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望將我安置在了一間民房裡,交待了我幾句話,便匆匆地走了——這一仗金軍雖然大勝,卻也被宋軍燒了不少帳篷。天空裡還瀰漫著滾滾的濃煙;鼻端充塞的是各種皮革、毛髮、布帛、屍體……燃燒後,混和在一起的焦臭味;耳裡聽到的是馬匹的嘶吼、軍官的吆喝、青壯年兵丁打樁發力時的吶喊聲……兩國使者來來往往,宋國的金銀財寶、玉器古玩一擔擔一車車往金營送,金軍又加緊搶掠了大批的教坊樂工、能工巧匠……怎麼看都是在做著北返的準備了。宗望不知從哪裡又「找」了兩個據說是來自大戶人家的小丫頭來侍候我——這一陣又是奔波,又是驚嚇,又是憤怒,又是傷心,再加上我的自討苦吃,可能體能真的到了極限,不用我裝,就已經燒得七暈八素了。在病床上躺了幾天,稍有了點力氣,看了看窗外,天色尚早。我決定再去找宗望談一談——他已經有好幾天都沒有來看我了,也不知道是真的忙得沒有時間,還是特意在迴避我?!但是,如果我再不去爭取,可能就真的會在暈睡中被帶到燕京去了!走出房間,發現這裡其實是一個小小的市集。從我站的地方看過去,觸目皆是零零落落的矮牆,搖搖欲墜的房屋。一條小河閃著斑駁的銀光蜿蜒而下,河床結著厚厚的的冰,冰的色澤卻是灰黑,看上去很渾濁。我不知道應該到哪裡去找宗望,只有盲目的順著河岸前行。到處都是忙碌的金兵,所以當那條在曠野裡悄然獨立,眺望遠方的身影進入我的視線時,就顯得隔外的醒目了。「康王殿下,別來無恙?!」我淡笑著向他走去——這一陣子發生的意外太多,到是把他給忘了。「你是……?」趙構一臉疑惑地打量著我——是了,從我暈倒在球場之後,他就不曾見過我,所以還不知道我是女孩子。「這麼快就忘了嗎?康王殿下?我是葉青陽啊!」說話間,我已走到他的身邊。趙構俊美的臉上,早已滿是滄桑——他被困在金營當人質,本來就已經是一種煎熬;加上徽、欽二帝居然不顧他的生死,冒然發動了對金營的襲擊,還被殺得大敗而歸。這對趙構心理上所造成的打擊恐非常人所能想像了——他後來南面稱帝,一直苟且偷安,不肯揮師北上,迎還二帝。除了親眼目睹宗望在戰場上所向無敵的威力,對他思想上產生了巨大的震懾力;應該還有對被父兄背叛、捨棄,對他心靈上產生的無可彌補的創傷吧?!「葉公,呃,葉姑娘?」趙構一臉震驚地望著我,有些手足無措。「怎麼?不認識我了?」我側頭向他輕輕一笑——對這位年方二十的少年,突然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葉姑娘容顏似乎清減了不少啊。」趙構打量了我一會,輕輕地喟歎——從他的瞳孔裡,我清楚地看到一個上著淺紫色繡花短裌襖,下穿雪藕色百褶裙,脖上圍一條雪白的狐裘,襯得雙頰蒼白更無一點血色,看上去如風中柳葉,弱不勝衣的少女。我輕咳兩聲後,白他一眼,淡淡一笑「咳,咳!我搞成現在這樣,可也是拜趙九公子所賜呢!要不是你把我強行拖來,我哪會落到現在病魔纏身,有家不能回的地步?!」「啊,呃,你,病了麼?」趙構沒有料到我會如此直接地指責他,微微一怔之後,雪白的俊顏迅速染上一抹羞愧的紅雲。「瘦竹竿。」耳邊突然傳來細若蚊蠅的低喚,我一呆,下意識地回頭張望——我是燒糊塗了吧?居然會出現幻聽?「蠢材!別回頭,一直往東走。」沒錯,這次我聽清楚了,真是久別了的關鼎山關爺爺的聲音——除了他,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跟我講話會是這種語氣了?!我眨了眨眼睛,眨去了眼眶裡突然泛上來的淚霧,吸了吸鼻子,對著趙構展顏一笑「東邊在哪邊?」「啊?哦,順著河床走就行了。」趙構的腦袋顯然沒有轉過彎來,他微張著嘴,傻傻地回答我。「咳,咳!突然心裡好悶,我們往那邊走一陣子,好嗎?」我的心砰砰亂跳,雙手在袖子裡緊握成拳,衝著趙構胡亂地一笑,慢慢地沿著河岸往前走——關鼎山來了,那麼懷遠呢?!「葉姑娘好像有很多煩惱?」趙構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二公子不是你,呃,你的義兄嗎?難道金營裡還有人敢為難你不成?」——聽聽他說話的這是什麼語氣?敢情一知道我是個女的,馬上就把我和宗望想到有顏色的那方面去了!難道就沒有更建康一點的想法嗎?比如宗望只是我的藍顏知己什麼的?不過,算了,他懂什麼叫藍顏知己嗎?!「怎麼沒有?宗望就是第一個跟我過不去的人啊。要不是他,我也不會弄得現在這麼狼狽。」我一邊胡亂地和他閒聊,一邊忍不住拿眼角的餘光四處偷瞄——唉!怎麼好像沒有看到懷遠的身影啊?「傻丫頭,找什麼呢?磨磨蹭蹭地,還不快點走?」關鼎山的聲音如影隨形,緊緊追隨著我——這裡已經遠離了市集,到了村落偏僻的一角,除了遠處巡邏的金兵,已看不到多少人影。不知道他躲在哪裡?「葉姑娘,葉姑娘?!」趙構連連喚著我,聲音裡充滿了困惑。「啊?哦,什麼事?」我恍然回神,眼角突然瞄到一個身材欣長的金國軍官,斜倚在離我前方不到二十米的轉角處的一棵大樹的樹幹上。我心臟驀地狂跳了起來,不知不覺竟停下了腳步,癡癡地凝望著他——這一刻我整個靈魂都彷彿已被吸入了那雙漆黑如墨,深若寒潭的星眸裡。「康王殿下,請留步!」背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道清冷的男音,遠遠就傳了過來。我恍如未聞,只專注地凝視著他。心,沒來由地慌了起來——他臉上的表情為什麼這麼冷?那雙晶亮的瞳眸為什麼不屑地微微瞇了起來?我甚至聽得到他鼻間那一聲輕不可辯的冷哼?!「葉青陽,果然是你!」一條人影自馬上一躍而下,輕盈地落在我的身前。他冷凝著聲音,臉帶嘲笑地看著我「遠遠看著有點像,還以為看花了眼,想不到果然是你?!」「陸劍風,你給我走開!」我被他擋住視線,莫名的焦燥,忍不住拿話譏諷他「在這裡看到我不稀奇,看到你到是奇怪的很!不知道江湖人若是知道堂堂流雲劍,淪為大金的走狗,會有什麼反應?」「我想,怎麼也比不上,絕情劍江莫回的意中人,居然是金國二太子的禁臠這個消息來得更震憾人心吧?!」陸劍風唇角輕勾,扯出一個輕視的弧線——這人真是狗嘴裡長不出象牙!什麼事從他嘴裡說出來全變了味了!「咳,咳!你,你胡說!」我氣得漲紅了臉,握緊了雙拳,忍不住拿眼去偷瞄懷遠——不知道他聽了會不會拂袖而去?咦!才這麼一眨眼的功夫,他藏到哪裡去了?!「青陽,你在幹嘛呢?別站在那裡,快到我這裡來!仔細吹了風,回頭又燒起來。」老天,宗望幹嘛早不來遲不來,偏偏選了這麼個敏感的時候來?還表現得一副溫柔體貼的多情公子樣?「呵呵,說曹操,曹操到。」陸劍風嘴角噙著一絲可惡的微笑,壓低了聲音,意有所指地在我耳邊神情詭譎地說道「葉姑娘的魅力真是無遠弗界,宋金通吃啊!」什麼意思?他的眼睛為什麼看著懷遠藏身的地方?難道……?我抬眼向宗望看去——他神情自若,一如既往地關心地瞧著我。可是當我的視線緩緩掃過緊緊跟隨著他左右的桑滿、柘滿、金兀朮、張通古、完顏昌……卻讓我感覺到事情並不簡單——什麼時候,他在軍營行走,會這般嚴陣以待,帶這麼一大幫人?!「大哥,我跟康王閒聊呢。你要不要也過來?!」我假裝若無其事地沖宗望淡淡一笑,腳下卻悄悄地後移了幾步——想必,宗望是發現了懷遠的行蹤,怕雙方動起手來,傷到了我,想騙我離開?一念及此,我開始呼吸急促,臉色發青——縱使懷遠武功再好,也絕計抵擋不了數萬金兵啊!「葉姑娘,沒聽到完顏元帥的話嗎?」陸劍風似笑非笑地斜睨著我,微移腳步,便攔在我的身前。傾過身,他又壓低聲音淡淡嘲諷我「別瞎費心思了,沒用的!我勸你還是乖乖聽話,別擋著我辦正事。」「丫頭,聽他的話,閃到一邊去。」關鼎山的聲音裡也隱含了擔憂。「青陽,快點過來!聽話!」宗望的聲音裡已含了怒意——冰面上映出許多張弓搭箭,蓄勢待發的人影,形成一個包圍圈,正慢慢向我斜後方這邊靠攏。反正已經被發現了行蹤,懷遠索性從樹梢上輕鬆躍了下來,神情自若地衝我微微一笑「青陽,你讓開。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是嗎?你確定?!」陸劍風突然上前一步,扣住我的手腕,將劍朝我脖子上一架,森然一笑「我倒要看看絕情劍是不是真如江湖傳言一樣,冷心冷面,沒有弱點?!」「是嗎?我也想看看流雲劍到底是不是跟江湖傳言一樣的卑鄙下流、厚顏無恥!」我不退反進,冷笑著向陸劍風身前跨了過去。流雲劍的寒氣森冷地沁入我的骨髓,我只覺得脖子一涼,一道血絲漸漸地沁出,染暈了雪白的狐皮圍脖——唉!可惜了這條頂極的銀狐皮草!陸劍風沒料到我居然會自己送上去挨他一劍,他一呆之下,下意識地退後一步,移開了指著我的利劍,怔怔地看著我——我乘機扭頭向後就跑。「青陽!」懷遠和宗望異口同聲地驚叫了起來,兩條人影一前一後如閃電一般向我直掠過來——顯然懷遠的身手比宗望要略勝一籌——我倒在了一個溫暖如昔的懷抱裡,鼻間縈繞著的是我久違了的熟悉的味道。「傻瓜!不是要你走開了嗎?」懷遠聲音緊繃,環住我的手,卻緊緊地擁住我,絲毫也沒有放開的打算。我仰起臉,衝他嫣然一笑「懷遠,就算是死,我也不會再離開你了!」此時此刻,我看不到身後的宗望,看不到無數環伺左右的弓箭手,我的眼裡,心底只剩下懷遠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