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有弦。
弦卻無聲。
人有情。
出手無情。
本來這口箏正彈到高情處,卻似突然忘了情;本來樂聲正奏到濃情時,卻忽然成了薄情。
就像奏者指尖的一記失手。
留了個大白。
也如美妙舞者的一次失足。
落了個大空。
又似浪子的一次薄倖。
傷了女人心。
這箏樂一路「流」到水窮處,正不見霧不見水,卻見柳暗花明,恍如一片幽香,細細碎碎,淨淨蹤蹤,裊裊繞繞,嬌嬌嬈嬈,終於成了千呼萬喚的無聲,迂迴在身,糾纏在發,徘徊在衣,纏綿在心。
那是千呼萬喚。
卻無聲。
無息。
溫文人卻大驚失色,為之屏息。
他溫文的笑容已轉為一臉肅殺,突然撤手,拎出兩面旗幟,往前往後,一向左向右,各自一甩。
旗衣割風,發出尖銳的呼嘯。
然後溫文發出一聲斷喝,各把旗子往青龍,白虎二方位一插,右手一翻,指縫亮出七八根銀針,馬上嗖嗖連聲,飛彈而出。
他發出了暗器。
——向他自己!
他身上、肩上、乃至喉上、臉上的要穴,連著了七八枚針,他還不甘心,左手食中二指駢伸,一連在自己身上疾點了幾處穴道。
然後他才喘了一口氣。
長長的一口氣。
無情這時也停了手。
不再彈下去。
箏止。
他仍端坐,雙日平視溫文。
溫文這才恢復了笑容。
可是他現在的笑意,己帶了三分尷尬,三分不安,和四分敬畏。
「好箏,好指法,好明器。」他說,「好個『相見爭如不見,有情卻似無情』的『相見箏,無情針』手法!」
無情道:「承讓,兄台銀針封穴,旌旗攤道,空前絕後,破綻絕滅!閣下只撤出兩面龍虎旗,要是連殺手鑭『三面紅旗』一齊發動,只怕我早已給你清除出街口了。」
溫文人苦笑道:「沒有用。」
無情目光如電,飛梭似的在街心兩旁巡掃下一眼,揚了揚眉,道:「哦?」
溫文人慘笑道:「就算我把和老弟的『一面王旗,兩面龍虎旗,三面大紅赤未旗』一齊示出來,只怕也不能把你請回轎子裡去!」
「和老弟」當然就是他的胞兄弟:溫和人。
他們兩人在「老字號」裡是「哼哈二將」,在洛陽溫晚麾下也常焦不離孟。
——就像後一個班輩的「金童」溫渡人和「玉女」溫襲人一樣。
不過,這一次,溫和人卻似沒有來。
溫文只獨自一人。
溫和並沒有跟他聯手。
無情肅然道:「文兄過謙了——若加上他們二位,只怕在下想回到轎子裡也在所不能了!」
話一說完,他就出手。
他一出手,就是左三枚「活殺透骨釘」,右五支「暴雨梨花釘」!
迄今為止,無情一直都沒有主動出手。
——溫渡人、溫襲人攻擊他的時候,他也沒有主動出手。
——連溫文人出手之前,他也沒有搶先出手:他一直都只足在還擊而已。
可是這次不同。
他搶著出手。
——難道,這次的敵人,還要比溫文人,溫渡人、溫襲人加起來都更可怕?更可怕得多!?這才迫得他爭取先機,先下手為強!?
他在打「活殺透骨釘」!
打的方位是黃褲大街左旁(亦即位於無情左側)的一個攤子:
那是個賣紹興紫砂茶壺、茶杯的攤子。
攤子後有一個人。
老人。
——不,嚴格來說,他應該是個年青人,但從樣子看去,卻甚風霜、滄桑,舉止神色,都像是一個老人。
這老人居然沒有在長街格鬥時走避,反而出在茶具攤子後面,正在揮筆記事。
他信筆疾書,寫得那麼用心、用神,一面寫,一面還抬頭看場中的一切變化,好像非常享受,也十分投入。
無情的三枚透骨釘,正是打向這名「老人」!
這「老人家」是誰?怎麼能令無情主動出手,且一出手就如此不留餘地?
黃褲大街雖然是主要官道,兩旁住的大多是大戶人家,非富則貴,但凡是熱鬧之街巷,必百店林立,商賈雲集,乃至小攤販也特別多,這是鬧市旺地的恃色。
這兒也一樣。
既然街道之左有攤檔,右邊也不例外。
無情的五支梨花釘,就是打向那「老人家」的對面(也就是無情的右側)。
對面的攤檔:
那是一家賣雞蛋、鴨蛋、鵝蛋、乃至鵪鶉蛋的地方。
總之,那家攤子什麼蛋都賣:
東主是一個年輕人。
——不,嚴格來說,這是一個樣子長得非常年青、有活力。生氣勃勃的「老人」。
這青年也沒因為這場大街上的毒器、明器之鬥而離開,卻跟對街老人一樣,埋首疾寫,以炭筆在紙上狂書。
他們在這動亂街頭,就像人在書齋一樣,看一陣,寫一陣,一點也不受怕擔驚。
無情那五口梨花釘,就是打向這看來「與世無爭」的「年輕人」!
這」年輕人」到底是何方神聖?怎麼無情對攔路劫因的溫文人尚且留有餘地,但對這道旁小販卻不容情?
杯子有什麼用?
答案恐怕非常簡單。
杯子,通常都是用來盛水、斟茶、甚至喝酒用的。
蛋呢?
答案更簡單。
如果蛋不是用來果腹的,那就是讓它延續生命——那就像雞生雞蛋、鴨生鴨蛋、烏龜生的當然是王八蛋一樣明顯不過,也理所當然。
不過世事無絕對,有時候,像現在,杯子和蛋,居然會有這樣的用途!
三口杯子,平平飛起,分別「叮叮叮」擋掉了三枚「活殺透骨釘」!
另外五隻雞蛋,亦及時彈起,迎向五口「暴雨梨花釘」!
釘子當然穿過了蛋,但準頭已失,「奪奪奪奪奪」,一連五口,都打入了攤檔的木架子上,直投入木頭內。
乍聽起來,倒有點像落雹的聲音,當然,一點也沒有梨花的優美。
卻彷彿帶了點梨花的幽香。
場中的人都為這突然的變化而震愕。
只聽那「老人家」彷彿是喃喃自語的道:「好釘,好釘!」
另外那名「年青人」卻分外感觸的說:「好險,好險!」
無情對對方以三口杯子、五隻雞蛋就「破」去自己猝發暗器這一變化,似乎一點也不驚訝。
而且好像還早在意料之內。
他也在感歎。
他歎說的是:
「好杯子,好雞蛋!」他的語態充滿了尊敬和奮亢:「寂天寞地,驚天動地,溫氏雙平,好打不平。」
然後他向左右一抱拳,語恭態敬地道:「在下盛崖余,拜見二位前輩!」
他執禮甚恭——一向冷傲的地,加上腿廢不便,很少如此畢恭畢敬的禮下於人的。
來的是誰?
來者何人?
——他既然如此尊重這一老一少,又為何一出手便用暗器「招呼」這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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