買點東西,回家過年,正月初二立即趕回來,時間應該是沒問題的。回到蔡老闆家,他們正在吃飯,蔡敏也放假回來了。看到我進門,這丫頭高興得幾乎跳起來,也不問我有沒有吃飯,就把我拖到桌前,給我拿過一個酒杯,從酒櫃裡提出一瓶酒,對蔡老闆說「老爸,你別吃了,和吳哥喝點吧!」蔡老闆看著女兒,皺著眉頭說「丫頭,咱們家誰是一家之主啊?好像是你說了算。」然後又噗哧笑了。蔡敏樂呵呵地給我們斟上酒,坐在我身邊,那乖巧的樣子,像一個小婦人在溫順地看著外出歸來的丈夫。劉媽又炒了兩個菜,我和蔡老闆慢慢飲了起來。我先詢問了蔡敏的成績。這丫頭高興地抿著嘴,告訴我她這次期末考試總成績在整個高三是第十六名,語文成績也不錯。我也為她高興,衝她舉了舉杯子,說「小敏,祝賀你!這樣堅持下去,明年考重點大學是沒問題的!」蔡敏一高興,又拿出一瓶紅酒給自己和媽媽倒上,一杯酒下肚,這丫頭臉已經紅紅的像個熟透了的蘋果。我又問了問老闆公司的情況,知道公司現在已經放假,只留下幾個值班人員。今年公司效益不錯,員工們都得到了不同數額的紅包。我為老闆高興,也為我的同事們高興,尤其是劉壯和大張,共同和老闆碰了幾杯。我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桌上。蔡老闆一愣,不解地問道「兄弟,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笑了笑,說「大哥,我從這兒離開的時候,你給我解了燃眉之急,兄弟我知道不能說什麼感恩不盡之類的話。現在,我多少有了點錢,馬上也要過年了,我沒有給小敏和嫂子買什麼禮物,這裡面的一萬五千塊錢作為我的一點心意,請大哥收下。」蔡老闆看著我,忽然笑了「兄弟,我知道你現在比以前好多了,哥哥我為你高興。但是,你現在剛剛起步,一切還都需要錢。說句不客氣的話,你能比得上哥哥有錢嗎?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還我是不是?如果這樣,你太不拿我和你嫂子當回事了!你趕緊立馬給我收回去,否則,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兄弟,沒有你這個朋友!」我臉一紅,分辨說「大哥,我不是這意思,我……」「我不管你是什麼意思,你趕緊收回去,這錢,你回家的時候留給家裡吧。你不是還有個妹妹嗎?她正在上學,就留給她吧!」我還想說什麼,蔡敏已經把那張銀行卡從桌上拿起來,塞回到我兜裡。我感激地看著這一家人,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當他們得知我的作品要改編為電視劇的時候,他們都非常高興。蔡敏一個勁地追問「吳哥,什麼時候能拍成電視劇啊?對了吳哥,到時候我去演一個角色怎麼樣?」我逗著這丫頭「好啊小敏,要不你演女二號?」「女一號不行嗎?幹嘛讓我演女二號啊?」蔡敏故意撅起了小嘴。「哈哈,女一號是一個二十多的女人,人家可是結了婚的。」蔡敏臉紅了,蔡夫人笑了起來。夜裡,我躺在床上,腦子裡全是公孫燕,不知道這幾天她又遭受了什麼樣的痛苦,又擔心公孫軒能不能給找到合適的骨髓。在紛紛思緒中,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早上六點半,蔡老闆一家人還沒有起床。我悄悄地洗刷之後,打開門,偷偷走了出去。今天天色陰沉沉的,寒風嗖嗖地吹著,讓人感到深深的寒意。離開「飄逸莊園」,坐上出租車,直奔醫院。今天我要好好陪小燕一天,明天準備回家。到了醫院門口,我迫不及待地付了車費,進入了醫院,坐上電梯,直奔小燕的病房。走廊裡冷冷清清,一個人也沒有。昏暗的燈光照在牆壁和地面上,顯得無力而又蕭瑟。來到小燕的病房門口,裡面沒有亮燈,一點聲音也沒有。我穩了穩心神,輕輕地推門。門沒有動。我手上加大了力氣,還是紋絲未動。奇怪,難道裡面的人把門反鎖了?我抬起手,輕輕地敲了幾下。裡面沒有反應,依然是漆黑一片。「裡面有人嗎?請開門,我是吳銘!」我依然是輕輕呼喊著。依舊是靜悄悄的,只有我的聲音在走廊裡迴盪。我心裡產生一種不詳的預感,使勁推了推門,大聲喊著。病房裡沒有回應。正在我著急的時候,走廊的另一端有人說話「大清早你吵什麼吵?不知道醫院裡應該肅靜嗎?」隨著聲音,從那天我和公孫軒說話的房間裡走出一個女孩,睡眼惺忪,嘴裡還打著哈欠。看樣子應該是值班的護士,是一個陌生的面孔。「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了。我想問問,這病房裡怎麼沒有反應啊?」我陪著笑臉問道。「哦,你是問濱南商貿有限責任公司的總經理公孫燕嗎?」我連忙點頭稱是。「你還不知道啊?病人前天就走了。」那個小姑娘揉著眼睛說。「去哪兒了?轉院了嗎?」我提心吊膽地問她。「轉什麼院啊!前天她的病情突然惡化,沒有搶救過來,不到中午人就不行了。」小姑娘說話的表情怪怪的。「你說什麼?」我的頭嗡地一下,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抓住了小姑娘的胳膊。「你要幹什麼?」小姑娘大驚失色,臉立刻變得蒼白。「你,你再說一遍!」我聲音哆嗦著,放開了手。「我說公孫燕病情惡化,人沒有搶救過來。」小姑娘離得我遠遠的,小聲嘀咕著,「我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但是她媽媽的話還會有假?她親口對我說的,我們醫院裡的人都知道。不信?不信你去問醫生,你去問她媽媽!」我一屁股坐在地下,腦子裡嗡嗡作響,頭痛欲裂。這不是真的,不會的,她在說謊,我的小燕怎麼會走呢?她才二十五歲,她那麼年輕,那麼善良,怎麼會呢?眼淚順著臉頰躺下來,落在地上,滴滴答答像雨點一樣。我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少時候,只覺得後背冰涼冰涼的,心裡一陣陣絞痛,讓我喘不過氣來。我的小燕,你怎麼就這麼走了?怎麼不等我回來?你不是說要等我回來的嗎?臨別的時候,你微笑著對我說「我會等你的。」但是現在,陰陽相隔,我們再也見不到了!我使勁咬著牙,捶著自己的頭,痛恨自己。明明知道小燕病情嚴重,你為什麼還要回南京?為什麼還要離開她?為什麼不在她身邊陪她度過最後的時間?難道對你來講,那些事情還能比你心愛的小燕還重要嗎?我沒有想到,那天和小燕的告別,竟然是最後的一面!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不敢相信這一切。不行,那個小姑娘一定是在跟我開玩笑。我掏出手機,調出田光的號碼,撥了過去。他的電話關機。我走出醫院,站在門口愣了一段時間,才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我攔下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去濱南市商貿有限責任公司。到了公司,我打開車門就跑,司機一下子把我扯住了「幹什麼?不付錢就想跑?」我腦子昏昏沉沉的,自己做什麼事都忘記了,我顧不得道歉,掏出五十塊錢扔給司機,直奔公司前台。前台上有工作人員已經在工作了,看看大廳裡的落地鐘,已經是八點半多了。我撲到跟前,沙啞著嗓子對前台的小姑娘問道「告訴我,田光在哪兒?你們公孫總經理呢?」我想那個小姑娘被我嚇壞了。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麼樣子,但是也應該感覺出來,我面目猙獰,臉上的肌肉一定是扭曲了。那個小姑娘看著我,緊張得直往後退,聲音哆哆嗦嗦的,說不出話來。旁邊一個戴眼鏡的男青年連忙過來,客氣地問我「先生,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這時候的我哪兒有這麼多的禮節,大聲喊道「我問你,田光在哪兒?你們公孫總經理呢?」他沉吟了一下,從後面繞出來,把我領到門口一個偏僻的地方,小聲地說道「先生,請問你貴姓?」「吳銘!」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只覺得嗓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堵著,心裡緊張得要命。「哦,我知道的。」他看了看我,點了點頭,「我們總經理已經走了。前天董事長夫人來過,眼角紅紅的,她說我們總經理已經,已經……」他說不下去了。不用說了,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我最後的一絲幻想破滅了。我的小燕,我生命中最心愛的女孩,那個溫柔清秀的笑臉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再也不會在我身邊,再也不會對我笑語嫣然。我的世界崩潰了!我心愛的小燕,就這麼走了,我沒有見到她最後的一面。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離開這紛繁的紅塵世界,離開了她的親人、愛人,離開了養育她這麼多年的土地。我癡癡地站在那兒,頓悟了生命的真諦。人生匆匆,如白雲遊蕩。人這一輩子,長命百歲也好,少年夭折也罷,這個過程的短暫的。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其實就是為著死來的,為著這個目標而來。「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誰能擺脫這個日子呢?即使每個人都不想提這個字,都想繞開這個字,但是古往今來,又有哪個人躲避開這個字了呢?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最終不都成為一具骷髏,被一堆黃土埋在裡面了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忙碌了一生,奮鬥了一生,奔波了一生,終有累的時候,最終才在那個地方長久地休眠,不再醒來。人的生命是脆弱的,誰也無法預料。一個年輕而又鮮活的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她才二十五歲啊!小燕在這個世上忙碌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的歲月,一定是很疲乏、很勞累了,她休息了,在一個我再也見不到、找不到的地方休息了,從此長眠不起。但是我的小燕,你一個在那兒一定很孤獨吧?你這麼善良、嬌弱,他們會欺負你嗎?冰冷的地下,你能承受得了嗎?燕,你在那個地方先休息,我會去找你的,我會和你作伴的,別怕,我的小燕。我呆立了好久,忽然想到,我應該去看看小燕,和我的小燕告別。我又回到前台,打聽小燕家的地址。那個小伙子看了我好久,最後說道「吳先生,你還是別去了,去了家裡也沒有人。董事長夫人說,他們都回老家去了。董事長老家具體在哪兒,我們也不知道。」我徹底失望了,心如死灰。小燕走了,我的心也隨之而去。不,小燕還活著,活在我的心中,永遠陪伴著我度過今生以後的歲月。在我的後半生裡,將不會再有另外的女人能夠代替小燕,永遠都不能。小燕走了,她本來就是一個仙子,現在,她不再牽掛這世上的任何煩惱與憂傷。她是一隻蝴蝶,脫繭而出,不再受到任何的約束,去自由地追尋自己屬於自己的世界,而留下一個孤獨的我。小燕,今後的歲月裡,我們只有在夢中相見了,那個時候,你還認識我嗎?那個時候,我已經變得蒼老,變得憔悴,你還認識我嗎?「《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我忽然又記起了蘇軾的詩,我現在才深深地體會到,當年蘇軾在夢到妻子的時候是一種什麼心情。那是一種無法說出的痛,是一種無法表達的愛,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情。現在,蘇軾的這首詩是為我寫的,是為我了表達我對小燕的情、愛寫的,現在的我和當年的蘇軾,有什麼兩樣呢?只不過他思念的是亡妻王拂,我思念的是愛人公孫燕。我淚流滿面,失魂落魄,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一個空曠之地,我對著天空,靜靜地望著。天上彤雲密佈,我知道,小燕就在那雲層裡,正微笑著看我。她那燦爛的笑臉,正是天空中明亮的太陽,只是被烏雲遮住了。我掏出口琴,輕輕地吹起了那首《梁祝》。「碧草青青花盛開彩蝶雙雙久徘徊千古傳頌生生愛山伯永戀祝英台同窗共讀整三載促膝並肩兩無猜十八相送情切切誰知一別在樓台樓台一別恨如海淚染雙翅身化彩蝶翩翩花叢來歷盡磨難真情在天長地久不分開」小燕,我對不起你。當年祝英台為了梁山伯,能追隨而去,而現在卻做不到。我現在還不能去,你放心,我一定會去找你的,永遠陪在你身邊。我一遍又一遍地吹著,淚水沾滿了衣襟,也打濕了我的心,那心是冰冷冰冷的。那音樂,如泣如訴,如孤雁哀鳴,似杜鵑啼血,像子歸夜啼。我忘情地吹著,耳邊想起了那個清脆的聲音。「你肯定是好人,因為……因為……因為壞人是不吹口琴的。」「晚上我去浪漫酒吧,你有時間過來找我。我想聽聽你對那首《梁祝》的感受。」「你不是喜歡《平凡的世界》嗎?我也喜歡。裡面的田曉霞對孫少平是怎麼說的?『不要見怪,不要見外』。」……這時候,天上飄起了雪花,我看到,小燕在蒼茫的宇宙中,翩翩起舞,看著我,笑靨如花。我癡癡地看著,淚水又湧了出來。「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毛主席的詩恰恰反映了我當時的心情。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蔡老闆家,躺在沙發上,面無人色。他們一家都嚇壞了,圍在我身邊,追問我。蔡敏急得抓住我推搡,嘴裡大聲喊著「吳哥,你怎麼了?怎麼這個樣子!你到底怎麼了?」我傻傻地看著眼前的人,嘴裡喃喃說著「小燕走了,沒有跟我招呼就走了。」蔡敏愣了,蔡老闆愣了,蔡夫人也愣了。蔡敏看著我痛不欲生的樣子,她心痛得眼睛裡滾動著淚花。她背過身去,擦了擦眼睛,默不作聲地走進洗手間,拿出來一塊毛巾,輕輕地擦拭著我臉上的淚痕。「吳哥,別難過了。小燕姐姐她終於脫離了痛苦,不再煩惱,不再遭受折磨,她終於解脫了,你應該感到安慰,難道你忍心看著她遭受著難以忍受的痛苦嗎?」蔡敏柔聲地勸著我。「是啊兄弟,小敏說的對,別再難過了。公孫燕遭受了這麼多的痛苦,這對她來說,確實是一種解脫。」蔡老闆也在安慰我。「吳哥,我知道你非常愛小燕姐姐,她也很愛你。如果你真的愛她,就不能這樣頹廢下去,否則小燕姐姐在天上看到你這個樣子,她肯定是不開心的。如果你真的愛她,就應該振作起來,把小燕姐姐記在心裡,讓她看到你幸福的樣子才對。」蔡敏又給我擦去了流出的淚水。我從沙發上直起身來,結果蔡敏手中的毛巾,擦了擦臉,對蔡老闆說道「大哥,對不起,這大過年的讓你這樣,我真的不應該。」蔡老闆坐在我身邊,拍著我的肩頭說「別說這樣的話,只要你振作起來,什麼都無所謂,因為我們是兄弟。我知道公孫燕的死對你打擊很大,但是你別忘了,在我們的生命中,除了愛情,我們還有親情,還有友情。除了公孫燕,你還有父母,還有妹妹,還有朋友,還有大哥我和你嫂子,還有小敏。我們都在你身邊,都在關心你,為你擔心。兄弟,你不能因為公孫燕而忽視了你身邊的這些人啊!你不是說,南京還有你的朋友嗎?你能因為公孫燕的離去而忘記我們和他們嗎?振作起來,兄弟!那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否則,就像小敏說的,公孫燕在天上也會不安的,甚至會瞧不起你。」我怔怔地看著他,機械地點了點頭。蔡夫人見我精神好些了,轉身到廚房給我做了點熱湯,溫聲說「吳兄弟,你大哥說得對,人死不能復生,你只要永遠記住她,這就是對她的愛。不能忘了,你身邊還有許多人呢。因為你不是單純地為著一個公孫燕活著,想想你年邁的父母,可愛的妹妹,想想你真心的朋友,你就會明白過來的。」我端起碗,和著眼裡的淚水,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臘月二十九,蔡老闆一家拖著我到商店裡買了許多東西,有煙酒、衣服、鞭炮等等,他沒有讓我付錢,只是說,這是給我家人過年的禮物。在我的要求下,蔡老闆開著車拉著我們到了濱南市商貿有限責任公司門口停了一會,然後又來到「浪漫酒吧」看了看。他知道,我這是在和公孫燕做最後的告別。「浪漫酒吧」沒有受春節的影響,依舊是歡聲笑語,依舊是音樂聲聲。物是人非,裡面已經沒有了我和小燕。當天下午,蔡老闆和蔡敏把我送到了汽車站,讓我坐上了回家的汽車。臨別,我抓住他們的手,沒有說話。蔡敏眼睛裡滿是擔憂,一個勁地囑咐我「吳哥,到家後一定給我們打電話呀!」我默默點頭。我告訴蔡老闆,春節後我會很早趕回來的,一方面我要在濱南陪公孫燕一段時間,處理一下我和小燕的一些事情;另一方面,我要在濱南進行我的創作。蔡老闆很高興,笑著說「兄弟,你早點回來,我們再聚在一起,那方便多了。我把那座房子給你打掃好,讓你更好地進行你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