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怎樣?為什麼還不醒來?!」朦朧中,我聽到宗望壓低了嗓門,輕聲卻略顯焦灼的聲音。「呃,主公。葉姑娘因為突受驚嚇,使得心氣逆亂,導至心無所倚,神無所歸,故而昏厥。稍事休息應無大礙。」這聲音的主人有點耳熟——對了,是烏春!「可現在已過了十多個時辰,怎麼還未醒來?你會不會錯診?!」宗望似乎鬆一口氣,仍有點不大放心地在追問——呀!大哥,我沒事,已經醒了!我正打算喚宗望,卻被烏春接下來的話打消了主意。「可是,主公。」烏春的聲音裡明顯含有猶豫的成分,似乎考慮再三,在小心的措詞「我們已與宋庭達成和議。勢必要依約渡河返國。不過,依葉姑娘目前的身體狀況卻是不宜長途跋涉。不知主公打算如何處理葉姑娘?!」——什麼意思?難道宗望打算帶我回燕京?不要啊!我在心裡哀叫——我要是去了燕京,那不等於這輩子都見不到懷遠了?!我悄悄睜開一線眼簾——這裡好像還是宗望的帥帳。大哥背對著我端坐案幾前,烏春垂手立在他的下首,神情惶恐。另有一人,因為離得太遠,卻只瞧見一片灰色的衣角。「不是說沒有大礙嗎?為什麼不能隨軍遠行?!」宗望那好聽的略帶磁性的嗓子裡夾了明顯的不悅,他冷冷地質問烏春「難道因為她是宋朝女子,若帶她回去,你怕會被人責怪?!」——慢著,他什麼時候知道我是女的?暈死!這下我更不敢開口搭話,只得繼續裝死。「屬下不敢!葉姑娘受驚昏厥,的確無大礙。不過,屬下方才為她把脈,卻知她脈象沉微,陰寒內盛,陽氣衰微,憂思鬱結,已內傷脾肺。加之外感寒邪,若強行奔波,恐落下病根,傷及玉體,反為不智。」烏春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我似懂非懂,卻大致明白他是反對宗望帶我回燕京的了!「什麼意思?」宗望聲音沉肅,冷若冰霜。「嗯,我已說過,葉姑娘這病其實是憂思過度,鬱結於心。所謂思傷脾,憂傷肺,葉姑娘思慮過度,脾氣鬱結,久則傷正,至運化失常。又心事重重,長期抑鬱,《靈樞。本神》說」愁憂者,氣閉塞而不行「,所謂」喜樂無極則傷魄,魄傷則狂,狂者意不存「。故葉姑娘此時五臟已虛,六腑已竭,血脈已亂,精神已散,疾病已成……」烏春說起醫理,滔滔不絕,似無止境。我卻聽得暗暗心驚——給他這麼一說,難不成我竟會身患絕症?不會吧?!沒那麼慘吧?我還沒有見到懷遠,還沒來及談一場甜蜜的戀愛,我還不想死啊!宗望揮斷了烏春的長篇大論,語氣已冷厲如刀了「依烏國手之論,青陽似乎已患不治之症?!哼!我不管,如果你不能令她好轉,休怪我軍法無情!」「主公,且慢動怒。」另一道清雅的男聲響起「烏醫官也沒說葉姑娘就不能治,好似只說不堪長途跋涉的勞累?稍安勿燥,不妨聽他把話說完?!」「是,葉姑娘這病看似凶險,其實首重固本培元;再加扶正祛邪;若能使她靜心休養以達益氣寧神之功。假以時日,治癒當然不是難事。不過……」烏春擦了擦額上的汗,遲疑片刻,還是硬著頭皮說下去「大軍不日開拔,渡河北返。軍中豈是休養之所?故爾為難。」——我就說中醫不可信嘛,明明只是小感冒,再嚴重一點,頂多也就是個下呼吸道感染,引發肺炎,到他口裡差點被說成癌!「就是說,只要靜養便成?!」宗望不理烏春,聲音已開始明朗「那好辦,咱們便再多呆些日子也無妨。反正宋庭的議和金尚未達到我方要求,順便耍耍趙桓,好像也不錯。」「可是,主公不要忘了,」那聲音清雅的灰衣男子,走上前來弓身勸道「我西路粘罕元帥在太原受阻,已不能如前所議南下與我軍會師開封,對宋都形成兩路夾擊之態,造成我軍成孤軍深入之現狀。況我軍背靠黃河,又素不習水性。另據探子報,近日宋人各地勤王軍已陸續雲集京師,若宋軍各路勤王大軍此時據險來犯,我軍將腹背受敵,境況堪虞。兩事孰重孰輕,還請主公三思。」「軍師不必多言!想我宗望縱橫沙場十餘年,未嘗逢過對手。趙桓這廝有多少手段,儘管使出來,我倒不信會陰溝裡翻了船?!」宗望冷然一哂,絕然下令「吩咐下去,大軍暫不開拔,依舊圍城不攻,每日各營輪番攻汴京周邊市鎮。且看趙桓能挺幾日?!」「是!」烏春長歎一聲,只得領命而出。一抬頭卻不期然撞到我的視線,他一怔,隨即喜道「葉,呃,葉公子,你醒了?!」「呃,你是誰?這裡是哪裡?!」——要命,給抓了包了!我只得假裝自己依舊神智未清,眨著迷惘的雙眸明知故問——哎!怎麼面對宗望?!除了繼續裝傻,好像別無他法了?!「青陽,你可醒了。」宗望聞聲,起身幾大步走到軟榻之前,低頭俯視著我——關切之情,溢於言表。「大哥?我怎麼了?」我一陣心虛,訥訥低首輕聲地問道。「沒事,你只是受了驚嚇,又受了點風寒,將息兩日便沒事了。」宗望淡淡地柔聲安慰我——這般溫和的眼神,這般柔軟的聲調,已跟剛才他與烏春對談時的狠戾截然不同。「是嗎?!」我避開他的凝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份突如其來的感情?!我一直都把他當成自己的大哥,我也一直以為宗望也是單純把我當成「弟弟」的。可是,從他剛才和烏春的對話來看,他顯然早已知道了我的真實性別,他選擇隱而不說,其目的已不言而喻。他為了要帶我回國,甚至不惜把整個軍隊置於險境?!這份深情厚意,卻令我不知所措!「主公,屬下先行告退!」烏春與那位軍師對望一眼,異口同聲地向宗望拱手為禮,隨即溜之大吉。「青陽,還在怪大哥嗎?!」宗望滿懷柔情地凝視著我「唉!只怪我軍務繁忙,雖然接到趙掌櫃的飛鴿傳書,知道你曾差人持圖找過我,可我……唉!沒有及時與你聯繫,害你牽掛、傷心,以至憂思成疾,對不起!」啊?不是吧?難道他以為我那陣子傷心煩惱,憂鬱成疾全是為了他?這個誤會可大了!我漲紅了臉,不知所措「怎麼會?大哥永遠是我心目中最英明神武的哥哥,我從來也沒有擔心過你。」——言外之意,我不擔心你,所以也就不存在為你思慮成疾的事,你別搞錯了!「青陽!你知道嗎?」宗望一雙黑如子夜的星眸,漸漸轉為暗沉,他語音輕顫,唇嘴微勾,牽出一份動人心魄的微笑「就是為了能早一日與你見面,我才會如此神速地挺進中原……」「大,大哥。我,我渴了。」我尷尬萬分,急忙打斷他的話——現在是什麼狀況?誰來救救我吧?再讓他說下去,我真不知該如何應付了!可是,我立刻懊惱地發現,我一時情急找的這個借口,顯然不是一個好主意——宗望急忙起身為我斟了一杯熱茶,彎下腰來伸手摟住我了的腰,扶我坐了起來。我尷尬萬分,就著他的手,胡亂喝了一口茶,卻被燙得嗆咳了起來。「青陽,你沒事吧?」宗望手忙腳亂地拍著我的背「幹什麼那麼急?又沒有鬼在後面追你!」——怎麼沒有?現在的你,比鬼更可怕!「大哥,我頭好暈。我,呃,想要睡了。」我默然推開他,躺回了軟榻上,將身子深深地藏進柔軟的棉被裡,閉上眼睛,當了駝鳥。「那,你休息吧,我改天再來看你。」宗望顯然很失望,卻仍體貼的給我獨處的空間,起身步出了帥帳——我忍住了問他去哪裡的衝動——這是他的地盤,他應該多得是地方睡覺,用不著我替他瞎操心,是吧?!今夜已注定了無眠。當數到第三千隻羊的時候,我終於宣佈放棄,披衣走出了帥帳。制止了衛兵的跟隨,我踏著厚厚的積雪,漫無目的地行走。四周瞑寂無聲,天空中沒有月亮,只偶爾有一兩顆忘記回家的星星在頑皮地眨著眼睛。冰冷的夜風,隱隱地吹送過來幽幽的笛音——是誰深宵不寐,吹奏著那令聞者斷腸的思鄉的樂章?我不由自主地被曲中那深深的幽怨,濃濃的思念和淡淡的憂傷所吸引,慢慢地循聲走了過去。這裡顯然曾經經歷過一場殘酷的殺戮,地上亂七八糟的躺著橫七豎八的碎石、瓦礫、樹幹……積雪覆蓋的道路上還散發出一股混和著血腥的焦臭的味道,還來不及被大雪掩蓋的那些燒黑的光禿的樹幹痛若地扭曲著伸向蒼穹。在那片濃密的樹林邊,我找到了那個寂廖的吹笛人。他隱身於一棵高大的柏樹後,懶懶地斜倚在樹幹上。藉著積雪反射出的幽光,我隱約能見到他的側影——他正專注地吹著笛子,顯然並沒有注意到我的闖入。我悄悄地停在了路旁,靜靜地依著一株燒殘的老樹,默默地聆聽著那如泣如訴,如慕如怨的笛音。心裡微微地酸楚,眼中淺淺地濕潤,而鼻端卻隱隱嗅到了一股幽香?!我微微驚訝,一轉首,卻在我的鬢邊,發現了一枝含苞吐蕊的白梅?!那淡雅怡人的清香幽幽而頑強地沁入了我的心田——原來,那燒殘的卻是一株老梅,儘管拖著殘破的身軀,它卻仍不放棄這傲雪凌霜的權力!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我輕聲地吟頌,使得笛音嘎然而止——唉!我一時忘形,卻打擾到別人的清靜了!我微微歎息著,向那人送去歉然的一瞥——他收笛入懷,慢慢地自樹後轉出,踏著積雪向我走來。「大哥?!」看清那帶著滿身滄桑,和滿懷憂鬱的人影,居然就是我躲了兩日的完顏宗望時,我不禁驚訝萬分——這個人果然是平日裡那個狂放不羈、雍容矜貴、胸藏百萬雄兵,指揮若定、談笑用兵的金軍主帥嗎?「青陽!你來了?」宗望神情激動,忘形地撫上我的臉頰,聲音低啞,猶如夢幻「你知道嗎?這些日子以來,我行軍佈陣之餘,你的一顰一笑,常常不由自主就浮現在我的腦海;你的聲音猶如魔咒無時無刻不在我耳邊迴響!我原本以為我們的緣份已盡,可是當你奇跡般出現在我的營帳中時,我就知道,這是老天的詣意!」「不,大哥……」我心臟狂跳,腦中嗡嗡作響,無力地低語「我是個男人啊!你,在胡說些什麼?」「事到如今,你還打算瞞下去嗎?」宗望緊盯著我不放「青陽,早在江寧,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是個女子了!」「大哥……」我心虛地別過頭去,臉燙得能煮熟雞蛋。「青陽,青陽!你不要再躲著我了,我想你想得快瘋了!」宗望跨前一步,把我逼在了梅樹上,他輕輕地捧著我的臉,深深地凝視著我,低柔暗啞的嗓音裡含著壓抑的痛苦,在在蠱惑著我的心神。「大哥,你聽我……」我搖了搖頭,卻搖落了幾朵綻放的白梅,潔白的花瓣夾著淡淡的幽香輕盈地飄落在我的發間、肩頭、衣上……我深吸一口氣,試圖從曖昧的氛圍和迷亂的情緒裡逃離出來。卻被宗望熱烈而灼燙的吻狠狠地堵住了雙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