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一路押天下第七回大理寺,中途已把輪椅撤換為轎子,偶爾裡邊好像還傳出了點談話的聲響。
當然不是他一個人押送天下第七投大牢的,他身邊還有三劍一刀童。
三劍童一姓何、一姓葉、一姓陳,他們本來都是無情從所接辦的案件中苦主,受害人之遺孤,無情本身也是出身淒涼,自小家破人亡,幸得諸葛先生施援手,領養調教,方能使無情雖殘疾在身,仍能出人頭地,成了六扇門中出類拔萃的人物。
無情十分感念諸葛先生,也有意把諸葛的愛心傳揚下去,他自己也花了不少時間,心力來扶植,栽培這些大難未死、暴劫餘生的孩子,其中最優秀的,便是金、銀、銅、鐵四劍童。
可惜,不幸的是,其中一名林姓的金劍重,莊「逆水寒」之役時已然喪生,為此,無情十分感傷、自責,省惕是自己對劍童保護不力,才致犧牲。
一劍童雖逝,但未幾又遇上了姓白的童子,這一塊難得的璞玉,他擅用刀,故無情近身的「四劍童」而今成了「三劍一刀童」。
不過,四童主要服恃的還是無情,押解要犯的事,則由眼前七八名衙差負責。
這七八名衙役,自然都聽候無情的調度。他們的領頭。卻是個又黑又紮實,少說話多做事的人。
這人烏著臉,對任何人都像是上輩子欠他們的,他跟誰都有仇。
但無情卻知道這個漢子卻是個辦事效率奇高、行動極速,外表看他烏口黑臉的,但實際上卻是個善良得連一隻螞蟻都堅決不肯無辜殺害的人。
就是因為這人誰的賬都不賣,所以,當了多年的衙差,到現在還只升到「副捕頭」的位置,而且,只怕不久之後就會給蔡京派系的人外調,風聞公調到三**那一帶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去。
人人都叫他做老烏。
他的確姓「烏」,名叫於達,外號「快腿旋風」。
他做事奇急,脾氣暴躁,心地善良。無情很信任他。
所以他召集這人來押送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雖然受了傷,也給封住了穴道,但就算是一頭沒了爪牙的老虎,畢竟不是只病貓可以比對付得了。
由於天下第七已給封住了三處要穴,不便行走,於是,老烏就把他置於囚車之中,由一個差役在前面拉動繩子,一個則在後面推車,一路往大理寺方向走。
其間,當然要經過瓦子巷,半夜街,且到了黃褲大道。
本來,如此公然押要犯的隊伍,難免都會引起老百姓張望圍觀,指指點點,但也不知怎的,今天大家非但不敢靠近窺探,甚至看了一兩眼的人,也馬上低下了頭,別過了視線,不敢往囚車處看,連一向喜歡跟在囚車後面喧鬧的無知市井孩童,也比平日少多了,只有兩三個打扮得很貴氣的小童,還敢跟在後頭,笑鬧了幾聲,有個大膽的還賞試向囚車扔了幾顆小石頭。
想來,這是天下第七雖然已無反抗之力,人也成了囚犯但自有一股森寒之氣,沁透出來,使一般人不敢輕犯,也不可侵犯,就算看他幾眼,也感不舒服。
有時候,他也會反盯對方一眼,看他的人如遭冷電擊著,毛突突的打了個寒噤。
無情那座鑲上木輪的轎子(在武林中尤其黑道上的人,莫不稱之為「魔轎」:因為它由諸葛先生精心設計,委託班門絕頂巧匠費心打造,而又經過無情悉心改良,既是輪椅又是轎子,裡邊機關奇多,佈置巧妙,暗器又層出不窮,不少黑道高手,都因攻不下這頂「魔轎」,而成了無情的「階下囚」)就跟在囚車後頭。
三劍一刀童則隨行在轎子左右兩側,四處方角位上。
這一路上,囚名童子顯得很有點緊張。
白刀童入門最遲,但年紀卻是最大,也比較成熟,一向最為機警,他一再打眼色、手勢、要三劍童「看著點」。
一直在轎子深簾內的無情,卻似完全看到外面發生的情境,經過黃褲大道之際,無情忽問:
「你們擔心有人來劫囚車?」
白刀童名字就叫做白可兒,他第一個承認:
「是。」
無情一向在平常起居生活間、言談裡施教,說法,因而故意追問下去:「你們以為救天下第七的人會在這兒下手?」
白可兒道:「是的。」
無情問:「為什麼?」
白可兒道:「因為在鬧市裡劫囚犯,只要引起混亂,方便下手,容易得手。」
無情道:「你說的對,可是,只怕劫囚救人這種事現在不會發生,也發生不了。」
這次到白可兒問:「為什麼?」
無情反問:「你們認為誰會救天下第七?」
銅劍葉告道:「當然是天下第六的朋友和同道了。」
無情道:「像天下第七這種人,只怕仇人多朋友少,至於同道——他是個殺手,這個殺手非常狠,所以平時也沒什麼幫手,何況,殺手只負責殺人,不是負責幫人、救人的。」
銀劍何梵試探著道:「可是,他畢竟是蔡京派系的人。他們那一幫人一定會派人救他的。」
無情歎道:「蔡京這一幫人才不像王小石,只有王小石這種人才會為兩個兄弟動用一切力量,甚至把自己也毀了進去、豁了出去當街劫囚救人的。蔡京之所以為蔡京,他是決不會做這種傻事。」
銀劍何梵心有不解,追問道:「公子是認為王小石那一干人,因救義友劫法場面致給逐出京師,是傻事愚行了?」
無情歎了一口氣。
他收容這四童之初,他們都只五至八歲不等,而今多年下來,他們隨著歲月增長見識,平時有的肯學習(像何銀劍、葉鐵劍便很肯學習),有的肯讀書(如陳銅劍、白刀童就很肯苦讀),但畢竟不像已英年早夭的金劍童林邀德一樣,在日常生活中既勤奮好學,又能靜心養性,在書齋博覽群……
可惜他早死。
為此,無情非常痛心。
他一向特別疼惜他。
上天就是這樣,你愈是注重的東西,他愈殘狠的把它攫奪。
年紀輕輕的無情,己學會盡量不去注重任何人和事,這樣或許還能減少、減輕部分感情上的衝擊。
——心無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梁。
佛經中亦有此謂。
他學習無情。
所以人稱之:無情。
可是無情卻不想誤導了這幾個白壁無垢的孩子。
他不願意傳達太多負面的訊息給他們。
——如果他們一開始就認為這世間的好的、詐的、壞的當道得勢,那麼,只怕成長以後的他們,也只好是壞的、詐的、好的了。
要是他們在性格上會有這種變化,無情覺得自己是責無旁貸。
他不想如此。
他有一個很不快樂的童年。
他更有一個壓力過重、負擔過度的少年時期。
他不欲而今的「三劍一刀童」重蹈他的覆轍。
所以他回答說:「王小石他們不是蠢,而是夠義氣。他走的是直行路,取的是坦蕩道,義所當為,仁者無敵。」
何梵有點明白了的樣子,所以顯得有點得意:「那麼說蔡京那些人不救天下第七就是不義了?」
無情道:「這些人本來就不知義為何物,只知道急功近利,不過,蔡京也不見得就不救天下第七。」
何梵又大惑不解:「蔡京會救天下第七?那豈不是跟王小石一樣,都很講義氣嗎,他若只救天下第七,為啥還不出手呢?再過了這黃褲大道,就要到大理寺了,難道他們還敢公然劫獄不成?」
何梵這一連串問題,使無情不知分開逐一回答是好,還是一口氣作答為妥,卻聽銅劍葉告不耐煩地喝止道:
「何梵何梵,你煩不煩!問啥問的!就會煩擾公子!他們要劫囚就劫囚,咱們還怕他們來不成!?我們巴不得他們來劫,好打他個落花流水,殺他個落荒而逃,最好一網打盡,不妨大顯身手!」
何梵給葉告這一輪搶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無情卻怫然道。
「老四,你大好強了,小二不明肯問,不知肯學,不懂肯弄情楚,那是大好的事,你怎可阻止!那你說說看,蔡京為何不會在這押囚的路上派人動手劫犯?」
葉告一時期期艾艾。
在旁的鐵劍陳日月卻說:「公子,我試說說看,說錯了請公子勿見怪,好不?」
無情道:「阿三你說來聽聽。」
陳日月在「四劍重」裡排行第三,故無情向稱之為:「阿三」,何梵則是「小二」,葉告排四,故喚「老四」至於死去的金劍,原喚作「虎頭兒」而今早逝,劍童們也缺了個「頭兒」了。至一新收錄的問生「一刀童」,則向喚其原名為「白么兒」。
陳日月先請示了無情,就自告奮勇的說:「蔡京要救天下第七,根本不必派人來截路劫囚,他只要透過刑部的關係,就可以讓人下令放走天下第七了。」
無情微笑道:「你說的對。」
白可兒見陳日月說對了,也湊一把興:「公子,我也試說說看。」
無情道:「你只管說。」卻低聲吩咐了陳日月幾句話,陳劍童便逕自到道旁一家什麼蛋都賣(只差沒有王八蛋)的攤店,買了幾隻茶葉圓蛋回來,分予大家吃。
白可兒道:「我認為蔡京之所以會救天下第七,是怕天下第七入獄之後,在審訊把他的一切陰謀詭計全抖開來,所以他才會設法把天下第七弄出來——這跟王小石純純為多情、義氣而公開劫法場救唐寶牛及方恨少是很不一樣的。」
無情點頭道:「你也說對了。」
何梵聽了就不大甘心:「你對他也對,可是,公子只要把人犯一押到大理獄,就可交刑獄提點宋青天了,宋大人鐵臉無私,決不徇私,蔡京可能說放人就放人麼!」
白可兒說:「別人不能,蔡京能!他能今天子都聽他的話,區區刑部,又能奈他的何!」
何梵不甘不平的叫了起來:「那我們押他回大理寺,豈不是白押了?」
葉告又截道:「你叫什麼叫,我看公子自有分數。」
無情正色道:「老實說,而今此際,我心中亦尚無計議。押他回牢,只好形同放了,若讓戚少商公然殺人,對他對我對大家,都有不便。如果放了——嘿。」
他的聲調忽然一轉,在乎一遮一拂,嗤嗤二聲,兩道激光,往前射出,一聲叱道:
「我知道那個殺手人在囚籠,十分惶熱,
——但你也用不著用『冰』射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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